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活力,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2015-04-29 00:00:00皮相
北京文学 2015年1期

一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那些事,我就倒海翻江,睡不着,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它们就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展现。我恨故乡,恨那些人。

故乡的一个电话就吓倒魂,变色变音。动不动,就是“请回,教育局正在改革、整顿”或“教育局正在清编,请速回签订新的协议”或“省里正在清理在编不在岗的人员,请速回,否则,后果自负!”要不就是“学校扩建校门,两边的家属楼要拆,你的家具另想办法……不在岗的人员学校一概不考虑,速回!”要不就是“你的编制不在镇中学了,你的工作关系去镇小学找……”“……你的档案在教育局,你的社保自己交……我们不管,我们没拿你的工资……”经常性的辞令就是“不清楚、不知道、不管、我们没能力、整改、请回、速回、后果自负……”这些电话,这些说辞,都是一个全日制乡镇中学打来的,我记不清是哪一只手哪一副面孔,但语气口吻都一样,强硬,居高临下。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客气的时候,那是他们为了晋级要找关系、要发表教育论文或是校庆时,要你的钱。

我是被学校逼走的。

本来我是爱校园爱学生爱教书的,爱静谧的环境,但疯狂的整顿疯狂的气使颐指,你根本静不下来做事……谁不顺眼就整谁、革谁的命(伟人的“斗争哲学”高悬在那里)。整顿的结果是把人往下、往偏远偏僻的地方流放。等你的芒刺、你的光焰、你的锐气没了,软得像柿子像地瓜了,再归队再来一个皇恩浩荡。若说我不下,我调走,调一中二中三中去,没门。你得点“油”,政工科的香油费、局长那里的香油费,没有三四万下不来。而湖北当年(1996年)一个公办教师的工资也才700来元,给大佛小佛烧了香还活不活?

2000年8月,我举家离乡,离乡就没想到回。第一站:云南宣威。在一所名叫“育才”的私立学校教书。因为我是诗人有成果,校长对我很客气,让我办一份校报《原上草》,带一个高中班(七个学生)的语文,跑宣威和思茅两地的学校,作宣传。但校长说的很多话都没有兑现,后来辗转到文山自治州的砚山育才学校,然而很快就去了昆明《生活新报》,当副刊编辑。我知道我出来不是教书的,从教书到教书我不会出来。当初想的就是为文学艺术而受苦、流浪,不是教书。从学校到学校不过是从一个山寨到另一个山寨、从一个土堡到另一个土堡。在宣威和砚山我都亲历了非人待遇……有时上厕所也没有钱,在昆明上厕所是要缴费的。一次小便1毛(钱),一个便桶和一个夜壶5毛,但我不说5毛,有时连1毛也没有。没干活呀。走在街上,就像一根空皮电线,没铜芯;空空的、布贴布,啥也没有,只有风。老婆要我去她所在的博爱学校教书,他们校长也欢迎我去,但我死活不去。我不教书,不爱教书,不喜欢教育。不喜欢校八股教育八股(不喜欢这种从上至下的八股调),它羁绊人、箍人。在报社干了一年,我去了云南省教育厅《云南教育》杂志社。在《云南教育》也只干了一年。为什么那么热爱报社、那么热爱可以出人头地的教育杂志却都只干了一年呢?原因是这些地方排异,这里人的排他性。中国似乎走到哪里都是地方都是分封,都有卡夫卡的城堡,都有很强的地域性。偏僻偏狭封闭。那里有你永远走不出的“山”过不了的“弯”,走不出融不进。这里除了排异以外,文化单位没有文化,想想一个人在渺无人烟的沙漠地带孤行是多么痛苦和绝望。有算命先生说我的命是进神格,的确!我是一个在任何地方“个人值”不增反减毋宁死的人。所以我退出这些地方这些区域。

退,不是真退,退有时是进的一种方式。退出,是不是意味在外或外地不好,家乡好呢?这倒不。在鄂在滇都是地方,都一样,都有很强的地域性。所不同的滇是异,鄂是同。挑战异地,挑战边缘,这是我的风格和秉性。我宁可呛冷风喝生水,也不愿进格套的熟地。但从云南出来,我倒是回了一次故乡,待了二年时间,那是为儿子,他要中考。后来我就到了北京。

北京倒是人待的地方,天开地亮。这里有“国际”,有公共规则,有包容,不排异,不欺侮人(当然也欺侮也鱼肉你,这是发生在后面),活得有尊严(相对而言)。只要你有能力,不是博士也行。这里知识人多、思想者多、贤达之人多、走四方走国际的多。在这里登高一望,把世界看清楚了,也把故乡看清了,把自己把他人把各种各样的关系也都看清楚了。中国就是一张网。中国人就生活在一张网里,但不是法网,是一张张的血脉网宗族网关系网,一张张的地堡网官网。每次返乡就迷瞪、晕酒、晕事,晕在浮尘里,晕在一团浑水里。故乡很忙,故乡到处都是“市声”,反而没有大都市宁静。一个个灰扑扑的,行尸走肉一般,沉浮在婚丧嫁娶的宴席上,沉浮在牌垛墙下,沉浮在没有硝烟胜似硝烟的内耗中…… 我的很多很有才华的朋友,就“腌”在那里、“葬”身那里,生不如死。 无论何时,电话那头都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像喉咙噎的),听到场面芜杂……声音汹涌、澎湃。在大都市我反而能听到“故乡”,听到“庄稼”,在故乡听到的却是“市声”,从大中小城市舶来的,且越来越重。在异乡、在变动不居的漂泊之途,我反而更静,更清晰,更能思考,更能写作。

最后,我要说一句,为什么有的人能走出(故乡),有的人走不出。这是人的血性决定的,人的血中有一种上苍赋予人的、不可逆的东西——叛逆——决定了你的走向。血是上帝赋予人的一种精神。(走)动,才有静;动,才有活力,“动”中才有自由;动,则生“生”地,不动则“死”。脚投票代表了一种“动”。老待在一个地方,老待在故乡,你就会被埋葬。所以,哪里有“动”,哪里有自由,哪里有发展,哪里就有活力,哪里就是你的故乡。出身地只代表身体的归处,代表一种物质的形式,不代表精神。人最终寻求的是灵的、精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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