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时间顺流快进,巴峰一定会把回望的人生之路看成连续的发夹弯。但本故事开始时他还没听过这词——发夹弯,英文hairpin,小于90度的急弯,形如女生的U形发夹,鹅县人称为“回头望”,在该地远郊某些山上叠叠复加,直上云畔。
那时巴峰才上高一,黑瘦、浓眉压眼,半合的嘴唇中间若隐若现两颗洁白的兔牙。男孩子没啥不良嗜好,只有一个缺点:成绩不好,徘徊在鹅县末流的十中倒数二十名左右。那学校每年两百名毕业生只有二十人能考上大学。母亲邱欣荣基本对其前途绝望,总对邻居说,只是把娃娃拴到十中关起来,除此之外没别的念想。话虽这样说,她又心存幻想似的,偶尔在外受气了,就用成绩一事来夹磨儿子。这不,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前,做母亲的又发话了:“这次考不好,老子打死你!”她没有给出“考不好”的具体标准,做儿子的也不敢问,这话却如尚方宝剑样悬挂家里,凛冽寒人。
考试那天早上,睡在阁楼上的巴峰四点就醒了,尖起耳朵等到父亲六点出门去买菜,六点四十进门;尖起耳朵等着父母多年如一日地因为一块猪肉而吵架——十几年来,父亲巴从云坚持认为买肉必须买一斤,而母亲则认为只买半斤即可满足家人需要——可惜的是那天早上家里十分清净,母亲六点出门去打豆浆,巴峰七点半去上学时,她还没回来跟父亲碰头争执。甚至,头一天晚上家里也意外安静,对面街上要唱到半夜的卡拉小OK也没营业。
巴峰丧气地走在上学路上,把小石子连灰踢得到处是。后面的几个同学都捂嘴绕着走。他想寻找的考不好的借口,比如父母吵架或者卡拉OK影响他睡眠之类,竟一个没找到。他是个实诚的孩子,同样的借口从小学用到高中。实际上这两个借口每次都刺激得邱欣荣增加扇他耳光的力道。孩子不懂这两个借口中一个是在批评父母相处无道,二个是在抱怨父母不能提供好的生活环境。
巴峰眨巴着眼睛,在路上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好像试图寻找新的借口。
余下的话就不用赘述了,命运没有如小说或者影视剧那样出现逆转,期中考试结束,巴峰的成绩很稳定,还是排在班上倒数第五,全校倒数十九。母亲在卷子上签名后,一边大着声音责骂他“饭桶,吃屎长大的”,一边扇了他两个耳光。
他跑出了家门,同时感觉母亲说了个病句。正常请假的话,母亲是不会让他晚上八九点还在外面晃荡的,巴峰便有点装疯般,学着电影里的男主角,捂住半边脸跑了出去。他心里明白分数是幌子,怪自己运气差,发卷子碰到母亲因跟顾客吵架被经理威胁解雇。这是男孩子第七还是第八次在考试后被打出门,他父母不记得,但都已经习惯了:一个坏分数,换两个耳光,再换孩子跑出去,像是一种特别公平的交易。
巴峰那天晚上刚刚出门几十米,路过南门桥,就遇到三个同班同学。其中一个名叫聂振的说:“巴峰,一起去玩卡丁车噻。”巴峰放下捂脸的手,嗫嚅着说:“我没钱。”聂振就说:“我有钱。”
十中虽是地处县城边缘的一个区级中学,大多为郊区农家子女就读,但在鹅县,近郊农民因无单位束缚,又有进城做生意的便利,平均收入历来超过城区市民,其中也不乏百万富翁,聂振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巴峰听到邀请,怔了一下。聂振他们平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彼此几乎没讲过话,但在那个夜晚,在如此孤寂的心情中,对面三人看起来比父母亲切很多。巴峰笑了,露出洁白的小兔牙,使劲点了点头,说“嗯嗯嗯”。其实,他早就在大奔卡丁车场外面“挂眼科”很久了。他以为那种八分钟三十块钱的奢侈运动与他永远无关。
如你所料,巴峰在卡丁车场内遇到了第一个发夹弯。
大奔不仅是鹅县唯一的卡丁车场,也是全地区八县一市唯一的。有人传说投资一百多万的大奔长期亏损,是本城富翁孔向武用来洗黑钱的。巴峰想不起是街坊说的,还是听同学说的,总之他一笑而过,感觉跑几圈就收几十元还说不赚钱,纯属哄鬼。
仿佛一眨眼,四个人就走到了县城另一头的大奔卡丁车场。晚上十点关门,现在还有五十分钟左右,四个人急不可待拥了进去。这是一个撤离鹅县的兵工厂留下的敞篷大车间,占地几千平米,净高十几米,四面无墙,全靠大型钢架支撑,但它本身就在工厂围墙里。县城人被允许进入围墙,站在一处斜坡上看篷内赛事。这个晚上车场已经人迹寥落,只有一两个车在废旧轮胎堆叠而成的围墙甬道里狂奔。奔完三十元后,灯光雪亮的场内瞬间又回复寂静无声。
卡丁车非常简单,底盘离地几厘米,又轻又不容易翻车。车上一个方向盘,一个刹车,一个油门,傻瓜看一次都会开,吓人的只是速度。大奔卡丁开业那天满城发传单,巴峰也抢了一张。他仔细阅读过,上面说这个车场的卡丁时速可达每小时三十到一百公里,但因底盘低,感觉上速度会加倍,也就是公路上每小时六十到两百公里的样子,人会体验到“与死神接吻的滋味”。传单上还说,县城大街上的车,是每小时二三十公里。
“与死神接吻会是什么滋味?”巴峰想到这里,忘情地跑到赛道起点,首先抢占了一辆大红色的卡丁。聂振立马走过来,在雪亮的灯光下俯视着他说:“巴峰,我们今晚来比一盘,你要赢了,不用还我钱;你要输了,就出四个人的钱。”巴峰一听便跳了起来:“你说啥子聂振,你不是说你出钱吗?”聂振就在后续跟进的另外两个同学的拥伴下,很屌地说:“我交钱以后,突然改变主意了。”巴峰紧张地问:“为啥子?人大面大,说话算话哈。”后面一句他已经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了。聂振就说:“我突然想起张二娃跟我说过,你有点喜欢小白。”巴峰就说:“喜欢她又不犯罪。”聂振就说:“喜欢她我就要跟你比卡丁。你敢不敢应承?”这个逻辑巴峰还没吃透,另外两个同学就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巴峰,聂振上周在这里杀倒一坝坝,你娃也没耍过卡丁,差得天远地远,算了,回家洗洗睡。”这样一说,聂振他们就撇下他,分别跨上了一辆绿的、两辆黄色的卡丁车,神气活现地等着安全员给他们系安全带。巴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仅仅十几秒,脑中却回旋了上百个画面。他完全没摸过卡丁,甚至连自行车母亲也不给他买,要是输了,四个人爽八分钟共一百二十元,怎么出?他身上一共只有五块八毛钱。这个世界上,他找不到任何人借一百二十元,躺到地下装死都借不到!若不还钱,不被聂振他们揍死,也会被老妈揍死。“都是死,可是,与死神接吻,究竟是什么滋味呢?”
也算一念之差,巴峰竟鬼迷心窍般,大声说:“好,比就比!”
他一说完就感觉背后有人在盯他,回头去看,竟真有个瘦瘦矮矮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这边。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安全员拉进了车里,横七竖八捆绑稳定。他再想去看那男人,那男人却躲到了赛道另一边,看不见了。
很久以后,聂振提到这个夜晚,还对人说是他用激将法把巴峰逼上卡丁车的,其实,巴峰完全没有被激将。他看着那辆红色的卡丁,就好像前世最亲的亲人对他张开了怀抱,他想也没想清楚,就应承了比赛,并且彻底忘记了人世间还有一百二十元的事情。
一绿两黄三辆卡丁车奔出去后,红色的还在走神,但它立刻就被前面三辆车巨大的狂叫声惊醒过来,仿佛愣怔一秒后,巴峰把油门一踩到底,癫狂地追了上去,大幅摇晃。赛道开始是直线,然后有两个不明显的大弯,巴峰就在那里迅速赶上了自己的同学。想也没想,他就从三辆车非常狭窄的夹缝中穿了过去,直接飙到了前面。他甩下聂振他们后,好景不长,前面立刻出现了连续两个小角度的急弯(这就是他后来知道的发夹弯)。巴峰也不懂什么驾驶,却本能地轻踩了下刹车,令卡丁减速进弯,立马又大脚加速,使后轮略微侧滑,在第一个弯和第二个弯中的连接直线路段则反打方向盘,轻巧地扭过车身进入第二个弯,再次大脚加速,小角度滑行切弯。最后,本来他该归正车头的,不知为何却突然失了准,一下撞在了轮胎墙上。
跑完了全程的聂振他们不战而胜,高兴地欢呼起来。巴峰却一下蔫了,想起那一百二十元债务,坐在卡丁车上不愿起来。安全员却跑了过来,对他竖起拇指说:“小伙子,漂移得不错哟。”“漂移?”巴峰完全没听说过。安全员就说:“大家都看到了,挺漂亮的,可惜你后来乱了套。”
他的话还没说完,聂振他们三个已经围了上来。聂振伸手说:“拿钱来,一百二十块。”另外两个同学则学着电影里的坏人那样奸笑助兴。巴峰扬起眉毛,额头上出现了好几股皱纹。他嗫嚅着说:“你晓得我没钱,要不,打个欠条?”聂振就说:“欠条?打欠条要收高利贷哟。利滚利,到时你跳进水库都还不清。”巴峰听了,苦着脸想着什么,木呆呆的,任随安全员帮他解带子。这个时候,那个矮瘦的中年男人却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说:“小伙子们,今天算我请你们耍。”四个人一听都惊呆了,抬头看着那男人。聂振说:“你是哪个?凭啥子要你请?”那人就说:“既然不要我请,我就拿一百二十元给他。”
他真的掏出一百二十元,伸手递给巴峰。巴峰不敢接,摇摇头,吞吞口水,显得很紧张。他的母亲从小就教育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吃陌生人东西,不被陌生人带走之类。他的汗水冒了出来,以为自己十六岁时终于遇到神秘的“陌生人”了。
男人笑了一下,把钱收了回去,继续说:“其实给不给钱都一样。这个车场是我的,我不想收哪个的钱都可以。”他转头对聂振说:“要不,你们几个一直耍到关门?”聂振一下回过神来,大笑说:“哈哈,你就是孔老板嗦。要得,要得,谢谢了哈,我们继续耍。”
原来中年男人不算陌生人,是县城大名鼎鼎的孔向武,外号孔老二。巴峰放下心来,继续跟着三个同学开卡丁。奇怪的是,他再也开不好,不但不能全速开,也不能做出那个美丽的漂移,甚至还时不时撞到轮胎墙上,一路磕磕碰碰的,简直是个龟速三四十公里的瘪三。
他感觉那个男人一直在远处看他。
临走的时候,孔向武跑到大门口拦截他们,独独塞给巴峰一张名片,约他一个人周末继续过来。他请男孩子免费开卡丁,说开一天都可以,一时搞得聂振他们都很嫉妒,回去的路上黑压压沉默着,恨不得揍巴峰一顿。走了几十米,三人便一使眼色,拐弯去公馆巷吃麻辣烫,也不知会一声,掉头就消失了。
几乎完全没作任何猜想,巴峰就开始每日里盼着周末的到来。他是一个简单的、沉默的男孩子,没有把鸡毛蒜皮告诉任何人的习惯,只巴巴挨着时间,去了大奔。
第一次他还很羞涩,甚至有点惭愧,感觉自己像个白吃白喝的乞丐。从小到大,邱欣荣家教严厉,不要儿子去别人家守嘴蹭饭,也不要他开口向任何人借钱借物。站在瘦小的、穿着普通牛仔裤和T恤衫的孔老板面前,巴峰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违背了家教。
有一瞬间他想从喧闹的卡丁车场逃走,但一秒钟以后,他又看到那辆红色的卡丁,如前世亲人一样等在那里,那种血缘关系几乎超过今生父母。巴峰的眼眶莫名地有点湿润了,好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如果不是那辆大红卡丁车的出现形成对比,他竟不知道自己在家乡其实是无比孤独的。
七想八想也就几秒时间,孔向武却走过来说话了:“娃娃,你叫啥子名字?晓不晓得我为啥子请你过来白耍?”巴峰说我叫巴峰,不晓得你为啥子邀请我。孔向武就一指总服务台的墙面说,自从这个公告贴出来后,除我之外,全县就没人动过那辆卡丁。巴峰抬头一看,美丽的收银小姐身后墙上有张很大的公告:本车场卡丁经过调速,时速控制在五十公里之内,绝对安全,请各位放心使用。唯红色卡丁没经过调速,只提供给专业卡丁控,请谨慎选择,违责不负。
巴峰还没看完就隐隐笑了下,估计聂振他们也没注意到公告。他说:“孔老板,我真的不晓得,早晓得,就不选那么快的。”孔向武就笑了:“问题是你选了,还钻了他们三个那么窄的车缝,还做了点漂移……”“问题是我撞墙上了……”巴峰红着脸说。“不要说了娃娃,叔叔问你,开车爽不爽?要是爽,我教你怎样玩好它。等你熟练了,我们就比赛比赛。”孔向武说。
原来人家免费请他,还是为了比赛啰。巴峰放下一颗心来,赶紧点头:“当然爽,很爽,越快越爽。”孔向武笑了起来,继续鼓励说:“再说具体一点。”巴峰抓耳挠腮,半天才说:“孔老板……”孔向武打断他:“叫我孔叔。”巴峰就说:“孔叔,我作文历来就不好,不会打比方,只、只觉得卡丁车像我的亲人,开起来心里特别安定,像存了很多钱的人一样。”孔向武就笑了起来,拍他肩膀说:“对了,对了,我当初也是这种感觉。”
这天以后,连续几个周末,巴峰都在大奔卡丁练习驾驶,或者与孔向武比赛,每次三四个小时。开始的时候,他自然比不过后者,但这更激起了兴趣,如吸毒的人一般上瘾,晚上睡觉做梦都在开卡丁。他开始撒谎,有时说是去同学家,有时又说学校要办黑板报什么的。撒谎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经验,反过来更增加了卡丁运动的刺激感。
至于为什么要撒谎,巴峰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他依稀记得几年前,父母在饭桌上有次提起过孔向武,说的什么并不记得,总之不是什么好话。而县城里的其他人提到孔向武,也没有多少好话。过去巴峰似听非听,并未留心,自从去大奔免费玩后,他开始竖起耳朵搜集孔向武的情报,最后归纳在心。人们的谈话内容大约有以下几点:1.孔向武是鹅县最早买摩托车那八十几个人中唯一还活着的,真是命大;2.孔向武是县城数得上的富翁,究竟多少钱不知道,只晓得有修车厂,有赛车场,还有酒楼洗浴所什么的一大摊(县城人提到这些一般还要加一句:屁儿芯芯黑了才能挣大钱。至于怎样黑了,哪里黑了,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人间规律);3.孔向武有毛病,四十大几岁了还没结婚……
巴峰听完不作声,也不愿管这些,只要孔向武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都愿意每周去大奔跟他一起玩卡丁车。那几乎是他出生以来,最好玩最有趣的事情,他像保护国宝一样小心呵护着此事,生怕喜怒无常的母亲进来插一杠子。
如果出一道关于恐惧的选择题,巴峰会毫不犹豫在地震洪水疾病车祸中,挑出母亲邱欣荣的名字。她骂他,最高级别不过那个病句“饭桶,吃屎长大的”;她打他,最多不过两个使了半成力的耳光(而且从小到大,不超过十次)——但,他就是怕她。有时她脸色不太好看,他就会整夜难以入眠,心慌慌的,好像激素失调一般,挨到天明。
扪心自问,他觉得母亲非常爱他。据说,邱欣荣刚怀孕就辞去了工作,足不出户,护龙胎一样躺在床上保他。生他后宁愿拿出全部积蓄补贴家用,勉力支撑,也犟着三年没出去挣钱。她请不起保姆,也不要任何亲戚甚至孩子父亲帮忙,一手一脚亲自带他,半分钟都舍不得离开,拿勺子去米锅里搅搅都要背着他。她说观音娘娘来带巴峰她都不放心——当然,邱欣荣因此耽误了机会,再也找不到生孩子前效益那么好的商场做营业员,也无数次在饭桌上不轻不重地把好吃的推给儿子,以及丈夫——其后的十几年她依然如初,一切好吃的好玩的,首先都给儿子,种种催泪细节罗列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巴峰每在电视里看到危险面前母亲凛然保护孩子的事情,都深深相信,邱欣荣会时刻准备着,毫不犹豫把命送给他。
纵如此,他就是怕她,并且一直谋划着怎样甩脱她的控制,尤其是每天早上去送他上学的事儿(若不是上班时间不允许,邱欣荣恨不得早中晚接送他四次),他在初二的时候拼了半瓶眼泪才脱了手。那时他因成为全校唯一被母亲送来上学的孩子,天天遭到一群女生的耻笑。其中也有他仰慕的小白。
但是,当孔向武掏钱在大奔车场安装了一个硕大的电子表直接显示驾驶者的单圈速度,并且在美丽的前台小姐身后墙上挂上醒目的每周成绩表,注明前三名免费后,巴峰都有点一根筋地只想一有时间就往大奔钻。尽管他清楚县城只有巴掌那么大,母亲迟早会知道他在大奔出的风头。
那个时候他已经偶尔可以排到孔向武前面去了,虽然每周三清零重排之前,后者大多还是会想办法跑到男孩子周日的成绩前面去。巴峰的周日纪录不断在刷新,孔向武也从容地跟着他,在周一或者周二来慢慢刷新。前者很吃力,后者貌似总有余量。有天晚上,巴峰再次把新成绩弄上榜首,哼着歌儿出来后,看着蜿蜒而过的护城河在灯光下闪着粼粼的微光,突然心里一紧,变得不敢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就是怕得要命。纵如此,到了第二个周末,甚至不到周末的某些夜晚,他也偷偷跑出来,去大奔继续打榜,并且入迷地练习着回头发夹弯漂移。只有那种时候,他的内心如明月高悬般皎洁,无星无风,更没有老师和父母等无数人,连孔向武和小白都没有,甚至他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
他从来不知道,人生可以如此简单干净,如天籁一般安谧平缓而欢喜。
暑假到来前,事情终于出现了变化。某天下午,巴峰刚把成绩打上榜首,正看着第二名的孔向武名字,遐想师傅第二天来看到最新纪录的样子,有个认识他的人就走了过来,很紧张很神秘地说:“巴峰,你老娘在公馆巷口子等你。”那人说完就走了,像电影里的间谍一样神秘,巴峰吓得整个人差点瘫软在地,伸手想抓住那人挨依,但没抓住。
仿佛费了很大的周折,仿佛渡过感觉中最黑暗的时间河流,巴峰懵懵懂懂回到家后,才稍微清醒了一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大奔,扇他俩耳光(那才像他了解和理解的她)?不明白邱欣荣为何等在几十米远的巷子口,沉默无声地把他带回了家。
不过,这样更可怕。他如砧板上等待刮鳞的活鱼。
巴峰浑身微抖,等着结局。没想到母亲依然一言不发,依然没有出手打他耳光,更没有用那个病句骂他。邱欣荣突然丧失了泼辣和躁动,变得深沉了,如电影中的女知识分子一样。她看着儿子低垂在胸口的脑门心,也就是书上说的百会穴,足足看了十分钟,然后叹口气,走进里间,窸窸窣窣打开了柜子。一会儿,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上面画着个骷髅头。她把瓶子不轻不重蹾在身边的桌子上,对儿子说:“巴峰,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啥都没有,只有你。你要不听话,妈妈就只好喝农药了。”巴峰一听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农药瓶子的旁边,邱欣荣的眼睛含着泪水,眼白血红。
巴峰吓得一下跪了下去,哭着喊了声“妈”!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从小那么怕她,原来是太爱太爱她的缘故。
半个暑假过去了,巴峰一想到母亲含着泪水、眼白血红的样子,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大奔卡丁车场,以及“孔叔”。十中的暑假作业并不多,男孩子每天有很多富余时间看电视,偶尔也去街对面的网吧玩玩卡丁车游戏。奇怪的是他这样不明不白消失后,孔向武也没亲自或者托人来找过他,或者至少问问他不去赛车的原因。
整个世界好像都把他遗忘了。当然这也与他选择自我封闭有关。
巴家的生活依然如故。父亲巴从云还是轻手轻脚,沉默寡言地进出家门。大约在初中的时候,巴峰就看明白了,父亲并不简单,他貌似处于弱势,貌似永远被妻子唠叨和训斥,其实他永远不会为了妻子改变自己半点。那个一斤和半斤猪肉的故事是个铁例。曾经也有街坊劝巴从云说:“你们两口子天天早晨大声武气吵架,串夹壁头不隔音闹死人了,你就让让欣荣,只买半斤吧,不吃到一斤要死人么?”那个时候,在堂屋写作业的巴峰第一次听巴从云说了段特别长的话。他站在街沿说:“哪里吵架了?都是她一个人的声音。你们有所不知,我买一斤肉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巴峰。我们小时候肚儿长期吃不饱,吃肉的事情更是天方夜谭,现在能给巴峰吃肉了,我就要让他好好吃。再说,鹅县是全国的生猪基地,猪肉比别的地方便宜好几倍,不吃白不吃。“他的话还没说完,邱欣荣就拿着扫帚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做出要打他的样子,实际上连衣角边边都没扫到。邱欣荣骂:”你个龟儿哟,炒盘肉出来,自己吃掉大半,眼睛珠珠都落到菜盘子里,恨不得卷起裤腿跳到盘子里去捞肉,还说是为了儿子。啊,你说猪肉便宜,不吃白不吃,你便宜,你便宜到一直没钱搬进楼房,一直没钱给我买件好衣服,你还吃,还吃……你、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邱欣荣这段话刚说出两句时,巴从云就跑远了。巷子里的人都说,邱欣荣把丈夫当儿子一样管,简直是个泼妇。只有巴峰知道,就算父亲被母亲的扫帚吓跑了,晚上回来,依然不会因为妻子的责骂、眼泪或者呼天抢地、打脚板手改变自己半点习惯,比如不洗脚就睡觉,比如……那个一斤猪肉的事儿,甚至,他在外面做电工挣的那点钱,也不会拿出来交给邱欣荣统一安排。当然,如果交出来了,他就丧失了每天早晨去买一斤肉的机会(尽管他顺便也会买全家的一切生活用品)——这几乎成了他全部电工工作的目的。
母亲每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见面的每一时间都在聒噪。邱欣荣不懂得什么叫安静。巴峰怀疑她从来没有听到过鸟鸣,或者微风轻轻窃笑的声音。他看见她长着薄薄的嘴唇,而他和父亲,则是厚嘴唇。男孩子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每听一次母亲唠叨,就增加一分对那辆红色卡丁车的想念。大奔每周前三名免费的规矩,他在游戏室听别人说已经取消。他蓦然醒悟,那个政策就是孔向武专门为他设置的。
他愈发想念红色卡丁,想念在车上风驰电掣时,心脏几乎一动不动的那种安宁、安心。比吸毒的人传说的快感还舒服。他在一个温度接近40度的下午,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出了门,找到县城最僻静的凉糕店,买了一碗两元凉虾,慢慢吃着,让汗水顺着一种自虐般的情绪落下来。
他正思忖吃完起身后去往哪里晃荡,一个脏脏的塑料线编织的草莓突然丢进了碗里。他抬头一看,发现聂振正嬉皮笑脸看着他。他不想招惹聂振,站起身来想要走人,聂振却一把拦住他说:“喂,孔老二叔叔想请你吃豆花。“巴峰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孔老二就是孔向武。聂振不喊他孔老板、孔叔,却用外号加上稚气的叔叔两字来称呼他,显出这阵他们走得很近了。巴峰突然涌起一种类似吃醋的情绪,绕开聂振,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孩子并不知道,第二个发夹弯正在前面。
孔向武要请巴峰吃豆花,巴峰拒绝了,并不说明这事最后就会黄。
当孔向武开着自己貌不惊人的马自达,准确地在护城河边拦截到彷徨溜达的巴峰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天光还微亮,巴峰跟邱欣荣说想出来找人打篮球。锻炼身体邱欣荣没意见,儿子越强壮她越有安全感。孔向武用的是滑行的速度拦截他的,所以巴峰那个时候没看出这辆车有什么不同,只看见聂振在后座向他招手。他又感到一阵醋意熏头,转身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很久以后他承认,孔向武于他有种威慑感,尤其当他发现一段尘封的历史后,更加强了这种感觉。这是后话了。
当时,巴峰只挣扎了一秒钟,就顺着孔向武的指引,坐进了副驾驶。孔向武简单说了句“我们去复兴镇吃老豆花哈“,就再不发一言。复兴镇老豆花是鹅县最好的豆花,离城大约50里。马自达低吼着慢慢出城那两分钟里,巴峰的脑袋一片混沌,上了公路才蹦出一个念头——有车真好,吃个豆花都去50里外的。
仿佛是一转念间,巴峰猛地发现,这辆车没走高速路,直接转入了一条废弃不用的小公路。夜色来临了,马自达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风驰电掣般前进。
速度真快,快到把两侧一切抹成了写意水墨;声音真大,大到整个宇宙只有这声音,以至于,仿佛已经听不见了。黑夜并不黑,那晚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圆,好像天市街灯一般远远召唤着他们。巴峰转头看了看车尾扬起的大片灰尘,隐隐约约如古怪的外星飞行器在喷气,心突然变得特别宁静,如回到前辈子的家一般。他本来就是个梦虫般的青春期孩子,不会去考虑速度或者别的技术指标,或者安全,或者考虑世间一切,他只产生了一种对孔向武驾驶的这辆车的无比信赖——是对这辆车的。
感觉中仅仅过了几分钟,汽车就下了公路,驰入一个空旷的场地。马自达突然掉过头,对着路边一个电线杆子绕起来,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快。巴峰快乐得尖叫了起来,后座的聂振也在喊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都被夜晚巨大的马达轰鸣掩盖了。
一瞬间,马自达又不绕圈了,迅速前行,瞬间又来个180度的大掉头,车尾一甩进入了旁边一个大棚,瞬间稳稳停住。孔向武喊了声“下来“,自己就先跳了下去。
巴峰下车后,借着周围的灯光一看,原来那个著名的老豆花店为了方便过往客人,未入小镇,开在公路边的一大块空地上。它旁边全是灯火通明的各种豆花店,偶尔夹杂个把羊肉汤馆,几乎形成独立的豆花一条街。复兴镇在这条街的背后也是灯火通明,骚动不安的样子,其间已经有不少高楼耸起。豆花街末尾的空地边,随便搭了个石棉瓦大车棚,支撑的钢架上零星亮着几盏白炽灯泡,照着里面一排汽车。刚才孔向武停车的时候,180度大甩尾,竟然准确停在了中间车位,车头朝外。孔向武熄火后突然对男孩子说:“自然吸气发动机,气缸容积3598,最高功率490,最大转矩530,后轮驱动,手动H形斜齿6前进挡,完全是D1级别的牛逼,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亲手组装它,不要说鹅县,恐怕全省都找不到第二辆。”
上面这段话孔向武语速很快,如数家珍,巴峰完全听不懂,但他也是长期上网的人,在同学中又有些资讯来源。这个时候夜风一吹,男孩子慢慢清醒了过来,醒悟到了什么。他思绪刚一飘远,却发现聂振早已跑远,跑到先前马自达绕桩的地方,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仔细查看地下的车撤,大喊大叫:“孔老二叔叔,这次比圆规画出来还准确,真的啊!你真是我的神啊!“
孔向武哈哈大笑,那种洪亮的声音完全不像他这种身材矮小干瘦的男人发出的。巴峰皱了皱眉头,晓得聂振已经不是第一次跟着孔向武出来飙车了。
到了老豆花门口,店主已经笑眯眯站在门口恭迎。那婆娘讨好说:“孔哥,我本来打算关门,一听你的引擎声,又打开了。”旁边就有个喝醉了的食客剔着牙说:“私自改装车是犯法的。”老板娘走过去,佯作生气,高高举起手,轻轻落在他背上说:“李扯火,就你话多,赶紧吃了滚。我们孔哥在鹅县没有啥子事情是不可以的。”孔向武这个时候已经坐了下来,对着那食客,也对着两个男孩子说:“我把距离这里30多里的图头山包下来搞果园了,那里有条废弃的盘山路安逸得很,都是发夹弯。说起来我十二三岁时还去帮修路队锤过碎石头,也有一份小功劳。以后,我们去自己的山上飙车,没有哪个管得着,交警队长也管不了。”老豆花的老板娘一听,吓得放下手里刚刚拿起的账本,走过来俯身轻问:“孔哥,你真的要承包图头山啊?”孔向武就说:“已经签协议了,50万包30年使用权,我要请人在山上栽满苹果树。”
巴峰看见老板娘的脸上现出很吃惊的神色,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猜想大概与大人们很在意的经济盈亏有关,便抛下不管,只红着脸,有点羞涩地问孔向武:“孔叔,你今天做的,就是绕桩和漂移入位是不是?”孔向武瞪大了眼睛,假装吃惊地说:“巴峰,你很有见识哈,还晓得专用名词。”那边的聂振却不愿意了,嘀咕说:“三岁娃娃都晓得,还要你来说。”
“听说要博士后的级别才学得会。”巴峰咂咂嘴。孔向武说:“娃娃,没那么玄乎,哪个都可以学会。只不过,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要多练习才行。”巴峰就说:“我不想显贵。”聂振就没好气地杵他:“那你想啥子呢?”
巴峰又咂咂嘴,没说出话来。他的感觉无法描述,总之他就是喜欢,疯狂地喜欢,感觉车速一快,生命就腾空而起,变得轻盈,如轻烟一般笼罩大地,什么考试分数父母大战,什么喜怒哀乐烦恼郁闷饥饿贫穷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按照物理老师的说法,在极快的速度中,时间变慢了,一切都变细致了。但巴峰并没听到老师说的还有个前提条件,是在超过光速的不可能存在的假想速度中。
一转念,那个传说用了十八种调料,以新鲜藿香做引子的老豆花就端了上来,足足一不锈钢盆子,扎扎实实放在桌子中央。
老豆花再好吃也味同嚼蜡,巴峰的心思全在刚才来程路上,思绪飘飘浮浮,如同做梦。回城依然云里雾里。几天过后,男孩子还感觉处在失重状态,吃晚饭时被邱欣荣敲了一筷子头,骂他:“你龟儿,是不是早恋了?”巴峰说没有。做母亲的不信,死死叮嘱了半天,大约意思就是说,谈恋爱等于被土匪抢钱,女方便是土匪,男方属于被害人。“儿呀,”她试图以理服人后以情动人,“妈养你一个都很恼火,不要再谈个女朋友回来增加包袱哈,以后上班挣钱了,有的是机会,现在一定要稳起。”为了堵住她的嘴,巴峰的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就差跪地上发誓了。
孔叔组装的马自达飞起来那么轻盈,而母亲那么重,那么滞,现实中的一切都湿淋淋水漉漉的,羁绊死个人。
按照巴峰的智商,一心以为孔叔带他出去吃豆花,就是为了炫技,为了吸引他走出卡丁车场,去大自然中一起驾驶真正的汽车,狂飙天际。孔叔还是期待做他的师傅,因为他巴峰有天赋。这样一琢磨,男孩子喜得好几天都睡不着,像被体育彩票砸中的人。一个星期后,孔叔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孔叔的信使聂振仿佛忘记那个夜晚了,泰然自若。这让巴峰有一刻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正常人不可能开出那么诡异的车,可要真是梦的话,孔叔快速说出的那些汽车参数,虽然记不全,但零星记得的自然吸气、气缸容量和后轮驱动等,经过网上查询,竟完全符合科学。而之前,巴峰并不知道这些。做梦,是不可能做得这么科学的。
又过了几天,巴峰熬不住了,决定主动去找孔向武谈谈。男人不在卡丁车场。男孩子按照员工所指,找到修车厂,又找到洗浴中心,最后在孔家的天美酒楼后厨找到了他。孔向武正在指挥厨工刷洗小龙虾,对他们说是空运过来尝鲜的,要是安逸,就打算引进本地养殖。厨工们有节制地笑闹喧哗着怂恿老板快引进过来。巴峰很勇敢地喊了孔叔,后者有点意外,但还是走过来表扬他说:“硬是机灵,这么隐蔽都被你找到了。”并且热情邀请他一起吃龙虾宴。
在那个为了增加菜价而挂满各种书法赝品的清静包房里,巴峰对从未吃过的小龙虾毫不感兴趣,甚至有点恨它几次三番插进来,用复杂的骨骼结构打搅他们的对话。男孩子硬着头皮吃下了一只,实际上他感觉什么都没吃到,只是把壳和肉胡乱嚼碎吐在盘里,就心急火燎地说明了来意:“孔叔,我也想绕桩,我也想漂移入位,你教我嘛。”孔向武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直到吃完了一只虾,才用湿巾擦干净手,喝着啤酒慢慢对他说:“娃娃,还没学会爬,就想学会走。”巴峰愣了下,瞬间明白过来了,赶紧说:“我晓得,我晓得,先要学习开车。孔叔你不是开了驾校吗?你收我为徒弟嘛,我从开车学起。”孔向武说:“我为啥子要教你?”巴峰就说:“是啊,为啥子要教我?”孔向武就说:“我在问你!”巴峰恍然大悟,想了想,拍着脑壳说:“因为,我有天赋。”孔向武就说:“你有天赋关我屁事啊,我又没啥子好处!”他说完,诡异地看着巴峰笑,看样子就是逗他的。巴峰却是个实心眼,听不懂玩笑,一急,竟哭了起来。
“那你说啷个办吗,我就是很想学,想得不行。那你说啷个办吗?”巴峰呜呜咽咽。孔向武不敢跟他开玩笑了,马上扯了餐巾纸递给 他:“别哭了,别哭了。跟你开个玩笑不行吗?实话跟你说,我教你是有好处的。”“啥子好处?”巴峰立马不哭了,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等着。孔向武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天真样子,啥都藏不住,不禁“噗嗤”笑了。他稳了稳神色,然后说:“巴峰,我听聂振说你们都爱看武侠小说,独孤求败这个人总是晓得的吧?”巴峰点头,舔舔嘴唇,继续期待下文。孔向武就说:“叔叔我不是吹牛,像我把车弄得这么清楚,世间少有。街上过一辆车,我光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是啥牌子,跑了多少公里,哪里有毛病或者哪里可能要出毛病,甚至连开车的人的性格都能感觉出来。叔叔自己坐上车,开起车,就跟车合二为一了,开快开慢随便做什么动作,好像都是自己在做……唉,你说叔叔我在这里有谁能探讨沟通,活着还有啥子意思?”“那你可以去参加达喀尔汽车赛噻。”巴峰突然蹦出一个刚从百度上了解到的词语。“管他达喀尔喀达尔,叔叔连鹅县都不能离开。”“为啥?”巴峰问。孔向武就把手肘放到桌子上,移过来靠近他,问他说:“天空这么高,世界这么大,你现在可以离开鹅县吗?”巴峰想了想说:“不能,我妈会打死我的。我爸老说要去深圳打工挣大钱,有个厂都答应聘用他了,我妈也不要他走。”“这就对了。每个人都不像看起来那么自由,生活就是一张网,把你网住,板都板不脱。”孔向武直起身,继续喝起啤酒,同时不停夹别的菜给巴峰吃,吃了半天巴峰才想起学车的事还没敲定。孔向武就对他说:“巴峰,听聂振说你妈是邱欣荣后,我都不敢收你为徒了?”“为啥子呢?”巴峰一惊,血往脑袋涌,又气又急,以为孔向武嫌弃邱欣荣在外面的泼妇名声。孔向武却说:“娃娃,叔叔18岁以前,只有一个好朋友,就是你妈妈。她没跟你说过?”巴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跟学车有什么关系。
他连珠炮般发问,就差点扯起孔向武的袖子左右甩了。孔向武不知他生疏时腼腆羞涩,一旦混熟点竟这么倔强任性,拿他没办法。他也晓得跟16岁的愣头青说不清楚人间的事情,只好避繁就简,说:“这样吧,只要你妈邱欣荣同意,我就收你为徒。”
巴峰说:“来,拉个钩。”孔向武只好依了他。
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巴峰心里那个重大计划一直没找到机会向母亲说出来。他仔细考虑了,继续读书也是白读,由于前期底子薄,往后各科老师讲的东西益发听不懂。每节课45分钟,卡在那无比狭小的位子上,假装洗耳恭听,实在是比坐牢还难受。牢房毕竟比学生座位宽,还可以躺着,牢房里也没有三天两头吓死人的考试,以及考试后来自老师同学家长甚至社会的各种鄙视和责骂,包括母亲的眼泪和巴掌。他越来越体会到为何总有鹅县或者别县的学生自杀了。对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来说,从小学到高中整整12年,每天被困在半平米不到的地方动弹不得,还要随时遭受侮辱和打骂,真比死还难受。但是,一转念想到邱欣荣挨在农药瓶子旁边眼白血红恳求他听话的样子,又感觉自己不去“坐牢”,母亲就要去死,的确是进退两难啊。
在这个反复考虑何时开口的过程中,很多问题被拿出来检视,巴峰发现有个疑问自己忽略了——邱欣荣为何当初对他去大奔玩卡丁反应那么激烈,甚至拿出了农药瓶子?邱欣荣也没说是为了学习,为了时间或者金钱啥的。实际上母亲当时啥都没说。巴峰苦恼了,反反复复猜测,又想起孔向武说跟他母亲是发小,突然灵光一现,想自己是不是孔向武的私生子啊?
那些电视剧里面不都是这样发展的吗?若真是这样,孔向武就是刻意接近他了——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为了认亲生儿子——男孩子越这样想,越兴奋。
吃晚饭时,男孩子把巴从云反复端详,越看越跟自己不像。他又把邱欣荣反复端详,结果发现自己眉眼很像母亲,而脸型则比较像孔向武。难怪孔向武一直没结婚,难道还在爱着自己的母亲?可是,孔叔他晓得初恋情人在家里啥子脏话都骂得出来,还当着邻居挖鼻孔吗?
这样一想,巴峰赶紧低头扒饭,觉得刚才的想法,既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孔叔,只有母亲占了大便宜。他迅速解决完饭菜,打算起身去后院,借夏日最后的天光写最后一篇暑假作文,母亲却一路追了出来,端着碗坐在他面前,诡异地说:“幺儿,你想不想学个技术,以后有碗饭吃?”她说完还用筷子敲了下碗沿,“当”的一声。巴峰愣了下,然后说:“学啥子?”他妈妈就说:“去跟孔老二学习修理汽车。”巴峰吓了一跳,说:“你为啥子突然提起他?”当妈的就说:“龟儿,你当我不晓得嗦?你跟孔老二去吃老豆花后,胡姐就打电话跟我说了。我顺势子就去找了孔老二,跟他七谈八谈的,他同意找关系把你从普高转到职业高中,那里有汽修专业,他又是那里的特聘校长,你不用去上课,以后也把文凭给你。”巴峰越发听糊涂了,一切事情像团乱麻,他感觉有点理不清,张着嘴半天才说:“胡姐是哪个?”邱欣荣就说:“耶,就是老豆花的那个老板娘噻,她都看见你了,未必你没看见她?”“她啷个认识我吗?”巴峰更加觉得诧异了。邱欣荣就说:“她认识你得很。每个星期回城都来我柜台摆一会儿龙门阵,有几次还看到你了,你没注意她。”“她到底是哪个吗?”巴峰有点不高兴起来,好像自己一直被窥视监视似的。邱欣荣就说:“她呀,跟我和孔老二,都是一个生产队长大的。”邱欣荣还想说什么,却有邻居在外面喊她去跳广场舞。平时邱欣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多时候推辞,这天却兴致勃勃换了身花绵绸连衣裙去了,还抹了点六神花露水当香水。
从那天开始,邱欣荣每天都去跳广场舞减肥,每天都在耳朵背后抹六神花露水。
天在这时黑了下来,巴峰的心也黑了下来。看母亲的神色,他根本不可能是孔向武的私生子。生活原来没那么浪漫,更不浪漫的是,原先以为的学开车学漂移的事情,竟然变成了学个修车的手艺。而且还是他母亲先想转了,亲自去找孔向武谈的。那么,之前母亲不要他去玩卡丁,动作那么大、那么戏剧化,拿瓶农药要找死,究竟又是为啥呢?难道仅仅是像同学们说的密集控或者秩序控一样,硬要把事情扳到自己喜欢的样子才舒服?他想不通。
巴峰胡乱把作文写一半,写不下去了,只好闷闷去睡觉,辗转反侧,轻轻叹气。凌晨一点多,他想到毕竟还没转学到职高,又起床去把剩下的一半作文写完了,方才上床正式睡。梦里总在飙车,漂移入位,奇怪的是竟全在羊肠般的盘山路上,两边好像有密密匝匝的苹果树。别人都说梦是没有颜色的,他却分明看到苹果红艳艳的,非常诱人。醒来他坐在床边细细琢磨,才想起那可能是孔向武即将承包下来的图头山。
巴峰再次见到孔向武的时候,非常奇怪,没有问转学或者学修车开车那些事,竟然还是不放过那个被母亲的表现否定了的问题:“孔叔,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子?”这个问题把孔向武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说:“瓜娃子,问些瓜兮兮的问题。”巴峰不笑,一摆身子把对方伸过来抚他肩膀的手甩开,严肃地说:“孔叔,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孔向武不笑了,严肃地说:“绝对不是。”“那你跟我妈妈谈过恋爱没有呢?”巴峰穷追不舍。这一下,可把孔向武问住了,半天才说:“我也不晓得。”
关于孔向武和邱欣荣的关系,前者是这样说的——很久以前,也就是差不多大的孔向武和邱欣荣18岁之前,他们住在天堂寨。那个寨子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有一天,寨子里突然回来了一个中专毕业生,说是为了帮助大家致富,要用寨子旁边的一种特别的草做喷喷香的纸,销往外国。村民都很兴奋,纷纷支持。小纸厂很快建了起来,大家一半做农活一半做纸厂工人。开始的时候的确很好,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经常吃肉,还下山去县城扯加了金线的线呢子布做喇叭裤、磨盘领短袖时装过瘾。没想到好日子不长,第二年,村里的人陆续得各种怪病死去了,现在想来,就是各种恶性肿瘤啥的,当时也不知道,公社和县里的医院都没办法,不少人只好回到家里等死。而接下来的其他人,又继续生各种怪病,陆陆续续死去。县政府中有人提出,可能是纸厂的废水直接排入天堂寨唯一生活用水的小天池中,把它污染了的缘故。所以后来侥幸没死的十几个人,全都搬到县城,农转非了,算是国家的一种照顾。你妈妈家里就只剩下你妈妈和前些年去世的外婆。我家还好,父母双全地出来,后来父亲走了只剩母亲,她却哪里都不要我去,天天必须见到我才行,一天不见,她就会生病。
这一说巴峰非常吃惊,母亲只说过自己从天堂寨农转非出来的,其余任何事情,都挂口不提。这次一听孔向武揭开谜底,巴峰瞬间明白了母亲为何总是死死拽住他不愿放手了。他很感动,回家向母亲提起,表达自己过去不理解她要亲手接送儿子读书的愧疚。没想到邱欣荣却说孔向武鬼扯,她说小天池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还很清澈,水也是甜的,根本就没有被污染。寨子里死了那么多人的原因是闹鬼。天堂寨在老一辈鹅县人的嘴里,被称为鬼寨。
“因为怕吓着你们,所以大人一般都不提起。再说,据说那种东西不能提,一提就会跟着来……”说到这里,邱欣荣突然害怕地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巴峰见她那样,也瞬间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巴从云却在那个时候走了进来,说:“莫吓娃娃了,我活了那么多年,想捉只鬼下酒,一直也没得手。”邱欣荣大怒,霍地站了起来,连骂老不死的,骂他迟早要遇到鬼。那个巴从云却不恼,笑着溜出大门,走远了。
邱欣荣重新坐了回来,巴峰看见母亲的眼里有点泪水。他瞬间感觉无比同情孤立的母亲,于是问她:“妈妈,孔叔说你年轻时是生产队里最漂亮的,他那时的确有点喜欢你,可是到了县城,你却突然不理他了,那是为啥子呢?”邱欣荣一听,有点生气了,说:“娃娃,你是不是笑话老娘没长后眼,不晓得孔老二会发大财?实话跟你说,就是他现在还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为啥子呢,孔叔有啥子不好吗?”巴峰刨根问底。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孔向武。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个女生们那里听来的终极问题:如果父母跟孔叔同时掉进水里,他会先救谁?他首选母亲,然后是孔叔,当然最后还是一定要把父亲救出来,否则他不会原谅自己。
当然这是他的秘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只是假装脑子空白,呆呆看着母亲,等她回答那个重要的问题。母亲看他那样,便叹口气,给了他明确的答案:“我的哥哥和父亲在天堂寨死去之前,很惨很惨……唉,当时我就发了誓,无论是孔老二还是天堂寨其他男人,哪怕家里有金山银山,我也不会跟他们好。”母亲说完,就咬着嘴唇,到厨房做饭去了。她做得很仔细,很丰盛,有红烧鲫鱼,还有回锅肉和血豆腐,再配了丝瓜蛋汤和凉拌黄瓜,五颜六色地端上来,是家里过国庆和清明的标准,吃得巴峰摇头摆尾,差点笑起来。
当天晚上,邱欣荣依然抹着六神花露水去跳广场舞减肥,走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小曲。
差不多一个学期过去,直到春节之前,巴峰一直在孔向武的驾校跟着一位姓严的老师傅学习开车。据说那是该驾校最好的师傅。巴峰没有见到孔向武,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严师傅也说不晓得。他只从母亲那里晓得自己的学籍真的悄悄转到了职高汽修专业。邱欣荣神秘地说:“在鹅县,没有孔老二办不成的事情。不过娃娃,你要记得保密,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要说,免得别个去搅水,把事情弄黄了。你晓得,现今的社会,没有高中文凭是不行的。”巴峰没作声,看着母亲一路笑着,出门去跳广场舞。空气中残留着花露水的气味,他觉得这是自己懂事以来,母亲最快乐的时段。
说真的,这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再不用上文化课了,还能天天有高人辅导他学开车,学漂移,还由驾校反过来给他发学徒工资,每月一千元(当然一分不剩地落入了邱欣荣的荷包,部分变成了她这几个月买的那些丝丝挂缕缕的廉价时装)。再过一年多,又暗中拿到了职高文凭——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运气了——但,美中不足的,是再也见不到小白了。那个皮肤比谁都白,而且越晒还越白的女同学。
巴峰叹口气,抛开小白的影子回到现实中,慢慢却发现,父亲也是这妙事中的不和谐音。自从巴峰去孔向武的驾校学车后,巴从云增加了一个新的爱好:喝酒。每晚二两烧酒。无论邱欣荣怎样辱骂他,或者把酒杯拿起来泼他脸上摔地上,他也不改。有一天,他还趁着醉意站起来,凶巴巴跟邱欣荣抢酒杯,眼睛血红,瘦弱的疯牛一般。他到底是做力气活的,三抢两抢就把妻子的手腕弄青了。邱欣荣坐到地上大哭大闹,说巴从云打了她,又说要离婚,也吓唬不了他。他那时已经喝完,自个儿躺床上打起了呼噜。邱欣荣一闹再闹也无用,倒把巴从云的兽性要勾出来的样子。女人怕了,从此后只好让巴从云每天喝酒,买肥泡肉的同时买散装的高粱酒回来。她再不怎么跟他讲话。夫妻分床睡本来已好多年,因此并不因为不说话感觉生活有何改变。只是她不再管他一切不良生活恶习,屋里倒显出了清净,邻居还开玩笑说他们成恩爱五好家庭了。
邱欣荣后来对巴峰说:“随便你爸爸怎样活,我都不会管了。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哪里扳正了他半点恶习,闹死也没用。这个人非常顽固,还是铁石心肠。儿呀,我累了,寒心了,随便他瞎捣鼓算了。咱家再多一个癌症病人也无妨。人,总是要死的。”
说完,她又去跳舞,还修了眉毛,化了淡妆,花露水用得更重了。
家里笑也好,闹也好,都不是巴峰愿意理会的。他已经有了主心骨——汽车,暗地里比过去要快活百倍不止。他压抑着,不表现出来,免得冷战中的父母嫉妒他。
男孩子要求母亲返还了两百元钱给他零花,几乎全部用到了网吧里。作为一个高二水平的善于利用网络的孩子,再加有了严师傅的辅导,他已经成为某种事情的半个专家。他终于明白了在复兴镇孔向武提到的那些汽车技术参数,也晓得自己要学会修车甚至改装车,达到孔叔那个程度至少需要十几年以上的功力,加上运气。现在最需要做的,只是无止境地把孔叔改装过或没改装过的车,开到他说的与车合二为一的程度。
D1漂移联盟。勒芒24小时耐力赛。F1一级方程式锦标赛。WRC世界汽车拉力锦标赛。GT超级跑车赛。WCTT世界房车锦标赛。达喀尔拉力赛……无数从网上苦心扒来的名词泉水样涌进他的脑子,被他天天反刍,又泉水一样涌到他嘴边,再被生生吞了下去。从开始他就知道严师傅是个实诚人,不喜欢谈与自己的生活无关的那些外国赛事。驾校有人悄悄告诉巴峰,严师傅年轻时曾自费去看过几次555拉力赛,却故意表现得对赛车一无所知,甚至训斥男孩子不要谈些天远地远的事情,赶紧开好车,修好车,以后也跟孔老板一样,自己做老板,赚大钱。
巴峰确实有天赋,来驾校半个月不到就学会了所有,每天没事在那里闲着,顺手便指导起那些来拿驾照的人。因他个子高达一米七八,别人也没看出他只是个不能拿驾照上路的17岁孩子,也跟手跟脚赶着喊他师傅。严师傅告诉他,等孔向武忙完了,就来把他接到修车厂去当学徒,让他先在这里随意玩。大多数时候,巴峰没事,太阳慵懒地晒着这阔大的、模拟路况复杂的、建在县城郊外的练车场。他一看见师傅们没集中学员练习时,便驾车在宽阔的场地内练习漂移,用百度来的那些基本知识反复练习。
目测距离、寻找参照物、采用制动漂移。民用车没有差速锁,制动入弯时车身飘忽不定,难以掌控。他跑过去,嗫嚅着求严师傅专门调一辆改装过的车来驾校。严师傅不搭理他,看他的样子很是轻蔑,他以为没戏,没想到几天后,竟真的调了一辆过来,是孔向武自己改装的,据说比照N1组战车名爵ZR105的性能做的。
这是拉力车中最低级别的,上坡恨不得要使出吃奶的力气,速度很慢,巴峰感觉很不过瘾。心情烦躁一分心,他有时一见转速表红灯闪烁,立即忙不迭地升挡,没承想民用车为了保护发动机,不到最高功率已经断油……练了好长时间,他才基本掌握慢进快出的传统基础漂移技术。
那个时候,巴峰已经怀疑自己没有什么天赋,只是个普通人了。但他却被这个运动强烈吸引着,兴趣主宰了一切。
那些初学漂移的人所犯的错误他都在犯,严师傅默默看着,有时指点他,有时又故意不指点,很随意的样子,像带着孩子来野外玩耍的保姆一样,任随他们摔跤,不见流血什么的,都懒得去管。
那辆改装车只是1400ML的小排量车,巴峰想到自己开卡丁的辉煌,感觉被孔向武轻视了。车速如龟,他一再要求换成大功率车玩玩。严师傅训斥他:“一上来就玩大功率,进弯急如闪电,出弯稀里糊涂,虽然像电影里的快动作一样过瘾,但不利于深入理解漂移过弯的原理,囫囵吐枣,拔苗助长,最后等于盖大楼地基没打好,啥都白搭。”
这些话一出口,巴峰豁然开朗。听锣听音,他琢磨孔向武对他还有什么大安排跟严师傅说了,刻意在对他保密似的。依照电影和电视传播给他的戏剧性人生经验,他觉得孔向武可能想把他培养成一个赛车手,然后带他去参加世界级的赛车运动。
“难道,我真的是孔向武的私生子?”巴峰舔舔干燥的嘴唇,眯起眼睛远眺黄云翻滚的冬季天空。
这样一探问,他更觉得生活甜美,更加可劲儿地乱练漂移,连春节期间也不休息,一个人拿了驾校钥匙在打了桩的空地上狂转。单次制动漂移,两次制动漂移,左脚制动漂移,紧急制动漂移等等,逐渐被他掌握。
晚上驾校关了门,他便出去上网,疯狂研究跟赛车有关的一切。渐渐地,他对其他赛事完全不感兴趣了,只把注意力集中到达喀尔越野拉力赛上——那个传说中世上最艰苦的汽车比赛。
实际上他那时的水平,跟最低级别的N1组赛车运动员都还差得天远地远,也就是连赛车幼儿园水平都不到,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整天想入非非了。
思虑过度,想得没办法,又不敢在严师傅面前泄露半点,他就给聂振打电话,掏出几十元请对方吃麻辣烫。在吃的两个多小时内,巴峰变得健谈,把老同学当作垃圾桶,一个劲儿倾倒自己对赛车的兴趣。哪晓得聂振竟也很感兴趣,也知道不少网上赛车知识,当下便热烈谈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乐不可支。从此后,两人竟因为这事走得比先前做同班同学时还近,常约着出来喝酒吃排档谈赛车,慢慢地透出些铁哥们儿的味道,根本不提小白了。但那个聂振是光说不练的,因为没太多开车天赋,只是一种男生对雄性运动的天生爱好。即便他跟了巴峰去驾校,也是坐在棚里远远看他练,或者低头翻翻学员掉在那里的破烂杂志,权当观众。
春节一过,巴峰在某个下午突然接到吃豆花的通知。信使依然是聂振,这让男孩子的吃醋情绪又涌了上来。
这次是白天,孔向武不敢开大轰大鸣的改装车,只开着一辆斯巴鲁翼豹载着两个男孩子,如一滴水般,非常含蓄静默流畅地滑行在高速公路上。坐在上面的巴峰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像电视上说的瑜伽呼吸一样深长。两边的人和物依然是不入眼的,男孩子的心除了体会斯巴鲁翼豹的心与他一起跳动,就是偶尔窥视下驾驶者的后脑勺。他惊异地发现,孔向武的耳朵比较大,像个元宝,而他自己的,则比较小,像个馄饨。这个发现令他感觉有点失落。
转眼间,又来到了胡姐的老豆花店。胡姐不在,巴峰感觉放松了点,仔细品那豆花加蘸水,真的是世间少有的美食,说不出地回味无限。
三个人撕纸巾抹了嘴,继续上车,随斯巴鲁翼豹潜向远方。不多久,他们下到一条黄泥巴机耕道上,颠簸几里后就到了层峦起伏的群山脚下。山上植被比县城周围稀疏许多,大片紫色的砂岩露了出来,在当天多云天气的衬托下,显出温带国家那些油画中的荒凉感。有座山上果然悬挂着弯来拐去的盘山路,每隔几百米,就是一个发夹弯,层层叠叠,直上山腰云畔。
孔向武不说话,只把车开到山脚尽处,一拐弯,巴峰才发现树林边修了一排铁皮棚屋,外面围着围墙,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其中也有上次那辆改装的马自达。几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修理工在忙进忙出。
斯巴鲁翼豹老实地滑进院子,靠在墙边。孔向武没有玩任何花样。他下车后就对孩子们说:“这几个月,我找人上去把山路修了下,周围还拦上了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免得偶尔有人畜听不到发动机震天响的声音,硬要跑到路上来危险一哈。总共4公里多一点,需要拦铁丝网的路不到1公里。这段路非常安全娃娃们,全部夹在缓坡中间,等于天然有了几米高的屏障,就是翻车也翻不到崖坎下面去。我们每次上去耍车的时候,路口都会有人拉好线封闭。不说了,先去开开眼界。”
巴峰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邀请坐进了先前那辆马自达。看起来,那是孔向武最爱的车。马自达叫嚣着冲出院子往山路口拐弯时,坐在副驾驶座的巴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那四辆车,想其中除斯巴鲁翼豹外,肯定有一辆是属于自己的,孔向武应该不会跟人打伙用车。转眼间到了路口,孔向武慢下来,伸出头叮嘱守路的小伙子,要他们每天派人巡查铁丝网坏没坏,以免真有什么撞进路来。那人就说:“老板,周围农民说这座山闹鬼,荒僻得很,一直都没人来。”孔向武就呵斥他:“你就晓得解释。我早跟你说了,任何事不解释不埋怨,无原则执行就是了。”那小伙子脸红了,马上点头称是。
孔向武准备上山了,突然又侧头对车里的两个孩子说:“其实孔叔这车也并不见得有多牛,无非就是个N组水平。N组晓得吧?”“晓得晓得。”两个孩子赶紧点头,聂振还补充了一句:“国际汽联规定赛车分A组和N组,A组可以随便改装,是百分百的赛车;N组不可以随便改发动机和制动系统等核心装置。”孔向武哈哈大笑了起来:“娃娃,你们这代人有了网络,啥子都晓得。叔叔当年在天堂寨当拖拉机手,一本驾驶手册也是走到百来里远的县城才买到,翻烂了就那点技术。喏,你们看到了,下面院子的车你们可以玩儿,大约等于最低的N1组水平。哦,对了,跟巴峰这几个月用的车型差不多,都是我亲手将民用车改造过来的。大众那款质量不错,比驾校那个稍微好些,巴峰开始可以用这个。至于我这辆,你们想都不要想,跟了我十年的那些徒弟们都摸不到。我这款已经够资格参加日本的D1漂移联盟赛了,专业得很。坐好了,把安全带系紧,娃娃们……”话还没说完,车已经上道了。
在自己花了巨资打造的封闭赛道里,孔向武把速度飙到了最高,竭尽全力地过着车瘾。巨大的引擎声惊得很远地里做事的农民们都直起腰来,指点着山上,说些埋怨的话。也有个别年轻人远远跑过几道田埂,想到山口来看热闹,又被封路的小伙子们拦住,窃窃说着什么。
转眼间,第一个左向发夹弯来临。孔向武声东击西,竟先向右边略微转向,使左侧弹簧压缩,右侧弹簧拉伸,然后再向左打方向进弯,左侧弹簧从压缩变成拉伸,右弹簧则相反,汽车积蓄的能量一下释放出来,闪展腾挪,顺势漂进了左弯。接下来,他又回正方向盘保持漂移平衡,半踩加速踏板,微调加速力道,避免大功率后驱导致车辆打转失控,可以说是利用车重转移,制造了一个绝美的漂移。
接下来就更精彩了,孔向武要么笔走龙蛇利用S弯制造漂移;要么上山下乡利用路面颠簸制造漂移;要么脚踩两只船,利用路面的不同摩擦系数制造漂移;要么……简直把两个小家伙惊得不能呼吸。但只有惊,没有险。图头山地处丘陵地带,仅500多米高,又不孤峰独挺,而是如多个大小芋头黏合群生。为了缓减坡度,建造山间公路时,几百米高度在各个“小芋头”上延长至四五千米才达主峰,也就是4公里多竟有两个大弯,五个回头望发夹弯。
转眼间到了路尽头的一个几十平米的小坝,孔向武没有停下,而是做了个漂亮的大幅度的漂移,转头就似猛虎般下了山,一路还是非常快地漂移过发夹弯(而不是像专业漂移运动员那样减速进弯漂移)。到了最后一个弯时,马自达突然腾空而起,随即砸向地面,前轮率先着陆,又接着果断转向,车头猛地一拐,后轮“嘭”地落地,轻微反弹。车体转体后弹跳的后轮加剧了转向过度,于是车辆竟做出一个特别大角度的漂移进弯。
孩子们惊得仿佛窒息了。车停了半天,还在那里毫不动弹。孔向武刚刚解下安全带,就听到巴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孔向武和聂振都问他哭啥子,巴峰半天才说:“孔叔,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开得你这么好。”孔向武就笑了,摸着他的头说:“不一定,不一定,好好学就行了。”
巴峰这个时候突然说:“孔叔,我想问个问题。”孔向武说:“随便问随便问。以后每个星期我们都找一两天时间过来,专门练山路漂移。你的车跟在我后面走,我慢慢带你。”巴峰就说:“孔叔,我不是问这个,我想说,为啥子不到山顶上去,走到大半截,你就把路封死了。”孔向武这个时候就说:“娃娃,你不晓得啊,图头山走到山顶,再往前不远,就可以进天堂寨了。我把路封起来,免得你们进去。”
聂振喊了出来:“为啥子不可以进去呢?孔叔。”孔向武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开口,最后说:“今天晚上回去吃麻辣烫,我慢慢跟你们摆过去的事情。其实,我早跟巴峰说过了。”他对着男孩子说,眼神不带表情。
接下来的几个月,巴峰每周三天在孔向武的修车厂跟着指定的师傅学修理技术,两天偷偷跟着孔向武去图头山练发夹弯漂移(他主动要求大家不要让自己妈妈知道,以免多事),另外两天如公务员一般休息。孔向武又加了他的工资,按照修车厂1800元的初级工标准对待他。那个斩钉截铁金山银山也不爱的邱欣荣,每次拿到儿子工资都快活得不行,顺带对巴从云也好了些,有次还主动给他买了瓶大曲回来.没想到巴从云竟不买账,说自己只喜欢喝散装的高粱酒,闻不惯大曲的味道。
热脸贴到冷屁股上,邱欣荣也吃了一惊。在她愣怔的一瞬间,旁观的巴峰以为一场家庭大战即将开启,没想到,最后邱欣荣并不计较,说,你不喝就算了,我拿去送给同事。荷包变充实的母亲,脾气与过去判若两人。
休息的时候,巴峰所有时间都用来查询,或者跟聂振一起讨论漂移驾驶技术。有个问号一直放在他心里,陪伴着这些专业问题。有天晚上喝了两瓶啤酒,他的心有点松懈了,就问聂振,孔向武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承包一座山来陪他这个菜鸟玩漂移,是不是想把他培养成赛车运动员?是不是孔叔以后想自己组建一个车队?聂振听了有点吃惊,顿了半晌才说:“巴峰,我没想过。不过我觉得孔老二叔叔就是喜欢玩这个运动,跟你意气相投,不见得有啥子实际目的。”这样一说,巴峰倒脸红了。凡事问个为什么,并且笃信天上不会掉馅饼,一直是他妈妈邱欣荣的理念,没想到这理念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
两个男孩子突然意会到什么,都不再说话,闷闷喝酒。分手之前,巴峰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仔仔细细跟好友说了。那个聂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很久以后,孔向武也想不通巴峰为什么会做出那么诧异的举动。不仅他想不通,巴峰的父母也想不通。只有聂振略知一二,或者说猜测到一二,但为了推卸责任,他打算不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
当时巴峰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很乖。不仅努力学习修理技术,每周两次去图头山练发夹弯漂移也进步神速。他练得很慢,也出很多错误,但看起来非常入迷。有时候,他会像睁眼瞎一般,忽视下弯道的向外倾斜的坡度,弯前不加制动力,不减速,不拉驻车制动形成角度抵消下坡弯的惯性,以正常漂移速度杀进去,结果车却被平移出路;还有时他又过分小心,自己吓唬自己,在顶头的小坝反而怕被离心力甩出去,又大角度漂移,车辆转向过度,几乎撞到石头桩子做成的隔断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进山顶去向天堂寨的一段崖壁险路);又有时候他下手过狠,滥用驻车制动器,大角度漂移竟成为原地打转,轮胎磨损严重,不得不打手机叫山下的修理工上来换胎。加速时机过于提前导致差速锁把前后轮胎焊死,漂移动作放不开导致前轮转向大而车身转向不足,令发动机使不出劲、弯前制动不充分,企图直接拧车身导致车尾撞到路边反复修理等毛病,更是常犯。
终于,他明白了,自己不是电影《头文字D》里面周杰伦演的那个漂移天才,只是比聂振这些普通孩子稍微强些而已。
之前巴峰也常在吃麻辣烫时跟聂振一起谈舒马赫、哈基宁、曼塞尔、塞纳、普罗斯特这些世界神级赛车手的名字。渐渐地,他们不谈了,不知为什么,只偶尔谈谈达喀尔拉力赛中被撞死的非洲妇女和儿童。有时又遥想在沙漠中狂奔的摩托车和汽车的样子。
话语如即将熄灭的柴火堆中的火星,有时耀眼几下,甚至闪出火苗,但最后还是渐次熄灭,归于黑暗,只剩下咀嚼与吞咽。
有个晚上,已经是夏天开头了,距离巴峰第一次摸卡丁车刚好一年左右,也不是周末休息,巴峰突然打电话给聂振,约他出来吃麻辣烫。聂振有点疑惑,但也如约而来。大多数时候,甚至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聂振请巴峰吃麻辣烫,无缘由的,也许只是想有个人陪着聊天。巴峰也请过聂振几次,但都是有实在由头的,比如生日或者加薪什么的,像这样兴之所至地请客,倒不像一直节俭的巴峰的风格。来了后,俩人也没说别的,不知是谁先提起,就一直在说小白。小白的成绩啊,小白的性格啊,小白的妈妈在做啥啊,小白初中时被谁欺负过啊……到了最后,两瓶啤酒喝完,两个人竟轻声谈起了小白的乳房,顺便还把世界上所有妇女的乳房按照形状分门别类谈了一遍。谈到最后,两个小伙子都觉得浑身燥热得很。
那个时候聂振就悄悄跟巴峰说,城边上有个旅馆,老板在公安局有关系,安全得很,价格也公道,连住房费一共才两百元,还可以两人一起上。巴峰没听懂,聂振就凑到他耳边说了半天,巴峰终于懂了,好朋友是要带他去嫖娼的意思。他连连摇头,吓得四处乱看,好像邱欣荣就站在后边似的。
聂振就拍他说:“怕什么怕,你以为男人真的不需要女人呀,连孔老二叔叔都有个烫着大波浪的省城女友,经常来鹅县看他呢。”巴峰惊讶地抬起了头。
巴峰这个神色被聂振记了很久,也是他记得巴峰最后一面的样子。当天晚上分手,已经接近11点,两个人摇摇摆摆走到护城河边扬手拜拜,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没想到第二天下午5点,邱欣荣竟然堵在十中门口等聂振,聂振才知昨夜巴峰是专程来跟他告别的。做母亲的哭得眼泪“哗哗“的,泣不成声说巴峰离家出走了。邱欣荣晓得聂振这一年跟巴峰走得最近,所以想来探问,儿子究竟为啥要出走,是去北京,还是深圳,到底要去干什么?聂振没法提供答案,只是感觉很诧异,也很失落,好像失恋了,被抛弃了。
男孩子闷闷走开,以为自己以后会像巴峰那样不爱说话了。邱欣荣并没告诉聂振,巴峰其实留下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妈妈,我想离开家,离开鹅县,离开你们所有人。我不是永远离开,我还会回来给你养老的。妈妈你不要着急,就当我出国留学去了吧。我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至于什么原因,我不想说,你们也不要乱猜。总之,我很讨厌你们吵架,也讨厌你们不吵架。还有,妈妈做的饭很难吃。爸爸的衣服总是散发一股怪味。就这些了。祝好。巴峰。
那个时候,巴峰正带着平日里零星省下的七百五十六元零两毛,站在行进中的列车过道尽头。他看着窗外,想起自己留下那封信之前,还写了另外一封信——
妈妈,我想出去看看,哪里有人能帮我去达喀尔。
他写了又撕了,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是为了某种看起来很高远的事情,也就是老师们所谓的理想出走的。也许他只是去省城混混,做做保安或者销售员什么的,顺便搞个初恋……谁知道呢?但两封信,他都忘记了写“爸爸”,而另外一个男性长辈孔向武,他更是没有知会一声就走了。对于父亲,他是无意遗忘的。对于孔向武,他是故意搬开的,犹如搬开头上的一块石头。
他有时挺恨母亲抹六神花露水的,那气味真难闻,但他信里忘记说了。
列车“哐哧哐哧“地前进着,到了下一站,有群人下车,他弄到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他们早已驶离鹅县所在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低缓广阔的平原,从未出过远门的男孩子感到一种新奇。他死死盯着外面,贪婪地看着滩涂奶牛水杉河流之类。后来,他被叫卖矿泉水的声音惊醒,回到车厢,再转头一看出去时,却再也进入不了美景,倒想起天堂寨的一切来。
那次偷偷进入天堂寨,他和聂振整整策划了一个多星期。如何不让孔向武知道,如何攀着旁边崖壁上的藤蔓越过那些石桩隔断,如何选择防身武器和防蚊虫毒蛇叮咬的药水。在商量的过程中,巴峰也鼓起勇气建议把小白和她的闺蜜们一起叫去探险,但一来二去的,两人反复琢磨后又放弃了,原因不明,只是一种直觉。巴峰甚至感觉小白已经不记得他这个人了。
事情就这样在想象推理中黄了,两个人整理好背包,在某个孔向武没来练车的下午,把车停在接近图头山顶几十米的小坝上,相互支持攀过藤蔓,越过石桩,穿过崖壁绝路进到山顶,按照之前仔细查阅过的县志资料,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前走了大约两里多,就来到了天堂寨。
那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却没有炊烟和归鸟,村里的房屋保存完整地矗立在那里,却长满了青苔,又破败无比。仿佛隔水炖煮的珍品食材,形状完好,但看得出内里不堪一击了。好些房子大门都没关,但他们不敢进去。有个人家敞开的大门甚至暴露出堂屋正中摆着一把太师椅。站在寨里的石板路上,巴峰突然后悔得要死,原来,他竟然忘记问母亲,自己的家在哪一栋,以至于他距离自己的外公和舅舅那么近了,却死活找不到他们。
聂振却没这种难受,他充满新奇地四处查看,呼朋唤友地不知怎么就把巴峰带到了村外的小天池边。小天池已经看不见水,密密麻麻的浮萍盖在上面,特别绿,特别密。那个时候巴峰的心就有点打颤了,他分明看见从山顶到寨里,一路走来,植物都半衰半败,完全没有这么肥厚、这么绿的颜色。
因为太有生机,简直跟假的一样。
突然一阵风吹来,周围黄黄红红的树叶瞬间簌簌落了一地。巴峰便尖叫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抓了聂振的手就往回跑。聂振也被他吓坏了,跑得比他还快。他们使劲跑啊,使劲跑,疯了样往回跑,直跑到挨着隔断石桩的地方,看见他们那辆改装大众车依然停在那里时,聂振才甩开他的手,问他看见什么了,叫那么凶。巴峰却说什么都没看见。聂振就有点恼火,说啥都没看见就鸡叫鹅叫的,把他的探险计划全盘破坏了。巴峰看他生气了,就嗫嚅着请求改天再陪他去。没想到聂振摇摇头,说:“再也不想去了。”那个时候巴峰突然想起,从某家大门洞见的那把摆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扶手和座板上好像没什么灰尘,深朱色的油漆发着亚光,默默闪人眼睛。他忍了忍,终究没说出来,怕自己记错或者看花眼产生了幻觉。
火车长鸣一声进入隧道,巴峰的眼前一下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呆了好几分钟,什么都不想,然后,他就看见窗外慢慢亮了起来。他感觉前方有光在靠近他,越来越近。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巴家正忙作一团,天塌了似的。母亲邱欣荣百般无计,已经忘记了永不让孔向武来笑话自家低矮平房的誓言,巴巴地打电话求对方来,给他看那封丢脸的出走信,哭诉请求帮忙。孔向武表现得很沉郁,一直抽着烟,很清醒地跟邱欣荣对坐在饭桌两边,询问细节,抠腮思考,谈各种猜测。两人谈了半天,最后按照孔向武的主意,邱欣荣拿出手机拨打110报警,巴从云却突然从旁边插进来,趋前一步抢过妻子手机,对着孔向武唾沫四溅地吼道:“报啥子报!巴峰又不是小娃娃。别以为我搞忘记了,你俩当年来县城时不也就这么大!你俩当时红苕屎都没屙干净,比巴峰还苕,前几个月都是我把屋里的米偷出来送给你们!你们忘了?忘记了!“
邱欣荣和孔向武一听,都吃了一惊。他们突然回过神来,再过三个月,巴峰真的就满18岁了,真的就是个大人了。哎呀。
作者简介
奚榜,女,曾用名桢理,上世纪70年代生于四川,现居武汉,做过教师记者企业管理等工作,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中篇选集一部,有长中短篇近五十部散见于《当代》《钟山》《上海文学》《小说界》等国内名刊,小说曾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等选载。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