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市集

2015-04-29 00:44李鳌操
青年作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波斯市集周瑜

我认识她之前就去过那里。我在那边也呆过一段时间,但只有通过她的感受,那个市集才变得重要。本来在我看来,真是没什么意思,都没什么意思。她告诉我说,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嫁给你,谁都不会嫁给你,谁都不会嫁给一个死人。她觉得我像个死人,我知道,但她以前不会这样说。我并不怀念以前。我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是不希望谁嫁给我,嫁不嫁都是她在说。我早就烦了。我真想弄死她。如果不是她那么可爱,而且有那么多跟她一样可爱、比她还要可爱的人,怎么也无法消灭干净,我早就动手了。我想过一些方式,但都没什么意思。我跟她说,什么时候一起,再去一次吧。她说好。她叫大狗。都这么叫她,她姓苟,苟如意,一个看起来读起来写起来都比较麻烦的名字,主要是姓得怪。她喜欢别人叫她大狗。她觉得自己敢作敢为,活得漂亮,身上又有草莽的味道。巨蟹座。总说自己是狮子座。她嗜性如命。关于这一点,以前我会很得意地罗列百十个地方。那些稀松平常的地方,比如绿化带、沙发、电梯、屋顶、松树枝桠、枯了的水井,确实也因为她而变得充满善意,还有些深情款款,以及几乎触碰到什么本质的忧伤之类的东西。但是,我现在提到,仅仅是为了说接下来的事情。哦对,大狗长得不是很好看,颧骨高线条硬头发也不好,但身材真是没话说,一双大长腿笔直有力,除了日毴时所向披靡,也用来夹核桃。每次都是咔的一声,就像剥花生。我也试过,莫说花生,连蜜橘都夹不烂,它们都要滚起跑。她喜欢吃核桃、花生和蜜橘,也喜欢跑步。她最喜欢的是受到侵犯的感觉,可惜在我这里,她得到的从来都不持久。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她这样的人就不该结婚。我也不应该,但我们分属两个极端。她是敏锐迷人的土豹子,我是一条老实可爱的鼻涕虫。鼻涕虫在我们那边叫玄打虫,我只能写两个同音字,非常遗憾,不能表现出这里面的玄机。总之,我能操到她,而且一操三年多将近四年,无疑是幸运的,有种天天走狗屎运的感觉。不过,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想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这里面又有点说不清楚的、不只是没出息的东西。我这个人多少还是有点长处的。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去贵州,黔西南,一片叫做波斯岭的群山之中。

那个市集是在晚上,每月初三,就叫初三会。说起来没什么,无非是穷乡僻壤中,每个月还有那么一天晚上人山人海、灯火通明,颇有些老掉牙的奢靡劲儿和颓废之意,像是各路鬼神在人间集会,准备造天庭或者别的什么的反,所以搞得有点稀奇。不少朋友一听说,都有来这里一探究竟的打算,但都没有成行。只有我这样无聊的资深日款货才会说干就干,实际上我没说干,我只是说,我有个朋友在兴义的州旅游局,是个什么科长。其实没有这个朋友,我随口撒了一个慌。我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当时我正好在给几本杂志写人文地理稿子,就打算去住一段时间,再胡编乱造些东西交差。所谓市集,当然是卖东西的地方,大家一起卖,初三会也不能免俗,只是什么卖的都有。我又想罗列,但觉得什么两个字已经够了。真的是什么都有。我最大的感觉倒不是对货物,而是对人。虽然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但我还是会震惊于这个世界上竟然可以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而这样的聚会并非发生在大城市的中央商务区。要知道在波斯岭,方圆四百里内,丛林幽盛,山势奇绝,平日走个大半天也往往看不到一家人。有时候我真怀疑,初三会上的人多半都是野鬼游魂以及山精树魅。我已经说了,他们给人要造反的感觉。我不知道他们造反的对象,没有猜也没有问,因为都是我自己在想。出门在外,我几乎不说话。在初三会,我一句话都不说。我始终相信一些东西。真的是好多人啊。哦对了,初三会没有固定的场所,开在哪儿就是哪儿。这我倒是向当地人了解过。他们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只知道时间,而不知道地点。这里面有一套奇妙的规则。我经常能碰上,倒是有点怪。前前后后,还是有些当地人约我在市集上见面,我也抱着在人群中偶遇熟人的心理准备,但从来没有遇到谁。同时,我也没在市集上连续碰到谁,比如当街招魂的,人虽然多,但每次都不一样。我原本打算住一段时间,而这是个流动的市集,没有哪家人住在市集上,甚至没有谁会连续参加。我该怎么住呢。那是个夏天,我烦死了。我漫山遍野地睡觉,渐渐变成了一个野人。笔记本电脑没用,被我忘在一个峡谷里,过了两个月我又捡到,都懒得打开,就一直背着,回去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当然,稿子没写,照片没拍。我游荡了几个月,大概碰到那个市集三次,大概是三次。他们用的钱是一些金属,主要是银子,倒是也认人民币。市集上起码也说着十几种语言。我基本上都听不懂。后来有个非常漂亮的老太太,她叫住我,她说年轻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说的日语。她还说了很多,但我只听懂这一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呢。老太太卖一种五彩斑斓的扁平石头。她送了我一块。拿着这块石头,我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去了。之前处在混沌之中,简直有点已经死了的感觉。回去后我对那几个月的事绝口不提。过了两年,有一天,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看到了大狗。我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肯定去过初三会。她肯定也知道我。当时,老太太给我那块石头也在我的裤兜里。我不是每次出门都会带上,那天是心血来潮。

大狗看来,初三会是酒神开的。她说不出别的神。她的意思欢乐。说高兴了,她会直接吊起嗓子唱《欢乐颂》。大狗那时候头发很长,铺在我的肚子上像一床烂毯子。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真的决定在一起,她直言不讳,毫无保留。她说了她在初三会上卖淫的事。初三会其他所有的项目都围绕着卖淫。在市集中央,总要预先留出一大块广场,等到凌晨三点,那里就会突然出现很多五彩缤纷的帐篷,也不是五彩缤纷,就是有很多很多颜色,每顶帐篷都是一个颜色,以暖色调为主。大狗说她是在一顶橘红色的大帐篷里面。大家都戴着一种特质的面具,很轻,很薄,把卖淫者的样貌掩盖起来。据说都是普通人来卖,有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也有鲜嫩多汁的大小姐,以及初中生和小学生。有些集体沦丧的意思。男人们也是默认,甚至是被迫接受这样的现实。我也很清楚,那片山区的男人没什么地位。我亲眼见过一个小女孩扇一个中年男人的耳光,一直扇,一直扇,中年男人跪着,在街边,闹市。但我确实不知道那些帐篷里的事情。大狗一口咬定我嫖过她。我承认我嫖过,但我知道我没有。我去波斯岭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波斯岭。她想让我详细描述当时的体会,我连胡编乱造的兴趣都没有,就说当时我磕了很多药,始终是飞大了的状态,根本不记得。她说,难怪你当时看上去那么开心。说得跟真的一样。她还说,我一直在找你,我就晓得我还能遇到你。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一棵千丈树下,成千上万的猪儿虫在我们头顶吃叶子吃得沙沙响,还不断有细小墨绿的虫屎掉下来。我让她不要站在那里,说烦了声音就很大声,她说我欺负她。是的,她是个神经病,除此之外,她非常好。她做得一手好淮扬菜,还会些粤菜。做爱之前,她总是要喝酒。她说在波斯岭每天都能喝到一种猩红的苞谷酒。我知道没有这种酒。我迷上了这种附和的游戏。我怀疑她也明白自己在吹牛毴,但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出什么破绽。她已经活在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里了。她经常发呆。我那时候还上班,下班回来她还保持着我离开的时候的姿势,比如手托着脸看着书架的某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发呆的本事,因为她的手会青,会肿。我们分过几次手。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她的元气毫发无损,我的情绪却被她搞糟了。经常我都想死,看到她我就想自杀。我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有一天,她还是趴在我的肚子上,瞪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说,李鳌操,我想结婚。我一脚就把她踹到床底下去了。儿编这是真的。当时我不知道是鬼上身还是怎么着,总之一脚把她踹到床底下去了。我觉得她那样看着我,用那样的语气,说那样的话,就该受到那样的对待。我觉得自然而然。事到如今,我还能够想起当时的心境,十分清晰,好像可以摸到。同样,我闭上眼睛,感觉也还可以摸到大狗。大狗啊大狗,想起你我多么伤心。你还没有变老,我就这么伤心。我们商量过一些事情,但我什么都没有办到,她真是高估了我。我爱这个女人是不知不觉的。我也没有想到她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她只是需要个合适的地方去释放,去挥霍,去活着。在不合适的地方,她应该觉得眨一下眼睛也是浪费的。我现在也只是想象。我对她知之甚少。一起去波斯岭之前,我就知道我会失去她,但我以为她会迷恋上在帐篷里的日子,直接说再也不走,或者跟我捉迷藏,赖着不走。我没有想到在贵阳她就离开了。那天晚上,我们到得很晚,在酒店放下行李,准备出去找点东西吃。从电梯出来,她说她困,转身又上了楼。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要去做什么。我脑壳是旷的。我以为她是忘了什么东西要回房间拿。反正我没有跟她上去。我在大厅里等她,然后一直没有等到。我买了两包方便面回去,她不在。我烧好开水,泡好面,打电话报警,等警察来的时候吃了面。那两个胖子警察一进门,说不到三句话我就知道,要是我坚持说大狗出了事,我就会变成杀人凶手。我就撒了谎,说大狗刚刚打电话来,说她临时有事去南京了。我说了很多抱歉,还是受了那两个傻毴一通威胁和教训。主要是太晚了,我也理解,他妈的。

后来我就是初三会的常客了。我在义兴找了个工作,每个月都要进山一次。每次我都要拜访所有的帐篷,愣是没有遇到过大狗。当然她们都戴着面具,我看不出来,我也不记得大狗身上的什么特征,除了头发,我没有看到过大狗那样的头发。我只有小心翼翼地体会她们阴道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做爱做得这么忧伤。这样说或许冠冕堂皇一些,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开心。每一次交媾都像是在跟神灵对话,每一个神都有截然不同的妖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执迷于此。我相信大狗没有死,但我找不到她。我也知道后来的流连跟大狗关系不大。我不是在找她。我最多是在怀念她。想起她我就心痛,但我已经不敢确定自己爱过她了。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我会被吓到,我意识到自己对大狗从来就是漠不关心,但我转身又忘了这茬。我努力保持体力,跑步,爬山,去健身房。每次赶集,我都争取多进几个帐篷。我越来越急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干。再这样下去又会变得没意思的。我是在自我毁灭但我无法控制。然后我就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说她只有十五岁。我经常遇到她,在不一样的帐篷。我对她的熟悉逐渐变成了一种很温暖的感受。我觉得哪个帐篷美好我就走进去,小女孩一定在里面。她左边乳晕上有颗很大的红痣,比奶头小不了多少。她的奶头还很小,很稚嫩。她说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下次她又会告诉我一个不一样的。最后一次,她说她叫邹鱼,我叫她周瑜。她知道周瑜,还知道曲有误周郎顾的故事。她喜欢我叫她周瑜。她说她家在哪里哪里,让我去找她。我这才晓得在初三会卖淫也有相亲的意思。周瑜是在向我求婚。我并不高兴。我心里涌起的是一阵酸楚。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我在波斯岭嫖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人跟我求婚,最主要的还是想起了大狗。我好难过,嚎啕大哭。周瑜安慰我,跟我说了很多温柔的话。没多久我就离开兴义,去了南京。大狗是南京人,至少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当时随口说她回南京是为了应付警察,现在我又跟着这个谎言,拖着大狗留下的行李箱来到禄口国际机场。这篇东西是在机场的肯德基写的。我在南京没有朋友。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打开行李箱,想翻翻看有没有大狗家庭住址之类的信息。大狗不见了,应该去跟她家里说一声吧。说不定大狗真的回来了。我也希望大狗留了封信给我之类的,但是没有,行李箱里只有几条裙子,很软,摸着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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