【与君初相识】
在见到他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了对父亲有真实记忆的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的父亲还年轻,头发乌黑浓密,眼睛清亮有神,坚实有力,可以将我轻易举过头顶。在那个暖洋洋的春天,父亲总是穿白色或黑色的棉布衬衫,伏在他的肩头,可以嗅到洗衣水的淡淡清香。
正是眼前这个男子的模样,只是,眼前的他更年轻一些。
当然,他只有25岁。而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而立之年。
现今,我已22岁,但父亲,也只是年过五旬而已,却已被可怕病魔无情侵袭——我知道肝癌中期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所以,他来了。在缺席了长达22年之后。
在此之前,对我来说,他是那么神秘,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同父异母的兄妹,却从不曾谋面。在我知道他的存在之后,在我少年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充满好奇,忍不住一次次想象他的样子。更因为始终不得见,这种好奇在光阴里一天天跟随着我,无法放下。
我曾经很多次在纸上并排写过他的和我的名字:沈家明、沈家宝。
两个名字,只有一个字的差别而已。
但也只是如此,甚至在我稍稍懂事后,我便再也没有在父母跟前提起过他,因为我知道那会让他们尴尬。父亲很少说起他,不说起却不是忘记,只是不敢——父亲的前妻、沈家明的生母,当初宁愿拒绝父亲负担沈家明的生活费用,也不允许他们见面。
那个女人,她恨我的父亲,恨他变心于我的母亲,抛弃了她和他们的儿子沈家明。
这些,都是在我成年尤其恋爱后,慢慢体会出来的。尽管父亲和母亲始终相爱,他们真的很相爱,但爱情却无法抵挡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愧疚——对于不能见面,不能照顾、教育和陪伴的愧疚。
于是一天天的,沈家明变成了父亲心上的一道伤,是我即使以女儿的名义,也无法抚平的一道伤。所以我和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提起。
除了愧疚,我知道对于沈家明,父亲更多的是想念,他会在每一年的某一天买一件礼物存放起来,那天是沈家明的生日。或者某些时间,父亲会忽然发呆,一个人呆呆地愣怔许久,眉头凝着深深的惆怅。
这些,沈家明都不知道,多年前他跟着母亲去了三亚,从此再也没有踏回沈阳半步。三亚和沈阳在中国版图的南北两端,哪怕在地图上看一看,我都觉得遥不可及。
在沈家明24岁生日的时候,父亲曾经忧伤地叹息,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但是只在一年后,我们却都见到了他——我的哥哥沈家明。然后,我无端想起一句话:与君初相识。
原来这句话,适用于各种感情:爱、友情,还有亲情。
【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
是母亲联系了沈家明的母亲,22年后,两个曾为情敌的女人终于第一次隔空对话。至于电话那端的妇人,是否还恨着母亲和父亲,是否依然充满愤怒,母亲又如何劝导或者乞求,我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沈家明来了。在父亲决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他从三亚凤凰国际机场直接赶到了医院。
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他的身形、相貌、气质、眼神甚至身上黑色的棉布衣衫,都如同那一年春天父亲的翻版。
隔着漫长光阴,沈家明完全复制了父亲当年的样子。这让我忽然在面对他的时候,失去了曾经想好的各种语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瞠目结舌。
沈家明也看了我好半天、好半天。然后,他先开口,说,你和……和爸爸很像,眼睛很像,嘴巴也很像。
我愕然。他离开的时候不过5岁,一个5岁的孩子,会如此牢固地记得一个人吗?
但我不能怀疑什么,因为他没有说错,所有相识的人,都说我的眼睛和嘴巴很像父亲。其实,他也很像。
后来连给父亲做手术的唐医生都说,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是兄妹。
那天晚上,唐医生也在,在为父亲做术前准备,在等着手术单上的一个签名。
原本我是要签的,但母亲说,还是等着家明吧。
那是我第一次在母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那么自然亲切,就像平日喊我家宝那样。
病床上,父亲不语,却冲我笑了笑。我忽然明白过来,其实,是父亲在等着一个签名,等着他的儿子沈家明,为他即将到来的大手术签下自己的名字。
还好,沈家明来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他笑笑,然后,喊了一声“哥”。
明显地,沈家明愣了一下,为这个称呼。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完全陌生的称呼。沈家明的母亲没有再婚,所以,他也没有弟弟妹妹,所以,并没有人这样叫过他。尽管他应该也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对于曾经的我和他来说,不相见和不存在是相同的概念吧?
所以他愣怔。但他即刻便也平静下来,点点头,算是应了。
然后我们便再无暇说其他任何话题,我伸手牵过他的手臂走进病房。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记忆中,父亲始终是个沉稳的男子,这些年,家中也发生过一些大事,比如他的公司曾在破产边缘,比如家人曾被对手以恶劣手段威胁,再比如,不久前他的诊断结果下来……他都没有慌乱过,永远是那么沉得住气。可是,当沈家明出现的时候,父亲瞬间失去了一贯的沉稳,他伸出手,朝向沈家明,却说不出任何话,手指微颤,忽然间泪流满面。
反倒是母亲,轻轻地打了声招呼,家明,你来了。然后背过身,走出门去。
我也默默看了沈家明一眼,跟着母亲走出去,将病房门轻轻关闭。
在走廊的尽头,追上母亲,在身后拥住她,我知道,母亲也哭了。
不知道病房里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子会说些什么,就像不知道这些年,在沈家明的内心,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定义。他是否也一直像母亲那样恨着父亲?成长的岁月,又承受了多少没有父亲在身边的委屈……我亦不得而知。但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和母亲回去的时候,看到了这样一幕:沈家明在给父亲削水果,他对父亲说,没事的爸,现在的医疗水平,这种手术已经不算什么了……
口吻一如我熟悉的父亲,透着一个成熟男子的淡定。
而父亲一味笑着点头,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依赖,像个孩子。
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在父亲人生最重要的关口,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陪在他身边,我,还有沈家明。
然后,沈家明在手术单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我站在旁边,轻轻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回过头来,笑了,然后伸出手轻轻在我肩头一握,别怕,有我呢。
声音不大,但充满力量。
此前,我一直充满恐惧不安、脆弱无助的心,忽地就安定下来。抬起头,我也朝他笑了笑。那是父亲入院后,我第一次露出笑容。
【24岁的男孩子会喜欢什么呢】
那天晚上,沈家明在病房陪着父亲,我和母亲在他们的劝导下回了家。
担心着父亲第二天的手术,我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会失眠,但是后来我却睡着了,并且睡得极其沉稳,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上,父亲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和沈家明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父亲笑着点头,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害怕。
然后,我们便坐在外面寸步不离地守候。起初,谁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待着,后来,我忽然想和他说些什么,于是便开了口。
我对沈家明说,每年他生日时,父亲都会买一件礼物,早些年,是买玩具枪、电动汽车、滑板什么的……那时候的沈家明,还年少。后来,父亲开始买随身听、MP3、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算一算,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沈家明应该读到大学了。但是去年,父亲什么都没有买,他空着手回来问母亲,你说,一个24岁的男孩子会喜欢什么呢?或者应该送他一辆汽车了,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
好像自言自语地在讲一个啰里啰唆的故事,如流水账一般没有趣味,但沈家明一直在静静地听,一直没有打断我,一直到我停止。
一转头,我看到沈家明哭了,眼泪无声地落在他英俊的脸上,落得满脸都是。
【一个亲情的承诺】
6个小时后,手术室的指示灯暗下去,我们同时站了起来。
门开了,一个小护士走出来说,放心吧,手术很成功。
在她说完那句话后,我和沈家明对视了一眼,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抱住了对方。
隔着薄薄衣衫,我感受到沈家明剧烈的心跳,因激动因欢喜而剧烈。伏在他的肩头,我嗅到洗衣水的清香,棉布的柔软轻轻碰触我的脸庞。那是一种我曾无比熟悉的温暖和亲切,来自父亲。
而现在,沈家明给了我同样的温暖感觉。
我知道,即使这次手术成功,我还是会失去父亲,10年、5年甚至两三年后,但是,却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拥抱着我的男子,会和父亲一样爱我。甚至,他会比父亲爱我更多,因为他陪伴我走过的时光,将更漫长。未来的日子,我和沈家明,会相互陪伴、相互依赖和亲近,即使在曾经的有生之年,我们并不相识,亦不相爱。
但是对我和他来说,拥有相爱的以后,足够了。
我愿意相信,他的拥抱,是一个亲情的承诺。
我确定,他的拥抱,是一个亲情的承诺。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