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事件过去了,时间对于我来说过得很缓慢,简直像停止了。我沉浸在一种很糟糕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五月过去,六月过去,七月八月九月十月都过去了,可是我还在持续做着噩梦,老是梦到那个凌晨看到的情景。
确切点说,凶杀案发生在晚上,5月13号的夜里。
那一夜,我们第一中学高一(3)班晚自习是吴老师辅导数学。自习结束后,走读生背起书包回家,我就在其中。到家后,我躲进自己房间,无心看书,对着台灯出了会儿神,摊开日记,想写点什么,心里乱,胡乱画了几笔,感觉疲倦,就爬上床睡了。
一切似乎很正常。
没有人预感到会发生什么。
凌晨,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在座机上,我妈接了,接着喊我说找我的。
谁呀?我懒懒地问。今天周六,好不容易盼来个周末,想在被窝里多赖会儿,实在不欢迎此刻被打扰。
你同学,女的,说找你问道题!妈妈撂下电话就出去了。
我过去,懒懒地提起听筒,喂——
给你说一声,那件事,我做了。电话里说。
什么——你谁呀——我还是懒懒的,问。
代丽丽。话筒里说。
我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时消散大半。
我同学代丽丽。
我又打了个冷战。迷离的意识完全醒了。什么?她说什么?那件事,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昨晚,我做了!成功了!城西,喇叭河第四个桥洞下,你去看看。
吧嗒——电话断了。
你、你、你?我对着话筒低低地叫,耳边只剩一片忙音。
虽然是农历六月,北方最为炎热的季节,可是,这个凌晨,握着话筒我觉得它是那么冷,冰凉冰凉的。
城西离我家不远,出了小区门左拐,穿过一道巷子,就能看到喇叭河大桥。
我在腋窝下夹一本书,装作晨读的样子,慢慢向大桥靠近。
附近有好些周末不回家的农村学生在这里背书,图的是这一带比别处清静一点。
第四个桥洞。我慢慢靠过去,心紧紧绷着。有一种预感,代丽丽的话不会假。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
过了喇叭桥,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广场。以前是一个烂水滩,小城里的人把什么破烂垃圾都往那里扔,一到夏天,那一带臭气熏天。现任县长改变了这种状况,他不但带头治理了臭水滩,还做成了一个广场。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树木,夹杂着花卉,中间是一个大广场。
有时候我们班同学会去那里玩,树丛间有石头条凳,坐在上面凉凉的。
我和代丽丽去过。
没有和杨树去过。
和杨树去那里走走,在林间静静地坐上一会儿,那是我的心愿,可是没有办法实现。
代丽丽曾经和杨树那样坐过。
后来,杨树身边的人换成了鲁美。
最近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杨树的,只是鲁美。
鲁美名如其人,长得很美。长长的头发,乌油油的,披在肩上好看,扎成马尾好看,编成辫子更好看。她的身材也好看,有人暗暗说是魔鬼身材。就连臃肿的校服也遮不住那一份窈窕和动人。
16岁是最爱做梦的年纪,我这一年就不断做梦。不仅夜里做,在课堂上,眼睛盯着黑板,不留神就怔怔地做起了梦,仿佛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穿梭。我明明能够意识到这样是不好的,可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思。
我幻想最前排那个乌发飘飘的女生,那俏丽的肩膀可爱的身形不是鲁美的,而是我的。我变成了鲁美。我和杨树肩并肩去校门口的小吃摊吃麻辣烫。我们一起讨论一道代数题,争得面红耳赤,杨树用钢笔敲着我的小脑瓜。晚自习后我坐在杨树的自行车后,我们在夜风里穿行,微风吹拂着我长长的秀发,飘啊飘啊……
幻想是多么美好,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只是自欺欺人,最终受伤害的还是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那么深地暗恋着男生杨树。而杨树他不知道,他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我的心事。这不怪他,他那么优秀,长相帅气,学习突出,球打得超级棒,还有副略带沙哑的动听的好嗓子,他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是无数女生心里的白马王子,自然也是我的白马王子。
暗恋一个人十分辛苦,可悲的是,你就是再辛苦,那个占据你心田的人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怜悯你。他照旧和漂亮的女孩交往,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人,一双深情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恨围绕在杨树身边的那些女生。确切地说是嫉妒。
上学期是代丽丽,现在是鲁美。
上学期骄傲得孔雀一样的代丽丽,这学期一开始就被杨树给甩了。他们间恩恩怨怨的具体细节我不清楚,我只看到早早晚晚偎依在杨树身畔的人,不再是代丽丽,换成了鲁美。那段日子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绝望,代丽丽配杨树,终究是有瑕疵的。可是,换作鲁美,他们往一起一站,就形成了一道风景,而且是绝佳的,那么自然清新,男的阳光,女的清纯,这是一道多么养眼又多么刺激人的风景啊。
代丽丽恨上了鲁美。
那次我们班借着主题班会举办了一个小型联欢会。代丽丽演唱了一首《长相依》,“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你可记得那个过去,过去……”代丽丽唱得泪流满面。同学们一时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唱的是哪出。偏偏,“负心汉”杨树和“横刀夺爱”的鲁美做得很绝情,他们挽着手上台,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不会唱歌,也没有别的特长,就和大多数同学躲在角落里,默默做着观众。没人知道,我的心在流泪。
我仿佛看见,月亮明媚的夜晚,杨树和鲁美,他们手牵手,行走在没人的草地上,月光抚摸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所以,才有今天的歌唱,这誓言般的歌声……
代丽丽恨上鲁美了。有几个场合,她公开作出挑衅。
……
对面传来音乐声,舒缓,柔美。我知道,小城里那些喜欢晨练的老人,又在那里打太极拳。
桥下,河畔的树叶上闪着点点亮光,那是露珠。我记得昨夜下过一场雨。似乎是暴雨,睡梦里我听得有雷声在隐隐作响。
第四个桥洞近了。我装作往下吐痰,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去。
昨夜河道里起过水。水已经消失了。我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倚在桥墩下。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清。
我踮起脚尖看。
有几个学生走过来。
我冲他们招手,叫他们过来帮忙看。
那是什么?
看不清楚。
是一截木头吧,被水泡朽了,颜色灰乎乎的。
又不像木头。
我鼓动大家下去看看。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穿着小城第二中学的校服。男生本来不想去的,女生好奇心上来了,要去,男生乖乖带头。我跟在最后面。看得出来,这五个学生中至少有四个男女是成双成对的。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们借着晨读跑出来,双双对对地夹着书本到处游荡,谁知道心里怀着什么鬼念头。
我落在后面,尾随着他们缓缓向桥洞靠过去。
看样子昨夜的水有一些漫到了石柱下,水退尽后,留下了一些树根泥渣。还有一些浅浅的水涡子,变干了,脚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一个个薄薄的梦境上。
带头的一个男生迎着黑色的木桩踢了一脚。扑哧,木桩倒了,带着黑色的灰尘。
一个女生尖利地叫了一声。
哗啦,我觉得一个梦境被打破了,眼前是残酷的现实。
我们看到的是一具尸体,被烧焦的尸体。
地面上没有烧过的痕迹,也许被雨水冲刷掉了,也许,凶杀现场不在这里。
死尸像一桩发黑的木头,直挺挺靠石柱立着。
要不是我装作无意的样子发现,并和这几个人同学凑过来,也许再过几天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黑乎乎的东西会是一个人的死尸。
两个女生哇哇地哭起来,一半是惊吓,一半是在她们男朋友面前的带着撒娇的意味。两个男生忙不迭地搂住女生的肩,边安抚边速速离开。
我跟着离开。没有人会安慰我,所以我没哭,也没有大喊大叫。我默默摸着眼睛,奇怪的是没有眼泪。我的眼睛干巴巴的,连一丝儿水分也揉不出来,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星来。
很快,桥洞下聚起好多人。
闻讯而来的人都在奇怪地打量着这个突然惊现的死尸。
广场上晨练的人,提剑的、抓扇子的,纷纷赶过来的步态慌乱、惊恐,不再有太极的悠游韵味。
警报器尖锐的叫声,随着警车驰近,那么锐利地刺着耳膜。
太阳升起来了,看得出来,今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然而,我的心境跌入了黑暗。
鲁美就这样死了。
我们班最美的人,死相却很难看,甚至是丑陋不堪的。
连连做着噩梦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我们班好多女生都说自打见了焦糊一团的鲁美,夜里睡觉难以踏实,噩梦不断。
接着而来的期中考试,我们班成绩集体下滑,尤其女生下滑得最明显,我自己则更糟糕。
我想这与鲁美的死有关,与这一场凶杀有关。
影响到我的,不仅仅是鲁美的死,还有杨树的转校。
鲁美的案子很快就查清了,其实并不复杂,小城的报纸上也作了报道,大略是这样叙述的:中学生杨树抛弃了女友代丽丽,结上了新欢鲁美。代丽丽心怀嫉恨,晚自习后约鲁美外出,9点钟两人一起来到校外的喇叭河大桥下进行谈判。代要求鲁离开杨,鲁则坚持不,说不是自己追求杨,而是杨先追求自己。两人遂发生争执,扭打在一起,扭打中,代乘鲁不注意,掏出怀中早就预备的浓硫酸,打开瓶口,泼向鲁,鲁脸上身上大面积接触硫酸,疼痛难忍,随即跌倒在地打滚,数分钟后,昏迷过去。代取出事先藏在桥洞下的一桶汽油,泼在鲁身上,点火焚烧尚在昏迷中的鲁。夜里11点50分左右,代将烧成焦炭的鲁装进提前备好的塑料袋并封口,立在桥墩下,之后在河水里洗了手,凌晨1点回到家中。
这就是鲁美遇害的全部经过。我反复阅读着报纸,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报上的文字在跳动,来来去去踉踉跄跄地翻着跟头,直晃得我心里难过。
鲁美就这样被烧成了一团焦炭。
我们的中学生活还在继续,不会因为鲁美的死而停止。很快,校方组织了一次大型讲座,请来公安局的两位领导专门给我们讲了一堂与犯罪有关的课。其中鲁美案件就是一个。通过两位警察叔叔的嘴巴,我们才知道虽然小城的杀人案件这几年大幅度下降,治安情况好转,但是鲁美案件说明中学生心理问题严重,中学生犯罪成为不可忽视的新动向,而且犯罪正在向低龄化趋势发展。
今年代丽丽17岁,鲁美16岁半。
鲁美死后,我的内心再也难以平静了。
我坚持把阳光关在门外。
我怕见到光,哪怕一丝儿溜进来,都能叫我心情很坏,坏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我开始想到死。
常常,夜半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鲁美遇害的场景就会闯入我心里,活生生呈现在眼前。这时的鲁美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她在火光中挣扎着、奔跑着、呼喊着,冲我伸出手,拼命地摇摆着,她嘴里喊什么呢?我听不见,我想上前看看她,救她,可是双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鲁美被火光一点一点吞没,影子渐渐地缩小着,低矮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我呼喊,哭叫,希望有人来救鲁美。
我嫉恨鲁美,可是并不希望她死啊。她和我一样,才16岁,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忽然,鲁美转过脸来,一张脸向我靠近、靠近,就要贴到我脸上来了。她笑眯眯的,望着我,渐渐地显出含在眼里的怨怒,似乎在怨恨说我知道内幕,为什么不及早告诉她一声,为什么不报警?
为什么?
我哑口无言。
本来,晚自习后我可以给鲁美说一声的,时间完全是允许的,她的座位离我并不远,递一个纸条过去也是很方便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背着书包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是可以打一个电话的,110,很好记的号码,还是免费拨打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和学校一再教导,报警电话110。
然而,我没有拨打,我耳朵里听着轻音乐,慢慢地进入睡眠。
我什么都没做。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我是不是有知情不报的罪行呢?
我明明可以救鲁美的!
我存有鲁美送我的一个橡皮擦。很精致的小橡皮,做成卡通熊猫形状,装在塑料袋里,只要取出来就有一股馥郁的香甜扑鼻而来。还是杨树甩掉代丽丽追求鲁美之前的时候,鲁美经常向我求教数学题,说老是麻烦我,就送了橡皮,有酬谢的心意。我还没使用呢,鲁美就和杨树好上了,橡皮就永远搁在抽屉里,我再也不会使唤它了。
想不到成了少女鲁美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现在我看到它就害怕,心里莫名地打着寒战,似乎那只熊猫的眼睛变成了鲁美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在责问我,你明明知道真相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开始被噩梦缠绕,鲁美在身后追赶着,她身上一团焦黑,脸上也黑乎乎的,她一双手伸出来那么长,要抓住我问个究竟。我逃啊逃啊,没命地奔跑着、哭喊着,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一双手推醒了我。我看到了母亲忧心忡忡的脸。“你这孩子,究竟怎么了,老是梦魇?这都多少回了,叫得那么惨,把我也给吓醒了。”母亲抚摸我的额头,摸下一手心的汗。我身上也全是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
我看清是母亲,就扑进她怀里,要她紧紧抱着我,抱得再紧点,我害怕,醒着也害怕。
我开始惧怕阳光,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有些过分,只要走进阳光里,我老是心里虚,禁不住回头打量,身后我的影子跟着我,一直跟着,恍惚间它就变成了鲁美。我只想待在房间里,面对着大量的暑假作业,但是我做不下去,一道题都做不出来,拿着笔狠劲地书写,写一阵,回过神细看,纸上是一串名字:鲁美,鲁美,鲁美……全是鲁美。鲁美的阴魂不散,躲在阴暗里,冷不防就探出来冲我嘿嘿笑。
从父亲买回的小报上,我知道鲁美案件在不断进行,代丽丽判了无期,代家没有上诉。鲁家不服,继续上告,要求判处死刑。
中学生杨树接受传讯,交代其与代鲁二女恋情纠葛始末。
二审开庭,维持原判,鲁家的上诉被驳回。
鲁母痛不欲生,跳河寻死,被家人察觉,及时拦救。
查出代丽丽怀有身孕,已四月有余。
确认中学生杨树曾和代丽丽有过性关系,代丽丽指出腹中胎儿之父为杨树,但杨树及家人坚决否认,为此代家准备起诉,准备去省城作胎儿DNA鉴定。
县政府邀请省城有名心理教育专家,为全县少年儿童开展法律知识专题讲座,预防减少青少年犯罪。
县卫生局教育局联合举办青少年性教育专题宣传活动。
……
我父亲在县委宣传部上班,县城的小报就是他们宣传部内部所办。父亲每晚回家都会带回一份,他习惯于每晚临睡前读一读报纸,这样才能睡得踏实。第二天,父亲走后,他读过的报纸就进了我的房间。一拿到报纸,我会直接看一版,县城的各类新闻经常刊在一版。
有一天,我看到了鲁美的照片,与照片同时刊发的是一篇报道,题目用二号宋体字打印:“花样年华当珍惜”。我一口气看完了内容,作者署名“五月牡丹”,我猜想这不是真实姓名,是笔名或者网名。
五月牡丹在文章里先是大概叙述了一下“5·13惨案”的梗概,接着说事件发生这么久了,被害人亲属难以从悲伤中走出,鲁美的母亲患上了轻微精神分裂症,给家里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与财产损害;鲁美父亲也是痛不欲生,几次产生轻生念头。
照片是被害人16岁生日当天拍的,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吃蛋糕、吹蜡烛,热闹而幸福。鲁美吹灭蜡烛前,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许愿,照片就是这时拍下的。照片上鲁美的一脸幸福被定格了,面容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干净与恬美,微微合上的双眼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我盯着照片看了又看,猜测鲁美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按时间算来,那段日子她已经和杨树好上了,那么,她一定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和杨树长久在一起,永不分离。
县城没有精神病院,以前我们从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和我们没有关系。如果没有5·13事件,我想也许这辈子我和我的家人都不会注意到县城缺少一个精神病医院的事实。现在,我的父母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并且为此大伤脑筋。父亲打了一圈儿电话,懊恼地说:“落后,真是落后,一个现代化的城市,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这些搞建设的人真他妈不像话!”
父亲很生气,可他忘了,他也是这个城市的建设者,他任过三届政协委员,每年开会时都要积极热情地参政议政,提出大量提案,向执政者提议这个县城和所辖乡村该怎么规划、怎么建设,存在的问题、解决的办法,总之都是民生民情,广大老百姓的心声。
父亲他们的提案各种各样,包括了社会建设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个县城原来是需要一家精神病医院的。
父亲苦恼极了,悄悄和母亲嘀咕什么,两个人咬着舌根讨论一会儿,抬起头紧张地看看我,神经兮兮的。我懒得去理他们。他们以为他们捣鼓的事瞒得着我,防止被我听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父亲打电话时声音那么大,吃饭时又神经质地念叨一两句,从这些蛛丝马迹上我早就看出端倪来了。
我知道他们在为我找医院。不光是他们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我自己也能感觉出自己的变化。我想我可能确实需要去看医生,我一定得了什么病。
经过几番打听,父亲得知省城有名心理医生很有名,他们便带着我直奔省城。
心理医生姓杨,杨医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老态龙钟,相反他很年轻,甚至给人刚刚走上社会的感觉,连我父母都感到了意外。不过我却立时有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我喜欢年轻的心理医生,看见他的时候,我原本阴沉沉的心里顿时开了一个缝儿,有亮光照进来了,我含着微笑面对着我的医生。
他问了几个问题,很简单,不是我们课堂上老师提问的那些绕口又难记的问题。他居然问我叫什么,能写出来给他看看吗?我写了,这很简单,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写了,写了十来年了,还能写不出来吗?他又要我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写给他看。这也不难,我倒着写了。他又问了一些问题,大概有20来道,我一一回答,这难不倒我。
我喜欢杨老师,他的手白白净净的,指甲剪得很短,我看见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残留一丝污垢。不像我从前那些老师,手掌心常常被粉笔末子弄得灰乎乎的,就算洗过,也是粗糙不堪的。
而且他的手像女人那样细长、滑腻,典型的纤纤玉手。
是女人才有的手。
不知为何这联想让我很败兴,本来不错的心情糟糕起来,我不愿意看着杨老师的眼睛了,我觉得他更像个女人,在扭捏作态,我厌恶这样的男人。
接下来的问题,我的回答就不那么顺溜了,我故意结结巴巴,目光盯着别处。真可笑,问的都是什么啊,简直是小儿科,我看不是我脑子有问题,而是他,这个所谓的心理医生他才是心理有病,病得不轻呢。
好不容易弄完了。我出汗了,杨老师也出汗了,他拿出一片纸巾仔细地擦拭那双手,好像手上糊上了什么脏东西。这举动只能让我更不舒服。
杨老师叫母亲带我去另一间屋子休息,留下了父亲。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我们在省城的街道上走了走。我看见街边的树木都绿绿的,叶片都像打过蜡,在阳光下闪着薄薄的光,这景象令人疲倦。我们坐在一家小饭馆油腻腻的桌子上等后堂里的厨师做熟三碗揪面片。我坐在门口,拧过身子看外面的街景。我父母头对头嘀咕着什么,我发现他们看我的神情并没有比离开小县城时好转多少,他们显得心事重重,眼里写着说不出的疲倦和无奈。
我知道他们失败了,跑这么远的路,大热的天,真是不容易,但是看来他们是白跑了,得到了一个徒劳的结果。年轻的心理医生对父亲讲了什么呢?我真的有病?
从省城回到家后,我发现父母对我看管得更严了,甚至到了不允许我一个人出门的地步。这倒正合了我的心思,我压根儿就不爱出门,现在看见人就发怵,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待在自己的房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紧紧闭上,我喜欢躲在黑屋子里,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外面。我家楼下是县城的主街道,街道上永远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悄悄看着他们,他们中有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开车的骑摩托的蹬三轮的步行的,三三两两的,孤身一人的,有的向南有的往北,匆匆而过的,慢悠悠踱着步子的,我不知道他们都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这么忙忙碌碌地要干什么。我喜欢盯住某一个人,看着他(她)在人丛里活动,直到最后走出我的视线。我就去盯下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直立行走,穿着衣服,有着发达的头脑,灵巧的手足,人主宰着这个世界。记得政治课上讲到人从猿猴进化的时候,老师和我们开玩笑,提问:什么是人?某生回答:双腿走路不长毛的动物。问:照这样的说法,扒光毛的鸡也是两条腿走路,也算人啦?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
想起这个笑话我禁不住笑。那么,人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有一双躲在暗处的眼睛在观察自己。我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穿着跟很高的皮鞋噔噔走过,她的裙子那么短,连屁股也苫不住,随着腰身扭动,腰里的白肉不断露出来。有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头谢顶了,可能为了遮掩秃顶,他额前那一绺头发使劲往中间蜷曲,他走一走就伸手到头上拨一拨,拨一拨,把那点少得可怜的头发往中央拨弄。我看着狠狠地乐,这红红的秃头皮真是难看呀,看他肥胖的身子粗壮的腿,我就能肯定这一定是个腐败分子,肚子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有个疯子常常出现在我视线当中,他已经有一把年纪了,总是穿得很多,衣裳一层摞着一层,脖子那里露出颜色不一的衣领,有深色浅色的,还有红色的,绿色的,衣襟那里则露出长短不同的衣摆,有一天还多了条女人的短裙。他总是很愉快,咿咿呀呀哼着什么,是一支曲子吧,节奏感很强的那种,因为我看见他靠在一根电杆上休息的时候,脚尖点着地面,不断点着,身子微微摇晃,那种动作完全是应和着一个节奏进行的。
他在哼什么曲子呢?一定是疯掉之前就会的,不然不会这么稔熟。
他知道自己在唱曲子吗?他在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不管外面阳光多么毒烈,他都在街上走来走去,永远走来走去,身上挂满了破烂,什么塑料袋子、破布片儿、旧毛线,被他用一捆铁丝串起来,一大串,挂在脖子上,走起来嗦嗦啦啦的,他好像舍不得摘下,就那么挂着走来走去。
他和他的破烂一样陈旧。头发像一窝鸡毛,不,远比鸡毛凌乱,就是揉乱的一团麻。
他无所谓,嘻嘻嘻嘻嘻嘻地笑着、唱着,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他比我强,比我勇敢,我现在连阳光也不敢见。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很慢很慢。可是有一天我看到街道上出现了上学的学生,三三五五的中学生、小学生,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背着书包往学校走。我才记起已经是9月份了,新的学期开始了。算来我该升入高二年级了。我还看见了我们班的同学,男生女生都有,结伴的、独行的,穿着新的校服,从我家楼前匆匆走过,没有人抬起头朝楼上望一眼,也许他们不知道我住在这栋楼的五楼,这会儿正透过窗帘偷偷看着他们呢。我心里失落极了,空荡荡的,有一种被人遗忘的孤独。
我整理了书包,洗了衣服,做着去学校的准备。可是,母亲发现了,她挡住我,惊恐万状地说,不能去,你现在还病着,只有等好彻底了才能去。我说,妈你让我去,开始上新课了,我不敢耽搁的,不然就赶不上大伙了,我本来学习一般,还耽搁得起吗?
母亲拦不住我,就给父亲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竟然抽抽搭搭哭着向父亲诉说家里的情况。父亲很快就赶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不敢闹了,我自小就怕他。父亲没有骂我,关上门和母亲商量什么,商量了好半天,神神秘秘的。这期间我听见母亲在哭,在极力反对什么。等客厅的门重新打开,父母走出来,他们的脸色平静下来了,不过母亲脸色很难看,大病了一场的样子。
晚上看电视时,父亲喊我去客厅,母亲也在,哥哥也在。父亲郑重告诉我,准备送我去省城一家医院,要认真给我看病。我听着,不吭声,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说什么他们也不当回事。我早就说我没病,他们信吗?根本不信,一遍遍强调说我有病,心理上的病。一家人都说我有病,我自己也就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去什么医院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因为我想到那个年轻的心理医生了,我觉得可能会去他那里。就算是我也无所谓,我只是又想到了他那细腻白嫩女里女气的手指。
那个、那个叫、叫、叫精神、精神卫生医院,父亲小心地斟酌着字词,说,精神卫生医院呢,就是专门治疗人精神卫生方面出了差错的医院,人家是正规的,很专业的,也许对咱有用。
母亲在一旁使劲搓着手,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
我嗨嗨地笑了,精神卫生医院,这不等于说我得了精神病吗?
那就去吧,我无所谓的,反正想去学校你们又不让,除了乖乖听你们摆布,我还能怎么样?
要带我去精神病医院的是父亲,母亲不去,她得留下给哥哥做饭。哥哥今年面临高考,正是最吃紧的关头,后勤得保障好。母亲替我打点行装,换洗的衣服,外套、裤子、毛衣、秋衣,都是两到三套;袜子,薄的、厚的、棉的、腈纶的;鞋,老布鞋、球鞋、暖鞋。整整装了一大旅行箱。还有梳洗用具,还有女孩子常用的一些小物件,事无巨细她都替我想到了。我没想到出门看个病有这么麻烦,再说只是看看病,用得上带这么多吗?母亲坚持要带,还吩咐这吩咐那的,要我照顾好自己,不要乱跑,要听话,争取早一点好起来。说着她还眼泪婆娑的,好像我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像永别似的。
我说,妈你为啥这么啰嗦,就像再也见不上我了一样。
母亲一把抱住我,还真哭起来,边哭边说,妈的话都记住了啊,我苦命的女子,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聪明伶俐吗?哎呀呀我造了什么孽呀……
门口传来笃笃声,敲门声打断了母亲的感慨。门一开,我们眼前一亮,进来的是一个老奶奶,我们都被吸引住了。这老奶奶长得真够精神的,打扮得也很清爽,头上戴一顶雪白的盖头,穿一件青色大襟外衣,裤子也是青色的,裤腿用白色的线带子扎起来了,脚上是白袜子黑布鞋,右手拄一根歪头拐棍,淡黄色的脸上浮着一层亮闪闪的光彩,望着我们微微地笑。
嗨呀呀——啥风把老姑奶奶给吹来了呢?哎呀呀你老不知道我们可有多想念你呢!我母亲当下笑起来,亲热地扑上去半搀半抱,接住了老奶奶。
老奶奶在沙发上坐下以后,我父母要我过去问好,说这是老姑太太,杏花梁的。我努力在大脑里搜寻,就是记不起杏花梁的亲戚中还有这么位老姑太太。我不太自然地冲她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老姑太太看看哥哥看看我,说,哎呀呀,几年不见娃娃都长这么大啦,时间真是过得快。说着掀起衣襟,手伸进下面的衣兜里摸索起来。
她的大襟下露出一个绣花的小衣裳,被我目光逮到了,我忙凑过去说,这是啥衣裳,这么花这么好看,给我看看,姑太太您给我看看嘛。
母亲慌乱起来,想上前拉开我。然而姑太太笑着干脆高高掀起衣襟叫我看。是一个坎肩一样的东西,一排布拧的花形扣子从腰际一直延伸下来,前面是三个大兜,每个兜上绣着花,大朵的牡丹,碧绿的叶子,还有细碎的花蕾。我伸出手摸了摸,开心地笑了,说,姑太太您这个坎肩儿真好。
姑太太笑了,说娃娃没见过吧,这不叫坎肩,是个肚兜儿,我们上了年岁的人爱穿,兜儿装个啥方便得很。说着从里面掏出一把炒豆子来,她满屋子瞅瞅,看到桌子上一个碟子就凑过去,边往外掏边放进碟子,豆子落进瓷碟叮叮当当作响,一会儿工夫竟然掏了满满一碟子。看得我目瞪口呆,想不到这看似不大的兜兜,竟然这么能藏东西。
我父母抓起豆子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吃起来。我捏了两粒慢慢塞进嘴里,缓缓咬开,一股子汗腥味。应该是老奶奶身体的味道吧,我吃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有人敲门,敲了三遍,我打开,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行李箱,说我们该出发了。
我往门里缩,使劲摇着头,我不想去,真不愿意去。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忽然改变了主意,反正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就待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我可以隔着窗户偷偷打量街道上的人,但是要我在那人丛里挤来挤去,我真觉得害怕。我不想随着父亲穿过长长的街道,坐在充满汽油味的班车上经历长途颠簸,然后走进那个神秘幽深的地方,接受一个神经兮兮的男人的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询问,然后任凭他给出一个让我父母失望的结论。
这样的日子不能让我感觉踏实,相反,我越来越害怕,我宁愿像养在室内的盆花,经年不见阳光雨露,不遭受风吹雨打。我只想待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度过我敏感危险的青春期。
可是,我的父母他们根本不愿意叫我这样活,他们在按照自己的一套想法安排我的生活,并且威胁说这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命运和幸福。他们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攥着精神病医院这一最后的去处,他们要送我去那里接受治疗。他们的希望是使我回到从前的状态,安全听话地读书,读完高中,再考个理想的大学。他们的内心为我遭受了很大的熬煎,并且愿意继续熬煎,然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似乎我作为他们的孩子,什么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根本无须和我废话,我只有沿着他们安排的道路乖乖地向前走就行了,无须多言,不容置疑。
我打开门,抢过行李箱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撒在地上,母亲为我准备的衣物花花绿绿的,牙膏牙刷梳子面霜滚了一地,我看着不解恨,就站在上面用脚踩,我说我不去,就是不去,就算你们费尽心机我也不去!我讨厌那个鬼地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鬼心理医生我更讨厌。我好好的看什么病,你们不要小题大做,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我父母还有刚来的这个姑太太,三个人站在原地,竟然都没有动,就那么乖乖地站着看,他们似乎都吓呆了,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我踩破了牙膏,踩断了梳子,踩脏了毛巾,我觉得还不解气,心里涌满了说不出的委屈,怎么发泄都难以排泄出来,最后我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忽然父亲甩手给了我一巴掌,很重的一个大耳刮子,落在脸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我抬起头痴痴望着他,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感。
我妈踉跄着扑上前护住了我,哭出声来。
父亲一脚踢飞了那盒面霜,玻璃瓶子飞射过去撞在柜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父亲恨声说,不去了,这病我不会给她看了!折腾死人了!
父亲气极了,嘴里骂着夹起文件包出门上班去了。他暂时放弃了带我去看病的打算。我暗暗松了口气。我妈坐在沙发里哀哀地哭,边哭边给姑太太诉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来她准备要瞒着外人的,但是现在纸里还包得住火吗?加之她这些日子以来饱受煎熬,早就憋不住了,急需一个可以倾诉一番的人选,这不姑太太来了,于是便对着姑太太敞开了心扉,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我忽然觉得她像一个人,谁呢?祥林嫂。一想,又不像。
半个小时后我妈终于说完了,止住哭声,擦着眼泪说,哎呀呀,姑奶奶来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叫你干坐着呀!便起身倒茶端瓜子。
姑太太不忙着吃喝,走过来看我,她把我从头看到脚底下,又从下面打量到头发梢上,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本来我想甩开这手,一个陌生的老手随便搭上你的脸,谁愿意乖乖叫她摸呀。然而,我没有动,乖乖站着接受了这一抚摸。
我从姑太太身上嗅到了一股新鲜的气息。
从她衣服上、头巾上、黑丝绒的布鞋上散发出来的,泥土混合着草木,还有农家柴烟的气息。
一种微微带着苦涩味道的气息。
姑太太的手很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在我的印象里,像她这样的老人该有一双单薄而细长的手,微微蜷曲,显示饱经风霜的样子。
姑太太的手厚而大,蒲扇一样。手背上遍布着褐黄的斑点,像破抹布擦过去留下的污渍。她的手摸在我脸上软乎乎的。
她有些惋惜似的吐出一口气,瞅着我说,日子过得真快,上回来你家记得你才这么高点儿,一转眼就长成大姑娘啦。要是在我们农村啊,眼看着就要找婆家啦。
见我吃惊地瞪大眼,她笑一笑说,咋啦,不相信啊,姑太太没有胡说,我家穗子正月里刚刚满十六,冬天就有人给做媒呢,要不是她妈说女儿走了没人做饭,想叫女儿多伺候自己两年,我们真就把穗子嫁出去啦。
我说你们那是残害青少年呢。
鲁美的面影忽然在心头一闪,心咚咚跳起来,她十六岁,我也十六,相同的青春岁月,每个人的遭遇却是天壤之别。
我呆呆站着,听不见姑太太在絮絮地念叨什么。
我妈悲伤地摇着头,说,唉,我这女儿啊,可咋办呢?
我心情又落到了万丈深渊,就不再理睬客人,钻进自己的屋,将门锁上。
晚饭我不吃,我妈在门外低声哀求我出去吃,我不理睬。她怕我爸听到生气,端着饭到我门外,苦苦地求着我吃一点。
我机械地打开门,看着她进了屋,饭在桌子上渐渐地变凉,我不想吃。我背着书包,郑重要求他们放我出门,我要去上学,这会儿正是上晚自习的时间。再这样下去,我可就跟不上同学们了。
电视里新闻联播正在进行。
我妈拉住我苦苦相劝。
我爸盯着电视,始终没有抬头。
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屋子里纠缠,她把我推进屋子,推在床上,我爬起来,冲向门。她拦腰抱住我,我甩开她,撕扯着她的衣裳,我哭着喊:我要上学,你们准备把我囚禁到什么时候?我要上学,我要自由!
姑太太在一边看呆了。
我们的战争持续到新闻联播结束,天气预报结束,一段广告后,电视剧开始了。
我还在跟妈妈斗争。
我发现自己已经很有力量了,居然能和妈妈摔跤了。小时候我常常拖着鼻涕,不敢过马路,妈妈拉着我慢慢地穿过小城车流并不多的街道。
妈妈跌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我拉开门往外冲。
到了客厅我站住了。
爸爸站在门口,冷冷看着我。
我以为他要拦我,但是他一把拉开门,指着黑乎乎的楼道说,出去,请你这就出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外待多久就待多久,你自由了。
我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奔出门,门在身后狠狠地磕上了,发出砰一声巨响。
我冲下楼道,冲上街道,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学校跑。
8点多的街道,到处亮着路灯,凉风习习,一些男女在街上信步溜达。
我家离第一中学不远,我小跑着,书包在身后像个兔子,随着我有节奏地蹦跳着。农业银行被甩在身后,第十三小学被甩在身后,中医院被甩在身后。我跑哇跑,心在腔子里激烈地跳荡着,风落在脸上,凉飕飕的,像刀刃,在细细地割着皮肉。
我自由了,自由真好!
学校大门开着,门房里亮着灯,可以看到门卫老张头背着身子坐在那里看电视。半年不见,他似乎胖了。我悄悄溜进门,向着高一(3)班走去。我们班在教学楼第一层,最左边那间教室。喔,现在牌子应该换成了高二(3)班。
教室门闭着,里面八根灯管,有七根亮着,最里面那一根坏了,我在的时候就坏了,看来还没有换掉。七根灯管一齐亮着,已经很亮了,我看到了好些熟悉的脸庞。他们在听课,不断地抬头看黑板,不断地低头在本子上做笔记。最调皮的李江、小胖子冯三元、青春痘张亚楠、黑元帅蔡名……一排又一排,和一年前一样,还是四组,七排。我的目光快速游走,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急切地扫视着、寻找着。怎么没有那几个人呢?我最熟悉的身影,杨树、鲁美、代丽丽,还有,还有我自己。
我如痴如醉地看着。
找不到我要找的人。
那里面每一张面孔好像是我熟悉的,仔细看,却又是陌生的。
一种恍如做梦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陌生的。
是啊,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披散着短发,背着书包,穿着高一时候的校服,站在高二(3)班的门外,这是准备进去吗?进去干什么,坐在哪个座位上,和谁当同桌?
大家还记得我吗,会用什么样的心态和目光迎接我?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相处吗?我还能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状态吗?
我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阴影里,我忽然很怕,怕有人抬起头,无意间看到我。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合在这个学校这个班级上学了。
和杨树鲁美代丽丽一样,我已经再也不可能融入这个群体当中了。
下自习的铃声响过,教室门开了,一位老师匆匆而出,我不认识他,是新来的。
同学们鱼一样哗啦啦游出蓄水池,向着回家的河道纷纷游窜。
我躲在黑暗深处,目送他们离去。教室门锁了,灯灭了,里面一团漆黑。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孤独的脸,那是我自己。我跌跌撞撞跑出校门,向着家的方向狂奔。
奔跑中,我听到风在耳边起劲地吵着,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泪水刚刚涌出眼眶,来不及滚落,就被风掠去了,化成细碎的水滴,在风里乱飞。
脸上一片冰凉。
我把自己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在家躺了三夜两天,很乖地躺着,饭来了,妈妈喂我,我张口,吃完了继续睡。
第四个夜晚来临了。
姑太太明天要走,妈妈把一些旧衣服整出来,叫她带去给家里人穿,打了整整一大包。姑太太很高兴,坐在我枕边摸着我头发说,这娃猛一看没啥,细细看,还真是病了,这是咋啦?我看你们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我妈婆娑着泪眼说,姑奶奶那你说我该咋办呀?你老人家经的世事多,就给我拿个主意吧,我实在没法子了。说完撑不住大放悲声。
姑太太双手拍着膝盖,说,我来这几天,情况都看清了,你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怕你们两口子不同意。
我妈一把抓住她手,摇晃着说,您快说呀,什么办法?
她的样子像一个溺水要死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木板。
姑太太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妈脸色急剧地凉了,溺水的人发现自己抓住的不是木板,是一根稻草,就撒开手接着哭。
姑太太抓起我的手摩挲着,说,孙媳妇啊,我是怕你们城里娃娃细皮嫩肉的,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就不敢说出来。现在看来你们实在是没路走了,这样吧,你们把这娃交给我,我领到我们杏花梁去,我瞅着她没啥大病,就是心里积了疙瘩,化不开,换个环境过上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就把这坎儿给迈过去了。别看我们是山里,杏花梁空气好,日头好,还有穗子呢,正好做个伴,两个女子一搭坐着,说不定就把这心里的疙瘩给解开了。孙媳妇你看咋样?
我妈扑过去,从我手里抓去了姑太太的手。
我妈的手触到了我的手,她的手冰一样凉。
我心里一冷,回味着这种冰凉,忽然发现她其实很可怜,这半年来被我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人瘦了一大圈。
我妈攥着姑太太的手起劲地摇着、拽着,脸上一阵激动一阵犹豫。
姑太太慈祥地笑着,说,我知道你们下不了这个决心,这是我考虑过的。我看你们已经是没有办法了,就试一试吧,总比这样干坐着犯难强啊。
我妈还在犹豫,左右为难。
我插嘴说,是啊,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一句话把两个大人说愣了。
我妈看一会儿我,咬咬牙,站起身说,我这就去给她准备行李。
去杏花梁的路一点也不好走。
我们乘坐班车在县城通往乡村的三级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我有个一坐车就犯晕的毛病,心里难过,吐不出来,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任由这辆破旧的乡村客车载着,和一车谁也不认识的男女一起往前方走。
路面上时不时出现翻浆造成的坑洼,车子就像老牛一样喘着气颠簸,车窗被颠得哗哗作响。
杨树现在在哪里?还继续上学吗?
这个念头鱼一样游窜上来,我的心里盛着一汪水,它就在水里扑腾。
车子一颠,我头磕在前排的座椅上,座椅是软的,没磕疼,但是心里疼。
杨树,为什么要想杨树?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从头至尾,他可能连正眼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对于他而言,我就是空气、课桌、黑板,或者是养在窗台上的一盆最便宜的草。
你是班上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女生,凭什么要人家注意你,关注你,甚至喜欢你?
我闭上眼,摇摇头,把满脑子乱麻一样的杂念甩开,举目去看外面。
常见的西部乡村景物掠过眼前。
我将要去的杏花梁,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长这么大,我很少有机会去山村,只在一年一度的回民开斋节时,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去乡下爷爷奶奶处开斋,一般是不住的,早上去,赶天黑就返回县城。而且那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山村,是在公路沿线,交通便利,地势平坦,和城乡接合部差不多。
后来爷爷奶奶病故,留下几个叔叔和姑姑,渐渐地我们回老家开斋的间隔变成了三年五年,想来已经有好几年没回去了。
杏花梁,听听这名字挺诗意,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个姑太太就带着我来了。
母亲下了决心,父亲也没有怎么反对,显得淡淡的。
我知道,他们真的是将我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半年来,仅仅为我找精神病医院就叫他们耗尽了心血。
他们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那么,这时候,乡下来的姑太太提出带我去乡下,他们不用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们觉得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唯一可走的道路了。
送我出门的时候,我发现爸爸都没有跟出来吩咐点什么。
他已经把我当作一个精神病严重到难以救治的废物了。
我想这样也好,免得被他弄去省城,又被那个女人般的男人用绵里藏针的手段没完没了地折磨了。
在一个简陋的街道上,班车停下了,乘客们纷纷起身下车,大家屁股上沾着糖果纸屑瓜子皮,脸上带着瞌睡过后的疲劳。姑太太说,我们走吧。
我看见街道两边是一排新建的砖头房子,外面贴着白瓷砖,很白,在西斜的阳光下有些晃眼。我想姑太太的家是哪一栋房子呢?
我们提着行李下了车。
姑太太四下里一瞅,街道旁边几棵杨树下站着个姑娘,身边一匹黑驴子拴在树桩上,姑娘和驴子的眼睛一齐迎接我们。
姑太太笑呵呵喊,穗子呀,快过来帮忙哇,瓜腾腾站着干啥?
叫穗子的姑娘噔噔噔跑过来。
一把马尾式头发从后面跳起来,落下去,又跳起来,显得调皮极了。
头发的主人迎着姑太太说:奶奶总算回来啦?按您说定的日子我一大早就来接您了,来了才知道太早了,我在这儿等了四五个钟头呢。
说着舔舔嘴唇,嘴皮显得很干,看样子真的等了很久。
姑太太说,来来来,先叫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县城里你姑舅哥的女子,叫媛媛,在城里住腻了,跟上我来咱杏花梁做客。媛媛,这是我的孙女子,你叫她穗子就行啦。
穗子冲我咧嘴一笑。
穗子,这名字奇怪,一般人家取名字不是花花草草,就是淑呀媛呀芳芬一类,像我也没能免俗。谁给这乡村姑娘起了这么个古怪名字呢?
我仔细看她,一张脸圆嘟嘟的,脸颊上泛着红晕,鼻子有点塌,嘴巴很小,整体给人机灵可爱的感觉。
这副模样,该是一枚什么植物的穗子呢?小麦还是豆子?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以为我给她笑,咧开嘴巴迎着我笑,我看见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穗子扛起我的行李就走,我觉得很重的箱子,被她拎着显得并不吃力。
她的浑身散发出一股健康而活泼的气息。
我们把细软都放在驴背上,箱子坚硬不好放,穗子说她提着,以防磕碰。她一手拎箱子,一手拉着毛驴前头走,我和姑太太跟在后面。
原来姑太太的家不在这街道地方,要翻一座山才能到达。
山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狭窄,有推土机刚刚推过的痕迹。穗子说本来要用水泥打的,路基都已经推好了,不知道为啥忽然又不打了,就这么扔着。黄土道路上没有铺沙子,土很松软,风一吹扬起一阵尘雾,直呛人。毛驴像个老人一样咳嗽着,我伸手护着头脸,心里说这样下去肯定弄一头尘土。
穗子走起路来长头发一甩一甩的,毛驴的尾巴也一甩一甩的,区别在于毛驴的尾巴干巴巴的,穗子的头发乌黑乌黑的。
走了大半个小时,我脚底火辣辣的,平生还没有一口气爬过这么多山路,嗓子眼儿里干透了,感觉里面柔嫩的黏膜像薄塑料那样,黏糊糊粘在气管上,呼吸也变得困难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走的念头好几次闪过心头,但是,抬眼看看,姑奶奶拄着那根歪头拐棍,弓着腰一步一步努力着,样子比我还费劲,但是她没有叫苦。
再看穗子,越走那箱子越沉重,她踮着脚尖趔趄着身子在鼓劲,却没有叫苦,坚持走着。
我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咬着牙坚持往前走。
我们翻过一座山,眼前是一道山湾,两面的山中间夹着一些稍稍平坦的土地,几十户人家零散地分布在山洼的各处。
沿着一道上坡路继续走,走了一公里左右吧,在一个绿皮铁大门前,穗子停下了,大门开着,这就是穗子的家,我们终于到了。
我们径直进了院子。
屋子里迎出来一个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戴一顶白帽子,脚穿布鞋,腿有些罗圈,过来喊了一声妈,问候姑太太。我就知道这应该是姑太太的儿媳妇,穗子的妈了。
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就傻傻站着。
姑太太拉着我手,说,这是我的儿媳妇,按辈分儿,你叫她姑奶奶。
姑奶奶。我温吞吞喊了一嗓子。
这时候我心里忽然想到了我妈,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干什么。
被我喊了姑奶奶的女人瞅着我愣愣的,回不过神的样子。
一道土崖下由几堵矮土墙围成的牲口圈里,粗木棍子钉成的矮门吱呀呀响,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了。粗布裤子上沾满了牲口的粪渣子,敞着怀,头戴一顶小圆白帽。
姑太太指着我说:来来来,给你们两口子说一下。见媳妇脸上还没醒过来,叫穗子领我进屋,她们到厨房里细说去了。
我心里明白他们会说些什么,无非是我的来历呀,此来的目的呀,而且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日子呀,等等。
至于这一对夫妇听后会怎么想,我就难以知晓了。
穗子带着我转悠,看她家的房屋。一共三间房,一间稍大的,叫上房,进门右手盘据着通铺大炕,炕上铺了一层暗红色线毯子。挨着墙角放一个老式矮木柜。这东西我从前在奶奶家见过,也知道它身上那些明的暗的抽匣,是乡下女人喜欢藏金贵东西的好地方。地下一个老式北京柜,上面铺一片硬塑料布;桌角摆一对暖壶,几个茶缸子。正对柜子的墙面上挂了一副暗红丝绒布做成的锦旗,旗上印着一行烫金阿拉伯语。这个我也在奶奶家见过,依稀记得那是一行清真言。果然,旁边有注释,是纪主赞圣。锦旗边上装饰着金色丝线做成的穗子。
地下放着几把椅子。靠墙的那一边,是粮食垛子。很多旧化肥袋子装得满满的,一袋压着一袋,严严实实摞了上去,几乎顶到了房顶上。
挨着上房的是厨房,一面盘着锅灶,另一面是炕。
厨房的旁边高高地筑起一个土台子,台子上盖了个小房子,称作高房子。要上去,得踩着一排楼梯一样的台阶。台阶是黄土的,最上面镶一片薄石头。一共七个台阶,我踩着石头慢慢爬上去,高房子要比别的房敞亮得多。
高房子里也是一面土炕,叠起的被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羊毛毡片。坐在炕沿边,能看到南窗户外有一棵杏树,有些枝叶向着屋内延伸,如果打开窗户它们就会进来了。
给人的整体感觉是家里虽不怎么富裕,但很干净,每一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都是黄土铺的,洒扫得一尘不染。
穗子倒了水递过来叫我喝。我看着玻璃杯子犹豫着,虽然穗子倒水前用衣襟擦了杯子,又用水冲洗了一下,我还是觉得心里硌硬。我从小接受的城市教育是不要随便和别人共用杯具,以防传染某些疾病。所以我们出外都用一次性筷子和杯子。
万一穗子家里有人患有乙肝什么的,给我传染上怎么办?
穗子笑吟吟看着我,说,喝呀,走了一程路还不渴吗?
其实我嗓子眼儿早就冒烟了。
我将箱子取来打开,我妈真是心细,在那么匆忙的情况下居然没忘记给我装上梳洗用具,还有个铁饭盒,一把不锈钢勺子,水杯子自然在其中。看来她把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我忽然心里难过起来,也许这些日子以来真是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了,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偏偏把自己搅进别人的爱恨情仇里,最终弄出精神病来,害了我也苦了父母。
我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水喝。
穗子瞅了一眼,说,你们城里人可真会讲究呀!语气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意思,我也懒得费神去猜度。
我坐在高房子的台阶上看日落,并根据落日分辨起东南西北来。
杏花梁这个村子应该是坐北面南,后背靠一座更大的山,眼前一道沟。30来户人家,零零散散,依山而居。
姑奶奶家本来在半山,高房子更是处在居高望远的位置,坐在台阶上可以看清大半个庄子。
太阳向着西边的山畔一寸一寸往下落,越来越大越圆,竟然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橘红色圆饼,贴在西天幕上。光芒还在,但是一点也不耀眼,我睁着眼直看,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清晰的落日。
这里的人家没有街上人家富裕,青砖红瓦的新式房子很少,只有零星几家,大多是黄土筑起的墙,房顶的瓦是蓝色的,有些可能时间长了,瓦片变成了灰白色。
几乎每一家的院子都在一道土崖下,崖面上挖着一两孔窑洞。穗子家也有,三孔,一孔圈羊,一孔装柴和牛粪,最边上一孔废弃了。崖顶上一蓬野刺,麻雀在刺堆里激烈地吵闹着。
我被吸引了,就仰着脖子观察麻雀。
远处山谷里暮色落下来了,一层淡淡的雾霭,缓慢地往来飘移。我呆呆看着,整个杏花梁都被这种淡灰色的雾霭笼罩了。
活了这些年,我从没有留意过暮色是这样落下来的。
城市里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是不分明的,暧昧而混淆的,五颜六色的灯光遮蔽了眼睛和感知能力,我糊里糊涂地长到这么大,平生头一回清晰地发现了这些。
慢慢地,山头模糊了,树木模糊了,房屋模糊了,谁家的羊在叫,咩咩的声音穿过轻薄的暮色,像梦幻一样不真实。
一些人家的屋顶上飘升着一柱柱白烟,我闻到了柴火的味道。
不用多想,我知道那是炊烟,庄户人家做饭的炊烟。
姑太太家的厨房顶上也有,从东墙边那个用黄土砌成的粗烟囱里冒出来,一股浓烈的白色,翻着跟头乱窜,挣脱了烟囱的束缚,似乎它们也感觉舒了一口气,拉直了身子,速度慢下来,没有风,它们就一路向着天空往上走。离屋顶越来越远,渐渐地淡下来,被空气稀释了,白色化成了淡蓝,一路散开来,淡薄而单薄。终于薄成了一匹纱,款款地绽开,在辽阔的天幕里悠然地飘扬。
我痴痴看着,忘了身处何地,忘了时间,忘了烦恼。
穗子喊我吃饭,把我从沉醉里唤醒。
暮色四合,乡村的夜晚已经降临,那些炊烟也已经化为丝缕,化为清风,化为虚幻,融入夜色,看不见了。
我们去上房吃饭。
进门我发现多了一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圆脸,塌鼻子,像穗子,就是嘴比穗子大,是一张阔大的男孩嘴。
我兄弟,叫尔利!穗子给我说。
尔利看我一眼,目光飞快地溜开了,显得很害羞。
但是调皮的本性难以掩饰,借着拿筷子的机会,他又飞快地扫我一眼。
头顶上一根简易节能灯管子发出淡薄的白光,分明是度数很小的样子。炕上放了张四方的木桌子,姑太太和穗子爸坐在炕里,穗子妈半个屁股坐在炕沿边。尔利不上炕,端个大花碗骑到门槛上去了。穗子把我让上炕,她却不坐,站在炕沿边给我们端饭。
饭是洋芋面。我妈有时候也做洋芋面,将土豆切成条稍稍在油锅里炒一炒,用开水滚熟了,将面条下进去。我爸喜欢吃洋芋面,三五天不吃一顿就嚷嚷。他每次吃洋芋面,就得配上好几个下饭菜,凉拌牛肉和黄瓜,还有炒青椒泡娃娃菜,没有菜绝对难以下咽。
我看到穗子家的桌子上只摆着两个小瓷坛,一个是盐,一个是油泼的辣椒面,没有菜。
我看看左右,没有继续准备菜的迹象,穗子爸已经端起碗吃了。
我也端起碗尝了一口,面条擀得光,只是洋芋没有滚烂,没有面粉和土豆泥充分融合后的那种绵软,所以味道不够醇厚。
有些寡淡。我调了一筷子盐,还是感觉寡淡。我看见穗子爸剜了美美一筷子头辣椒,饭汤都红了。尔利端着碗过来,他妈也给挑了一疙瘩辣子。我顿时馋起来,便也剜了一筷子。这辣椒真是辣,我舌头尖被火烧了般,又怕大家笑话,就强忍着赶紧扒饭,试图用热热的洋芋面来冲淡舌头的灼痛。
姑太太一家人饭量都很好,每个人都吃了两碗。我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穗子爸妈轮流劝我再吃,我推开碗坚持不吃。偏偏夫妻俩在这件事上很热情,争相劝我吃。男人说,你这么大一个人,吃一碗咋行?女人的高嗓门一急就像在跟我吵架,说,你吃那么少,万一饿坏了咋办?我们咋给你爸妈交代?他们可就你一个女儿,你们城里人把女儿和儿子一样金贵呢,虽然你眼下……男人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女人噎住了,咳嗽一阵不说了,但是表情很焦急,一副怕把我饿坏的神情。
姑太太推开碗笑呵呵说,你们就不要大惊小怪喽,人家城里人都这样,饭量小得很,是雀儿肚子。哪像我们,腆着个屎肚子一天到黑就知道吃吃吃。
大家都笑了。
夜里我和姑太太还有穗子睡在高房子里。
我头一回在土炕上睡觉,觉得身底下硬硬的,硌得肉疼。
但是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我看见姑太太铺了一片旧褥子,穗子从上房里抱来一个半新的褥子给我铺,她自己什么都没铺,脱了外衣就在那薄毡子上睡下了,然后笑眯眯看着我,等我睡下她要拉灯。
乡村的夜静极了。
我睡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穗子已经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奔波了一天,她很累的样子。我也觉得累,走了那么一程路,腿肚子都酸了。但是我睡不着,头脑分外清醒,脑子深处有些疼。窗帘外面是模模糊糊的夜,我盯着那里仔细看。我发现夜其实并不是黑色的,过去十来年里,我所接受的教育一直告诉我,夜是黑的,就像天是蓝的,土是黄的,血是红的,一切都有固定的色彩。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亲自观察夜,甚至连它如何黑的都没有去想过。我摸摸身上,摸摸枕头,摸摸被子,摸摸窗户,玻璃一片冰凉。夜色被玻璃隔在外面,而这些年我被先入为主的教育隔在常识的另一面。
夜是什么颜色的呢?白色,不是;灰色,不是;瓦青色,也不是;黛青色,不太像。它并不复杂,不是多重色彩的交融;它其实很单纯,薄薄的、清清的,像水。是的,像一条河在无声地流淌。沿着时光的隧道而来,把我们和我们身边的环境挟裹了,我们就睡在河流之下,水流之中。
我伸出手去摸,在眼前摸摸,在身畔摸摸,试图抓住什么。然而双手空空的,除了凉丝丝的空气,没有别的,黑夜是抓不住的。
姑太太翻了个身,说,你还没睡啊?睡不着吗,岔铺吗?
我忽然不想和她说话,把手收回来,一只压在枕头下,一只放在小肚子上,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等我睡起来,炕上空着,姑太太和穗子的被子叠得齐齐的放在炕里,苫了一方绣花白巾。我趴在窗台上看外面,太阳出来老高了,尔利背着书包慢慢走出大门,看样子是去上学。我觉得奇怪,这时候了才去学校?回头看看,高房子里没人,地也扫过了,砖头上面有洒过的水痕,一圈一圈的,像花纹。
我穿上鞋出门,阳光很好,明灿灿的,照得人睁不开眼。院子也扫过了,很干净,杂物堆放得井井有条。厨房里飘出一股香味。我循着味道走进去,穗子妈在烙馍馍,姑太太坐在木凳上削洋芋皮。
穗子呢?我没见到穗子,觉得奇怪。
割草去了。你夜里睡得咋样?没委屈着吧?穗子妈在围裙上擦手,笑着问我。
我知道她是在客套,就懒懒地说,很好,哪来的委屈呢?
穗子妈笑了一声。
大门咣当一响开了,我伸长脖子看,慢慢地伸进来一个头,是穗子。
接着,穗子的身子也进来了。她艰难地迈着步,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被门槛剐了一下,鞋子被剐掉了。她冲我笑笑,没有低头看,就那么站着伸脚摸,摸到鞋把脚塞进去,绕过我们,缓缓向后院走去。
她的背上背着个大背篼,背篼里装满了野草,满得冒尖,一些草高过她的头顶。我站着看,从后面看去,看不到穗子的脑袋,只见一只大背篼和一堆草在缓缓地移动。
我随着穗子进了后院。
我正想着怎么帮她把背篼放下来,穗子已经将背篼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穗子脸上糊了些土,还有淌过汗的印痕,已经干了,刘海贴在额上,还湿着。脸蛋挣红了,连脖子都粉红粉红的。
我抓起背篼绳子试了试,吓一跳,这么沉?
再试,双手一起用力,将背篼挪动了,仅仅是挪了个地方,要我提起来背在身上,却是万万做不到。
穗子弯腰往外倒草,青草塞得很严实,根本倒不出来,得一把一把往出掏。
穗子屁股撅着,马尾一甩一甩,头发松弛毛乱,挂了好些乱草屑。我看着,想过去帮她摘掉,试了试,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僵住了,迈不开去。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拿起这束黑发,好好地梳洗爱护一番,作为女孩子的标志,它原本就该受到很好地珍爱的,可是在穗子身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忽然觉得,作为一束质地不错的头发,它长错了地方,它原本该长在城市女孩的头上。
穗子背草的时候它没地方放,就那么随意压在背篼下,被撕扯着蹭压着,它一定很疼吧,只是无法说出来罢了。
穗子掏完了,好大一堆,各种各样的野草,有些枝头还带着正在盛开的野花。
我又一次惊呆了,望望背篼,看看草堆,这么多草,穗子是如何装进背篼里的?
穗子马尾一甩,喊我去吃饭。
早饭是葱花饼、炒洋芋丝。饼子很软,卷了很多香豆末子和碎葱花。洋芋丝里明显放了好些清油,味道不错,我一口气吃了一碟子。
吃完了,妈妈带着穗子要下地,在一个塑料碗里盛了菜,白手巾里包了饼子,原来穗子她爸一大早就下地去了。
家里留下我和姑太太。
姑太太刷洗碗筷,给牛倒草,喂鸡,我坐在高房子台阶上看。
秋天的乡村,处处是忙碌景象。
姑太太忙完了,爬上来坐在我身边,指着地里忙碌的人群说,你看,那是挖洋芋呢,那几个人割高粱呢,那个山头上嘛,是在割荞麦。还有西洼那里,是在割糜子。到秋里了嘛,眼看就要来霜冻了,这些活儿都得赶在冻前拾掇完。唉,都说五黄六月天忙,其实啊,哪里及得上秋忙哩。
中午,穗子他们没回来,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才姗姗归来。
我心里闷闷的,有些生气,想好歹我是亲戚呀,你们总不能叫我饿肚子呀。
然而我一看到他们劳动归来的情景,就把刚萌生的那点委屈押进肚子,再也没敢多想。
从他们每一个的身上脸上,我能看出这一天大家有多辛苦。
穗子爸在前面拉着架子车,车上堆满了蛇皮袋子,有二十多个,每一个里都装满了洋芋。
穗子妈在后面帮忙推车子,穗子肩上扛着三把镢头,镢头把上挂了两个笼子。
每个人的脸上都落满了土。原来土落到人脸上是这样的情景,看不清脸面原来的颜色,整个灰秃秃的,鼻子嘴巴眼睛眉毛都被掩盖了,只有眼仁在骨碌碌转动。
穗子冲我咧嘴笑,露出一口牙,白得晃眼。
我看着,心里一阵恍惚。我知道并非穗子的牙白,是她的脸变样了,和黄土一个色了。
穗子他们天天去挖洋芋,我感觉和姑太太待着很没意思,这天清晨提出也要去地里看看。姑太太第一个不赞同,努着嘴说,那哪是你该去的地方,日头毒得很,秋风厉害,你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那个罪。
我换了一身运动服,穿了双球鞋,出来站在穗子身边,我的意思是非去不可,谁也拦不住。
姑太太一看拦不住,颤着身子扑到穗子身边,揪住穗子的头发说,你可要给我把她照看好,千万不能让她受罪。
穗子用目光瞅我,我忙给她递眼色,叫她赶紧答应。这老太太啰嗦得厉害,只要设法离开,一切还不是由着我。
穗子果然朗声说,奶奶我记下啦,都记下啦。
我们奔出门,向着山洼奔去。
清晨的空气真是新鲜,树叶黄了,柳树细刀刃般的叶片落了厚厚一层,杨树叶子脆黄脆黄,一片一片在轻风里摇曳。山埂子上的秋草黄了,这里一片,那里一垄,映着一片一片来不及收完的洋芋和秋高粱,整片山洼竟是分外地好看。
按照大自然的规律,用不了多久,这里将是寒冬来临,万物枯萎,眼前的秋景可以说是每一株植物都用身体里最后的精华,向自然呈现出生命最后的辉煌与绚烂。
我仰起头,尽情呼吸迎面而来的凉风,这一种清澈简直连肺腑都清洗了一般。到处是上山去劳作的人,拉着架子车的,背着背篼提着笼子的,胳肢下夹一包蛇皮袋子的,提着干粮袋子的。
穗子家的田地真远,我感觉都出汗了,气也喘起来,才到达。
一大片山地,已经挖了一半,我们踩着挖过的坑坑洼洼往里面走,夜里落过霜,脚下的土有些潮湿。还没怎么走,脚底下就粘了两脚泥,沉重无比,把人都走累了。回头看穗子,右手一包干粮,左手一个大水壶,走得脸也红了,脚步沉沉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疏忽了,这一路上只顾在前头轻轻松松想心事,欣赏美景,全然忘了身后还有个人负着沉重的担子。我完全可以分担一把的,我真是太自私了。
到了地方,穗子把脚底板搭在镢头刃上一蹭,泥片子松松地刮掉了。我学她的样也将两只脚刮了,脚下轻松了不少。
开始挖洋芋。
穗子爸妈各用一把头,这种头尖薄而锐利,很容易挖进土里,两个大人并肩排开,看准一株洋芋,将头扬起,落下。然后往上拽,洋芋连根挖出来了,半干的枝蔓下就藏着一个个洋芋。有一株里挖出三五个,有一株两三个,最少的也有一个。我很快就看出规律来了,但凡枝蔓粗大壮实的,必定会刨出大洋芋,最大的有小孩脑袋那么大呢。有白色的,浑身白花花的,奇怪的是芽眼,每一个芽眼就像一个睁开的小眼睛,眼睑是浅红色的,眼窝是蓝色的。看着奇异又漂亮。我捧起一个看看,捧起另一个看看,忍不住叫起来,我说,真怪呀,身上是白的,这里又是蓝的。
穗子爸妈都被逗笑了。
穗子妈笑完说,这个叫蓝眼窝,是个新品种,产量高得很。
我一抬头又发现了惊喜,不止蓝眼窝,还有红色洋芋呢。通身都是一种粉红,像被人浸在颜色里染过一样。用指甲抠开皮,里面却是白的。
还有一种白洋芋,通身白,芽眼也白,个头圆鼓鼓的,每一个都显得分外大。我掂起一个试试,有一斤多吧。
这个叫大白花。穗子妈扭头说。
都是这几年新倒换的品种,产量高得很。穗子爸插嘴说。
我拿起顶大的一个,吹了吹土,看模样果然像朵白色的花朵,却不是盛开的,而是一个即将绽放的大花苞,沉甸甸的。
不用大人吩咐,穗子弯下腰将父母挖出的洋芋蔓子一一提起,甩下根须上带着的洋芋和泥土,将蔓子扔成堆。提掉蔓子的洋芋地上,翻起来的潮湿泥土上躺着白花花的洋芋,接着把洋芋拾进笼子。她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干惯了的样子。
我看了一阵,搓着手说,我干啥呢?穗子妈笑着说,由你的性子吧,想转悠就转悠,实在想干的话就给咱拾洋芋。
穗子爸眼一瞪,说,拾啥洋芋,咋能叫城里娃下这种苦哩?
穗子妈一愣,随即醒悟似的笑了,说,对对对,咋能叫你干这个呢?糟蹋手得很!
见我傻愣愣站着,她想了一下,说,要不你去地埂子上折野糜子吧,回头我扎几把笤帚用。说着指一下地埂上的一种野草。
穗子欢呼一声,说,妈我也折野糜子去。
她妈眼一瞪,说,你说的啥?我的娃越大越不听话了,还以为你是三岁的耍娃娃哩,你走了满地的洋芋谁拾?紧赶慢赶就怕挖不完了,万一冻在地里咋办?
穗子像被人迎头泼了一头凉水,那点热情顿时消失了,她垂下头,慢慢地拾洋芋。
她眼里刚刚燃起的那些欢愉消散了吗?我看不到。
我走到地埂子下,开始折野糜子。
这种草密密地生长着,抽出细长的穗子,每一株穗子八九寸长,到了头顶上散开来,呈一个小伞状。想不到它们还能用来扎笤帚。我仔细地摘着。野糜子的穗子其实很脆,看准关节轻轻一折就折了,发出一记十分细微的咔嚓声。我的手抓住一根,咔嚓一响,抓住一根,咔嚓一响,我微微闭上眼,仔细地感受着这咔嚓声,一种快意流遍全身。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折断的不是它们,而是我自己的骨节。居然不疼,只有爽快清脆的一记响声,咔嚓!
我折了一大把,拿不住,就抱在怀里,一条地埂子走出头,怀里都满了。只能回到穗子劳作的地里,找个地方放下来。
穗子在忙,她拾的洋芋堆了很大一堆,像一座白花花的小山。
嘿——我打招呼。穗子从洋芋堆的那一边抬起头,扫了我一眼,却没有露出甜甜的笑,嘴嘟着,脸色凉凉的,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又低头拾她的洋芋。
我讨了个没趣,顿时脸上讪讪的。
我仔细打量穗子,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
我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没有兴致再折野糜子了。
穗子劳动的动作真是熟练,蹲在地上往前蹿,一会儿拾一笼子,提不动,就一步一步往前拉。拉到洋芋堆前,双手放翻笼子,斜着身子往外倒。她的脸上灰扑扑的,双手糊满了泥土,已经看不出那是一双女孩的嫩手。脑后那一束黑发老是顺肩膀溜下来,在胸前飘动。扫着她的脸了,她很不耐烦,抽个空儿抓起来甩到脑后去;过一会儿又溜回到胸前了,她一脸恼怒,再抓起来甩过去。头发里糊满了尘土,还挂着一些干枯的洋芋叶片。
穗子妈一口气挖出头,回来坐在一堆洋芋秆子上歇缓,喊我过去吃干粮。我们就蹲在泥土上,手里拿着馍馍大口吃,稍不注意风吹过来,把土末子吹进了嘴里。不用人招呼,穗子也跑过来吃。她好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用水壶的盖子倒了一些水递给我,她自己则捧起一个大馒头囫囵吃起来。
吃完了,又开始挖。穗子的父母都把腰深深弯着,屁股撅出来,一下一下使着劲。穗子出汗了,乱发沾在脖子里脸蛋上。我过去帮她提笼子,一笼子洋芋的重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明显气力不支,只能在边上帮一把,出大力气的还是穗子。一整天时间我们都重复着这样的劳动,我很快就厌倦了。想起课本上学过的农业机械化,就自作聪明地悄悄问穗子,为啥不想办法用机器挖呢?省时又省力,非得叫人受这罪吗?穗子一愣,笑了,说,倒是有挖洋芋的机子呢,但是这山地多陡,不能挖。还有,那费用高得很,还是人挖划算。
我感到腰疼得要断了那样,双手被笼子摩擦,手心里火辣辣的。
悄悄问穗子,咋还不回家呢,啥时候回?
穗子扭头看一眼西边,说,还早哩,日头落山了才回。
我就不断扭头看太阳。
要命的是那一轮太阳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偏偏将步伐放慢了,一寸一寸移动着,就是不肯往山下沉。
我想找个地方睡一觉,或者坐一会儿,肯定没人说什么,但是看一眼穗子,我觉得不好意思就这样开溜。
只能陪着她继续拾洋芋,提洋芋,倒出一个个洋芋堆积的小山。
就在我觉得绝望的时候,穗子爸妈把一对家具并到一起,穗子爸扛在肩头,穗子妈提上空了的水壶和同样瘪了的干粮袋,穗子胳膊上挎着笼子,我们收工回家了。鞋壳里塞满了土,胀得我难以行走,脱下鞋倒了土,这才能走利索了。
挨进家门,我瘫倒了。衣服也没心思换,就爬上炕睡了。
姑太太火了,拧着脚满地跑,边给我倒水拿馍馍,边弄了个热毛巾给我擦脸擦手,边骂人,数落穗子的爸妈,还有穗子。说你们这些石头心肠的人呀,把人家的娃娃当劳力使唤哩,人家就是来浪几天嘛,难道给你家拉长工来了?她可是城里长大的,一天苦活没干过。哎呦呦,今儿可是吃了苦了。
她这么夸张地折腾,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爬起来,到院子里叫她别再抱怨了,没人叫我干活,是我自愿想尝试的。穗子妈一听这话高兴了,说,就是就是嘛,媛媛本人不说,妈还不信呢。
我没心思理睬这老太太,进厨房看穗子在干啥。
穗子没有像我一样睡在炕上歇缓,她在做晚饭。地下扯来一堆胡麻柴,灶火里塞了一束,火正旺旺地燃着,她在揉面。一疙瘩面看样子不好对付,穗子肩膀一耸一耸,脚尖一踮一踮,似乎全身都在鼓劲。她的脸草草洗过,头发湿乎乎沾在两腮边,身上衣服鞋袜都没有换。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等饭熟可能就黑透了。
我看着穗子忙碌的背影,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她和我一样大,在地里那样干了一天苦活,回来还不能休息,接着烧火做饭。她才多大呀,看这娴熟的样子,肯定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学会了家里家外的活计。我想到城里那些同龄人,一个个像公主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总是抱怨,感觉活着没劲儿,生活不如意。和穗子比,我们是不是有些奢侈、有些不知好歹、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我蹲下身子说我帮你烧火。
穗子头发一甩,说,行,你坐在那个板凳上,离灶火门远点,别把头发燎了。
我心里说这么简单的活,我还能干不好,穗子你真是小看我了。
一束柴烧完,我赶紧整理一束,续进去。胡麻柴很扎手,眼看火要死了,我慌忙把手里的柴顺势一捋,断茬扎得我哎呦一声,手心针扎一般疼。穗子忙说,你快走过,这活儿你干不来的。
我擎着手直吸凉气。穗子拉亮灯帮我看,一根细茬刺进肉里了。穗子一把拔出来,说柴不能用实劲捋,要用巧劲儿。说着极麻利地整理出一束,塞进去。
我看着不服,心里说你能烧好,我也一定能烧好,还能让这么简单的活儿把我给吓住。就蹲下继续烧火。
没想到还真不是个好对付的活计,看着简单,实际烧起来并非那么回事。等我把一把柴续进去,火灭了,一个劲儿冒死烟。穗子正往锅里下面,催促说,你烧旺些,不然面泡糊了。
我捏着柴火急抖,抖得火星子乱溅,就是不见火燃起来。
还不好意思向穗子求援,着急之下埋头向里吹气。噗吹一口,灰烬里冒出明亮的火焰。噗再吹,又冒出火焰。可就是不能大面积燃起来。我豁出去了,憋足气持续吹,像小时候在私立艺校跟音乐老师学练气发声那样。
柴火下面火星子明亮起来,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奇怪的是上面冒出一股股浓烟。
我吸足一口气,又一次连续吹出去。
不等一口气用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我下意识地跳开了。
灶膛里火烧起来了,只是火势之猛超出了我的意料。一把柴全着了,烘烘地烧着,喷出的灰烬像黑烟一样直冒,落在锅台上、我的脸上身上,我脸上脖子里手上被烫得生疼。
穗子哎呀一声,忙把我拉开,她上前控制住了火势。
我坐在门槛上,回头看火,一束束柴在穗子手里服服帖帖的,火焰明亮而温柔,在小小的灶膛里扑闪着摇晃着,跳着笑着。
我懊丧极了。
等穗子家的洋芋挖完,拉回来,院子里堆了座小山。穗子妈一天也不歇缓,带着穗子捡洋芋,稍大一点的没有发绿的,拣出来,倒进后院的窖里。穗子爸耕地去了,穗子和妈妈拾满一蛇皮袋子,两个人各拽一个袋子角,拖着袋子往后院走。两个人都趔趄着身子,咬着牙出力。我试了,我拖不动。姑太太也不允许我帮忙。我就坐在房檐下看她们干活。等把后院的窖装满了,穗子妈说那是给家里留的种子和吃饭炒菜的。接下来,把大洋芋拣出来,堆一堆,小个儿的、挖破的、虫咬变坏的捡一堆。我看着娘儿俩都是满手的泥土,粗糙不堪,问穗子妈问啥又要拣一遍呢,多麻烦人。
穗子妈眼窝里积满了土,灰扑扑的,她揉一把,说,还能为啥,吃饱了没事干,自个儿胡折腾自个儿呗。
我听着这口气不对头。
她却叹了口气,说,我们呀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一年三百多天没有一天不是在土里刨腾,你这城里娃娃哪会晓得这些苦哩。
穗子见我愣愣的,忙插嘴说,为了多卖几个钱呀,要是混在一起卖,价钱低得很,拣出来,大的价钱高三毛多呢。
穗子妈摇摇头,说种的时节盼个风调雨顺,好不容易丰收了,还是卖不上几个钱,苦死苦活一年下来,能卖几钱呢?唉。
我瞅着这个一向乐观的女人觉得纳闷,她今儿是怎么啦。
夜里穗子告诉我,洋芋价塌了,刚开始那几天大洋芋一斤七毛,小洋芋一斤四毛,短短两周时间,竟然分别降到了四毛和两毛五。本来她妈一心盘算用卖洋芋的钱买个压面机、一个洗衣机,现在看来要泡汤了。因为接着就要种冬麦了,父亲等着卖了洋芋拉化肥呢。
我想到穗子弓着腰在案板前擀面的样子,一双手推着擀杖不停地滚动,看来这个家里真是急需一台压面机。
第二天穗子带我去山上杀高粱。就是拿镰刀把高粱一棵棵割倒,捆起来,然后立成一堆一堆,叫秋天的太阳往干晒。
刚到地里我很兴奋,一面在高粱丛里乱跑,一面抱怨穗子也不给我拿把镰刀,这活计我肯定能干,而且能干好。高粱嘛,我很熟悉,老谋子的电影《红高粱》早就看过,血红的高粱酒肆意流淌,茂密的高粱丛里,一个土匪和一个美艳少妇搂抱在一起翻着滚,都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看到高粱,这记忆自然苏醒了。我东看看西摸摸,发现这高粱秆子绿绿的,黄黄的,淡紫的淡红的,并不像电影里那么血红。算了吧,可能是品种不一样,也可能电影的画面是故意加重色彩的。
等我抒发完内心的狂想,回到地边,穗子已经割倒了一片。
穗子割高粱的姿势一点也不优美,哪里是割,分明是在砍,挥舞着镰刀,恶狠狠地一刀一刀剁着。细弱的高粱乖乖倒地,粗壮的不愿意服输,挣扎着,穗子连着砍上好几刀,它们才不情愿地斜身扑倒。
我觉得穗子好像没使劲,姿势一点也不好看,就抢过镰刀试。
我对着高粱的根部挥出镰刀。然而,我没有感受到利刃切破水嫩的高粱秆子的爽快感,也没有看到一排排高粱排着整齐的队形齐刷刷倒地的景象。只有一棵高粱倒下了,还有三四棵歪斜了,其他的好端端的,坚持站着,用嘲笑的神色打量我。
我不服气,加大劲挥动镰刀,我的姿势已经不是轻轻地割,变成了穗子一样地砍。我狠狠砍了七八下,只有八九棵高粱倒下,都是些细弱的,粗壮的依旧挺立着,似乎在向我挑衅。
我手腕酸疼,镰刃似乎很钝很钝,从未磨过一样。
我丢开破镰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穗子笑着捡起镰刀,蹲下继续砍。
我不得不认输,实践大于想象。如果从前,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别人割高粱,一定会骂挥镰刀的农民是笨蛋。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笨蛋是坐在事实之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这样的城里孩子。高粱秆子的柔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们不会随着镰刀的削割乖顺地倒地,而是像小树一样牢固。
捆高粱我也不会。高粱秆子拧的简易绳子我怎么也捆不到一起,在劳动面前我就像个残废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穗子一个人忙活。她砍倒一片,回过身捆,捆出一个个合抱粗的小捆,再立起来,每五个立成一堆。远远地看像一群不会走路的孩子,互相搀扶着借着彼此的身子站立起来了,并且站立得相当稳固。
山顶上的风远比山下大,一阵强一阵弱,从西北方向扑过来,卷着枯草衰叶,哗啦啦响。高粱堆在风里摇摆着,有一些栽倒了,穗子扶起来,重新立好。有一些在风力摇晃下反倒站得越发牢实了。
风吹乱了穗子的头发,她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脸面完全暴露在露天里。我戴着遮阳帽,涂了厚厚一层防晒霜。我还是觉得皮肤紧绷绷的,说不出的难受。我知道这晚秋强烈的风在伤害着它。我摸摸脸颊,一再向下拉帽檐,尽可能地遮挡风和阳光。
穗子伸伸腰,舒展一下腿,换个姿势接着忙活,她没有工夫考虑皮肤保护的问题,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奢侈。我想叫她抹一点我的防晒霜,可是一想到她从小就在这种情况下劳动,十几年了,今后还会如此,十几年几十年地重复下去,那么我的一盒防晒霜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我忽然心情沉重起来,信步走出高粱地,站在远处回头望,一片衰败的绿色丛里,穗子的身影多么像一株茁壮的高粱啊。
我在穗子刚割倒的一片高粱上躺下,仰面看天。
杏花梁深秋的天空十分辽远,无边无际海水一样澄澈的淡蓝后面,是海水一样的深蓝。蓝色具有着层次感,一层一层递增。一些云并不洁白,相反像破旧的碎布,形成一片片补丁,将原本完整辽阔的纯蓝破坏了,给人陈旧而厌烦的感觉。
耳边一片嚓嚓声,间或伴随着一两声费劲的吭哧声,那是穗子在为自己加油。
穗子穗子你不歇歇吗?
风把我的声音传出去,风力削弱了声音里的一些内容,我听着自己的声音传回来,单薄而无聊。
穗子穗子你打算一直这样干吗?在杏花梁的土地里干一辈子?
穗子穗子你真甘心一辈子这样过?不觉得委屈吗?
没有回答,穗子的身影隐没在高粱深处,那个憨憨的背影正屈成一团,正在全力对付满地的高粱。
我们是同龄人,然而在相同的一天里她和我的任务不同,我可以在劳动之外走走看看,体验体验,发表见解,累了躺下来,胡思乱想,看天空看白云,听风的絮语。穗子不行,她的任务是挥着镰刀对付这一片泛黄的倔强高粱。
穗子穗子你就不累吗?
忽然,我看见穗子回过身来了,向着我这边走来。头发上落了土,是风把尘土扬起来,再抛下去,细小的尘埃落在黑发上,比别处更显眼。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白。仿佛她在这劳动中猛然变老了,头发尤其沧桑。
穗子并不休息,坐在高粱上磨镰刀。霍霍声有节奏地响着。
我痴痴望着她,这个叫穗子的姑娘啊,她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在繁重的劳动中长成大姑娘,找一个同样在山沟里的人家嫁出去,像她妈一样生养几个孩子,然后围绕着丈夫孩子过一辈子?这样把一辈子过完,她遗憾吗?
我想把这个疑惑问出来,然而嘴唇说不出地干,眼睛也干巴巴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些面孔,有鲁美有杨树有代丽丽,还有更多城市里的同龄人,还有我自己。我们从小就享受各种现代化的物质,穿专卖店里的运动鞋和正牌羽绒服,吃白米饭,每一顿都离不开肉,在县城最好的学校念书,可是我们还成天叫着说无聊,说活得没意思。看看穗子吧,相比之下,我们的所做所想是一种什么样的奢侈与造作呀,难道不是在无病呻吟?
我长到这么大,哪里干过重活呢,洗衣做饭都是我妈包揽,她怕耽误我学习,什么也不叫我插手。父母希望我沿着他们早就设定的路线成长,念完初中是高中,高考考个好分数,上个好大学,然后毕业找一份舒心的工作,再就是结婚生孩子,过一个城里女人拥有的优裕日子。
每一个城里女孩子都是沿着这样一条路线成长的,这路线沿袭已久,我们的人生路途平坦得没有悬念。
但是,我中途出了意外。按世俗的说法,就是踏上了歧途,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害起了精神病。家里人在万般无奈之下,让姑太太把我带离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城市。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意外,让我知道了原来在同一片天空下,同龄的孩子,命运却是如此不同。
穗子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她没有为此而抱怨,她那么认真地对待着自己的生活。在她的认识中,似乎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需要抱怨的,认认真真干好每一样活计就是了。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将来的生活似乎也值得期待了。
和她比较,我看到了自己的荒唐。
我想起父母的面孔,父亲是模糊的,母亲是清晰的。我害病后,短短半年时间她好像猛然老了,人也变得邋遢了。那时候我和他们顶着干,我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忽然感觉内心有一点愧疚。我这么做对吗?会不会伤了他们的心?
杏花梁的冬天来了。
气候干燥极了,很长日子都没有落一场像样的雪,很多人得了流行性感冒。姑太太的肺病犯了,整夜整夜咣咣地咳嗽,吵得人难以入睡。我说去医院看看吧,姑太太极力反对,说,老病了,年年冬天犯,划不来花冤枉钱。穗子爸买回一些橘子,我们吃了,穗子把橘皮晒干,给奶奶泡水喝。橘子皮水我尝过,苦唧唧涩巴巴的,不好喝。奶奶把一包橘子皮压在枕头下,笑着说够喝一个冬了。
冬闲了,穗子还是忙,除了做一家人的一日两餐,还得去沟里担水。穗子挑着担子前面走,我百无聊赖,就跟在后面看稀罕。下了杏花嘴,在水沟里走下21级台阶,沟垴里有一泉水,全杏花梁的人都在这里担水吃。水滴洒落,结成冰,日复一日,泉口结了厚厚一层冰,舀水变得很困难。穗子跪在冰面上,把水瓢伸进冰眼去,颤巍巍舀出一瓢水。两桶水舀满,穗子出汗了,明亮的汗水露珠一样沿着眉毛梢儿滑落,落进脖领里去了。
穗子担上沟畔,我要试试。
竹子做的扁担很宽,我学着穗子的模样躬下身,将扁担压上肩头,站起身往前走。
我走了五步路,就小跑起来,跑了几步,肩头刀扎一样,尖锐地疼起来。踉跄着再跑几步,腿像蒜辫子一样拧着,两桶子水像千斤重担,压得我几乎栽倒在地。我赶紧放下担子,水剧烈地扑晃着,有一些洒出来。
穗子过来接了扁担,担起来默默地走。
我跟在后面。我摸着还在疼的肩膀,再打量穗子,我不得不感叹,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姑娘,她的肩膀难道不是肉长的,怎么就不喊疼呢?看样子她很早就开始学习担水了,肩膀上会不会磨出了一层老茧?父母为此怜惜过她吗?
我们在一处较为平坦的路面上歇缓下来,路上的黄土薄薄的,软乎乎的,伸出手慢慢地刨,很舒服。我信手写下一串名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是鲁美两个字。
穗子打量着鲁美,嘻嘻地笑了,说,你写的字真好看,是你的名字吗?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埋下头,尽量不叫她看出我笑容里的苦涩。
我伸手抹掉,再写,还是鲁美。
穗子歪着头也写,指头有些僵硬,斜斜地拧着,划拉一阵,完成了,然后盯着一行字笑。
我仔细辨认,慢慢地念出来:马玉花。
对,马玉花,我的名字。穗子说,笑容有些羞涩。
马玉花?不错啊。我也笑了,谁给你起的?
我自己。穗子声音响亮地说,本来家里人给我起的马穗子,听听,多难听。报到时我对老师说我叫马玉花。这名字好听吧?
说实话没有超出我的预料,是个乡下女孩子惯用的俗气名字,带着花儿。
我仔细辨认马玉花三个字,不像是三个汉字,而是一只多足虫子从这里爬过去,许多小爪子在土地上印出了一串痕迹。
我也念过书呢,穗子忽然说,到三年级就拉倒了,山里的老师不好好教,我爸说家里缺人手,干脆叫我拉倒了。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高得有些奇怪。我仔细看,摸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她忽然笑了,嗨嗨地笑着说,我其实不算很笨呢,识过的字有一百多呢,数字能从一数到百。声音忽然急转直下,低沉了,不过,离开学校就忘光了,现在只能写出自个儿的官名了。
我伸手抹掉马玉花三个字,用指头一笔一画重新写出来,叫她看着写。
她望着笔画方正的马玉花三个字,傻了。看一阵,摇摇头,满脸的失落,似乎这三个字正规地写出来,就换了一个面目,她难以认识了。
她终究没有学着写,起身担上水往前走。水滴洒出来,落在马玉花的花字上,把草字头弄模糊了。
身后留下了我和她的脚印。
夜里,我失眠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穗子。我还很小,背着一个老粗布缝的书包去村小学里念书。我和另外三个同学挤在一张课桌上,两个人坐一条凳子,我们挤过来挤过去,为一点写字的空间争吵着。我们在地面上练习写字,同学们手里都拿着一根碳棒,而我没有。这种碳棒要砸开一个旧电池才能取得一根。我家里没有电池,我为这样一根碳棒苦恼了很久……十岁上我放弃了念书,帮母亲带弟弟,给牲口割草,牵着一头灰驴子在野外放牧。我常常站在山头上向西南方向望,那里坐落着我们的小学校。上课铃响了,一定是代课教师老田在敲铃,一根铁棒子敲打在一个圆柱形铁器上,铃声缓缓的,悠长,动听,传出老远,我在山顶上都听到了……我丢下了我的驴子,向着铃声响起的地方跑去,我只想踮起脚尖,从学校的破墙缝里偷偷看一眼,看看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在干什么……
我跑啊跑啊,跑醒了。
汗把脊背湿透了。
望着漆黑的夜,我满嘴苦涩,眼里蓄满了泪。我明白这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之所以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肯定是白天听穗子回忆她的童年,睡梦里我把自己和穗子互换了。
可是我实实在在伤心起来。这感伤像潮水一样,翻涌上来,再也压不住。我任凭眼泪肆意流淌,满脸湿漉漉的。
往事潮水一样涌上来,一幕又一幕,湿漉漉的。
也许我错了,真错了。
第二天,头昏得厉害,姑太太很惊奇地问我脸咋肿了,眼泡明油油的。
我告诉她,我想回去了,离开杏花梁,到城里去,我正是上学的年纪,不能再耽误了。
她听完我的话,瞅着我看了一阵,响亮地笑起来,把穗子爸妈喊到炕前,拍着炕沿说,好啊太好啦,这娃算是开窍了,快快快,你去集上小卖部挂个电话,叫你姑舅哥接娃来。
我听得出姑太太是真的为我高兴,都激动得不成样子了。
穗子爸当时就去乡上的集市了。
穗子妈抓住院子里转悠的一只芦花母鸡出了门,一会儿走进门,鸡提在手里,脖子里滴着血,已经请人宰了。
晚饭我们吃鸡。穗子妈将肉炒了,分了,每人一份。但是我发现分给我的份额明显多得多,鸡身上好点的部位基本上都在我碗里,满满堆了一碗。奶奶爸爸尔利每人半碗,穗子和她妈每人拿半截脖子啃。
自家养的鸡,肉分外香,我差点连骨头都嚼碎吞咽了。我夹起一块给穗子妈,一块给穗子。她们死活不要,重新放回我碗里。我执意要给,我们就激烈地推让着,穗子妈的脸都红了。
半夜里我又失眠了,像放电影一样将这一年来所经历的事播放了一遍。我从中发现了青春的残酷,社会的压力,还有我自身的问题。我的心理确实太脆弱了,怎么连那么点刺激都承受不住呢,这样的心态以后怎么适应社会?还有更重的人生担子需要我自己挑起,我怎么能那么不堪一击呢?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赶快回去,继续学业,两年后考一个好大学,好好地往下活,给父母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打点行装,大皮箱里当初带来的化妆品用完了,衣裳都旧了。我一件一件折叠好,放在炕边上,我想留给穗子。它们在城里是旧衣裳,但在杏花梁却是好衣裳。尤其一件紫色短裙,穗子对它的喜爱我早看出来了。有一回我半夜醒来,看见穗子在灯下穿了它,小心翼翼地走着,扭过身打量后面的影子。当时我没有出声,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穗子从来没有给我说过她喜欢它,但我可以肯定她是喜欢的。
早饭是穗子妈亲自做的,清油葱花饼,在清晨尚未散开的微寒的空气里,油饼的香味飘满了院子。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在颠簸中来到了穗子家的门外。里面走出一对夫妇,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大人们在姑太太的高房子里说话,我在院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儿。把穗子爸妈的房间看了,把厨房看了,把羊圈看了,把牲口圈看了,把后院的柴窑看了,连茅房也看了,然后我坐在高房台阶上看整个杏花梁。晚冬的杏花梁实在没什么看头,到处灰秃秃的。那些杏树的枝杈是黑色的,仿佛浸了油。穗子曾经说春天花开的时候最好看了,满庄子的粉红与洁白交相辉映。可惜我看不到了。
风吹打着南墙,南墙根下的那棵杏树上挂着一捆野糜子,已经干透了。我过去解下来,抽出胳膊粗一束,用塑料包起来,我要带走,这是我满山洼奔跑着折下的。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野生糜子的头并不能扎笤帚,穗子妈叫我去折它们,只是因为看我闲得无聊,给我找个打发时间的借口罢了。
我摸着干透的野糜子穗,杏花梁干爽的冬阳抽尽了它们身体里的水分,它们变得分外脆弱,轻轻一触就断裂了。
我记起那个午后,洋芋地里穗子的失落与不快,艰难的劳作剥夺了她的欢愉,但是她像一株山野间长大的野糜子,适应了这样的人生,并且积极地热爱着。
我要带上这束野糜子,不为别的,只为纪念。
看到它们我就会想到有个姑娘叫穗子,像野糜子一样满山洼顽强生长的穗子。
县城的第一中学我不能再去,父亲四处奔波,替我改了名字,把我插进第二中学的高二尖子班。
开学了,我推着单车,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球鞋,随着水一般的学生潮流涌进校门。我的腿在发软,心在颤抖,我在心里轻轻喊着一个名字,是我新改的名字,李玉花。
我说李玉花加油啊,加油,李玉花。
周末的时候我来到喇叭河桥上,一年时间不来,这里变化之大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桥下的河道被修整一新,只留下窄窄的一点河道,两岸铺上了漂亮的石板。再往上是绿化带,网格状的鱼鳞坑里已经栽满了树木,一行行树站得整整齐齐,像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
大桥被重新整修过,破旧的地方补新了,整个栏杆粉刷成了纯净的白色。
我找到当年站立的地方,向下望,第四个桥洞还是那个方位,只是地面上铺满了石板,纯蓝色中间夹杂着红色,设计出一朵朵大红的花朵。
我盯着那红色看,目光一阵恍惚,又清晰了,那不是血,是花朵,石板拼出的花朵。
象征美好和希望的花朵啊。
桥上依旧有休闲的人,学生居多,还有一对对小情侣,亲密地凑在一起。我把目光放低又抬高,我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然后拉远视线,让所有人包括整座桥变成风景。我看到了曾经的旧风景,也看到了现在的新景象。
我轻轻地说,鲁美,你好吗?
在我过完19岁生日之后的8月,我接到了陕西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
当父母为我准备行装送我上大学的时候,忽然一天电话响了,一个声音说,媛媛吗?我是穗子,杏花梁的穗子,今年冬天你一定要来杏花梁,野糜子长势好得很,我折了一大捆,挂在房檐下,就等你来呢。
穗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尖尖的,有些失真。放下电话我回味了许久,这个冬天,穗子不会要嫁人了吧?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西吉。发表作品15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以及各种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小说《赛麦的院子》获《民族文学》2010年度奖。小说《长河》获《民族文学》2013年度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2013年度突出贡献奖,2013年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首。2014年中篇《柳叶哨》获首届“朔方文学奖”。2014年《长河》获第三届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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