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马关

2015-04-26 03:49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鸿章日本

祝 勇

丁汝昌自杀那一天,公元1895年2月13日,李鸿章接到朝廷的任命,成为大清王朝的议和大臣,赏还翎服、黄马褂。但李鸿章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喜色,他知道,所谓的议和,不过是城下之盟的好听说法而已。日本要的不仅仅是钱,这一点,没人比李鸿章更清楚。然而倘若割地,不要说朝廷不答应,连他自己都不会答应;至于赔款,户部又拿不出银子。让他去议和,还不如直接让他下地狱呢。

思量再三,李鸿章怯怯地向朝廷提了一项要求——让翁同龢与他同去。整天嚷嚷着打仗的不是你翁同龢吗,如今战败,你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但翁同龢是绝对不会承担这个责任的,推脱道:若我此前办过洋务,此行必不辞。今以生手办重事,怎么行呢?

此时李鸿章心里定然只有苦笑——如今你终于知道自己是生手了,既然如此,当初又凭啥在北洋的事务上插自己的手,掣别人的肘?

我在《盛世的疼痛》中说,李鸿章不敢打这场战争,一说是他想保存实力,因为在大清官场,实力就是本钱,此说固然有理,但当年李鸿章率淮军攻打太平天国,一路冲锋陷阵,为何不保存实力?因此,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大清海军的实力已经不是日本的对手。双方装备的对比,不过是一些枯燥的数字,到在战场上,就意味着生灵涂炭。对这些数字,太后不感兴趣,皇上不感兴趣,翁同龢不感兴趣,只有李鸿章心知肚明。

但是以翁同龢为代表的主战派却咄咄逼人。打胜了,证明他们正确,打败了,自然有别人背黑锅。更重要的原因是,翁同龢的真志向并不在斗日本,而在于斗倒李鸿章。他曾说:“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李鸿章)到战场上试试,看他到底怎么样,将来就会有整顿他的余地了。”

李鸿章沉默良久,才说:割地是不可行的,谈不成我就回来。

话音落处,一片静寂。

没有人回答。

下关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们在本州和九州两岛之间往返,马关是必经之地。它位于本州岛最南端的山口县,与九州岛隔着一湾窄窄的海峡,即关门海峡。有一条山阳道,就紧贴着关门海峡伸展,干净的街道,仿佛每天都被海峡的风沐洗过,时而有年轻的恋人,趴在步行道边的栏杆上,眺望对面的九州岛。抬头看天,关门大桥凌空而起,早已把天堑变成通途。但在丸尾公园和火山公园之间的御裳川,道边却排列着五门火炮,扼守着海峡,显示着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而在历史中占据的独特地位。

水产和水果都是这座城市的特产,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不仅独占着水天一色的美景,他们的口福也令人望尘莫及。我们拍摄了唐户市场。与我们国内的幽暗腥腻的水产品批发市场不同,这家下关市最大的水产品批发市场,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水族馆,各种鱼类在透明的容器内摇头摆尾,即使是冷冻的水产品,也都摆放在精致的器皿里,像花道一样一丝不苟。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巴塞罗那的菜市场内游荡,周围蔬果丰美、鲜花绽放,仿佛身在一个丰饶的花园里,巴塞罗那的菜市场,颠覆了我对菜市场的传统印象。唐户市场也是一样,在这里转悠,不仅容易激起无限的食欲,更会激发起对生活的渴望。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坐在海边的料理店里,喝清酒,吃河豚。河豚是下关的特产,每年产量约12万吨,占日本全国的90%,因此被称为“河豚之乡”。在海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许多都经营河豚。现实生活的场景,似乎遮蔽了与历史的联系。但历史不可能被割断,它就藏在河豚里,近在眼前。

春帆楼旧影

李鸿章来时,谈判地点春帆楼就是当地著名的料理店。它的早期主人藤野玄洋曾在这里开设医院,他死后,他的夫人又在这里开设了一家料理旅馆,以毒河豚鱼这道名菜而闻名日本。伊藤博文曾多次来这里品尝,流连于这里的春光帆影,提笔写了“春帆楼”这个店名,它的牌匾,至今保存在“日清讲和纪念馆”内。楼主病逝后,下关人林平四郎于大正九年(公元1920年)买下这座楼,在门口立了一块“讲和碑”,请在《马关条约》谈判时担任内阁书记官长的伊东已代治写了碑文。这块碑如今还竖立在春帆楼的庭院里。

春帆楼内,觥筹交错,李鸿章想必也吃过河豚,只不过以他当时的心情,端不动伊藤博文为他接风的酒杯。那一年李鸿章已是73岁,像他效忠的帝国一样衰老,而伊藤博文才54岁,年富力强,眉宇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李鸿章这匹瘦马,几乎拉不动大清帝国这驾破车了,马将死,车将翻。

此时,我心情放松地坐在海边的料理店里,心里想着119年前的李鸿章,突然感到有一种罪孽感,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没心没肺,有点对不住他老人家。此时他老人家若推门进来,不知会对我怒目而视,还是为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而深感庆幸。

李鸿章

公元1895年3月15日,李鸿章带着皇帝“承认朝鲜独立、割让领土、赔偿军费”的授权,从天津出发,19日抵达日本下关。20日展开谈判,是双方预定的,所以李鸿章在给朝廷的电报中说:“起程须扣算到日,不先不后,乃得体。”虽为战败国使臣,身系国家命运的李鸿章,依然不忘保持体面。

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不是第一次相见。三十多年前,19世纪60年代初,伊藤博文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受“黑船”事件的刺激,取道上海,前往西方学习。那时的上海,正是李鸿章的天下。公元1862年,李鸿章带着刚刚成立的淮军,在安庆北门集合,沿长江而下,直抵太平军聚集的上海。谁也不会想到,正是这群被蔑称为“大裤脚蛮子兵”的安徽子弟兵,以七千打十万,一举占领了上海。李鸿章也迎来了他一生事业的高峰,办洋务,建海军,一发而不可收。

那时二人是否见面,我们已无从查考,但伊藤博文一定会知道李鸿章的威名。

伊藤博文

又过了二十多年,到了80年代,大清帝国海上之梦被溃烂的官场一点点地腐蚀,已经趋于黯淡了。但这个沉落梦想却仿佛跷跷板,把日本的野心跷起来。公元1874年,日侵台湾。5年后,占领琉球。又过了十年,到了公元1884年,为了解决大清帝国和日本在朝鲜问题上的纠纷,李鸿章和伊藤博文在天津进行了谈判,签订了《天津条约》,规定同时从朝鲜撤军,“今后朝鲜国若有重大变乱事件,清日两国如要派兵,须事先相互行文知照。”正是这一条款,为后来的甲午战争埋下了伏笔。

正是这次会面后,李鸿章提醒总理衙门:“大约十年之内,日本富强必有可观,从中土之远患而非目前之近忧,尚祈当轴诸公及早留意是幸。”

而伊藤博文对清国则有着完全相反的预言:“有人担心三年后中国必强,此事直可不虑,中国以时文取文,以弓矢取武,所取非所用;稍为更变,则言官肆口参之。虽此时外面于水陆军俱似整顿,以我看来,皆是空言。”

意思是说,中国人还在用八股文来选拔文官,用弓箭来选拔武官,他们所学的,在当今世界上已没有用武之地;纵然有人想稍作改革,也会被言官们骂得一文不值。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在整顿陆军海军,但在我看来,都是些空话。

无论李鸿章,还是伊藤博文,对对方的判断都准确无误。不同只在于,伊藤博文的判断成了日本的共识,而李鸿章的判断则被视为危言耸听、为自己建北洋捞资本。十年后,双方的预言都得到了验证,一张谈判桌,分开了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为刀俎,一为鱼肉,李鸿章深刻的痛感,无人能够体会。

李鸿章看见案板上的河豚,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孙郁说他:“他知道大清帝国衰微的结局,但一面又在修补着那个世界,竭力挣扎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他在受辱和自尊间的平衡点里,重复了古中国庙台文化与市井文化的精巧的东西”,“内心的体味复杂是无疑的了”。

说白了,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许多历史书中引用的春帆楼的照片都是错误的,我也被误导了很多年,直到抵达实地,才弄明白这一点。那座有着歇山式屋檐的土黄色建筑,频频出现在各种历史读物中,但它并不是春帆楼,而是“日清讲和纪念馆”,是1937年建立的。在它的旁边,正对海峡的山坡上,才是春帆楼的原址。门口立着一块史迹碑,方形的碑柱上,用楷书刻写着:

史迹春帆楼日清媾和谈判场

木构的春帆楼,当地一家著名的料理店,已经在1945年的一场大火中消失,如今在原址上建起的,是一座现代化的酒店,红男绿女出入其中,历史在他们的脸上不落一丝痕迹。120年前与清国的那场战争,许多日本人不感兴趣,所以旁边的那座“日清讲和纪念馆”,尽管是公益博物馆,却连专门的服务人员都没有,访者更是寥寥无几。出于拍摄的需要,我们提前与管理部门——下关市教育委员会联系,提交了拍摄申请,他们才派了一名女秘书,带着一串钥匙前来给我们开门。这让我觉得有点像中国某些县城的博物馆或纪念馆,只有漂亮的房子,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我们早早就等在门口,准备好拍摄器材,没有等来女秘书,却先等来一场微雨。那时虽然已是暮春,而且身处日本的南方,但微风中依旧带着一丝寒气,从海峡上吹过来,冷冷地掠过面颊。春帆楼在阿弥陀寺町的半山上,被一片葱绿簇拥着。站在春帆楼的门口,可以看见海峡的一个片断,像大片中的某个特写。有巨型的货轮,还有日本自卫队灰蓝色的军舰,从海峡中缓缓通过。

在日清讲和纪念馆内还原的和谈现场,家具及摆放的物品皆为原件

当年之所以选择春帆楼作为谈判地点,正是因为这里是炫耀日本军力的最佳地点。透过春帆楼的窗子,就可以看见海峡里游弋的日本军舰。那些军舰从北洋舰队的炮口下死里逃生,此时却给清方谈判代表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自卫队的军舰,和伊东已代治碑文中的文字形成某种呼应关系。他用中文写下这样的话:“呜呼!今日国威之隆盛,实滥觞于甲午之役!”在日本,很少看到中文标识和说明书,“日清讲和纪念馆”特别使用中文,可以理解为对中国参观者的关照,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刺激。因为这个纪念馆,对于中国人有着不同的意义。正是在春帆楼,我们的国家一度失掉了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失去了对朝鲜的宗主权,还赔偿日本军费两亿两白银,养肥了日本军国主义,把杀人刀磨得更快,再来大肆屠杀中国人。公元1899年,戊戌政变失败、亡命日本的康有为乘船从关门海峡经过,远远地望见春帆楼,满怀伤痛地吟出四句诗:

碧海沉沉岛屿环,

万家灯火夹青山;

有人遥指旌旗处,

千古伤心过马关。

女秘书准时出现了,打开那扇关闭已久的木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间面积不算大的展室。但所幸有了这座纪念馆,当年谈判现场的所有文物才没有在春帆楼大火中烧毁,它们被提前转移到这里,完全按照原样陈列。展厅的灯光并不明亮,但展厅中央那张长条形的谈判桌依旧赫然入目。谈判桌上,当年的笔砚依旧摆放在原处,李鸿章座位下的痰盂也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场景很容易造成某种错觉,仿佛此时只是暂时休会,一分钟以后,谈判者就会走进来,各就各位。一百多年的时光仿佛被抽空了,幽冥中,我仿佛听到了李鸿章的咳嗽声。

李鸿章一行在公元1895年3月20日下午3时抵达春帆楼。《时事新闻》记者写道:“李鸿章略感风寒,仍决定下午3时与我全权会见。2时半许,在县警察官护卫下,李鸿章一行乘小野田丸蒸汽船到达阿弥陀寺町镇守神社前。从船到栈桥之间需经过一段石阶,两名侍从谨慎搀扶李全权越之,实乃清国大员之风采。据闻李鸿章小病后面色健润,佩戴一副金缘白玉眼镜,上身着黑色官衣,下身茶缎裤子,足蹬薄靴,身高五尺六寸,高大过人。一行官员9名、护卫6名登上东栈桥。李经芳先上陆和前来迎接的日本官吏寒暄,山侧聚集甚多遥望清国大人物的本地百姓。李鸿章乘坐专门预备的坐轿,李经芳以下官员乘人力车,通过夹道整列的宪兵警卫,直接前去谈判所春帆楼。”

李鸿章先是在楼下小憩了片刻,然后超过预定时间5分钟后进入谈判会场。我想,这一微小举动绝对是有意而为的,它的潜台词,也许是要凸显自己的重要性——即使是一场任人宰割的谈判,也要摆出一副傲然的气度。

“日清讲和纪念馆”的展品中有一件锦绘《媾和谈判之图》,在这幅图画中,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以及他们身后的三位日方通译官一律傲然站立,李鸿章、伍廷芳及清方通译官则弯腰鞠躬,媚态十足。这幅画透露出日本人当时某种狂傲的心态,只是这种自鸣得意在今天看来未免好笑。连展览的说明牌都不能不解释,这幅画只是从日本当时的视角描绘的。

那一天,伊藤博文见李鸿章进来,走过来握手致礼,然后按照事先摆放好的名签各自落座。

《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对现场环境有这样的描写:“春帆楼的主人藤野已经离开,室内陈设金色屏风,摆置各种盆景显得幽静高雅,春帆楼周围配备警官宪兵严密警卫。”

李鸿章坐在谈判长桌一侧最大的红色靠背椅上,地上摆放他的名签:大清帝国钦差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大臣李鸿章。

他身边依次是:大清帝国钦差全权大臣、二品顶戴前出使大臣李经芳,头等参赞官马建忠。

清方的对面,坐着日方谈判代表和书记官,分别为:大日本帝国全权弁理大臣、内阁总理大臣、从二位勋一等伯爵伊藤博文,大日本帝国全权弁理大臣、外务大臣、从二位勋一等子爵陆奥宗光,内阁书记官长伊东已代治。

长桌顶端座位的名签上坐着头等参赞官伍廷芳、外务书记官井上胜之助。

对面的一端坐着:(大日本帝国)外务大臣秘书官中田敬义、外务省翻译官陆奥广吉。

双方翻译罗庚龄和楢原陈政分别坐在各自谈判代表身后靠墙的位置。

一阵寒暄过后,李鸿章直入正题:

“亚细亚洲,我中日两国最为邻近,且系同文,为什么要寻仇相争呢?今虽暂时相争,总要以永久友好为目的。假如彼此寻仇不已,冤冤相报,则对中华有害,对日本也未必有益啊。试看欧洲各国,纵然军事强盛,也不轻易言战。我中、日两国,既然同在亚洲,就应当学习欧洲。假如我们两国使臣能够认识到友好的重大意义,就应努力维护亚洲大局,永结和平;如此,我亚洲黄种之民,就不会被欧洲白种之民所侵蚀了。”

伊藤博文答道:“中堂之论甚合我心。十年前,我前往天津,与中堂谈到过这个议题,中堂至今竟然丝毫没有改变(但两国还是交战了),本大臣深为抱歉!”

李鸿章说:“那时聆听贵大臣谈到这点,不胜钦佩;更值得钦佩的,是贵大臣致力于变革旧俗,日本才发展到今天。至于我国,被旧俗所限制,改革未能如愿以偿。当时,贵大臣曾经劝我说,中国地广人众,变革之事应当循序渐进。转眼之间,十年过去了,中国却依然如故,对此,本大臣更应该抱歉!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贵国的军事完全按照西方模式训练军队,各项政治,也日新日盛;此次本大臣进京时,与士大夫辩论,深知我国只有彻底改革,才能真正地自立。”

陆奥宗光

引接寺本堂旧影

《马关条约》日文本

李鸿章是明白人,一眼就看穿了这场战争输在哪里。军事的失败只是表象,政治的失败才是本质。只是李鸿章这根老蜡烛,油尽灯枯,他的风度,丝毫改变不了谈判桌上的弱势地位。结果早就摆在那里了,像一场无法摆脱的宿命。李鸿章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采取了拖延战术,不能让日本人的便宜来得太轻易了。他手里没有任何谈判的本钱,但他有的是耐心。而日本激进青年、右翼团体“神刀馆”成员小山丰太郎射向他面部的那一枪,刚好给了他拖延的理由。这场拉锯战一直进行到4月10日,在病榻上辗转的李鸿章对割让辽东半岛、台湾以及二亿五千万两白银赔款的要求表示强烈反对。

遗憾的是,清国的密电码已被日本人掌握,李鸿章此间发给朝廷的电报全部被日本破译,日本人对李鸿章的底牌了如指掌,终于以武力相逼,向李鸿章发出最后通牒。

4月15日,双方第六轮和谈,这次会议持续了5个小时,李鸿章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请伊藤博文这个老朋友给个面子,伊藤博文却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一点面子也不讲”。李鸿章请示朝廷,得到光绪皇帝“即遵前旨与之定约”的旨意后,决定屈负天下骂名,答应第二天签约。

主要条款是:一、中国承认朝鲜独立,废除中国对朝鲜的宗主权;二、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及澎湖列岛;三、中国赔款库平银2亿两;四、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五、日本人得以在中国通商口岸从事工艺制造;六、在订约后一年内中国分两次交清1亿两赔款,并重新签订通商行船章程前,日本派兵占领威海卫。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李鸿章柱着拐杖,徐徐站起身,对伊藤博文说了句:“没有想到阁下是这样严酷执拗之人。”说罢,转身离去。

李鸿章下榻的地方,叫引接寺,距离春帆楼只有300米。是一座公元1560年建、本尊“阿弥陀如来”的古刹。从引接寺到春帆楼,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是当年日方为李鸿章的安全和方便而专门修建的。这条路现在是一条柏油路,弯弯曲曲,一面是山体和春帆楼的水泥围墙,另一面是悬崖边的水泥栏杆。山路边竖着这条路的路牌,白底蓝字,上写:“李鸿章道”。

回环曲折的道路,暗合着李鸿章千愁百转的心情。李鸿章此去,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前景,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再有奇迹。

他归来的时候,江山将不再完整。

他曾经的梦想,也被肢解得支离破碎。

反割让台湾告示

签约的消息传到台湾,“绅民奔走相告,聚哭于市”。台湾巡抚唐景向朝廷苦谏:“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但日本的军舰还是来了,没有人挡得住。丘逢甲撤离前,痛苦万状地写下:“宰相有权来割地,孤臣无力可为天。”

台湾从此成为“亚细亚的孤儿”,近百年后,仍有人唱: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但这样的心如刀绞,这样的长夜痛哭,都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时间拉开了我们与往事的距离,对于在复兴路上奔走的中国人来说,我们民族的历史早已翻开了新的一页,昔日的伤痛也早已愈合。但是,在李鸿章道上徘徊,踩着他从前的脚印,我却在想,对当年的亲历者来说,失败则构成了他们的全部命运。他们被这样的命运吞噬了,再也没有反手的机会。

他们的目光很难穿透眼前的黑暗,去奢望未来。

公元1895年4月17日上午10时,清日两国正式签订《马关条约》。条约签订后,李鸿章一日也不想多留,于当天下午3时30分乘船离开下关。

第二天,伊藤博文在春帆楼举行答谢会,热烈祝贺《马关条约》的成功签署。伊藤博文在演说中说:“今天具有历史意义的《下关条约》[1],在诸多外国势力的关注下,我陆海军仰赖天皇陛下的威严,取得了古今未曾有过的殊荣。它在世界上壮大了日本的名誉和国威,此乃国家之喜、民众之幸,请诸君永远记住今日在下关诞生的历史荣誉。”

此后的每年4月17日,春帆楼二楼的谈判现场都会公开展览。

为了庆祝这个“古今未曾有过的殊荣”,8月5日上午,在东京的皇宫,明治天皇亲自为甲午战争中的“功勋”授予勋爵。被授爵的“功臣”包括:

侯爵:伊藤博文、山县有朋、西乡从道、大山严;

伯爵:野津道贯、桦山资纪;

子爵:川上操六、伊东祐亨;

特赐菊花章颈饰、特叙功二级、赐金鵄勋章:彰仁亲王;

[1]: 即我们通常说的“马关”。日本官方定义的地名没有“马关”。下关古名“赤间关”,其中的“间”字,日语汉字发音是“马”,所以称为“赤马关”,简称“马关”。在清日和谈官方文书中,清国称此地为“马关”,日本称此地为“下关”,因此和谈条约也被双方分别称为《马关条约》和《下关条约》。

叙大勋位、赐菊花大授章:伊藤博文;

特叙功二级、赐金鵄勋章、赐旭日桐花大授章:山县有朋、大山严、西乡从道;

特叙功二级、赐金鵄勋章、赐旭日大授章:野津道贯、桦山资纪;

特叙功二级、赐金鵄勋章、叙勋一等、赐旭日大授章:川上操六、伊东祐亨;

明治二十七八年战役建功者授赐年金千圆:彰仁亲王、山县有朋、大山严、西乡从道、野津道贯、桦山资纪、川上操六、伊东祐亨。

外交大臣陆奥宗光被授予正二位勋一等伯爵,只是当年陆奥宗光重病卧榻,不能参加荣誉授受仪式。19天后,陆奥宗光病逝,享年53岁。

以战争的方式赚取外汇,这让紧追西方大国的日本找到了新的经济增长点。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从此被视为民族英雄,在春帆楼和“日清讲和纪念馆”之间的空地上,我看到了这两个人的青铜雕像,表情坚毅,目光如炬,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仿佛在为日本开拓着万里波涛。

在马关,日本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收成。这时,伊藤博文一定会想起老师吉田松阴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这时他再回想老师对日本的预言,一定会感到无比神奇。

那时,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身体里回旋,让他们越来越躁动不安。“日清讲和纪念馆”成立时,和谈时担任外务大臣秘书官的中田敬义挥笔写下四句诗:

和成耀世国辉扬,

恢廓宏图自是张。

号祖当年折冲处,

乃存旧迹永斯彰。

与他得意的表情相对的,是中国人痛楚、茫然的目光。

就在日本封官进爵之时,在大海的对岸,大清帝国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在《马关条约》签订的第12天,大清皇帝颁布谕旨,将一系列官员革职,听候查办。他们是:林国祥、叶祖珪、邱宝仁、李和、林颖启、林文彬、黄鸣球、陈镇培、潘兆培、蓝建枢、吕文经、何品璋、李鼎新、马复恒、牛昶昞、严道洪等。

令人费解的是,官僚们对于这场惨败的总结,居然是不该建海军。三个月后,署理直隶总督王文韶奏:“北洋海军武职实缺,自提督、总后至千、把、外委,总计三百十五员名。现在舰艇全失,各缺自应全裁,以昭核实;并将关防印信钤记一律缴销。仅存之‘康济’一船,不能成军,拟请改缺为差。”

至此,北洋舰队作为一个建制,在历史中被一笔勾销了。

其实早在3月12日,皇帝就发布上谕,裁撤了海军衙门,连海军内外学堂也不放过,那份迫不及待,与他宣战时的急迫如出一辙:

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奏,岛舰失陷,时局艰危,遵议更定海军章程,非广购战舰巨炮不足以备战守,非合南洋统筹不足以资控驭,非特派总管海军大臣不足以专责成。目前各事未齐,衙门暂无待办要件,拟请将当差人员及应用款项暂行停撤,以节经费。其每年应解海军正款,亦请统解户部收存,专为购办船械之用。又奏,海军内外学堂亦请暂行裁撤。均依议行。

当日本通过“近代第一次对外战争的全面胜利……进入军国崛起的时代”,大清帝国却以因噎废食的方式,为自己的军事近代化历程草草画上句号。

此消彼长之间,两国的命运已彻底逆转。

担任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职务的英国人赫德说:“恐怕中国今日离真正的改革还很远。这个硕大无朋的巨人,有时忽然跳起,呵欠伸腰,我们以为他醒了,准备看他做一番伟大事业。但是过了一阵,却看见他又坐了下来,喝一口茶,燃起烟袋,打个呵欠,又矇眬地睡着了。”

一切都不出所料,李鸿章回国之日,众怒已经排山倒海。打仗时他们不愿出头,谈判时他们不愿同往,愤怒声讨李鸿章,他们个个争先恐后。

其实这样的声讨,在中日交锋伊始就不绝于耳了。光绪二十年七月二十六日(公元1894年8月26日),丰岛海战和平壤战役失利后,给事中余联沅在奏折中一口气给李鸿章罗列了好几条罪状,他言辞激烈地说:

从前法人滋事,该督彷徨无策,幸而不北来。当其时该督谓无海军,以致不能出海,于是创办海军,糜帑千数百万,而至今不能一战。是李鸿章之贻误大局者……。

只是随着《马关条约》的签订,这些声讨更加变本加厉,李鸿章一夜之间成了“千夫所指”。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四月初八,福建提督程文炳在《请重订和议折》中慷慨陈词:

清末的百姓

……奴才窃闻三月二十三日,李鸿章与日本所议条款,赔给兵费二万万两之多,已为历来和约所未有;割地则由鸭绿江西至营口,东至黄海二千余里之远,尤为万国公法所不容。其尤甚者,索台湾以据全海之关键,通长江以擅东南之利益,各口创设机器制厂以夺我中国之利权,使我无以筹饷,无以练兵,不出十年,财殚力歇,拱手而成坐亡之势。揆其用心狠毒,是即金源谋宋之故智。彼亦明知中国之大,人民之众,非其旦夕所能图,惟假和之一术以懈我天下之兵,竭我天下之财,一旦以片言渝盟,即再如今日之征兵调将,联数十万之众与之角战而不能矣。昔汉臣诸葛亮有言“不伐贼,王业亦亡。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今日之势,战则犹有可转之机,和则恐成浸弱之势。与其掷二万万金以资敌,不如以此饷兵,何兵不可练?以此结邻,何邻不可交?且彼彼国行用纸币,巨债累累,势绝不能持久。中国即再用兵一二年,东南财赋所入犹可搘拄,何至赍之巨费,奉之奥区,尽畀以天下之利权,全予以江海之门户?此约一成,不但京师无以立足,辽沈不能庇根,窃恐各国从此轻量朝廷,纷纷效尤,各索其所近之疆土,五裂四分,天下可将不可问矣。……

户部给事中洪良品在《请罢和备战片》中写道:

李鸿章重受国恩,其养淮军,造机器,设海军,每岁糜费无数,一旦尽经乌有。皇上未以加重罪,宜如何奋发天良,以仰纾宵旰之忧?乃始则昏愦骄蹇,坐误不问;继因不主和议,深怀怨望。今奉命出使,独秉全权,竟不顾体统之损失,大局之败坏,惟该逆之言是从,举中国之土地、财赋皆轻以许之,如此狂悖至极之约款,擅自尽押,上达天听,以要胁恫喝,是固皇上简命时所不及料也。若谓草约已定,中能中止,则该逆要盟,使臣专命,未奉纶音,未钤御宝,岂足为据?无庸以违约失信为疑。……

在他们眼里,李鸿章无疑已经成为“举中国之土地、财赋皆轻以许之”的卖国贼,李鸿章百口莫辩,轮船抵达天津后,就称病不起。

李鸿章无奈地写道:

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糜费为疑,至以购械购船悬为厉害。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遂至一发不可复收。……知我罪我,付之千载。

公元1901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李鸿章再次被清政府推向谈判桌,签订了这个帝国最大一单卖国条约后,终于油尽灯枯,在北京贤良寺吐血而死。

1909年,辞去朝鲜总监职位的伊藤博文有着很好的心情。8月里,他陪同朝鲜皇太子到日本北部旅行。他们从水户出发,经仙台、盛冈,出青森、渡海去北海道,行至新冠,又从秋田,经山田、福岛回到东京。此时,他又决定前去“满洲”旅行,他丝毫不会想到,一颗复仇的子弹,正在哈尔滨车站对他拭目以待。

伊藤博文一行于10月18日到达大连,凭吊了当年的旅顺战场。25日到长春,在清国道台府中晚宴后,当夜11

时登上东清铁道为他特别准备的花车,前往哈尔滨。清晨醒来时,火车已行至哈尔滨郊外。伊藤博文匆匆用罢早餐,点上一根雪茄,一缕幽香围绕着他,让他神清气爽。此时的他丝毫不知,他距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

9时15分,花车进站,俄国财政部长上车迎接,二人在车厢里谈了20分钟,然后下车,应俄国财长的请求,检阅俄军仪仗队。伊藤博文踏上冰凉的站台,检阅之后,与前来欢迎的政界显要们挥手致意,握手寒暄,一切都与预想的没有区别。只有那名刺客,是他从来未曾想到过的。那是一个剪了头发、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就在伊藤博文离门口只有十几步的时候,他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对准伊藤博文,连射几枪。

宪兵们一拥而上,将刺客摁倒在地,当场拿获。

刺杀者,朝鲜义士安重根。

伊藤博文中枪后,脸上毫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又向前走了十四五步,走到车站门口,突然跪倒。

有人把他抱起来,迅速地转移到车厢里。小山医师急忙取出绷带,将伤处紧急包扎,但鲜血很快浸湿了绷带。伊藤博文说道:“大概枪弹射进身体里边去了,是什么混蛋干的?”

刺杀伊藤博文的朝鲜爱国志士安重根

有人答:“听说是朝鲜人。”

“这个混蛋!”他脸色骤变,冷汗顺着面颊流下来。

小山医师俯在他的耳边,问:“请喝一点儿白兰地,好吗?”

“唔……

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呻吟就停止了。

他不再呼吸。

我们在东京宪政纪念馆找到了当时日本新闻杂志《太阳》“伊藤博文遇难特辑”。“特辑”中对刺杀经过有详细的报道。报道说,伊藤博文抵达那天,为了营造宽松自由的气氛,他的身边没有带太多的宪兵。这一天,日本人可以在哈尔滨车站内外自由出入,对于安重根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由于朝鲜人的相貌与日本人难以区分,他因此混进站台,挤进了欢迎的人群,向伊藤博文开枪。

《太阳》杂志报道说,第一发子弹穿透了肺部右上方,第二发子弹从第七肋骨间水平穿过,第三发子弹从右肘关节外侧射入,在经过第九肋骨、肺部和膈膜的层层阻隔之后,在左肋之下停止了它的旅行。

其余三发子弹留给了随行的诗人杏槐南、川上总领事和“满铁”理事田中。

此外,还在另外两人的衣服里,各发现一发子弹。

这样算来,安重根在极短的时间内,至少开了八枪。

在宪政纪念馆,保存着其中的一粒子弹。这粒子弹,应当是伊藤博文去世后,从他的体内取下来的。面对着这粒小巧的子弹,我心生疑惑——它为什么不是尖头,而是圆头?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子弹的尖端是事先被行刺者锉掉的,还做了十字形的凸凹,这样一来,其杀伤力比达姆弹还要厉害。从行刺者精心准备的子弹中,可见他们对伊藤博文的深刻仇恨。

这是朝鲜人为伊藤博文准备的最隆重的礼遇,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敬日本对朝鲜的“帮助”。

欢迎仪式马上变成了欢送仪式。那辆花车把伊藤博文的遗体载回大连——8天前,他刚刚在那里登陆。遗体装入一个三重的木棺内,被抬上日本战舰“秋津洲”号,于11月1日驶抵横须贺。当天送到灵南坂的官舍中。又从横须贺搭乘火车,运抵东京新桥驿,全程皆有仪仗兵目送,日本皇室成员全部赶到新桥驿迎接。[2]

11月4日,在东京日比谷公园,为伊藤博文举行了国葬。包括大清帝国在内的各国代表参加了国葬。

甲午战争的两个主角——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以各自的方式,相继谢幕。

在他们的死讯里,新的世纪拉开了序幕。

【责任编辑 张晓红】

[2]: 中国史学会编《中日战争》第三册,第510页,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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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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