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4月13日在医院去世,终年87岁。萨尔曼·拉什迪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说:“我感到非常难过。一位真正的巨人、灵感之源和诤友。小奥斯卡,为他敲响鼓声吧。”
1959年,格拉斯出版处女作《铁皮鼓》,40年后他凭借这部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瑞士文学院称“《铁皮鼓》是‘二战之后世界文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德国学者扬-维尔纳·米勒在《另一个国度》一书中说:“格拉斯是德国文学最后一位真正的代表人物,堪与格哈德·豪普特曼、托马斯·曼和海因里希·伯尔比肩。”
1980年,根据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对于这部电影,格拉斯说:“施隆多夫导了一部好电影。从总体上说,特别是在扮演奥斯卡的那个小演员的帮助下,我认为这是一部好电影。”
影片《铁皮鼓》中侏儒奥斯卡能够震碎玻璃的尖叫令人过“耳”不忘。它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呢?小说中说:“所有的成年人身材都比他高,而他在智慧方面却胜过所有的成年人,他无论内部外部均已完善。”他的智慧是一种抗争的智慧。《经济学人》说:“奥斯卡是一个无知的讨厌鬼,但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格拉斯理想中作家的样子。不是处于事件的中心,而是处于边缘,不可摧毁,极具颠覆性。不是跟体制、资本家和他父母那样的小资产阶级店主在一起,而是跟受害者、穷人打成一片,他宁肯当左派。”小奥斯卡就像格拉斯在获奖演说中说的:“往权力的支柱上撒尿,在王侯的宝座上拉锯,并且可以把他的技艺发挥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使人觉察不出一点尿液一丝锯齿的痕迹:一旦他如此行动,高耸的神庙也许可以看到陈年失修的败象,尊严的宝座也许可以听到轻微晃动的杂音。”
君特·格拉斯和他的妻子(摄于1966 年)
库切说:“《铁皮鼓》是一部糅合了寓言手法和现实主义手法、以厚密的质感表现战前的但泽的长篇小说,它宣布了魔幻现实主义在欧洲的登场。格拉斯从来不是一个伟大的散文风格家或小说形式的开拓者。他的力量在别处:在于他对德国社会所有层面的敏感观察,在于他有能力探入民族心灵的深层激流,在于他的伦理稳固性。”
奥斯卡一直不停地敲击儿童玩的铁皮鼓,为的是同成年人之间保持一段必要的距离。1963年,《铁皮鼓》英文版出版,《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评价说:“《铁皮鼓》是一本可怕的小说,也是荒谬小说的主要代表。主人公奥斯卡一开始是纳粹时代不幸的孩子,结尾时是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爵士乐手——还有什么比这更现代呢?而其间的生涯是由拙劣和喧闹的恶作剧串成的。奥斯卡是反中产阶级的超级顽童。20世纪中期的产物,完全没有礼教或原则,只具备了承受这个愚蠢与恶劣的世界打击的能力。对他而言,痛苦是冷嘲热讽的原动力,它激发出对于充满创伤与空虚的宇宙的嘲笑。奥斯卡发出嘲弄,是因为他生活环境中根深蒂固的伪善和家人的腐败,才令奥斯卡不得不表现出超现实的揶揄态度。结尾处他小小的身影投入了懊悔的深渊,而这个不知自省的世界却将他的悔意视为疯狂。然而一定有许多凡夫俗子在合上书之际,仍听得见铁皮鼓的回响。”
在《铁皮鼓》之后,格拉斯又出版了《猫与鼠》和《狗年月》,这三部作品被合称为“但泽三部曲”。但泽是格拉斯的故乡,他1927年出生于但泽市。格拉斯说:“这几本书结果引起反感,激起愤怒甚至仇恨。出于对祖国的爱而从事的工作可以被视为弄脏了故国老巢的勾当。从此以后,我成了一位有争议的作家。”美国巴德学院教授伊恩·布鲁玛为格拉斯的辩护足以平息这类争议,他说:“当大部分德国人都患上了集体失忆时,格拉斯成了一位严肃作家。那些德国人把刚刚成为过去的从前忘掉,就可以专心去扩大经济奇迹了。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把战后早期的失忆炸开了一个洞。一些评论家被他那狂野、粗俗、尖锐的文字刺痛了,说他的小说淫秽。实际上,真正淫秽的是谨小慎微的逃避、委婉的说法和故意的遗忘造成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如乔治·斯坦纳在一篇著名论文中指出的那样,第三帝国用感伤的空话、官僚的含糊其辞玷污了德语。格拉斯用他有时肮脏但总是旺盛的想象净化了这一被污染的语言。跟他个人的缺点相比,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格拉斯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说:“我发现了一种语言的丰富多彩,我要无所遗漏地坦承这种语言的一切‘罪过:它那诱人的柔和性,它测量深度的倾向,它醇滑的坚硬,更不用说它光辉的方言,它的不事雕琢和精巧,它的离奇古怪,以及那种从虚拟语气中绽开的漂亮的花朵。”
格拉斯不但是小说家,还是诗人、散文家、剧作家、雕塑家和画家。他总是自己设计书的封面,他的书里还经常有他自己画的插图。他在获奖演说中概括了他的人生历程:“我15岁就穿上了军装,16岁时就品尝了恐惧的滋味,17岁时落入美军战俘营,18岁时,我开始在黑市打工,当石匠的学徒并且开始学习石雕,并且准备进艺术学校。写作和绘画,绘画和写作,天马行空的诗歌,古怪的独幕剧,我就这样在作品中神游,直到我发现了那些难以驾驭的材料——我对于审美愉悦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需求。”
1991年,《巴黎评论》的记者注意到,格拉斯的许多作品,如《母鼠》、《比目鱼》、《蜗牛日记》和《狗日子》,主角都是动物,记者问格拉斯这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格拉斯回答说:“我总觉得关于人类我们谈论得太多了。动物跟人有一个关键的区别:当动物死去的时候,它们死得很环保,没留下任何毒素,骨头都很干净。人类可不是这样。我们死的时候会散布一种可怕的毒素。《圣经》传授了糟糕的一课,说人类凌驾于鱼、禽类、牛和一切爬行动物之上。我们试图征服地球,结果却很糟糕。”
格拉斯认为作家应该介入政治。“作家并不是用胶囊包裹在孤立状态中,出自作家笔下的语言必须活在人们的嘴边。战后德国作家的责任是把纳粹的正步从德国扔出去,引导它从田园诗中、从迷茫的情感和思想中走出来。”《巴黎评论》概括了格拉斯的政治活动:“在德国,格拉斯具有争议性的政治观点和他的小说一样出名。他担任勃兰特的竞选演说稿撰写人长达10年时间,他长期以来还是社会民主党的支持者。他还是极少数公开质疑两德快速统一进程的知识分子之一。”(他认为两德的统一是一场灾难,会吸引更多人煽动战争,并破坏东德独特的文化。)
拉什迪说,在格拉斯70岁生日的时候,南丁·戈迪默、约翰·欧文和全体德国的作家齐聚汉堡的剧院称赞他。当音乐响起时,剧院的舞台变成了舞池,格拉斯显示出了他舞蹈大师的风采,华尔兹、波尔卡、狐步舞、加伏特舞他全都会跳。“好像德国所有最漂亮的姑娘都在排队等着跟他一起起舞。当他喜悦地摇摆、旋转、俯身时,我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德国文学的伟大舞者,从恐怖的历史跳到优美的文学,凭他的优雅、他作为喜剧作家对荒谬的感知战胜了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