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左膀和右臂,老石也不例外。可是老石的左膀右臂和别人的不一样。
五年前,从治安警岗位上退下来的老石,在离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承包了二十几亩地。从那时起,老石就在那块地里选了一个地方,盖了三间房,拉起了院子,又在院子里盖了两间小偏房。偏房位于院子东西两侧,靠西边打了一口井,供生活用。在东西两间偏房里,老石分别养了一只羊和一只狗。
对于远离村庄,一个人独处的老石来说,狗和羊就是他的家庭成员,就是他的左膀和右臂。五十多岁的老石在他们那个石旺村称得上是个人物。虽说老石只上到初中,可他爱学习,爱钻研,脑袋瓜子比别人灵光,凡事都走在别人的前面。当年,老石就是主动报名参了军,后来转业到公安机关的。眼下青壮年都弃地去城市打工了,他老石却撂下曾是公务员的架子,和土地粘到了一起。
春天,老石站在新院落的门前,放眼远眺,各种各样的瓜菜秧上的花儿开了,色彩斑斓。老石瞅着它们,仿佛看到了秋天,成熟的果实压满枝头,正冲着他点头微笑呢。这时候,老石心中涌起的那份成就感,像一小壶烧酒,顺着嗓子眼儿痒痒地下了肚。老石下意识地摸摸并不凸出的肚子,笑了。
老石端着一个铝制盆喊,左膀,该吃饭了。那条黑色的牧羊犬迈着温吞吞的步子,朝老石走过来,感恩似的瞅了老石一眼,低下头不紧不慢地享用着属于它的那份食物。喂饱了左膀,老石站起身,换了一个铝制盆,向东偏房走,嘴里轻轻喊着,右臂,你的饭也来了。右臂的毛白亮亮的,泛着光,那双大眼眯起时略显忧郁,从整体看,右臂是挺招人喜爱的那种温顺型。老石用一只手抚摸着右臂的角和头,一只手抓了一把上好的青草,送到它的嘴边。右臂用头拱拱老石的手,轻轻舔了舔,唰唰唰地吃开了。喂饱了左膀和右臂,老石自己才肯吃饭。每当这时,老石会自言自语地说,伺候完你们两个,也该我老石填填肚子了,这才叫同患难,共享福哟。
日子久了,老石成了左膀和右臂的主心骨,左膀和右臂也把老石当成了恩人家人,第一保护人。令人欣慰的是左膀和右臂两个,也因为老石而成了兄妹,它们相互依恋,相依为命。就这样互敬互爱地相处到第五年。那时,右臂越发出挑了,俨然是一位小家碧玉。左膀呢,玉树临风,也长成了结实的大小伙子。
春天是个易发情的季节,动物也不例外。几天来,左膀和右臂一直懒洋洋的,饭量也明显减少了,他们的举动令老石若有所思。这天,老石牵着右臂到石旺村配了种。再回到家时,右臂见了左膀竟满脸羞涩。左膀深情地注视着右臂,心里说,你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清纯的小妹了。想到这儿,左膀眼里流露出丝丝遗憾。右臂越来越心事重重起来,经常盯住某个方向发呆。左膀想,她是在思念什么吧。左膀的心里越发沉重了。
半年后,正是初秋时节,四周的青纱帐正绿得流油,空气里飘着秋庄稼成熟前的浅香。那些天,老石一睁眼就往地里跑。雇佣了一些人帮忙,人手仍显不够。老石总幻想着自己有孙大圣的本领,变出三头六臂七十二个小人来。
右臂明白,肚子里的小生命挣扎着要出来。可眼下,家里没有一个能帮忙的。右臂强迫自己冷静,而后,镇静地躺在地面上,静静地等待小生命的降临。一阵又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后,小羊羔带着满身血迹冲出了母体,嗷嗷的啼哭声回荡在空中。瞅着这个满身血迹的小家伙,右臂虚弱地笑了,眼里的忧郁一扫而光。
左膀早就在旁边悄悄盯着这一切,眼里带着痛惜焦虑愤怒和仇视的神情。他不明白,右臂何苦要这样,她这不是明摆着玩命嘛。左膀使出浑身的力量往右臂这边儿挣,他以为自己能够帮助她。左膀听到小羊羔呱呱坠地,心里涌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左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死命挣断了拴住脖子的大粗绳子,拼命冲到了右臂身边。眼前的右臂却让左膀惊呆了。只见右臂全身是血,疲惫地躺在地上,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微笑,嘴巴还在轻轻地舔着小羊羔的身子。左膀的血液在沸腾,他嗷地一声向右臂扑去,一口咬住了右臂的脖子,将她撕了个稀巴烂。然后,左膀扬长而去。
左膀并未走远,而是伏在属于自己的西偏房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左膀心想,这回行了,再也不用看右臂那份痛苦的样子,再也不用让愤恨烧得食无味,夜不寐。
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老石回来了。老石一进家门就看到了小院子里的这副惨状。他伤心地抚摸着右臂残缺的身体,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拱在妈妈身边吃奶的小羊羔身上。老石抱起小羊羔,迈过右臂的血流成的一道深深的痕迹,走向正房。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石端着一个盆子来到左膀身旁。把盆子放在左膀眼前,老石退到一边,撩起衣襟擦眼。左膀转了几个圈,用嘴巴拱了拱老石,舌头舔了几口盆子里的食物,轻唤几声,又伏在了刚才的地方。左膀明白,他错了。因为,他仍是食无味。
有一段日子了,老石再也没跟左膀说过话,虽然照样为他准备食物,照样把食物端到左膀的脸前。每次老石端着盆子走向左膀,左膀都不眨眼地瞅着他,盼望老石能如以前那样,喊着让他吃饭。可是,老石每次都是默默地放下食物,退到一边擦眼,而后,默默地离开。小羊羔因饥饿而发出的哀鸣像刀子一样划着老石的心,他迅速地消瘦下去。老石的迅速消瘦让左膀重新夜不能寐。左膀在一个个无眠的夜里陷入了深思。
次日,左膀醒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四下逡巡。在西偏房的窗台上,左膀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把镰刀静静地躺在那儿。左膀试着跳跃了一下,轻飘飘的身子刚好落在靠近窗台的一张破桌子上,脖子里的大粗绳还有一段松松地盘在地上。左膀没费多大力气,把那镰刀衔在口里,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门外。
中午,老石回来了,端了食盆默默地来到西偏房。左膀的样子让他吃了一惊。老石说,左膀,你这是怎么了?左膀的前腿一下子跪在老石面前,两行泪从眼里流出来。左膀就这样跪着,泪流满面地看着老石。惊呆了的老石深深地注视了左膀半小时,终于明白了左膀的意思。老石把左膀嘴里的镰刀取下,取了食盆过来,用手抚摸着左膀的头,嘴巴凑在他的耳朵上说,左膀,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几天来,左膀第一次吃完了老石送来的饭。左膀走到老石面前,前爪搭在老石的手上,深情地望着他。
老石拿起了那把镰刀。
左膀就这样安详地躺在了地上,鲜血汩汩。老石接了一碗左膀的血,端到小羊羔面前。饥饿的小羊羔一会儿就把它饮完了。
当晚,老石把当年一起从治安警岗位上退下来的两个朋友——老李和老张,请到了家。院子里,一口大锅蹲在临时支起的灶台上,滚烫的开水冒出一片片雾气,狗肉的清香在院子里飘散着,把人肚子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老张老李老石坐在院子里的小饭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张和张李嘬得酒盅嗞嗞响,老石只端着茶杯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呷。老石说,这条狗让我想到了当年创业时的艰难。老哥儿俩,如果没有左膀和右臂,也许,我不能闯过当时那道坎儿啊。
老张说,我了解你,一辈子了,你哪时不重情重义?一个义字让你经办的那些案子中的当事人个个心服口服。
老李说,一个情字,让你一辈子成了孤家寡人。当年,你就不该放走她,是她的身心先出了轨。说到这儿,老李觉得那满院的肉香突然就没了,刚刚喝下去的这口酒也热辣了不少。
她走也就走了,你该把孩子留下啊。唉,到头来……老张瞅着老石,不再说下去。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物啊,这句话我算是服了。老李赶紧转移了话题。
老石没说话,他感觉满院子的肉香钻入骨髓,钻入眼中,顶得眼睛生疼。
泪眼模糊中,老石看到左膀嘴里叼着一把闪光的刀子,走到他面前,双腿跪地。
远处,她款款飘至,袅袅娜娜,带着一股仙气,一如当年他亲过爱过时的韵致。
作者简介
辛夷,女,原名王新艳,又名江梅。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二级警督。先后在《山东文学》《青岛文学》《青海湖》《当代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0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回眸一笑》《游在心湖里的一尾鱼》,中篇小说集《宝贝,我爱你》。获首届“齐鲁金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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