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狮群

陈见星

狮子是唯一群居生活的猫科动物。一个狮群通常由4—10头雌狮和幼狮组成，数头雄狮偶尔加入其中。但在塞伦盖蒂的中心地带，塞隆内拉河谷（Seronera Valley）附近生活着一群狮子，数量最多时达到42头，是我见到过的规模最庞大的狮群。

我对这个超级狮群关注已久。这个狮群由两头成年雄狮掌管。老大约8岁，鬃毛蓬大，孔武有力，我给他取名“巴蒂”；老二叫“皮亚诺”，6岁，一头金鬃，体格健硕。这年富力强的哥儿俩把地盘扩张到了整个塞隆内拉河谷，没有谁敢于挑战他们的权威。

我在塞伦盖蒂所住的小石屋附近经常能见到超级狮群的活动，特别是在夜里，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狮吼声，有时候声音就从窗户底下传来。最近距离的一次，是我听到狮群就在小石屋外的草丛中猎杀水牛。水牛的哀嚎声，狮子的撕咬皮肉声，声声入耳。我隔着窗户打着手电，看见20多头狮子在围捕一头水牛，水牛殊死挣扎，狮子轮番攻击，一时却无法得手。只见巴蒂从黑暗中跑出来，纵身跃上了水牛背，两只前爪按住了牛角，张开血盆大口咬住水牛的脊梁骨。水牛应声倒地，狮子们蜂拥而上，粗野的抢食声连绵不绝。仅仅一个夜晚，700多公斤的水牛被他们吃得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快天亮的时候，吃饱的雄狮开始大声吼叫，宣示领地。顿时，一狮吼引来群狮吼，大地和我的窗户都在颤抖。

可惜好景不长。在围捕长颈鹿时，老大巴蒂被急红眼的长颈鹿一脚狠狠地踢中了腋下，三根肋骨断裂，断骨插入内脏，造成了大出血。遭受重创的巴蒂无法跟随狮群的步伐，被狮群抛弃，暴尸荒野，很快被斑鬣狗们分食掉了。

狮群的领导权落到了老二皮亚诺的手里。皮亚诺富于心计，谨慎稳重，不像前任巴蒂那么莽撞。他很少身先士卒，总是坐享其成。皮亚诺的眼睛又大又圆，温文尔雅，善于讨雌狮诺娅的欢心。诺娅是雌狮们的首领。在狮子的世界里，雄狮尽管身强体壮，但狮群的内部事务均由雌狮决定。雌狮之间都是血亲关系，小雌狮出生之后，就和自己的母亲、姐妹生活在一起，终身也不分离。雌狮们通常由一头富有经验的雌狮率领，她决定狮群何时狩猎、何时休息、何时迁徙、采取何种战斗策略。没有雌狮们的支持，雄狮的首领位置很难坐得长久。

但祸患总起于萧墙之内。巴蒂最大的儿子姆库科巴已经3岁，长得和巴蒂一样魁梧。“姆库科巴”在马赛语中是“大个子”的意思。他进入了青春萌动期，渴望与雌狮交配。但在皮亚诺眼中，这属于大逆不道的行为，狮群中只有他才享有交配权。姆库科巴的不臣之心日益强烈，他企图与皮亚诺分庭抗礼，但限于势单力孤，只好隐忍不发。

一天清晨，皮亚诺离开了狮群，外出巡视领地。姆库科巴看准时机，突然杀死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两头幼狮。这是诺娅刚产下3周的孩子。姆库科巴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杀死诺娅的孩子，就会使诺娅重新进入发情期，然后与自己交配。但诺娅对姆库科巴极为愤恨，她怒吼咆哮，并且召唤来其他雌狮，对姆库科巴群起而攻之。姆库科巴再也无法在狮群立足，不得不衔恨而去，浪迹天涯。

姆库科巴走了，狮群暂时恢复了平静。几个月后小雨季来临，狮群一下子有20头小狮子出生，可谓“人丁兴旺”，蔚为壮观。那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到塞伦盖蒂的游客都见到了这一大窝毛茸茸、胖乎乎的新生命。为了防止小宝宝走散，或被其他雄狮或斑鬣狗猎取，雌狮们总是把所有的幼崽汇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大托儿所，由雌狮姐妹们共同喂养，因此狮群规模显得特别庞大。狮群捕猎时，会留下一两头雌狮看管他们。皮亚诺也踌躇满志，经常在黄昏时独自站在“荣耀石”上俯视大地。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和狮群待在一起，但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沿着塞隆内拉河尽心尽责地巡逻，驱赶不速之客。

姆库科巴离开狮群后，生活一度十分艰难。落单的雄狮很难捕获食物，他像饿鬼一样，只能寻找腐烂的动物尸体果腹，甚至吃一些动物骨头，还免不了被其他狮群甚至斑鬣狗们欺负，饿得皮包骨头，虚弱不堪。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两个年轻的流浪汉，大一点的叫勃朗多，小一点的叫笛卡儿。这三头雄狮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此结成联盟，开始了打家劫舍的日子。勃朗多长相憨厚但性情粗野，笛卡儿一副抑郁症的表情，姆库科巴的眼神中总带着仇恨。他们没有固定领地，在草原上漂泊流浪。他们互相打斗，争吵不休。塞伦盖蒂虽然面积广博，却几乎没有狮群分布的死角。三个野心勃勃的单身汉在一些狮群的领地边缘活动，企图伺机赶走狮群领袖，取而代之。

皮亚诺近来显得心事重重，他预感到了危险正在逼近。从前天夜里听到远处传来的吼声中，他判断出这是三头带有强烈敌意的年轻雄狮。但他没有怒吼回击，以免过早暴露自己的实力。现在，皮亚诺已经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脸上伤痕累累，四颗犬牙开始发黄变钝，其中一颗还折断了。他知道，如果正面与三头雄狮对抗，失败几乎是必然的。他向塞隆内拉河的下游转移，那里的丛林比较茂盛，不容易被入侵者发现。他大概是想采用各个击破的战术。

拂晓时分，勃朗多闯入了超级狮群的领地。他大摇大摆地来到塞隆内拉河边，边喝水边挑衅。皮亚诺忍无可忍，从树林里钻出来，鬃毛竖立，青筋暴起，咆哮连连。说时迟，那时快，皮亚诺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口咬住了对手的后背。勃朗多措手不及，一个趔趄，整个身体翻入河中，泥浆溅满全身。皮亚诺经验老到，不时使出假动作迷惑对手，攻击快如闪电。勃朗多的鼻子开了花，血流如注。被打蒙了的勃朗多狼狈不堪，慌不择路地朝河对面逃去。

杀得性起的皮亚诺此时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见好就收，给来犯之敌一点教训即可，而是死咬住勃朗多不放。缓过劲儿来的勃朗多开始反击，他利用身高体壮的优势压迫对手，双爪像连珠炮一样朝皮亚诺打去。皮亚诺被缠住了，脱不开身。两头狮子在地上扭斗，吼声震天，难解难分。皮亚诺渐渐体力不支，只剩招架之力，勃朗多却越战越勇。前者的脸上、前肢多处受伤，鲜血淋漓。而就在此时，河边传来了另外的狮吼声，姆库科巴和笛卡儿循声而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姆库科巴像发了疯一样，咆哮着冲过来拼命地撕咬皮亚诺。皮亚诺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三头年轻雄狮。他大吼一声，身体猛的一下腾起，躲过了姆库科巴的致命一击，然后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着树林深处落荒而逃。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代狮王就此落幕。

勃朗多、姆库科巴和笛卡儿胜利了，控制了超级狮群。以诺娅为首的几头雌狮害怕幼崽被新首领杀死，带领一大群幼狮们撤退到了塞隆内拉河北岸，就在与西部走廊交界的丛林地带盘桓。勃朗多、姆库科巴和笛卡儿重新划定领地边界，赶走了狮群里所有尚未成年的狮子，剩下的雌狮迅速被新首领征服。三个半月后，新一代幼狮出生了。超级狮群翻开了新的一页。

狮群的政权更迭总是充满了血腥和残酷，但却是狮子社会的发展逻辑。每一头雄狮都得从一个小小的“屌丝”干起，没有谁能够坐享其成，他们在成长中历经磨难，锻炼出坚强的体魄和勇气。大部分雄狮被无情地淘汰了，少部分顽强地活下来。最终控制狮群的雄狮，自然是强者中的强者。但他们的首领地位通常也只能保持两三年。巅峰期一过，他们又会被更年轻的雄狮取代。

一天清晨，我在塞隆内拉河北岸发现了诺娅和15头亚成年雄狮。这是皮亚诺的儿子们吗？诺娅竟然把这么大一群幼狮拉扯大，真是太了不起了！超级狮群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再过大约半年的时间，这15头亚成年雄狮都将成年。可以想象，他们结成的雄狮联盟，将是多么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