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下)

2015-04-27 10:43费米
北京纪事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乐媳妇东风

费米

小乐的性事

黄阿姨的儿子小乐回来了。

小乐十九岁时因打架致人伤残进了监狱,一蹲就是六年,因为在狱中表现好而提前出狱了。

小乐是黄阿姨的养子,黄阿姨将其视为己出,带着他来见我:“这是我儿子小乐。小乐,这是你费大哥,你费大哥平时没少关照我。”

我想,我也没怎么关照黄阿姨,也就是见了面比较客气,时常向她敬棵烟什么的,有时候一个菜做得比较得意,就给老太太端一小碟过去。毕竟她照看过我儿子,小泊管她叫奶奶。

小乐个头不算很高,但长得很壮,大概在牢里吃粗粮干力气活,练出来的。万户侯说,这个小乐打架是出了名的,打小人家欺负他是领养的,养母又这样一个出身,被同学和街坊邻里大人孩子歧视,这就养成了他三句不和便拔拳头的脾气。

初始的欢喜过后,黄阿姨开始忧虑起来。

应该说这个小乐野性未泯,在监狱里是被压制住了,那种驯顺是被逼无奈;一出来,没太多管制了,慢慢又粗野起来。小乐的本性难改,还在于他的无所事事。

当然,小乐这样的想找工作,那就太困难了;做点买卖,又哪来的本钱呢?有趣的是,这些人在监狱里尽交流些个怎么不劳而获、怎么空手套白狼,真要老实本分是让人瞧不起的。话说回来,就是在监狱外面,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正常社会里,人们不也是在谈论一夜暴富、倒卖批文发财吗?真正老实巴交的人,会被说成是没本事的。

在家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一长,小乐就开始不安生了。他开始跟以前一起打群架的哥们儿来往,三天两头喝大酒,三更半夜醉醺醺地回来。黄阿姨还说不得,一说,小乐就起急。

小乐找了个女朋友,还是个美女,也就十八九岁,跟他一样充满野性。你有时候会纳闷儿,这样水灵的女孩子怎么也会爆粗口,难听话张嘴就来。小乐回来没多久,就跟女朋友同居了。白天若是不出门,两人就在屋里做爱。筒子楼原先就是办公室格局,不怎么隔音,小乐的床不好,动静大,咣当咣当,山摇地动;女孩子爱叫床,哼哼唧唧,哼一阵后还嚷嚷,像说唱音乐,嚷的内容让楼道里的人一脸的暧昧。

这就让黄阿姨觉得老脸没地儿搁了。

小乐回来前,黄阿姨老两口儿住两间房,一间平时吃饭休息打麻将,一间做卧室。小乐一回来,就占了一间房,黄阿姨白天喝茶休息就只好在卧室里了。对门屋子里动静那么大,她听了也难受,怪儿子大白天做这等没出息的事情,于是就说难听话。那一回,我在楼道做饭,听老太太也爆粗口,感觉很吃惊。

终于,娘儿俩为这事,当然,还有其他的事,吵起来了。老太太在屋里嚷嚷,“你厉害什么呀?你还要打我?你敢吗?”

小乐出来把门一摔,说还不稀罕住这又黑又脏的破屋子,还说要干点事出来让人瞧瞧。

有日子没见小乐了,有人问起,黄阿姨说,小乐在内蒙,在捣腾羊肉呢。

北风一起,北京人就张罗着吃涮羊肉了。那些年里卖羊肉片的小摊儿满胡同都是,花点钱弄一台切肉机,成卷的冻羊肉被切成薄片,生意是格外的好。

后来,小乐回来了,穿了件羊皮袄,一身的膻气,脸也冻得通红。

腰包一鼓,说话的口气就大不一样了,对羊肉的理解也透彻了,见我家吃涮羊肉,小乐能说出这是哪儿的羊。

没多久,又见不着小乐的身影了。黄阿姨恢复了以前的居住格局,北房吃饭打麻将,南边那间只做卧室。

万户侯说,小乐这小子又进去了,还是因为打架。狗改不了吃屎,真是本性难移啊。

全民经商

小兰考上了中戏,住到学校去了。屋子空出来,她父母退休后从新疆回来,就住了下来。小兰姓郑,她爸老郑据说是因为当年划为右派被发配到新疆的。

老郑夫妇一住下来,家里顿时就热闹起来。退下来前,老郑在单位注册了一家公司,自任董事长。到了北京,人退休了,生意照做。老头说话和颜悦色、慢声细语,口气却是非常大,从他的叙述看,他的生意都直接通着中南海的。有一次,他给我看刚打出来的一份报告:

“银主:

关于前次汇报的那单生意,急需贷款……”

他解释说,这个银主,那是个通天的人物,有了这层关系,你就等着捡钱吧。他把文件收进公文包,一脸的神秘。他老伴儿是个话痨,不像老头子那样会装深沉,什么都给你往外诌,但两夫妻配合得很好。有一次,老太太拿了一块紫水晶给我看:“小费啊,你看这成色,啊,怎么样?那可是激光材料呢。有兴趣跟我们一起集资开矿吧。”我摇头说,我拿什么来集资开矿啊?老太太后来又去游说我妻子,我妻子问我说这事情干得还是干不得。我说,我们这样人家就靠辛苦过日子,那种投资发财的路子,不适合我们。再说了,他们既然有什么银主这样通天的关系,还怕弄不到钱吗?

也许,老两口儿是富而不露,但一两年下来,依然住在2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外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意究竟有什么起色。只见每天有人跑他们家来,董事长长董事长短的,口气很是敬重。据说他们是来汇报工作,待一会儿,在众人簇拥下老郑就出门了。

那些年,想发财的人很多,但凡有人跟你说他手里头有什么资源,能弄到什么批文,立马就有很多人跟后面屁颠屁颠地跑。实际上,大多数人跑到最后基本是一无所获,搭进去很多工夫罢了。

老郑夫妇生意没多大起色,倒是他们家小兰,入学才半年就开始接戏了。小兰从小跟父母在新疆生活,对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是深有体会的,她愿意早点成才,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实际上,父母那点聪明在她身上发挥到了极致,除了读书还算过得去,人际关系方面盘得很活。一进剧组,就连个场工她都处得很好。拍戏之余,剧组的人爱打个麻将什么的,她其实根本不好这些,但也叼着烟坐下来跟人小赌几圈。“你知道吗费哥,”有一次她得意地跟我说起这些事来,“我在剧组里人称麻姑,比我厉害的成麻婆了;而我们导演,大家公认他是麻仙。”

后来,小兰跟一个中年男星好上了,戏就接得更勤了。

东风娶媳妇

唐阿姨回了一趟老家,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女孩子,说是自己家的远房亲戚。女孩子长得很白净,两只眼睛很灵活,唯一不足的是自小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万户侯说,这是给东风找的媳妇。果然,来了没几天,唐阿姨挨家挨户地发喜糖,说他们家东风成亲了。女孩子倒也不娇气,婚后在家歇了两天就跟东风一起出摊儿去了。两人早出晚归,有说有笑的,东风的神情看起来正常多了。这一来,唐阿姨倒是省心了,不用再跟儿子跑进跑出装车卸货的了。

三儿他妈有一次指指耿东风的房间,很神秘地问我,“小费啊,你学问大,你说说,这个精神病会遗传吗?”

我有点尴尬,“这个,不大好说,兴许会的吧。”

老太太满意了,“这不就害了人家女孩子了吗?虽说腿脚不方便,人倒长得还算周正,嫁个好人家,生个一儿半女的,日子过得总算称心如意。还是亲戚呢,你这个做长辈的把自己儿子的毛病瞒着人家闺女,这就害了女子一辈子了。”

魏老大的媳妇从旁插嘴,“算起来,还没出五服的吧?这不乱套了吗?这应该算是近亲结婚的吧。”

老太太掐指算着,唔,姑表亲,嗯,然后惊叫道,“可不是吗,乱了乱了,这要一生孩子,不定会是什么样的呢!”

魏老大从水房出来,“人家娶媳妇生孩子,要你们瞎操什么心啊。”

老太太说,你懂个屁,娶媳妇生孩子,这里头讲究可大了。

正说着,三儿扛了自行车上楼来,听了这番言语,呵呵一乐,“一个个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都回家做饭去。忙活一天了,也该饿了。”

两把菜刀

万户侯这些天心情不好。他媳妇所在的童装厂拿不到订单,开工不足,工人经常放假。万户侯原来很滋润,他在他们厂里跑销售,利润完成得不错,也就不用天天坐班,在家里一根烟一壶茶,电视剧一看就是半天。看烦了,跑街上来一个煎饼五串羊肉串,就当作是午饭了。现在,他媳妇三天两头在家待着,他跑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万户侯觉得以前的那点自由都没了,做饭就糊弄了,经常是西红柿鸡蛋面,一吃就是好几天。有时候晚饭也吃面,他闺女嚷嚷:“面,面,又吃面,越吃越面。”

万户侯嘿嘿一乐,“想吃排骨吗?又涨价了。鸡蛋倒是没涨,您将就吃吧。哪天你妈真下岗了,鸡蛋都吃不起了。”

他媳妇于是破口大骂她们厂长,“工人都发不了工资了,厂长倒好,小车照坐,酒席照吃。败家子儿,一群的败家子儿!那么一个老企业,国有企业,前两年国外的订单做都做不过来,天天都要加班。现在成这德行了,都败在了这帮王八蛋手里!”

万户侯说:“你们有种也去上级单位告啊!在家里骂骂咧咧就骂倒这帮龟孙子了?”

他媳妇说,“哪天真要惹急了,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厂子。”

万户侯撇撇嘴,“就你?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哪。”

闺女又嚷嚷上了,“工厂是国家财产,烧厂子是搞破坏,我去检举揭发!”

她妈急了,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个小王八蛋倒是去呀!连你老妈你都敢害呀!”

一时间大人叫小孩哭,屋子里可热闹了。

万户侯登时竖起了眉毛,“小孩子的玩笑话你也动手?值当的吗?打坏了不还得上医院瞧病吗?”

过起了清闲日子的唐阿姨又从对门过来,“小万啊,你们教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啊。小孩子说得一点都不错,大是大非问题上一点都马虎不得。”

等老太太一走,万户侯把门敞着,故意大声地说:“我们教育孩子再有问题,起码没教育出神经病来。”

正等着吃晚饭的耿东风听后就急了,操起菜刀,把门口桌子上的案板剁得咣咣响。他妈害怕了,出来要夺他手里的菜刀,东风一瞪眼,“干吗?我剁排骨你也怕?”

万户侯也不示弱,真从冰箱里拿出半扇排骨,放门前剁起来,边剁边对女儿说,“晚饭咱们改吃炖排骨了。”女儿说,“可是我已经吃了半碗了。”万户侯说,就扔桌子上,待会儿吃排骨。

两家的女人都真害怕了,再这样僵持下去,会闹出人命的。于是都出来劝自家男人,要夺他们手里的刀子。尤其是东风的媳妇,下力气夺东风的菜刀,东风一搡把她推倒在地,她坐地上还是死死不肯放手:“你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上,也得看我肚子里娃儿的份上啊!”

东风一听,立马就不闹了,他蹲下身来,定睛瞧着媳妇的肚子,还用手轻轻按了按,“嘿嘿,真有了吗?我要有儿子了?”

唐阿姨扶起儿媳,要她赶紧回屋里躺一会儿,“莫要动了胎气。”

万户侯把排骨重新放回冰箱,“明儿再吃炖排骨吧。”

日子还得过

小乐一走,那个叫床叫得跟说唱乐的漂亮女孩子不再过来,黄阿姨家就又恢复了平静,生活重新上了轨道。每天晚饭前,老太太就对万户侯、三儿发出邀约:“今儿摸两把?”“摸两把就摸两把吧。”饭后,两人端着茶杯揣着烟,去掀黄阿姨家的帘子了。一打,就是大半宿,而且,总有人半天不开和,于是就骂骂咧咧,嚷嚷着要打风,换换手气。我有时过去看一会儿。看过几次,发现这个看牌也有它的乐趣,真像有人说的,牌品即人品——万户侯打牌认真,满足于小和;三儿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是在做大牌;黄阿姨是盯人盯得紧,很少给人点炮,而她的老伴儿经常在做牌架子,把输赢看得很淡。万户侯他们厂子新开发了个钢琴节拍器的项目,这一年他就在跑这个销售,主要是跑西南片,成都、重庆什么的。他满足于完成每月的指标,小富即安,多了他也懒得跑,每天猫在家里看电视。三儿这人好说笑,场面上很哥们儿义气的,因而颇有人缘。据说最近又升了,在家待着的工夫就很少了。黄阿姨这几十年做人一直小心翼翼,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她的老头为人处世比较淡定,但你也别把他真惹急了,老头一旦发作起来,黄阿姨反倒要赔着小心说软话了。

三儿一打牌,陪媳妇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媳妇因此常有烦言。好在她这个人很给人面子,不会跑隔壁去掀桌子。但她婆婆魏大妈就不那么好说话了,也许是看我很少去打牌,老太太有时就要跟我叨叨:“一大把年纪了,老带着孩子们赌,平时不积德,也就怨不得要断子绝孙了。”我听出这里头有那么大的怨气,感觉有些心惊肉跳,心想这得要多么刻骨的仇恨呀!

东风媳妇的肚子日见隆起,还照样每天跟东风出摊儿。倒是唐阿姨心情越来越好,快做奶奶的大概都这样。

俩月后,魏大妈得了癌,大夫说是晚期了,吩咐家里人:回家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太太说,走之前想吃一回真正的黄鱼,那种野生大黄鱼。老大转过了几个批发市场都没见着。三儿于是走关系,50块一斤的大黄鱼买回来两条。老太太吃过后心满意足地上了路。

差不多同时,耿东风眉开眼笑地当起了爸爸,见天抱着儿子在楼道里晃着。

(编辑·宋国强)

feimi20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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