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刚
在中国,翻译这种工作如果不是拿到了什么政府的课题或外国文化机构的资助,高手是不愿意为此“贱役”的。的确,译稿的稿酬实在是太便宜了,千字60元是常例,算下来每小时的劳动价格还不如小时工。
除非是译者本人真的很有兴趣。
2008年,我翻译了一本普林斯顿大学的著名中国史家牟复礼的一本小书《中国思想之渊源》。
对于牟复礼,今天大陆年轻一辈的学人可能对其成就所知有限,但任何熟悉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北美汉学及中国史研究变迁的人是不会不知道牟先生的贡献和地位。若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普林斯顿东亚系,就没有中国文史珍本善本最有名的中心之一葛斯德图书馆,就没有杜希德、刘子健、余英时等人才济济可与哈佛东亚系比肩的中国史研究中心。牟先生治学的特点是结合汉学的素养和史学的眼光,其一生重要的大书是长达一千页的《帝制中国:900-1800》,这是他多年积累的学识和见解的综合,也是我见到的有关这九百年中国史的西文通史性著作中最详尽的一部。2005年,牟复礼去世时,余英时悼诗说:近世论文史,公居最上游。
我翻译牟先生这本书,纯是出于兴趣,100页的内容,我翻译了大半年,一天还不到一页。所幸的是,该书出版后,颇受好评,网店上有很多读者留言夸赞译笔漂亮,《东方早报》的书评人说:“本书译文准确雅驯,虽未能完全达到译者‘译出中国古典的味道的自期,但确是极见水准和功力的学术翻译。译笔灵活巧妙,用语温润整饬,读来颇有韵味。这是牟复礼之幸,也是读者之幸。”一些学者也对译文多有肯定。
但就如吃河豚一样,享受这种满足感必须要非常节制。所有的翻译就如同跳高比赛一样,是带着遗憾结束的。我知道,在两种语言的转换中,有如此之多的极限,译者所能掌握的语言的极限,所能掌握的文化知识的极限,都会造成错误和瑕疵,让自己每次翻开译本的时候都有腹背受椎之感。
我在此处倒不想多谈翻译的硬伤之类的,而是关于翻译风格的问题。
具体地说,就是翻译到底要西式,还是要中式?
1949年到1990年代以前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大家都用马列意识形态下的文体来翻译西方的作品,而且那时的学风好,翻译出来的作品即便不能说雅,至少也可以是达。
但到了1990年代之后,关于翻译的争论屡成热点。首先是翻译质量迅速降低,许多粗制滥造的翻译出来,连“信”都达不到,更别说“达”和“雅”了。
其次,国学热出现后,人们普遍开始重新认识到古典文学的优美,增强了对传统的尊重,这就强化了人们对译作的“本土化”要求。所以,古雅重新成为对最好的翻译的一种期待。
然而这种古雅要到什么分寸呢?
20世纪之交,林琴南翻译西方小说,是用古文的,后来很快在新文体的反衬下显得做作迂腐,古雅几乎等同于可笑。严复用“天演论”来译“物种起源”,虽然很古,很有气势,但意思却和达尔文相左,达尔文的进化论中,在演进的恰恰不是自然环境(天),而是自然环境中的生物。我想这都是当时中文本位尚未完全打开时的表现,那时的“古雅”绝不是今天的读者所能接受的。
最近,范晔重译《百年孤独》,据说也很想让这本西方小说古雅一点,用“里正”翻译镇长,虽然很有古风,但真是有点奇怪,还以为殖民地时期的哥伦比亚采用的是中国古代的官制呢。
不过国外的汉学著作,翻译成中文的时候,“还原”的工作是更受认可的。比方说,administrative staff,译成“官署”或“衙署”,要比“行政人员”好;高居翰的Hills beyond the river,译成“隔江山色”肯定比“对岸的山”好。
我在翻译牟复礼教授的这本书的时候,也力求如此。
首先作者引用的孔孟老庄墨韩等人的话,要尽可能还原成中国古籍中的话。这如今基本已成了共识。如“终极之物是不可以言说的,否则就不是终极之物了”,这种直译实在有些懒惰,放在那里非常添堵,或者贫乏的译者根本就没看出来这句话的原身“道可道,非常道。”那更不可饶恕了。
其次,一些具体的名词、句式最好也要体现“古雅”。
例如,incipient wisdom,译成灵明,不要译成与生俱来的智慧;preservation of life,译成养生,不要译成生命的保存,等等。句式主要是适当使用中国古文的节奏,如排比、对仗或骈俪等,如我在书中有:“顺乎君臣之责,则国存;循乎男女之别、父子之序,则家存,天下存。”“(道家哲学)激发了幽渺婉蓄、光怪陆离的诗歌,新奇颖异、旨于表现的绘画,微妙内省、通顿觉悟的哲学。”
通过这些还原,使西方人对中国思想的阐发犹如发自中国学者之口,读来倍觉亲切。但是这永远都只是一个程度问题,不可能圆满解决。毕竟西方作者不是完全按照中国人对概念的理解在使用术语的。
如文中作者用Great Tradition指商周以来上层阶级的文化传统,以区别普通百姓的风俗传统。但“大道”“道统”“正统”“文武之道”等等文献中现成的古语都不能完全对接,求教了数位方家,也不能钤定,只好根据语境轮番使用不同的译法。
有时候,虽然你知道作者大致说的是古史中的某个现象,但毕竟作者没有明说,译者不太好“帮助”作者下断言,例如书中这句:The written word was essential for effecting social improvement; the use of words became subject to the most subtle considerations. 有行家批评我的译文稍微有点“隔”,他的方案是:“笔削正辞对社会趋善去恶影响绝大,遣词用字的春秋笔法极为精微。 ”我个人认为,这似乎过于仰仗着母语的优势,对原作进行太多演绎了。
还有的情况,前人已经译错成常例了,这时候也很难去改,例如本书的书名,在翻译过程中发现似乎更宜作“中国思想之奠基”。The intellectual foundations中,很明显,foundations(基础)不是origins(渊源)。他处也数见作者将诸子思想视为构成中国思想之基本成分elements,这种构成性的指向是很明显的。但因为学界相沿成既定事实,也就无法苛求准确了。
我个人对翻译的体会就是,翻译就像两个千手观音寒暄握手,词语之间的意思总不能如榫卯般丝丝入扣。而翻译西方人研究中国古典的作品又多了一层困难。就好像西方学者已经把牛加工成了罐头,现在又要把罐头恢复成牛。
正因为翻译中没有定则,所以是高度创造性的领域,是种艺术,因而也就可以有“翻译家”出现。信达雅,这三个层次没有哪一个是绝对首位的要求。譬如朱光潜翻译的柏拉图对话录,虽然不尽准确,但却最能体现柏拉图语言的神采,朱生豪、葛浩文的翻译大概也是如此。
所以翻译就如艺术一样,可以同时有多种“最好的”,而不会有压倒一切的那一种最好的,这和情人眼里的女孩不一样。
于是,看到近来有新锐的“翻译家”声称自己翻译的《小王子》《老人与海》是“史上最好译本”,更正了前人译本中几百上千处错误云云。怎么说呢?要知道,大象入河,悄无声息,而青蛙跳进个小池塘,也会发出清脆的咕咚声。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