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冬箫+谭畅+泉子+赵卡+于坚+施施然+红线女+伤水+古岸+舟子+金铃子+王妃+晴宝儿+关岛
李元胜诗二首
状态
他的动词被大片用着
形容词被情感剧用着
剩下的名词,也不属于他
爱情,由婚姻用着
健康,由医生体草书用着
儿子,由教育制度用着
政治,由某报头条用着
仿佛一张他从未看见过的支票
说到支票,他的钱
还没掏出来,就被涨价用了一半
而整个国家,在高速路口排着队
为活下去的每一天
所有人,付着昂贵的过路费
在不断掏出的过程中
收银员,用完了他的数词和量词
身边的抱怨,用完了他的副词
直到他没法看明白生活
它像一部外语片,并且丢失了字幕
我所信
我的身体,深埋着一棵古老的树
醒着的时候,它无迹可寻
当我熟睡,它开满繁花
并非为我而开
但是,我欣喜
我继承了古老的时间
古老的恐惧
光线移动在古老的铁链上
啊,我恰好是那发亮的一环
我疲倦的时候
眼皮,意外碰到它的绿叶
我奔跑,心跳到达极限一
无数根须飞舞于我四周
我的卑微,不妨碍它气象万千
像一封永恒的信
我只是信使,不知道
谁是书写者,谁是收件人
我的奔跑,是否能成为信中的一行?
我的倦意,是否在若干黑夜之后
尾随它继续旅行?
冬箫诗一首
童年记
我有比大人眼里大得多的天空
也有更加绚烂的云彩
我有古老到吱吱作响的厢房和
三米见方的风雨
我有可以藏匿身影的厅堂
还有悬梁刺股的书案
我有炊烟直上三千尺的土灶
和眺望银河落九天的花园
我有从小玩到大的赤膊小兄弟
来了又走
来了又走。终于
走出了我的视线
徒留下我失落的眼神
还有,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开的朱漆大门前
叔叔阿姨们走走停停,川流不息
我看着
他们的头发越走越白,人越走越少
孤零零地剩下了我一个
最后,我也走了
就这么走出了我的童年
谭畅诗二首
山顶
山与山的距离如面色一样凝重
一丛丛绿树是疑心脚步
另一种厌倦吧,生之累
地上牛皮拂之不去的陈灰
那个所谓远方像个诅咒
理想主义者为他自己打了零分
转身,无论是蛮横还是虚假
都被满脸虚浮打出整湖的水漂
一只灰鸟横着划过水面
扯动目光成长串问号
明天还会有人莅临这幸福山顶吗
云彩眼里的生活谁又一脚踏空
苍山云
阳光一层层剥开城市的金
银色屋顶羽毛般生长铺展到山腋
天的魔瓶吐出一缕缕白色烟雾
翻个身就舒展成流动的团云
投下空灵的影子在人间游弋
自在得叫人无助落泪
眼睛耗尽了所有能量
虚软的腿只想找一块洁净草地
躺在云下嚼草叶子
在他眼仁儿里发一天的呆
泉子诗二首
你必须
你必须一直追随你内心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
直到遥远的天边。
你必须永葆一颗赤子之心,
以避免那无色无声无味的真实
淹没在时代的喧嚣中。
你必须在提笔的那一刻,
放下所有的读者,
包括李白、杜甫,
包括莎士比亚、但丁,
包括曾与你分享过一个时代,
并被你誉为我们这个时代先知的米沃什。
你还必须忘了你自己,
忘了你曾是一棵树、一朵花、
一根草儿;
忘了你曾是在一棵树、一朵花、
一根草儿的影子中奔波的蚂蚁。
尘世的幸存者
上山的路上,半空中,
那些密密麻麻而细小的飞虫,
在夜晚,在你手中光束的映衬下,
构筑出一道厚厚的幕墙。
而你的呼吸,又在形成那么多生死的漩涡。
它们中的一只,或是几只,
粘附在你鼻孔的内壁上,
成为你生命中一次难忘的奇痒。
更多的它们,从那漩涡的边沿上滑过,
并同你一道,
成为了这尘世的幸存者。
赵卡诗二首
夏天的草原在枯败
夏天的草原在枯败。
半截长调,将半生唱衰
那个破烂的门板,躺着一个醉鬼
雕花的纹路,残留隔夜的呕吐物
牧马的汉子摇摇晃晃
挤奶的姑娘,溅了一脸晦气
夏天的草原在枯败。
只有疼痛将疼痛弄疼
你看一只小公羊还咬着奶嘴
像个小牛犊轻舔嫩草
夏天的草原,那是一匹泄气的病马
它眼神里的绝望,内心滚烫
召城祈祷
我祈祷梦里的一顶毡包
身世凄苦,不要闲置
我祈祷弄唱的百灵
飞回竹笼,躲避烈日
我祈祷单身的小喇嘛
找回他的心上人
我祈祷病重的苦孩子
撩开衣襟,遇见一堆白奶子
我祈祷踉跄的醉汉
扔掉那半瓶烧酒
我祈祷年轻的寡妇
点燃草原,不要冷了你的身子
于坚诗二首
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车过黄庄站
站在农人的阳台上眺望落日下的老树
琢磨着是不是《诗经》所谓桃之天天
高速列车从北面入境 扑过不设防的土地
钢铁闪着锯子般的白光 似乎要揪出春分的肇事者
由远而近的蚕食就像逐渐明朗的隐喻
将意义强加给事物 依附于一只射向虚无的飞矢
黄庄萎缩于祖先的掩体 墓碑上显考的讳被远射灯照亮
一张拉长的纸车票 载着它的灰烬和烟 颇有襄挟万物之势
站在大地上的那种人看不见车厢中的那种人
他们的肉体跑得比他们的生命更快
这个时刻 仿佛没有人类 世界回到万物中
等待着被造物主重新分配 原野无动于衷
一群芦苇低头让过 将彼纳入混沌
又扑空了一站 苍茫空廓由此而来
震耳欲聋的恐龙终于远遁 桃子们还在颤抖
安静从黑暗里走回来找它的萤火虫
一队野兔在夜色下面落荒而逃
永远失去了长耳朵和钻石眼珠
施施然诗一首
门
打开一扇门,外面亮得
很不真实。他们让我
用啼哭表达意愿,放弃做一尾鱼的打算
打开另一扇,是些小人国的子民
上一世博弈未竟,接着在这里
热身。乌鸦,彩虹,老实的牛
小女孩睁大眼睛,试图把它们拢进同一张白纸
再打开,出现了第一个情人
春风满面,嫉妒和背叛,在门后藏着
孕育,痛失,一再
妥协,这让另一扇打开的过程显得
越来越漫长。衰老终于出现
在此之前,人们早已学会忍耐厌倦
学会用朱砂在岁月的断裂处
画一朵梅花。再打开
身体坠下去,一个声音说:到了
红线女诗一首
必须
必须让自己冷下来
像雪,像冰,像冬天,甚至比他们还要冷
必须让自己静下来
这样的静,像没有呼吸的季节,像窒息的身体
梅花去了春天
桃花很快就要开了,樱桃花也会开的吧
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什么会永远
那就继续看他们开吧,一如看他们继续落一样
那就继续被捆绑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了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
月亮都被淹没了
必须让自己冷下来,比冬天还要冷地冷下来
必须让自己静下来,像死了一样地静下来
伤水诗一首
和活着有关
我必须学习猫。那懒惰非常柔软,着地无声
那皮毛拖而不决
仿佛独具的管理才华,那种假象
仿佛抓住了机遇
优质标签,一贴身就过期
内心的仓库开始走私。我是一个未注册的商标
一个饥饿的钟点工,虚无的搬运员
大拇指被突发事故压碎
不再表示敬佩和赞赏
不断换档变速拐弯,却从不刹车
上厕之前不忘带上手纸
闭目之前电动地剃掉胡须
是的,和活着有关
一些被吸纳,另一些就是被剔除
比如妻子的忧惧,因非法出境
而更可感。就像双耳的转移,最多漂到头部两侧。
听取双方意见,最后莫衷一是
比如我的房门,仅因锁的突然失灵
海关就拒绝了货物的进出
是的,和活着有关,和活着的偶然有关
不能退守又无法进攻
我把嘴巴倒转过来,对自己大喊
结果可想而知。那么,活着当然可以
比如睡去。比如病中。比如大醉。
古岸诗二首
籍贯
当你写下籍贯
故乡便生动起来
我们唯一的音乐:起蓬或者拔锚了
陷入停顿,如面对一场空空如也的剧场
是悲是喜,时光里的影子不断变幻
你已无法掌控自己
起身,坐下,烦燥不安
你赤裸的样子,羞涩的模样。带着它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出生入死
碰面
从毕业到现在
我们首次碰面
在岛上,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
谈了一夜
谈了很多很多
谁也没有先停止话头
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两个不同的岛上
我们谈了很多
我们却没有谈到海
谈到这个岛
想想都奇怪
怎么不谈谈岛上的东西呢,哪怕轻轻地溜出一个词
是不是小心也是种麻木,或者心不在焉
无时无刻都在毁掉青春和友谊
脑子里走过和生活中走过,以及我们正变化着的
到底区别在哪里呢
舟子诗一首
和《绿风》同题诗《时问密码》
拥有多少空间才能解开时间的密语
我们“与时间互不相识”
时间“神游着六合以外的幻境”
时间的心曲也妙指人间自然
传承着一年四季缤纷的衣角
当我们,与时间“约定
见面时携带完成对接的密码”
仿佛精华中“储存的爱”
“虚拟一朵玫瑰就够了”
“沿途,有很多梅花开放”
数点自然的暗疾与大地的恩泽
深谙:深入浅出但“注定
被这个世界的喧嚣悄悄淹没”
“我的心,显于形,谁能看清”
金铃子诗一首
我写诗,我只写诗
我写诗,我只写诗。
这世界总让我激动得颤抖,让我伸出一百只手
抱住一朵桃花的表情
抑或一株清明草的歌唱……
你叫我怎么办呢,这消灭不了的快乐
这正在长大的牛皮菜。菜地上那个丰盈的女人。
唉,每当我穿过关山坡
我总能找到,胡言乱语的理由
我是这个季节吞噬的又一个人。另一个人。
再一个人。
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件事可做
与那只蚂蚁一起跑来跑去,轮流闻同一株麦苗
哦,
我多想将这个春天固定下来。
女子的信物
稻草人撅起的唇尖,那只低垂脑袋的鸟。
王妃诗一首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我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
有时候我会加固堤坝,把它们抬高
满足水走高处的欲望,实现三千亩谷地的梦想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我熟悉每一棵草木的长势
横向、纵向,只要它们乐意
所有的枝条可以恣意向四周扩张
我熟悉每一个子民的生活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总希望在刨过的地里,把过旧的日子再次翻新
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另一个我
我熟悉我的江山——
那些属于我的河流、山峦、鸟兽、草木
和子民,他们
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所过的每一天,就是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把自己好好爱一遍
晴宝儿诗二首
丁香谣
草染翠原野,胭脂站满春天
那又怎样,花红柳绿是别人的事
我迷恋土香像迷恋母亲的羊水
安谧,无争。我抽芽,细数枝桠,伸展粉嫩的小拳
伸个懒腰,呵,我按自己的节奏开
到五月开了四瓣
幸福由我定义。我有众多姊妹
我们簇拥,手拉手,像在母腹
紧紧挨着,什么都不掠夺,除了自己
和吸吮一生的泥土
黑白片
退回单色。拍摄时她穿有色丝绸
万物悲悯,有迹可循
比如序言,比如铭文,比如老镜头
我透过一袭白裙思慕她的纯真和热烈
风和草木简单,大把的草逆风摇动
黑白分明。她认定的生命方向
无需繁复的辨别。一派自然
人一旦染了色,放在花花世界,怎么就矫情起来
色彩成了恐怖之物这定是谬论
风再大,心不动,谁奈吾何?
关岛诗一首
写给病榻上的父亲
冬夜。雪依然在象征性飘着
大地洁白如花。沿着雪的高度
我看见,日子正一层层剥落
容颜已老。翻出一帖旧照片
思维与情感一起倒叙
伸手可及的往事,像一只只飞舞的
蝴蝶,在房间里开始弥漫
手掌托起风中的花朵
是一触即发的泪水
曾经的疼痛,在这寒冷的冬夜憔悴
匆匆走过那无关紧要的岁月
记忆的触角一一搜寻、存放
省略、或者遗忘的所有细节
却被许多人记住,一场阳光般的
大雪,注定要随遇而安
是谁在倾听?走出日子的背面
音乐却嘎然而止。更大的寂静
像是在考验一场暴风雪的来临
冬夜,有个人轻声对着白色说
“孩子,快与我一起温习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