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

2015-04-29 00:44赵志明
青年作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叔王爷太后

赵志明

1

有三个人,他们的身体被一根铁链子绞在一起,像一根人肉串。

前面的人又聋又哑,他能看到一切却无法说出,称之为“罔见”;

中间的人又瞎又哑,但他的听觉非常灵敏,称之为“道听”;

后面的人又瞎又聋,却能开口讲话,称之为“途说”。

凭借着“途说”沿路说书赚取些许盘缠路费,他们已经走遍了整个帝国。每经过一座城池,他们奇怪的队列都会吸引无数人围观,他们的“海派清口”造成万人空巷的局面。

虽然都有残疾,三个残疾人拼凑成了一个整体,倒也不缺眼睛、嘴巴和耳朵,这不是很“怪哉”吗?

“罔见”、“道听”和“途说”尝遍了世间炎凉百态,洞彻了世故两面三刀。上下五千年,帝王将相,是非成败,潮打空城寂寞回;纵横几万里,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人立枯骨如是观。于是乎,什么事到了他们的嘴里(其实三个人也就只有一张嘴),都变成了笑谈。

他们走南闯北,积累了无数谈资。有时候他们说的是古人,却像今人一般无二;有时候他们说的是今人,却像古人一样行事;这种混淆,就好像时空错乱的穿越一般。

甚至有传言说,他们拥有秘密通道,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此一游”。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证明,这条“人体蜈蚣”每三百年就会出现一次,因为他的祖上曾经在“家训”中提到过他们,说他们出现的时候,世界必有异相出现。

每到一地,有人就会向着“道听”发问(因为只有他能听到):“先生们来到我们这里,沿途经过无数城镇。不知道那些城市里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像有心灵感应,“途说”(只有他能开口讲话)就像被打开的收音机一样,开始播放一轮新闻联播:海边某座城市发生了海啸,十几米高的海啸就像海怪伸出来的长手,把数上的椰子全都摘跑了;中部某座城市深夜发生了地震,很多人赤身裸体跑到了街上,全然忘了羞耻感,就像梦中一样;有一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患有龙阳之癖,结果遭人戏弄,冲撞了自己的父亲;有一个地方的母亲怀胎十月,生出了六胞胎猪孩,他们的耳朵就跟猪一样,屁股上还有一根打着卷儿的小尾巴。

围观的人不相信,开始嘘场:“咿——你这是信口开河,说书呢。”

“途说”打蛇随棍上,顺着话题铺陈开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假虚实,也就是傻子演给痴子看。就好像一首歌里唱的,‘你是疯儿我是傻,繁荣富贵都是假。可笑的是,繁荣富贵都是假,吃苦受罪难道就是真吗?”

人群中的一个人仗着有几分见识,插嘴道:“我们凤姐儿也说过,‘你以为说书人嘴里说的都是假事,好像我们的生活就很真一样。可见知道分子肚子里的肠肠就是不一样。”

说新闻不过是暖场,是人都爱听闻新鲜事,不过等新鲜劲过去了,大家还是要听“老九九”的。有人要听许仙白娘子的“人兽畸恋千年修得共枕眠”,或者是董永七仙女的“偷窥狂恋物癖窃衣弄奇缘”;有人要听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建城史,或者是庞培古城的挖掘史;有人要听秦始皇扫六合的丰功伟绩,或者是特洛伊英雄的远征故事;有人要听国家领袖的杀伐决断,或者是豪门贵族的恩怨情仇。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突然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挤到人群中,挤了一头的汗,先是对拴在一起的三个人说:“劳驾,我们王爷想请三位到府上做客。”又对围观的老少爷们连连抱拳作揖,“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了。今日就先请回,改日再来听吧。”

这也就是当地官府衙门用的是情治,不是法治,要不然只需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派军士衙卫上街一吆喝,人还不都一溜烟散去吗?

大家都是明白人,赶紧说:“官爷客套了,请自便。”又向三人说些奉承话:“这下你们好了,去王爷府上,还不是老鼠掉到米笼里。说不定你们以后就能留下来,这不强似你们风餐露宿四海为家吗?”

见三个人俱都面露迟疑之色,众人又都解释起来,“你们初来乍到怕是不晓得,我们这里的王爷可是如假包换正宗货,是龙脉嫡传呢。”

于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出一条路,官员在前引路,三人尾随其后。众人中间有那些好事者,跟了一段路程,到底是王爷府邸,不比寻常人家的酒肆茶楼,断然是跟不到底的,也就逐渐散去。

进入王爷府邸,一路亭台水榭、富丽堂皇,自不待言。

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王爷的身份又岂是区区侯爷可比的。不过,外放的王爷虽然威风八面,可以尽享荣华富贵,超然凌驾于地方官吏衙门之上,但是有一条雷区却绝对不能碰,那就是不能逾制。一切都得遵从朝廷的安排,稍微出格一点,就会扣上“预谋不轨”的罪名。也确实,你都已经是王爷了,还想再前一步,那不就是顶破天了吗?

当然了,作为皇帝的子嗣,如果不能够继承大统,偶尔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想象一下假扮一下满足一下也是可以的。一旦暗室漏光,大逆不道的事情被传了出去,那可是很可能就要掉脑袋的。

王爷在中堂会客,简单寒暄过后,引入了正题,问道:“你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路走来,想必听说了我朝最近发生的动乱。因为动乱,朝廷与王府早就断了正常的通讯渠道。我想问你们,这乱是越来越大了呢,还是已经控制住了?”

三人不知道王爷端出来的盘子里放的是什么菜,一时都棍子样戳在那里。

王爷自我解嘲道:“你们不必惊慌。我早就是一个废远放黜的人,偏安一隅。我关心的与其说是国家大事,不如说是我的家事私事,只是想知道家人的近况罢了。”

“途说”于是大着胆子说:“太后被几个奸臣所胁迫,先帝的子嗣十之七八遭到了迫害,二十一个王子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不过太后也渐渐明白过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方面是自己的娘家人,一方面是帝王夫家的千古基业,两方面都伤不起啊。”

王爷默然,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穿了,当今太后只是他的后妈而已,和自己的母亲有争宠的前嫌,她的儿子与她的娘家人和自己又潜在着夺权的后隙。女人争宠,男人夺权,都是一叶障目的事情,很容易会失去理智。

当初先帝并不待见他们母子,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外放王爷,从此与京城的权力绝缘。先帝驾崩后,王爷甚至都没能够去守灵送葬,被忽视一至于此。

等到太后专权,外戚把持朝政,皇族势力受到压制。太后家人野心愈来愈大,羽翼丰满,必然视皇族血脉为眼中钉肉中刺,斩草而后快,除根得安枕。幸亏王爷和母亲早就来到这座小城,才可以置身事外,逃离这场名利场上冰与火的权力游戏。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确实如此。

开始的时候,王爷偏居一隅,免不了一阵泄气,后来听说了京城的连年动荡,又为自己感到庆幸,现在则是开始越发担心起兄弟手足的安危来。

“途说”安慰王爷:“纷乱既起,四海无宁。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动乱可以说始于太后,也必将终于太后。

“我的同伴(指“罔见”)能见常人之所不能见,我的同伴(指“道听”)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他们告诉我,钦差大臣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了,随时都会抵达。王爷请做好准备。”

王爷听了忧心更甚,说道:“你们既然有此异能,何不运用千里眼和顺风耳之术,告诉本王,钦差一行,到底是吉是凶?”

“途说”向王爷密语了几句:“钦差大臣此番前来,是要接世子去京城。至于凶吉,就不是我们所能妄断的了。”话已至此,三人就要行礼告辞。

有一个小男孩一直在内室偷看他们,不过七八岁光景,眼见怪人们要走了,才跑出来抱住王爷的腿:“大大,我不要他们走,我要跟他们一起玩。”

随后,小男孩又对三个人说:“我知道的,你们一个人能看到我,一个人能听到我说话,一个人能和我说话,你们三个人是‘三位一体。你们是不是做错了事,才被拴在一起合并成了一个人?也许你们是一个人,因为做错了事,被分成了三个人,对不对?”

带三人进来的官员哑然失笑。王爷皱起眉头,将他抱起来,径直送去内室。

那个官员小声介绍:“这是世子殿下,生来早慧,平时就爱说些天真古怪之语,很多话我们成人都是听不大懂的。”

“途说”说道:“非也非也。世子天资聪颖,原非常人可比。”

官员说道:“可不是吗,世子出生之日可是有吉兆的。”也许意识到说漏了嘴,官员立刻岔开了话题,“不过我们王爷只希望世子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途说”说道:“王爷深谋远虑,自有道理。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就是了。”

他们见王爷迟迟没有出来,于是向那官员告辞出了王府。

2

王爷抱着小男孩进入内室,看到小男孩眼中依然满是乞求的神色。自己的这个宝贝疙瘩,生来就喜欢怪人怪谈,闻怪则喜,志趣太过异与常人。即使生在帝王家,有这等癖好的也绝无仅有。

想到这里,王爷有点于心不忍,就哄他说:“允儿,大大带你去看外公砌墙好不好?”

小男孩这才高兴起来,父子二人于是携手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别院中。

一位布衣老者正在砌墙。那堵墙已经快有一人高了。

“外公,你这堵墙什么时候推倒啊?”

“快了,再有两三天时间,外公就够不着啦。那时候就可以推倒了重建喽。”

“外公,为什么你会够不着啊?你可以先砌一堵墙,再站在这堵墙上砌一堵更高的墙。这样,不就可以一直不用把砌好的墙推倒了吗?”

“就你的脑袋瓜子聪明。外公年纪大啦,这么高的墙是砌不动啦。”

“外公,今天来了三个怪人。我觉得他们是仙人!”

“哦,为什么他们是仙人?”

“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很奇怪,一个人没有眼睛,一个人没有嘴巴,一个人没有耳朵,真奇怪。”

祖孙俩的谈话被王爷打断了。

“现在外面世道越来越乱了。先皇生了我们二十六个兄弟,除了早夭和病逝的,现在二十一人中只剩下了四个。京城里的三皇兄瘫痪在床,十四弟落发出家为僧,他们不争不抢,不问世事。十六弟因为守着边防重镇,手里握有实权,想必自保无虞。我虽然身体多病,早就外放出来,但难免会有人向太后进献谗言,诬陷我韬光养晦、图谋不轨之类。刚才那几个人告诉我,钦差已经在路上,要将允儿接到京都去。不知道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太后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王爷脸有忧容。

老者忙宽慰他:“吉人自有天相,情况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京城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眼下又是朝争愈演愈烈之际,估计他们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来处理我们的事情。话说回来,即使大难临头,也未必就没有应对之法。”

小男孩说道:“外公有办法,外公有办法。外公砌一堵很高很高的墙,把我们都保护在里面,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

老者道:“他们会把墙推倒啊。”

小男孩说:“几十道墙叠在一处,外面一座墙最高,里面依次降低。我们在里面可以一级一级攀到最高的墙上。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越过那道高墙的。外公你说是不是?”

王爷说:“我希望您能带允儿走,隐姓埋名。哪怕让他跟着您学砌墙,做个快乐的泥水匠、小木匠,也比做个担惊受怕的外放王爷强。”

老者道:“天潢贵胄,说什么也不会就此埋没荒山野岭的。你是多虑了。”

王爷说:“昨儿个我梦到了先皇。他把一枚玉斑戒指给了允儿,又扳着允儿的手指说,‘这根手指太细了,套不上;这根手指太细了,也套不上。最后套在了允儿的大拇指上。我说:‘父皇,这是您的孙儿戴允常,您还没有见过。先皇非常生气,大声斥责我:‘见没见过,不都是朕的皇孙吗?说完,先皇就牵着允儿的手离开了。我在梦里急的大叫父皇父皇,可哪里还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原来是南柯一梦,醒来一时心绪难宁。又听说城里来了三个怪人,我就想请他们来,问一下他们,可有远近的消息。现下这个光景,我也不担心自身,横竖就是一死,算是为家国靖难了。我只是放心不下允儿。此前我就曾发誓,荣华富贵没有边,到头来也就是镜花水月,只希望允儿能如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成长生活,健康快乐些,知书达理些,人情世故些。钱财不在多,不捉襟见肘就行。名不在显贵,不遭遇横祸就行。

“您不是一直说要回故乡颐养天年吗?您把允儿带走吧。”

小男孩一听又喜又愁,高兴的是他可以跟外祖父在一块,担忧的是他会因此离开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

正在这时,管家一路小跑着进了别院,告诉他们有懿旨到。

果然如那几个怪人所言,钦差大臣已在途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王爷以为一家人终于还是难逃噩运,急火攻心,眼前一发黑,软绵绵地垂倒在地。老者赶紧抱起王爷,给他深掐人中。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王爷悠悠醒来,他紧紧握住老者的手,摇了摇,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他挣扎着起身,去迎接懿旨了。

懿旨诏令戴允常即刻进宫陪伴懿驾,除了侍奉的仆人,亲人一律不得随行。

安顿好了钦差大臣一行,王爷急忙叫来了自己左近之人,商讨应对之策。

太后此举,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说是将戴允常作为人质扣押在京城,实在没有必要;换成是将十六王爷的世子人质于京,倒还更容易理解些。不过既然太后下诏如此,抗命只能速祸。可是将戴允常送入宫中,无疑是将年幼的他推入火坑。众人一时左右为难,都是满面愁容,哀叹连连。

王府晚上设宴款待钦差一行人,少不了随行上下都有一番打点。看到王爷等人强颜欢笑,钦差大臣于心不忍,就点拨了一下王爷:“世子此番入京,卑职以为,王爷无须太过担心。虽然天威难测,但太后最近凤体违和,病榻之上多有所虑。动荡时期或许即将告一段落。”

钦差大臣认为这是天大的一场富贵落下来,王爷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是。他没想到,王爷压根就不愿意让他的儿子去京城。

虽然诰命责令即刻启程,钦差大臣还是尽量宽限了数日,让王爷一家人可以多相守几天。

这种类似重温的天伦之乐被离别的哀愁笼罩着。

外放王爷没有谕旨是无法进京面圣的,私自离开自己的封地也是一项重罪。王爷仔细权衡之下,只能让外公冒充老仆,夹杂在随行下人中,照料戴允常一路的起居,以应付不测。

在舟车劳顿中,外公利用一切机会,和戴允常独处。

戴允常第一次出远门,对沿途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同时准备了一箩筐的问题问自己的外公:“为什么父王一再叮嘱我,只有在没有闲杂人等的时候,我才能喊你外公?”

外公说:“因为你这次是去见你的奶奶,她可能不希望你带着外公一起去见她。”

戴允常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不是有奶奶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奶奶?”

外公说:“她是你的大奶奶。你要比对你的奶奶更尊敬她。”

戴允常又问:“那我到底有多少奶奶啊?”

外公说:“允儿的爷爷娶了很多老婆,按理说你都要喊她们奶奶。不过,目前你只要记住这个大奶奶就行。而且,你不能喊她大奶奶,或者是老太太,你要喊她太后。”

戴允常还是不理解,他想,不是说是奶奶吗,怎么又成太后了。很快他又冒出了一个问题:“外公,我们在这个奶奶家会待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外公说:“如果允儿很听话,讨奶奶喜欢,她就会很快让我们回家。如果你惹她生气,她就不会让我们回家。”

戴允常吐了吐舌头,“我会很听话的。这个奶奶人很凶吗?为什么大家说起她来都很害怕,就好像我们府里的丫鬟仆人们说起父亲母亲一样?这么凶的奶奶家里肯定也不好玩。外公,我能一直跟你玩吗?”

外公说:“我不会离开允儿的。”

途中无事,一路行止都有驿站工作人员打点,很快就到了京城。

戴允常被宫中太监径直接进宫里,其他人原地待命。后来宫中太监又传下谕旨,戴允常得留宫中太后身边,一应生活起居都有宫女太监服侍,随行的仆从着令回归王府。

外公放心不下,打发一名仆人回去复命,自己和其他人等在京城找了个院子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五年。

五年里,外公不知道砌了多少道墙,又推翻了多少道墙,但是戴允常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有一天,外公倒是等来了王爷的一封密函。

信中写道:“自允儿前往宫中,我们夫妇二人夙夜兴叹,忧思难忘,病体沉珂,欢颜不再。不意想接到密诏,太后懿旨,勒令我们夫妇饮鸩自尽。想来是立子去亲。若允儿果真被扶植做了皇帝,他在京城毫无根基,朝政格局又是勾心斗角,他置身风口浪尖,又如何自保?很容易成为朝争的牺牲品。我们去后,允儿在这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允儿就交付给您了。”

外公看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下定决心,哪怕将这把老骨头埋在京城,也要等到和外孙见面的那一天。

3

戴允常进宫后,先是被带去叩见了大奶奶。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跪在地上,大奶奶仰望上去可不就不怒而威,让他胆战心惊。退下来后,很快就有几十个人跑过来侍候他,大大超出王府的规格。

给他洗澡的就有五个人,一个人负责搓身子,一个人负责用香料,一个人负责打水,一个人负责挤毛巾,一个人负责给他擦身子。洗完澡后,给他更衣的有三个人,给他梳妆打扮的有两个人。

然后是吃饭,为了防止菜肴变凉了,光是传菜的就有二十几个人,他要吃什么菜,还有一个太监专门给他布菜,边给他添菜边报菜名。

此外,还有侍寝的,照顾他大小解的。

接下来,戴允常又见到了好几个山羊胡子老头,他们都是他的老师,负责教他各门功课。课程排得满满的,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还有两小时。除了学习圣人之言,重温祖宗家法,还要上体能锻炼课。

几天下来,戴允常就开始打瞌睡了,还差点忘了自己的外公。但是他知道,外公这个秘密不能让太后这些人知道。他甚至很担心,外公会不会因为等不到他,自己先回家了。

每隔一段时间,太后就会召见戴允常,查看他的学习成果。

有时候太后会问他:“如果让你做皇帝,你乐意吗?”

戴允常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工种,只是联系到目前自己的处境,反过来问太后:“做皇帝是不是就要永远离开自己的父母,要被很多人跟着,要上很多功课?”

太后默然,隔了一会才答道:“做皇帝可能是要很辛苦,但很多人认为是值得的。兄弟反目,众叛亲离,到后来君临天下,就会称为‘孤家寡人。个中滋味,也许只有做了皇帝的人才能知道。”

戴允常见太后有点闷闷不乐,就说道:“那我就做一回皇帝好了。等我做了皇帝,我就告诉你做皇帝是怎么回事,这样你就用不着遗憾啦。”

太后被逗乐了,有意捉弄戴允常,问他,“我让你像笼子里的小鸟,失去了自由自在,看得见的只有四方城墙之上的天空,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撒欢扑腾翅膀。我让你小小年纪就要离开父母,每天要学这么多的功课,远远超出了你这个年纪所能体会和承受的辛苦。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呢?”

戴允常于是放胆靠近太后,依偎着耳语道:“因为你是我的大奶奶啊。但是,他们都不让我这么喊你,叮嘱我要称呼你为太后。”

太后听后有所触动,不觉呆呆出神。她第一次像祖母一样将戴允常抱起来,心想自己是何苦来哉,生在帝王家是何苦来哉。

自此以后,太后心无旁骛,决意要让戴允常这个孙儿来继承大统。为了替他登上帝位扫除障碍,太后找来帝党后党的核心人员,告诉他们,既往不咎,自今以后再没有后党帝党之争。于是众大臣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太后内心已有明鉴,要为新皇预立顾命大臣了。

新皇是谁,从太后谕旨戴允常进京就昭然若揭了。只是当时朝廷大臣还不清楚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是要垂帘听政呢,还是还政戴氏?是要为缓和愈演愈烈的朝争,找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权衡点呢,还是想要彻底结束这段混乱,选立一个恩威并施的君主?

从后续来看,太后对戴允常宠爱有加,似乎不像是要扶持一个傀儡孙皇帝这么简单。太后年已迟暮,迟早要日薄西山;戴允常却还是一个小屁孩,极富可塑性,早晚要荣登大位,到时候赏罚臧否,还不都是仰在帝心,自出圣裁?

临时抱佛脚,容易被佛踩一脚;平时滴点眼药,总有低眉顺眼的时刻。

一众文武大臣就这么纷纷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盘。

太后冷眼旁观,洞若观火,只是不挑破这层窗户纸儿。她着手培养戴允常,看到他天资聪颖,学业精进,老怀大是开慰。她自忖虽然一时糊涂,导致皇室人丁凋零,但天可怜见让她挖掘出了戴允常。在太后眼里,这位孙儿必定是一位中兴之主,好歹也算是补偿了自己的过失。

五年之后,太后自觉油尽灯枯,大限已到,而戴允常在她的刻意栽培之下,文才武略,已经有乃祖之雄风。只是有一点,让太后隐隐有些担心。

五年之中,戴允常时刻不忘自己的父母,有一次甚至跟自己的大奶奶(在私下里他们以祖孙相称)说,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带着祖母返回故里一趟。太后心下愀然,故里之思让她想到了很多。狐死必首丘,羊羔总跪乳。“首丘”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来日无多的命运,“跪乳”却让她心弦紧张了起来。

戴允常的父亲贵为王爷。在戴允常称帝之后,这个王爷会不会以天皇老子自居?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会不会因为这根出头椽子而“为山九轫功亏一篑”?自己百年之后,如果天下再度陷入混乱不治的境地,那不就是自己亲手将戴允常架在火上烤吗?

太后思前想后,一时嘘叹连连。时隔五年之后,太后再次将目光对准了王族。不过这次没有大动干戈,只是下达了两道谕旨:第一,手握重兵的十六王爷,宠命优渥,加其肃亲王头衔,担任新皇帝的监国;第二,密令戴允常的生父七王爷和嫔妃们自尽,以避免新帝继位之后,有制掣之虞。

此时太后又老又病,眼睛白内障严重,已经不能视物,双耳失聪,说话也颇费周章。她所能安排的一切既已停当,新皇继位就显得刻不容缓。即使皇家司仪夜观星象,极力劝阻,谏言新皇登位最好另选吉时良辰,但太后已经迫不及待。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希望能在新帝登基之后死去,用太后之薨来巩固新皇的权势,强调皇帝已经君临天下,独掌乾断。

果然,新皇隆重的登基大典之后,太后说死就死了,一点也没有留恋。

4

所有这一切对戴允常来说,就像梦一样。

首先,他不知道自己日复一日的学习,将来会发挥什么作用。山羊胡子们告诉他,“学以致用,是备着将来不时之需。”

戴允常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狗屁不通,问他们:“这些都是你们教我的,我学得再好也没有你们的学问大。将来如果有需要,为什么不干脆由你们来提供答案,却要我用从你们那里得来的二手答案来解决呢?”

山羊胡子们每每听到这句话,就会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地磕头,像捣蒜一样。

另外,宫中生活特别无聊,没有一点点娱乐,很不符合孩子的天性。

当初他在王府的时候,经常会央求侍卫仆人带他出去逛街,偶尔也会央求外公带他去远足野炊。现在这些都是奢望。他无法走出皇宫半步,最多也就是抬头仰望天空。可是皇宫禁卫森严,上空真的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飞过。

除了太后,他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就是太后,他也觉得更多的时候最好“敬而远之”。她很少流露真情实感,导致她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似乎还在俯瞰着皇宫,让人无时无处不感觉到她的威严。好像她的死,也是一次深谋远虑的布局,显得很不真实。

年幼的戴允常自从进宫后,就在太后的监督下学习繁冗琐碎的“王道”。例如“人伦纲常”, “御人之道”“简在帝心”,“政从人出”,“有法可度”,“任人唯才”,“人尽其用”,“文张武弛”,“权力意志”,之类。

太后更是对他谆谆善导:作为帝王,要什么都懂一点,这样才不会受到左右之人的蒙蔽和忽悠;要“克己复礼”,才能避免因为自己的好恶对国家政权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要知人善用,才能扬长补短,将他人的智慧能力服务于自己;要见微知著,才能高瞻远瞩,防微杜渐,不让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简单点说,作为帝王,就是终其一生重复做一件事情:让文官们成为他智力的延伸,让武将们成为他力量的延伸,让厂卫们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让御史们成为他的口舌,让各级地方政府成为神经元和血脉,源源不断地下达命令和传递营养。帝王深居内宫,影响却遍及全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那样,调动全国的人力资源,然后像一只超级宅男蜘蛛那样,吸食这些供养。

一位合格的帝王,所做的无非是这些。一位超级帝王,无非就是更讲究效率,控制得更为严密,像一个设计精密的机器人那样,不能出现一点故障。假如出现了故障,可以自检,如果自检无效,那就只能换一个机器人。

所有帝王都喜欢说“存天理,灭人欲”,是因为帝王基本上都是这一规则的受害者,他们希望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存天理,灭人欲”,成为小机器人,那样统治起来就方便多了。可惜帝王时不时都会冒出些人欲,而且这些人欲因为久经抑制之后才冒出来的,就好像火山喷发一样,又壮观又可怕。帝王如果在这样的壮观面前自我陶醉,那就会让这种喷发成为常态。上有所好,下必附焉。所以说,天下之治,是不可能长治久安的。

地震火山频发地带,想要不乌烟瘴气,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帝王就没有一星半点正常的志趣吗?比如说,像王冕在雨后的山坡上放羊之余画点荷花,像一个樵夫那样背着柴放歌山畔,像热衷于填字游戏的职场白领那样纵思横想,像奥巴马那样喜欢打篮球,经常邀请篮球运动员在白宫聚会。

作为一个人,肯定会是有一些天然志趣的,就好像有些植物具有趋光性一样。不过,当一个人成为皇帝之后,他就成了一株病梅,什么枝条都没有了,只有光溜溜的一根主杆,看上去是那么的单调、乏味。作为皇帝,他将被培养成只有一种志趣,那就是做皇帝。

皇帝不是一个工种,也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基因突变之后出现的变种。就好像印度象在基因发生变异之后,出现白象一样。它其实是白化病。人类中也会出现白化病,但白化病人很少是皇帝。如果白化病人做了皇帝,他可能就会要求所有人跟他一样,用布匹严严实实地将自己遮掩起来。

作为皇帝的人,除了在任期内,不遗余力地大做特做苦做巧做“皇帝活”,基本是无法发展其他正常志趣的。

如果你喜欢修仙,你就无法正常地处理朝政,如果你喜欢画画,那就是不务正业。这样的皇帝,显然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只有喜欢做皇帝,努力发展做皇帝的基本技能,不断地练级升级,才可能成为一个制造盛世的帝王。他可以收获盛誉,在帝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修建规模庞大的皇陵供人凭吊,在时间长河中磨洗,半遭沙埋。

为了对抗这种终极无聊,每一个帝王在其生涯中都会挖掘出一些可疑的志趣爱好。比如说,有龙阳之癖,喜欢伶官、太监、侏儒、阉歌人、弄臣等,偶尔会出现异装癖、异食癖、歇斯底里症(俗称大头病)之类。

当一个皇帝坐在龙椅上,努力压制自己要啃食指甲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取大臣们的请示汇报,或者是慷慨激昂的演说,或者是针锋相对的辩论,他会油然而生一种虚无感。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真是折磨人,而能把龙椅坐穿的人,绝对是极品,已经不能用恋栈来形容,他们已经像吸食毒品一样享受这样的超级待遇了。

戴允常,或者说是每一个帝王,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做皇帝,绝对是一个苦差事。从人到皇帝,绝对是最为辛苦的蜕变。而且终其一生,即使遭遇武装逼宫、主动退位这样的事情,可以让他们摆脱掉皇帝这样的角色扮演,仍然处于变态发育中。

只有死亡,才能将一个帝王彻底解放。

5

继位之后,戴允常最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是:出宫去,找外公。

皇帝的旨令,没有人胆敢不遵。虽然在此之前,戴允常即使只是提出出宫的想法,也会遭到左右的苦苦劝止。原因很简单,戴允常出宫,他们可能会遭到牵连。太后则会直接呵斥戴允常。这也难怪,宫里面什么都有,干嘛要出宫去。外面有什么好,市井生活而已,实在是有辱视听。

即使是一只老鼠,在京城挖地三尺也能找出来。

戴允常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外公,非常高兴。他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人一样,急于向外公倾吐自己在五年里所遇到的一切。

“他们教我做皇帝的一切。教我言行举止,教我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如何揣摩他人的欲望和恐惧,如何运用手上无边的权力,一方面要控制,一方面要展示。这让我觉得,做皇帝就像是在扮演一个不存在的偶像一样。”

“学习时间很长,有很多功课,而且几乎没有休息。我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着外公,可是有时候我又忘了外公。”

虽然戴允常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外公在久别重逢之后,仔细端详着外孙,忍不住还是提出心存良久的疑问,那就是做皇帝的准备期既然如此辛苦和残酷,他的允儿是怎么扛过来的。

戴允常将外公带到御书房,那里有一扇暗门,里面是一个工作间。

平常戴允常看书累了的时候,会享有一段课余时间。他让随侍的太监找来了一套袖珍的木匠工具,有斧头、刨子、钻、锯、墨斗、角尺和竹尺;又找来一些木料,先是自己做一些形状各异的积木,继而开始制作木质的玩具,例如木刀木枪等。最后又找来宫中建筑的图纸,琢磨怎么制作楼台亭阁。

“有一个太监叫王德,他尽量满足我的一些要求,哪怕是违规会受到惩罚,也会偷偷地去做。有时候我觉得他其实就是可怜我。”

很快戴允常就能熟练地搭建出一座模型宫殿。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就像外公砌墙那样,修了拆,拆了修。常人都认为宫殿模型里面空间有限,但是戴允常发现模型内部结构其实非常精妙,或许里面的空间比设想的要大很多。

外公跟随戴允常进入暗室,当时还不觉得里面空间有多大;但是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却迷惑了。他进入的房间内部,其实就在一堵墙之内,那堵墙根本容不下一个人的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外公惊骇的表情,戴允常就跟外公解释:“外公,你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吗?有几个人一起吃饭。有个人觉得吃饭喝酒没有多大意思,就在一个碗里注入清水,倒映出了一个月亮。那个人拔出头簪,在水中月亮上划了一条线,就像门缝一样。门缝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女孩,轻轻一跳,就悬在了半空中,开始翩翩起舞。另外一个人大笑,说没有丝竹音乐,只有一个舞者怪冷清的。他将袖子卷起,从里面跌出一堆人来,有吹笛子的,有弹古筝的,活脱脱就是一个戏班子。演出完毕,这些人谢幕之后就都回到水中月和袖子里去了。那几个人早已经喝醉了,在呼呼大睡。”

“外公,水面之下,我们不知道有多幽深;铜镜的内部,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曲折。就好像你砌的墙一样。一堵墙隔开的是同一个世界吗?墙的内部是不是就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逼仄?”

“我将模型搭建,我又将模型拆除。反复往来,我觉得即使材料完全一样,但模型的内部空间完全不一样。起初还只是隐约觉得,慢慢我就开始积极求证。为了探索这种空间的秘密,我将模型做得尽量大,我可以自由地出入其中,得以在内部构思它的结构,丈量它的空间。我发现,空间就好像海面里的水,会不停地流溢出来。如果我在这里加一座花园,花园就出现了;如果我在那里添加一道回廊,回廊就出现了。我不停地添加,奇怪的是空间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拥挤。虽然当我出来之后,觉得模型外部并没有变化,但内部确实在膨胀了。由此我想到,模型外部的轮廓,只是和外部世界的界限,它可以永远保持不变,但是其内部却不受这样的限制。换句话说,模型的内部是另外一个世界,可以不停地扩张。甚至我怀疑这种扩张是无限的。就好像宇宙一样,它可能诞生于一个原点,随后就不停地扩张蔓延,大到无边无际,长到无穷无尽。”

“现在我还只能制造一个外部看上去就像一道墙的暗室,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觉得我可以在模型内部塑造一座城市,甚至是一个国家,甚至是世界。”

“外公,相比于做皇帝,这件事更吸引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人要做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他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拥有一切。”

“这个世界很大,但我可以制造一个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我,但我希望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在那里,每个人都自由平等,分享阳光雨露,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志趣无贵贱高下之分。一个农民与另一个农民是一样的,与一个歌唱家也是一样的。那个世界如果还存在皇帝,那么皇帝和一个农民也是一样的,只是职责不一样,劳动的性质不一样,有可能更为辛苦,虽然获得更多的尊重,但是他没有额外的权力。他不能奴役其他人和所有人,他最多只能奴役自己。在那个世界,皇帝或许会是最痛苦的职业,只有苦行者和自虐狂才会选择,并且在众人的悲悯下坚持到底,就像一次献祭或者行为艺术。”

外公一时无法理解这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未必都要理解这样的世界。诠释是属于创造者的。就好像宗教一样。他想到自己的外孙做了皇帝,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除了一个无趣的童年,还有父母的生命。所幸的是,外孙看来不会被皇帝这种身份压垮,而且他的发现也将给他提供最安全的庇护所。即使发生叛乱,即使朝臣阴奉阳违,在最后时刻出卖他,他也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外公提醒戴允常,这件事非同小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泄露给任何人。

外公觉得戴允常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完全可以不需要他的照顾。心事已了,再无牵挂,他很快就驾鹤西去了。

6

自此,戴允常作为皇帝,世上再无亲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戴允常未到弱冠之年,事事谨慎,不敢专断。赏罚臧否,也都尽量做到兼听。一时之间,倒也政事平稳。

戴允常一边做皇帝,一边继续精研他的木匠活。随着年岁增加,他手上的权力也越来越大,而他做皇帝的兴趣却越来越小,他完全沉浸在探索内部空间的欲望之中。

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一两个皇帝的助理就显得很正常了。本来十六王叔是最恰当的人选,由他来分担皇帝的职责顺理成章。不过新帝继位之后,周边国家趁着邻国内部动乱国势减弱,想要给新皇帝来个下马威,边境形势紧张,十六王爷要镇守边疆,须臾不能离开。

戴允常就只能从自己的身边挑选用得趁手的助理。一来二去,那个照顾他的太监王德就脱颖而出,地位举足轻重。

皇帝喜欢重用太监,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子嗣,即使弄权贪婪,对国家的祸害也要比官员小很多。官员如果弄权,不仅会拉帮结派,而且还会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谋福利,更要为自己的子孙考虑。嬴政想让自己的后代子孙世代都做皇帝,因此自称始皇帝;那些掌握权柄的大臣未必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做大臣,但肯定不愿意让他们成为穷人,因此他们的贪污都是没有止境的。

更关键的是,太监主事之后,即使弄权,做成九千岁,但也很少会想要再进一步,成为万岁的。他们虽然欺上瞒下,但很少会直接背叛皇帝。他们未必是很好的代理人,但绝对是忠诚的奴仆。

戴允常心思不在做皇帝,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管理能给臣民带来一些实惠。他想要让自己的国境内,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耕者有其田,百工之人有一技之长,商人可以自由地穿行做生意,政府官吏有度地行使权责,而且他们都能因为做这些事儿感到快乐。

当初戴允常刚进宫中的时候,为他找来木匠工具,并为他保守秘密的王德,就这样受到了戴允常的倚重。有很多重要的指示,都是王德传达的。一来二去,王德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虽然这种权力是一种镜像,但见风使舵的官员们的奉承和巴结,就让这种权力变实了。

戴允常与王德达成了一种默契。

王德可以通过皇帝默许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物质财富。太监没有了生殖的功能,可能更渴望通过敛财来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而戴允常则可以从繁冗的政事中尽量脱身出来。戴允常对模型内部空间的探索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一旦突破了这个瓶颈,内部空间就可能自成一体,变成一种平行空间。

为了实现这样的奇迹,戴允常需要闭关一段时期,集中时间攻克难关。

戴允常交代王德:“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能亲理朝政。除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给我挡回去。”

王德知道皇帝痴迷木匠活,可能是要制作一个惊奇的玩意儿。他以为皇帝心血来潮,闭关只是几天时间。反正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早就老马识途了,也不以为意。

积压了大量奏折,引起了部分官员的不满。在王朝时代,很多官员还是有点职业素养和做人的良心的,比如说,黄河改道造成千万家庭颠沛流离失所,这样的大事一定要向朝廷申报赈灾。领取到了救济款,即使遭到层层盘剥扣留,至少老百姓还能分到一点,能够糊口,能够御寒,能够勉强活下去。

可是朝廷不管不问,御史们就不干了。他们虽然还不敢大骂昏君,至少会阐明心迹,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皇帝也是要上班的,主持早朝,听取各种工作报告,商讨解决之道。如果朝廷意见分为针锋相对的两派,就要举行廷争,搞一场辩论会。这种廷争,听起来很公平,其实就是展示自己的实力,亮出自己的底牌。很多皇帝喜欢看自己的大臣为某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脖子粗,这样他就知道朝臣有没有结党营私,势力有多大,是不是要出手制衡一下。

如果皇帝不上早朝,皇帝翘班了,就缺少了主持人和裁判,事情就只能搁置。事情一旦搁置,官员们就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了,严重不满起来。

官员们要抗议,却不能越级,他们得分别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反映情况,礼部的有礼部尚书,吏部的有吏部尚书,此外还有刑部等等。问题和意见汇总给尚书,再由尚书汇总到首相那里。他们对首相一通诉苦,跟竹筒倒黄豆差不多:皇帝不玩了,我们还怎么玩啊。

首相也是愁眉苦脸,新皇登基之后,其他一切都还正常,就是隔三差五喜欢玩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的人以为是去逛窑子了,有的人以为是修仙去了。做皇帝要嫖妓,或者去修仙,也挺不可思议的。做皇帝的还缺女人吗?做皇帝的什么都有,得道成仙有这么爽吗?他这个首辅大人,也当得窝囊,哪怕是碰上汉武帝、明成祖,他也可以冒险去用相权制约帝权,给手下的言官们做做榜样。

这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的官员们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皇帝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说染了花柳病,得了伤寒天花,或者是被人软禁了,甚至有可能被饿死在了内功。想到这里,这个不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皇帝真的是被动不抛头露面,那么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只有“假传圣旨”的王德。王德在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朝臣啊。

这还了得!大家群情汹汹,就往内宫涌过去,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没有谕旨,谁也不能擅闯。首相还是有办法的人,他让大家稍安勿躁。他跟侍卫理论不成,就找来了王德。王德开始的时候吓坏了,他怕自己成为出气筒,一不小心就被众人撕碎了。但是他也不敢得罪首相,只能过来相见。

王德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留在宫门里头,陪着一万个小心。首相看见王德这样的举动,不啻火上浇油。他压低了声音说:“王德,你给我出来。”

王德说:“首辅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这儿听得倍儿清。”

其潜台词是:反正我今儿个不出这个宫门,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问罪的。你们不敢对皇帝怎么着,只会拿我来出气。我出去还不是羊入虎口吗。

首相怒火中烧,冷哼了一下,“怎么着,王德,你是以为我不敢踏入内宫了?”

王德赔着笑,说:“首辅大人,是小人不敢走出这道宫门。看诸位大人俱都面带怒色,小人不敢迎其锋。到时候血溅宫廷,小人贱命一条无足挂齿,引起皇上震怒,只怕会牵连诸位王大臣们。”

首相更生气了,好你个王德,不提到皇帝还好,提到皇帝就好比滚油里滴了一滴水。首相说:“我只问你,皇帝人现在哪里?”

王德心下也明白,这些大臣们是不见皇帝心不死。光凭着自己是拦不住的了,只怕还会生出其他的乱子。于是王德对首相软言相求:“皇帝现在好着呢,只是不愿意被人打搅。首相如果一定要见皇帝,小人可以带你去,但是只能您一人前去。”

首相权衡了一下,料定王德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跟众大臣交代:“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面见皇帝。”

首相随着王德进入了内宫,最后在一个建筑沙盘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精致的宫殿,很像现实中的皇宫,只是被缩小了几十倍。

王德畏畏缩缩地走到闪盘前,用一块红木轻轻敲击了进入宫殿的台阶一下。很快,一张帛纸抛了出来,上面写着“什么事?”确实是皇帝的手笔无疑。

王德在其后写上“首相求见”,将帛纸卷起来塞进宫殿。很快,帛纸又递出来了,上面写着“请回”。王德默默地将皇帝手术递给首相。首相一脸惊诧,他实在想不通皇帝干嘛会进入这样的宫殿,看着又不像是障眼术。难道皇帝真的有难言之隐,需要这般独处面壁?

首相也不说话,只是跪倒在地,不停地以额触地,砰砰有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圣上明察。”里面半晌没有回音,王德轻轻拉起首相,送出宫外。此时首相虽然确定皇帝没有出意外,稍微放心了一点,但皇帝行事诡异,让他更是满腹狐疑。

首相回到宫外,劝散了文武官员。

可是第二天,首相独自一人又来了。他强逼着王德带他前去面圣,虽然明知道很难见到皇帝,但不知为什么,他跪在那里捣首,好像也是在为国尽忠,成了他首辅工作的一部分。

连接着好几天,首相都长跪在沙盘前。首相年纪不小,老胳膊老腿的,膝盖自然受不了,酸痛,出血,首相仍然咬牙坚持。尽管王德很快给首相拿来了软垫,首相依然吃不消。有一次他竟然跪着跪着晕倒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榻上,皇帝在一旁守着自己。月余不见,皇帝神情憔悴,显得很是疲惫。

首相很是惶恐,“还请皇上原谅老臣的斗胆,实在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戴允常打断了首相的话,“爱卿忧国忧民,何罪之有。现在你醒了,不妨跟随我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气。”

首相亦步亦趋跟着皇帝出了宫门。只见皇帝足不点地一般,很快出了紫禁城,置身于闹市街头。首相吃力地跟在后面,走得口干舌燥,但又不敢拦阻。

大街上酒肆茶楼,当铺客舍,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一个人影。

皇帝在前面七转八转,登上了城楼。城楼上也是一个把守的兵丁都看不见。放眼望去,沃野千里,正是京畿的情形。皇帝指着远处,告诉首相:“爱卿胸中有丘壑,当知道千百里外的一座座城池,它们拓展着帝国的疆域,拱卫着京都的安全。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们勤勤恳恳地牧民,让他们生活得自由富足。”

首相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置身于一座空城中,皇帝所描述的疆域虽然存在,但也是空无的。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叶醉舟,飘荡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中。身边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

皇帝看着首相:“我知道,这也许太过离奇了。但是,我确实从我所迷恋的木匠活中发现了一个空间的秘密。那就是在任何一个有限的空间中,都有一种无限。在一滴水或者一颗芥子中,都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再造一个世界充满了挑战,其工程量是巨大的,需要不断地进行想象与复制。消耗的精力越多我就越亢奋,越欲罢不能。我想要复制一个帝国,它完全有可能比我们现有的帝国更要宽广,甚至远远超出我的经验。我现在需要有人搭把手,所以我不惜将此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助我管理外面的国家,让我能够全力以赴再造一个世界中的世界。”

首相晕乎乎的,他只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既然已经存在一个世界了,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在那个世界里,你只能是首相,我只能是皇帝。但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会干扰你。这个世界是无穷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切,而不会为了有限的资源和空间发生竞争、压迫和争斗。也许,我不想做这劳什子皇帝,你也不愿意做什么狗屁大臣。”

首相丧失了抵抗,“你是皇帝,你完全可以命令我。”

皇帝轻声说道:“从现在起不是了。你现在是这个新空间的第二个自由个体。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有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是平等的。”

首相答应了皇帝,虽然以他的年龄,这样的空间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他还是觉得帮助皇帝实现这种冒险是值得的。他可能在想,任何一个皇帝穷兵黩武去开疆辟土,都更为大胆和危险。假如皇帝能够为他的臣民找到一个无限扩展的乐土,却不存在流血牺牲,那无疑是最好的途径。

首相还有一个疑问,王德肯定也是知情者,难道他没有被这个新空间接纳吗?

皇帝告诉首相:“我默许王德可以积累他想得到的家财。他得到了这些,却不愿意放弃这些,因此他主动弃权,不想成为这个空荡荡的世界的一员。我曾经带领他进入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他在惊讶之余,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他打了一个奇怪的比方,认为这个世界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被净身。我告诉他,这只是这个世界的原始状态,一旦有了人烟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在自己的车轮上前进。但我无法打消他的疑虑,因为他太消极了,以为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是不完整的,他的人生和世界也是不完整的。他对钱财有奇怪的占有欲。我许诺他可以变得非常富有,但不能超过一个皇帝所能给他的赏赐。皇帝占有了太多的资源,权力过于集中,前者让他不贪而贪,后者让他贪而不贪。如果我不贪恋这个世界的荣华富贵,放弃了这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渡其中的一些给一个可怜的太监,比如像王德这样的人?”

7

百官们发现,自从首相面见皇帝之后,和王德就像一根绳上串的蚂蚱一样。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执行皇帝的旨意。他们一唱一和,里应外合,难免让人生出这样的怀疑:首相和宦官相互勾结,把持了朝政。

尤其是,皇帝经月不理朝政,避不露面,而能够有权面圣的人却只有首相与王德。此前对王德个人擅权的担心,现在变成了对王德和首相合谋的怀疑,而且显得更有说服力了。

有些心细的官员买通了内宫的耳目,却探查不到皇帝的一点音讯。所有的证据表明,皇帝要么已经不在宫内,要么就被囚禁在宫内一个秘密的场所,比如一口枯井内,甚至有可能已经暴毙,却被王德和首相压制住,秘不发丧。

有些胆大的官员甚至选择翻越宫墙,像狗一样在深宫内到处嗅闻,想要找出皇帝的下落。虽然暂时没有传出这些人与宫女们苟合的传闻,但大内“闲人免进”的禁条却不能这样继续被无视下去。

首相和王德还担心,万一皇帝的秘密被太多人发觉,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有多少人会在没有排队参观的前提下认同皇帝的想法?他们会不会觉得皇帝是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混,或者是一个捣鼓神秘术的魔法学院的忠实信徒?他们会不会推翻皇帝,将他裸体游街示众、命丧在鬼头刀下?

一切都是可能的,民愤无可阻挡,不管是在秦朝初建期间的连绵阴雨中,还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轰隆枪炮声中。

为了加强戒备,首相与王德更换了明显渎职不作为的禁卫军首领,让首相的本家侄子接任。这一举动坐实了首相与王德勾结的罪名,首相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官员们最不能容忍的是,首相与一个宦官勾结,就好比是和魔鬼缔约,实在愧为人臣,是下作的、无耻的。

在这样的形势下,十六王叔登台亮相了。他贵为王叔,手握兵权,负有监国之责,自然应当出面扭转京城失察的风气,对皇帝的失政也有提醒指责的责任。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即使他提出的“清君侧,诛王德”的口号,包含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野心。

十六王叔发出了“檄文”,也就是通电天下,他要证明皇帝是生还是死,是耽于淫乐还是遭人挟持。如果皇帝还在,那么他就要皇帝勤政爱民,不要荒芜了朝政。如果皇帝不在了,那么就对不起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就要从监国到摄政,从摄政到帝王了。

十六王叔的军队是帝国战力最强的铁血之师,即使各地有零星的勤王之师,在其铁蹄前也是一触即溃,根本无法阻挡十六王叔直指帝京的步伐。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观望的态度,他们不在乎十六王叔是不是真的想造反做皇帝,他们只希望十六王叔的举动能逼得皇帝现身。

皇帝啊皇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都火烧屁股了,皇帝只要还活着,总要现身了吧。如果皇帝还掌控着局面,他应该现身告诉十六王叔,自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皇帝是被王德和首相监禁了,他们这个时候也要抬出皇帝,镇抚天下,才有足够的资本和十六王叔唱对台戏。

可惜都没有。

王德和首相对十六王叔起兵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依旧像往常那样,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具体落实下去。

不仅百官糊涂了,连十六王叔也很不解。叔叔来给侄子解围,或者说向侄子逼宫,总得要激起一些反应,行动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十六王叔的感觉是,自己的一记重拳,好像打在了一个相扑运动员身上,对方浑然无觉。甚至更不如,就好像将一块千斤巨石扔下深渊,一点涟漪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一颗质量超级巨大的天体被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

十六王叔迷茫了。一个人的一生,总会有迷茫的时刻,不管是在青春期,还是在巨大的成功将要落到自己肩上的时刻。

更让十六王叔崩溃的是,当他包围了帝京,才发现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生活的痕迹还在,但制造这些痕迹的人却都蒸发了。好像一次有条不紊的大逃亡,人们甚至有时间好好整理,除了实在没法带走的物件,其他所有东西都被席卷一空。

据说在大洪水之前,诺亚因为提前得到了上帝的指令,才有足够的时间制造方舟,并且将蒙恩的万物带上方舟避难。

十六王叔进入了皇宫,皇宫也是空空的,只有一个死了的王德。他的起居室里堆满了金银财宝,就在这些财宝上面,王德的尸体悬吊在大梁下,他悬梁自尽了。吊死鬼的死相都很难看。十六王叔看到王德伸出来的舌头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王德保持了一个贪财者的形象,至死都对财物垂涎欲滴,眼睛里看到的也只有这些。

十六王叔占领了帝京,也如愿登上了帝位,但是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难题:他的侄子去哪里了,满城之人去哪里了?为什么偌大的京城只有王德一个死者?

他只能昭告天下,说王德与首相弄权,不仅谋害了皇帝,还做出了屠城的疯狂举动。他们杀死了城里的所有人,让他们殉葬。他们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以便死后还能控制他们,奴役他们。

做了皇帝的十六王叔经常做噩梦,梦见宫内某面墙上突然开了一道门,自己的侄子带着一队披甲武士涌出,将自己斩杀之后,他们又循着那道门隐退了。十六王叔在梦中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看到自己的后人为自己操办后事,只是口不能言,无法告诉他们真相。醒来后,他大汗淋漓。

就像武则天相信猫和老鼠的梦境,十六王叔也坚信这样的事情必然发生。他的恐惧日甚一日,为了堵住消失的人出现的通道,他开始让人拆掉宫里一些可疑的墙,随后更是下令彻底铲平了皇宫,最后迁都了事,仍然为后人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前来,同样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离去,期间只是完成了一次重复。

那座城池在时间长河中,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往事越千年,也许都不需要千年时光,它就会化为齑粉,不复存在。

8

戴允常无法停止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发现最后将给自己,给两个世界带来什么后果。也许每一种后果都是唯一的,也是不可逆转的。

当十六王叔起兵问难的时候,首相和王德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戴允常觉得这反而是好事,他现在可以将君权交出来,如果是十六王叔来取代自己,可能于国于家都是相宜的。天下大统本来是戴家的,虽然这件事本身也很值得商榷。

戴允常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于来京城的一路上,看到那些荷锄的农夫,往来的商贾,闲聊的茶客,嬉游的子弟,觉得吃酒喝茶、打牌听戏、日常劳作,这样的生活是值得羡慕和尊重的,不应该被搅扰。但这样的生活又太容易被打破了。

生活一旦失去了平静,人们就会忧思终日,长吁短叹。老不得所养,幼不得所教,年轻人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像一口随便哪里吹来的恶气,就会让人经受不起,人生的水面皱纹陡生,生命的烛焰摇曳一下就熄灭了。

这样的生活是多么脆弱。

他跟外公说:“如果天下人都能这样没有压力地生活着,那不是很好嘛。”

外公告诉他:“每个人内心都希望过上这样的生活。当一个地方的人听说另外一个地方的生活很好,他们就会涌过去,造成那个地方的繁华。可是这种繁华生活的压力,注定要落在其中的一些人肩上。人口增加了,物产却没有相应增加,这是贫穷之源。分配的不均,造成了不公平的现象。快乐被少数人垄断和独占,很多人的脸上被忧愁笼罩。”

他当时就琢磨,如果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无限的世界里,是不是就不会受制于有限了。

十六王叔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京城里渐渐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主降派,他们觉得如果抵抗,就是以卵击石;一个是主战派,他们觉得十六王叔大逆不道,不得人心,应该誓死抵抗。不过主降派都是暗地里的,明里大家都不敢公然投向十六王叔阵营,还是以主战派自居。只有当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他们才会亮出自己的底牌。

首相每天被主战派包围着,开始担忧起这些盲目脑袋发热的人。他将自己的隐忧告诉给了皇帝:“十六王叔的军队每天都在逼近京城。现在京城上下弥漫着死战的情绪。大家群情激昂,要誓死保卫皇上。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担心如此一来,恶战不可避免,势必流血漂橹,白骨无数。帝国的元气可能会就此大伤。”

戴允常觉得因为这件事(十六王叔与自己争帝位)死伤无数,实在没有必要。他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索性交出君权,平稳过渡,让十六王叔去做皇帝,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继续自己的研究。但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原先的预计。

戴允常不希望看到任何的流血牺牲。

首相和王德苦思良策:“如果圣上同意将追随陛下的臣民带入空间,就可以避免目前鱼死网破的惨剧。否则他们肯定会以身殉难的。”

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但前提是,如何区分出这样的人群,进而给他们提供保护呢?王德提出了一条建议,他认为皇帝发明的这个空间可以不断地扩展下去,而且既然现在就已经超出了实际京城的规模,那么何不干脆将满城百姓都带到空间里,先避开这场眼前的灾难再说。

王德说:“让他们都进到空间里面,实际上每个人都还可以照常生活下去。只要我们不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完全相信十六王叔已经退兵,而他们的生活没有发生一点改变。”

首相提出了自己的担心:“人们怎么能相信十六王叔会兵退得无声无息呢?”

王德说:“我不会跟你们进到空间里。十六王叔不是说要‘诛王德吗。既然不再有王德这个人了,十六王叔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不退兵他就是公然谋反了。人们肯定不会怀疑的。”

首相说:“把你留给十六王叔,你不是死路一条吗?”

王德说:“人为财死。我贪污了这么多钱财,我也舍不得扔下它们。”

首相说:“如果你舍不下你的钱财,你可以将它们都移到那个空间去。”

王德说:“首辅大人,诚如圣上所言,在那个空间每个人可以重新做人,过上焕然一新的生活。既然这样,还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世界是贪污犯,在那个世界还要守着钱财过日子,我那又是何苦来着?”

首相还待苦劝,王德突然很郑重地说道:“首辅大人请放心,我会严守圣上的秘密,不会泄露分毫的。我再不肖,也不敢拿一城几十万人的生命做游戏。”

听王德这样说,首相知道王德已经决意赴死了。

计议已定,首相将自己和王德的打算全盘告诉了皇帝,希望得到皇帝的首肯,允许大家进入空间避难。“只要不告诉他们实情,谁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有了改变。”

戴允常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是感到很遗憾,“我创造了这样的空间,本来是希望生活在里面的人可以更为自由自在地过他们想过的生活。如果不能告诉他们实情,那他们生活在此岸和彼岸,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

首相安慰皇帝:“现在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找机会告诉他们实情。希望留在空间里的人,可以留在那里生活,想要回来的人,也可以选择回来。”

首相让自己的侄子着手安排迁移的事情。他们以一个社区为单位,以审查为名,把全社区的人都组织起来。卫兵给他们戴上了眼罩,带领他们穿过首相和王德预先布置好的曲径通道,等到他们摘下眼罩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家中。一切原封未动,这是因为卫兵们早就从同一条渠道将他们的财产转移了过来。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即使执行任务的官员和卫兵也一头雾水。他们对朝廷这次莫名举动的突击检查深感怀疑,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对此首相的解释是,朝廷此举是为了排查出十六王叔的奸细贼人,以便更好地拱卫京城。大家认可的解释是,王德这个家伙大难临头,所以借检查为名,大肆搜刮财物。这是王德最后的疯狂。

让文武百官更为惊讶的是,许久不露面的皇帝也出现了。皇帝不仅上朝议事,而且还做出了重大决断,将王德腰斩于市。另外一个连锁反应的喜讯是,十六王叔听说皇帝挥泪斩了王德,也就退兵返回,继续镇守他的边疆去了。

原先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皇帝、首相和王德。王德最后留在了外面,在十六王叔进入京城的同时悬梁自尽了。最后知道秘密的只剩下皇帝和首相。

他们分享这个秘密,同时又因为这个秘密而深受其苦。

很显然,皇帝和首相还要继续颇为辛苦地扮演他们的角色,背离了他们的初衷。

皇帝不能像之前那样花更多精力营造更大的空间,因而非常苦恼。首相重复着之前的工作,但因为洞悉了所有秘密,常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这种真实的荒诞性往往让他在工作中力不从心。

为了维护这个秘密,皇帝和首相也不得不做些防范。

比如,在京城之外存在而蛮荒的空间,就像一块画布上尚未完工的部分,一旦人们涉足其间,就会引发怀疑和思索。假如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与此前生活的世界似是而非,他们会作何感想?虽然皇帝和首相都希望人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帝王的世界中,但如果人们真的领悟到这点,他们会不会习惯没有皇帝的生活?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反而是阻止人们去发现真相,虽然这种真相其实是他们最想告诉人们的,只是目前还不到时候。

城墙和四角城门都派驻了大量警卫,人们出城需要出示通行证。

禁卫军在郊区布了一个警戒圈,部分人被许可在这个范围里面开垦和种植。按照皇帝的设想,这个警戒圈向外缓慢地扩展着,形势的变化,需要更多的人加入禁卫军。

所有人都好像突然被扔在了一座荒野小岛上,或者是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像垦荒团一样。

秘密通道被封锁了,派有重兵把守。之前人们通过它来到这个世界,也可以遵循原路返回过去。不过,为了避免十六王叔发现这个空间,从而将杀戮带到这里,这里是绝对的禁区。除了皇帝和首相之外,谁也不能接近这里。

当十六王叔下令彻底铲除皇宫的时候,那条秘密通道也被毁了,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当皇帝告诉首相这一事实的时候,他们面如死灰,这预示着他们将一城人带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皇帝虽然发现了入口,但这个入口之前是双向的,现在却成了单向的,再也无法通过它来返回原来的世界。皇帝当然也可以再次发现一个入口,但这一入口通向哪里却是未知数。很有可能的是,皇帝将在这个新的空间中再次复制一个空间,就好像镜中之镜一样。

皇帝和首相会愿意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在复制的空间中不停地深入下去吗?

这异常恐怖,让人绝望。

9

在新的空间中,人们继续着繁衍生息。

一代人死去,一代人降生。周而复始,就像树叶生长,树叶凋零。

首相临死的时候,把他所知道的秘密带走了。

皇帝来探视奄奄一息的首相。首相感到解脱在即,他拉住皇帝的手,不停地问:“圣上,我是不是生活在你的梦中?我们是不是被命运抛到了一艘奇怪的船上?”在临终的谵语中,首相高呼皇帝为“我的船长”。

皇帝告诉首相:“你生活在我的梦中,我同样生活在你的梦中。我是皇帝,你是首相。这种身份是双重的,因而也是虚假的。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首相。”

首相的侄子,以前是禁卫军首领,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他随同皇帝一起来探视自己的叔父,皇帝与首相的对话触动了他。

大将军一直是皇帝和首相重要决定的执行人。首相去世后,皇帝也迫切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助自己,他选择了大将军。

大将军脑中盘旋着那句话,“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首相。”这句话点醒了大将军,他完全可以取代皇帝,成为一个独裁者。虽然他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它是残缺的,是在不断生长着的。相比于外部的世界,他更在乎和熟悉的是自己内部的欲望。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绝对是至理名言。

大将军成功谋反,他将戴允常囚禁在一间密室中,严加防范。

戴允常意识到,自己虽然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最终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落入像大将军这样的人手中。任何一个完美的世界,都会被这些人控制、享有和推动。他们扼杀了一个鲜活的自由生长的世界,在有限的世界里助长着掠夺、侵占、杀戮的蔓延。

只要有这些人存在,世界就是吵闹的、纷争的,就会随时爆发冲突和战争。这个世界已经停止生长,就好像星球进入衰变期一样,迎接它的只有消亡。

戴允常向看管自己的人请求一套木工用具。大将军听说戴允常索要这些,就让人都予以满足。大将军对左右说道:“我们不能剥夺一个木匠皇帝的乐趣。我听说他做皇帝一点不在行,倒是喜欢做木工活。我们大家什么时候也去参观一下他的作品。”

不过大将军最终没有能够如愿,虽然他的手下随时向他汇报戴允常的动静。根据手下人的报告,戴允常花了很长时间制作一件宫殿模型。模型非常精致,简直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但奇怪的是,模型制造完毕之后,戴允常就失踪了。

大将军勃然大怒,他以为戴允常使用了障眼法,很有可能是挖了地道逃遁出去。不过即使他命人挖地三尺,别说地洞,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

大将军迁怒于那座宫殿模型,下令烧掉它。

熊熊火光中,宫殿很快就成了一堆灰烬。

大将军还不解恨,又去用脚去踩踏那堆灰烬。可是他竟然撞痛了脚,好像碰到了一个障碍物。他又用手脚去试探,惊骇地发现,在灰烬之上,还有一座无形的宫殿模型屹立在那里。

大将军让几个力士去搬动那座无形的宫殿。力士们使出吃奶的劲才将它搬离地面,很快就发现,脱离地面之后,它就好像一块冰在化成水一样,变得越来越轻,变得比空气还轻,开始往上飘了。这跟它看不见很吻合。到最后,力士们已经不是用力抬起它,而是将身体全挂在上面,即使如此,依然不能阻止它的飞升。

这样的场面很骇然,几个彪形大汉突然脚就离地了。他们哇哇大叫,最后都摔落到了地上。现在大将军隐隐觉得,戴允常,这位被他罢黜囚禁的皇帝,就在那个宫殿里面。他命令更多人来拉住这座飞升的看不见的宫殿,俱都无功而返。

到后来,谁也不知道这座看不见的宫殿漂浮到哪里去了。

10

有人说,戴允常居住的那个宫殿就时常漂浮在我们的头顶上。

他曾经是一个皇帝。在他做皇帝之前,他是皇帝的孙子,王爷的儿子。他做皇帝时间很短,很快就被他的叔叔赶下台了,成为了前皇帝。他的叔叔没有杀他,不是不想杀他,而是找不到他。他的下落不明,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未解之谜。

他是因为痴迷做木匠活,荒废了朝政,才被他自己的叔叔造反的。因为他不太看重皇帝这种身份,而他的叔叔显然比他更想做皇帝。

有关戴允常喜欢做木匠活,更像是一种杜撰。爱因斯坦留下了三个丑陋的小板凳,但是戴允常的木匠作品一件都没有流传下来。

也许因为他确实是鬼斧神工,人间难以留存他的作品。

据说,他制作的木牛木马神乎其神,不仅能载物,还能交媾繁衍;他制作的笛子,即使不懂韵律的人拿到,都会吹奏出“只应天上有”的曲调;尤其是他制作的宫殿模型,里面深藏奥妙,别有洞天。

也许有人会质疑,说鲁班爷爷都没有这么厉害,没必要在这里瞎说八道,信口开河。

好吧,那就说一个不那么玄乎的,更为耳熟能详的关于戴允常的传说。

当北风刮得越来越可怕,温度越来越低,耳朵都快要冻掉,哈出去的气会变成雪霰,尿液可能会随时变成冰柱,这样的时候,人们就会说:“快要下雪了。”

雪从高空洒落下来,密密麻麻的,直到覆盖住所有的活动痕迹,连声音似乎也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静谧。就像变魔术一样,世界瞬间完全不同以往,变得素净洁白,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像回归到世界的本初一样。

这个时候,人们就会仰望天空,喃喃低语:“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

每一个冬天都会发生这样的赞美,年复一年。

据说,在九霄云外,漂浮着一座看不见的宫殿,里面住着的就是戴允常。他是最有本事的木匠。当人间弥漫着不幸与悲哀,没有同情,没有慈悲,没有良善;当普天下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他就会在那看不见的高处,拿出他的刨子,开始哼哧哼哧地做他的木匠活。

那些刨花不断飘落下来,就变成了雪花。

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遮盖住了世界的贪婪、丑恶和肮脏。

当然了,他做的都是无用功。当雪花融化后,世界依然是老样子。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我们保留住了这个世界善良、纯洁和美好的一面。

虽然为时短暂,美好得像一个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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