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孤城+柏羊+吕征+苏仪+米噵+汪抒+杜绿绿+雪女+紫穗穗+邹赴晓
大蛇诗一首
空城
终于,我拥有了一座空城。偌大的葬礼
如林的墓碑,我穿着黑裙子,是唯一站立的人。
我曾爱过的一切,心爱的马,婴儿的双足,
两人对饮的玫瑰和烛台,候鸟群的喧闹,
这一切都死于无期。而我凄美的悼词不能换回任何
一点春天的颜色。不能打动任何一朵游动
的云。不足以使河流改变走向。村庄都空着
他们剩下火焰熄灭的木炭,狂欢过的脚印
咬碎了牙的杯盏。黑鸟在天空盘旋,呜呜叫
有几声掀起我的面纱。再和谐不过,我唱起赞美诗
赞美错过的恍惚幻象,他们不肯为我持久一点
赞美我殷勤的越界之心,把忏悔的十字越垒越高
赞美我误判塔罗牌的正反面,刺穿脚心的刺,
在水晶鞋底越长越密。赞美一切,赞美我一个人
还活着的结局。和眼睁睁的,看你们选择
集体无声躺下
孤城诗二首
黄河故道
譬如大海通过针孔一一我还没有准备好
让黄河
让一些大而无当的事物,通过我细微的内心
总有一些更为巨大的力量,在背后,迫使我们
匍匐成一条河流
并且,适时改变走向,放弃承载
毕竟,那些激涌奔放的岁月
那些雄浑豪迈的初衷
在我赶到时,已经逝若烟絮。我确实
还没有把握:能够胜任一段站立的河床
让古黄河
让故道的长风明月,在我的身体上,重新
蜿蜒百里!
诸事疑似发生,遵从记忆。或被删改
草原有多远,隔离了多少人的一辈子
那辽阔的寂静
在苍茫而纷乱的草尖上挑着
被风,生疼地
喊着
如果不去碰,那寂静就会
一直寂静下去。如我们,寂如烟花的内心
易碎
易幻灭的梦魇
杯盏倾斜,桃花渐生双颊
不羁目光一一两匹灼马,私闯了你迷离的
私家花园
深闺悱恻
藏在显然的红晕里
马头琴是月光的长亭,十里复十里
惜别离
马鞭空响。混入夜色,是泪水沤出来的手势
柏羊诗二首
手指
头发掉到地上,被踩过
长椅上的几个人显得不安
一些人出去
这时候我不愿计算,不愿意伸出手指
藏在布景里的秘密(手指)
短而粗壮
单独看,就像一个男人的面部
能准确说出他的名字
这仅仅是轻拂,试探
下午显得慌张。被拒绝
坐过的位子上有一张旧报
手指长在他的身体上?
他打开第一枚纽扣,情绪激动
里面有那么多眼睛!
一只比一只浑浊,看不见
像报纸上的黑体字在看我的睫毛
动了一下
仿佛读懂后的吃惊
镜子不停地摇晃,摇晃,摇晃
看不清,不能打开另一枚纽扣
这是白天,我警告他
把手指还给我
把我的动作也还给我,别模仿
像我嘴唇上的黑斑
一年一年的淡下去,后来看不见了
影子也看不见了
医生不见了病人,自己躺到手术台
对着镜子取出盲肠
大声说“很成功啊,有五根”
护士们惊呆了
纷纷拿出教科书,拿出手来
连袜子也扯掉了
满屋子的苍蝇,嗡嗡地从罗纹中飞进去
这么多的手
居然找不到相同的树叶
那么多的水被喝掉了
只滴下这么少的血液
“医生还在病床上”!
护士们大惊失色,找鱼钩的找鱼钩,找头发的找头发
有一只撞到开关
“吧嗒”一声天就黑了
他看到十个影子分成两组
他很纳闷
这么多的人跟着我?
影子都是黑色的,分不清男女
他们从不发言
偶尔相互打击着发出声音, “啪”地
感觉是谁暗地里打了他一耳光
翻箱倒柜是必然的
藏起来没意思
开始离开的那些人又回来了
挤在一起帮他找凶手
报纸是证人(唯一的目击者)
指认第一枚纽扣“看见了吗,上面的指纹”
医生松了口气
把盲肠缝回肚子
狐狸的秋天
在秋天
一出门就碰到狐狸
它狡猾的笑
松软的毛
它的狡猾挂在树上
像苹果一样红,像苹果一样甜
它狡猾地爱着你,像苹果里的坏虫子
吕征诗一首
星星
广场上。拨开人群,乐曲和灯影,我看见她一一
荒草深处。一颗安静的水珠。
秋风吹着,霜花勾勒她的肩头。在比孤独
更加幽暗的夜空中,她似乎随时会熄灭,又似乎
等待着什么:音符与匕首,
无路可走的爱……
苏仪诗一首
另外的事情
冰箱的最底层,
藏着两条鱼。两条
小型鲫鱼。解冻。足可以炖出一锅好汤。
可是,我诧异,
记不起来它们是怎么进入
结霜的冰箱。记不得
是谁的手弄光了一一它们珍贵的鳞片;
一把刀,是如何涌入它们的肺腑。
这我想起了另外的事情。
具体,是些什么,
想起来,只会让人头脑发胀。
另外的事情,像
停不下来的轮子一一
在这个处处发布橙色预警的天气,
即使,在我的屋子里,
在我的冰箱里。
我也宁愿少一事,而不是多一事。
至于,那些鱼。曾经活蹦乱跳的鱼。
又是如何,被弄得,满脑子的干净。
米噵诗二首
夜雨谣
车灯晃过油江河
一岸医院,对面车站
终是不见了刘备
夜雨落下杨公堤
炊烟已逝
此江南,定无烟雨
父卧于汉室之侧,病怏怏
何曾有过如此叹息:
老婆子也是年迈,好在儿孝女顺
许是多了渴望,侬咳嗽不止
盖住摩天雨声
孙儿返乡且当远足,尚欠叩首陆逊湖
久居春申,洗净性灵
车胤书灯更无处寻觅
去也,去也,布谷消弭,空余几碗粉蒸肉
谷雨谈楝树花
傍晚下起雨来。季节正在蜕皮,慢条斯理
那个日子依然只能埋进心底里:早起的空闲间
从豆瓣下载一批照片,头系白布条,高呼“打倒”
高呼: “我以我血荐轩辕”
群众围绕纪念碑,有军车,有战士,也有扩音器和
喇叭
突然一下,像宽带断了,该刷新的网页跳转至首
页,密密麻麻
太阳渐渐落下去。阴霾起,雨落
那么好吧,我们来说说楝树,依稀记得
它开花,但花的大小、色泽和形状已经忘却
但它的果记忆深刻,金黄,如蚕豆,
干瘪如老妇皱纹绵连
俗称苦楝,毒如蛇蝎
这有些悖逆时代:苦楝在左,豆瓣在右
这有些悖逆时间:记忆在丢失,叙事在诗中
这有些悖逆季节:花开盛夏,谈花的人们穿着毛衣
汪抒诗一首
在雪霁山庄饮酒
低调的雪霁山庄半隐在大蜀山登山道的入口处。
那儿埋伏了多少迷离的灯火、美酒,和我的爱人。
我是指十一月十七日蓝黑相融的透明的夜晚。
在饮酒之前我们曾有一段短暂的登山的历程。
山林寂静,夕晖低于杂色而沉郁的树梢
低于我们初冬仍然温暖的缓慢的头顶
然后和多少我们的耳朵听不见的虫吟(甚至虎豹的
低哮)
收于那坚定而飘渺的瞬间。
是树木清郁的芳香把漂浮的我们送回
香樟和翠竹遮蔽的雪霁山庄。
我记不得桌畔有多少面孔,一一那是流水呵,那是
浅淡的浮云。
谁能刻印在我的心中,
谁能让我在半俗的端坐之外,继续伪装身内的激烈
和汹涌。
在低缓的大蜀山下,身影与翔鸟叠印的地方。
我干嘛要寻回消失的自己,如果
有那么一屋橙色的灯火,和爱意的低回、旋流。
杜绿绿诗二首
我们的身体
这是位负责的监督员
可以信赖,但有理由保持距离。
我们经过的每一天
异性、性、情绪、孩子
花朵与玉米片
即将到达的与逐渐远去的
都展露在我们的身体上。
它波动不安、痛苦
令人心战一-
一切不可能动摇的
(反复练习的爱情或者执着的味觉)
在它不经意的注视下
立刻放弃。
我们赞美它,热爱它
用灵巧的方式使用它。
夜色沉沉中,
掩盖它一一
我受够了它的教训。
当我故意报复,想让它吃点苦头
一一炎热的夏天
去四十度的木房子里练瑜伽。
它很快明白我的花招以及虚荣心
用百倍回报来表达不满。
那一次我足足高烧了五天
喝下去无数瓶白开水。
我可怜的自尊,在睡梦中离开身体
飘向越来越久远的过去。
一一那多次背叛身体的过去。
一一那多次被惩罚的时刻。
更为可恨,的是
那至今没有彻底臣服的心。
流泪的木偶
你们看,木偶也会流泪呢
我用胶水黏住她的眼皮与嘴唇。
还是有滚烫的水珠,
从皮肤里缓缓流出。
她曾经是我的玩伴,我们无话不谈。
直到那个人出现,
轻易摘去她的声带与眼睛
埋在这儿,
供养不断涌出的假象一一
我抱着她僵硬的身体
漫步在这片夺目的丛林中
不喜不悲。
雪女诗二首
雪中清晨
每一根枝条都接住了雪。
在这凛冽的早晨,它们
暂时停止摇曳。
欢乐或凄苦的摇曳
从未使它们离开过半步。
此刻,我是否可以称呼
这些与活跃起来的动物相对峙的静物
为寒骨?为翘楚?
为站住的世界向跌落的世界保留的耐受力?
环绕着它们的,是飞鸟、走兽、行人。
离开它们的,也是飞鸟、走兽、行人。
小菜园
我有一块自己的小菜园。
我种下豌豆,西红柿,芜荽,
它们属于豆科,茄科,伞形科。
我又种下向日葵,白玫瑰,紫罗兰,
它们属于菊科,蔷薇科,十字花科。
一年四季,一个物种取代另一个物种,
一种香气替换另一种香气。
叶簇青翠,花朵美丽,
引来蝴蝶,蜜蜂,蜻蜓上下翻飞,
它们属于鳞翅目,膜翅目,差翅亚目。
有时候我什么也不种,
让园子荒芜一阵。
这时,土地就长出早已想长的植物,
它们是艾草,苔藓和爬上窗口的野藤蔓。
紫穗穗诗一首
旧唱片
拨开储物箱上的灰尘
一叠旧唱片袒胸露腹
时间,你不必惊讶
它们没有秘密,也没有阴谋
你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一群
多年前偷鸡摸狗的死党老友
热泪盈眶。由此,你还会联想起
咖啡、夜色、斜纹衬衣,带锁的
褐色笔记本,理发馆外的旋转条纹灯
羞怯古板的旧情人。哦,对了,对了
还有异国风情,卡萨布兰卡
蒸汽火车别离奔跑前
尖锐的汽笛声……
电唱机,都在古董店里翘首
期盼欢娱一刻。渴望用摩擦的唱针
读懂旧时代青春期燥热的经典划痕
一叠遗忘的唱片衰败若菊,居住在
岁月深处的那些不死声音
依旧激情四溢,年轻无敌,无极限
褪下旧封套,一个退隐的时代现形
吱吱呀呀地灌唱着属于他们的时髦
邹赴晓诗一首
像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
像左邻右舍,像周吴郑王
像一旦调校完毕就快速售出的国产轿车
像国产轿车携带着自己的小毛病奔命在各种道路上
道路如河流,车如过江之鲫
逝者如斯夫!
像一个少年那样洁白而粗糙
像一个青年那样希望和迷茫
像一个中年那样冷暖自知,面带微笑
也将像一个老年那样散步,打拳,延缓生命的句号
像车间轨道上的铁制模具里曾经滋滋冒烟的铅块
人之初,性本善
像人子,像人夫,像人父
像勉为其难的经理
像忍辱负重的伙伴
像虚火乱窜的房奴
像悄悄心疼的病汉
像倒头就睡的酒鬼
始终把自己控制得很好
像人群中每一个沉默不语的人一样
我佛慈悲,这些年,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