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
在最后一场演出开场前,所有演员坐在台口,聆听铃木忠志最后的教诲。彩排时胖胖的张天脚下又晃了,铃木第一个便指向了他,张天立即发誓要减肥,铃木却说:“重点不是体重,是你的控制力,日本相扑选手、歌剧演员也胖却都很稳,你这是由懒而生的胖,问题不是你的外在,问题在你的内在。”铃木就是这般的犀利,能一眼看出演员的弱点。每天演出,铃木都会在台下盯着演员,和他们一起呼吸,演员在台上晃,他也跟着晃,有一回他在观众席中念念有词,观众还回过头骂他,他也笑自己入戏太深。他打趣道:“今天是最后一次受尽煎熬地在台下看戏。然而,在上海留下了很好的回忆,一想到跟大家分开就感到很寂寞。”
那么,演员眼中的铃木是什么样的,铃木的戏剧又是怎样的,让我们来听一听演员的亲身体悟。
张 天:看起来松,每一步都是精准
中国戏曲学院戏曲导演13级研究生在读,剧中饰张天尼/辛德蕊拉的父亲
我觉得自己做得最不够的是我演的父亲在椅子上醒来说“我做了一个美好的梦”然后站起来的那一段。因为我既要说话,还要招呼两姐妹,还不能碰椅子。最主要的问题是肢体训练还不到位,下盘不太稳,因为我比较胖,不得不去考虑肢体问题,如果训练得好身心应该是融合在一起,而不会这样分散地去考虑。当然,铃木老师还有一句话:训练不等于表演。训练得好,不等于表演得好。
我是学习导演的,觉得现在许多演员在表演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儿,眼神怎样,说话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在这方面铃木训练法对演员帮助很大,提高了我们的专注力,聚合起你的整个神经,知道怎样去控制自己的肢体、眼神、语言等等。所以,铃木的戏看起来是松的,但每一步都是精准的。
铃木老师很注重肢体动作的处理,但他主要还是通过引导演员情绪来启发演员,而不是简单地语言提示。比如高颢瑜演的翘臀,一开始找不到角色的“狠”,铃木老师就让她趴在地上学狗吼叫,但她有点打不开,于是铃木老师脱了衣服自己趴下来也学狗吼,吼得更响,这时高颢瑜就感觉到了,她吼得更响,两个人就在那儿吼得蹦起来。你想他一个75岁的老人,就是这么去身体力行地引导。
作为一个戏曲导演专业的学生,他让我看到戏剧舞台可以是这样的。铃木的戏吸收了许多日本传统戏剧的精髓,成为了现在的铃木戏剧。中国戏曲和日本传统歌舞伎、能剧之类所面临的现状是有相似之处的,这对中国的戏曲是有启发的。学习铃木,我们是不是也能有中国式的戏剧,或者某一个人的戏剧?
周燕燕:每天都要去突破自己
上海戏剧学院09级表演专业艺术硕士毕业,铃木利贺国际剧团演员,剧中饰制作人
我是2 0 1 2年夏天去日本利贺参加训练营,冬天就被选去利贺国际剧团,一共去了5次,大概4个月的时间。最大的改变是意志力,铃木的训练不仅仅是身体,而是对这里(指脑)的锻炼,逼着你每天都要去突破自己,没有任何借口偷懒,没有了无病呻吟。记得第一次跺地板真的很疼,到第三天脚就像刀刺针扎,然而跺了一个星期后人精神状态反而好了,感觉像在排毒,是往上走的能量。刚开始两次去都比较辛苦,今年突然身体开始轻松了,所以要不断加满油继续冲刺。
因为有原版,我们去到利贺第二天,《辛德蕊拉》架构就全部拉完了。当时年轻演员都傻了,开玩笑地说我们接下来的一个月干什么?其实后面的这段日子才是核心。铃木很早让演员进入连排,就是要演员忘记调度、台词,到时候你到台上想的就不是这些了,而是进到人物中去。
《辛德蕊拉》我看过十多遍了,所以在脑中有很深印象。自己要演的制作人这个角色,虽然出场只几分钟但并不容易,于是抱着主角的心态去演出。铃木给人印象是严厉、严谨,让我以为那些调度肯定是固定的。于是刚开始的一个多星期我竭尽全力地模仿,后来铃木老师说有不对的地方,我因此开始焦虑,直到有一天忽然想通了,他不是那种刻板的导演。所以我决定试试看,挑战一下。比如抖腿和拍大腿都是我加的,临走时要和导演握手但最后没握甩头走人也是我设计的,包括拍音响的方式我也改了。当我尝试改变,铃木没有打击我,老先生并不是一味追求刻板模式的表演,他其实想要一种活的东西,但绝不要生活琐碎的动作,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要在人物里,而不是下意识做的动作,那是你的生活习惯不是这个人物的。铃木喜欢演员思考,就算觉得不好也不会打击你。铃木是想要你在我的这个框架里面,你只要是这个人物,你摘不摘眼镜都可以,对语言停顿也不做严苛要求,其实我很自由,是在一个框架内找自由。
或许,铃木训练法给人的印象会比较刻板,演员像人偶一样,然而他是对强度有要求,不会限制你的形式。这是一个过程,当你不能随便动随便抖的时候,人会僵掉;要考虑声音能量放出来,说话就会像机器。这些问题每个人都会经历,只是要突破,而一个月不是所有演员都能够突破自我。所以这个作品并不是被铃木认为很棒的,而是说这群人一个月的成果。当然观众不会这么想,他们是来看铃木忠志戏的,有误解是正常的。只能说这个戏引导观众到另一个层面去思考,而不是单纯地看一个戏,这个戏并不代表铃木的水平。铃木现在已经不是太在乎他的作品被如何评说,他更多的是要培养和鼓励年轻人。
田 冲:人的修炼,心境的磨练
中央戏剧学院09级表演本科毕业,剧中饰田冲尼/假王子
利贺就是一个艺术的圣殿,不光是对艺术,更是对人的修炼,心境的磨练。铃木在中戏给我们班排毕业大戏时,我被挑中演李尔王。毕业后的两个月,就是2013年9月,铃木通过中国戏剧家协会找到我,让我去日本排《李尔王》。这两年最大的变化是心态,刚毕业也跑了很多剧组投了很多简历,但结果令人很沮丧,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那时候铃木找到我,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我觉得这条路是自己选择认定的路,比较踏实,所追求的东西是思想层面的。
有人说铃木的戏很夸张,但这所有夸张肢体都是基于角色的,就像我演的假王子就是个爱表现、爱卖弄的人。所有动作也不脱离铃木的方法。铃木要求我们的呼吸要控制住,我们的能量要传递给观众,不是说你演一个很轻浮的人,你的身体就完全泄掉了。endprint
我们不是在复制日本演员,也有在努力注入自己的想法。但因为每个演员的条件不同,所以呈现也会有差异,日本版中演我这个假王子角色的是这版演歌手阿达莫的日本老演员,他比较稳,而我更年轻更有活力,比如撅屁股就是自己加进去的。铃木鼓励我们去主动创造,然后他觉得好的保留,对于创造他是支持的。
很多人看铃木的戏会有一种感觉,演员演戏如同人偶。的确,如果演得不好就会有人偶的感觉,感觉是导演在操控他们。这其实和演员个人有关系,演员要对角色理解特别深、特别自信,如果一味按照导演的指示,那就变成了导演的奴隶。虽然铃木是严厉的导演,但你的东西他从不会反对。
如果观众有“看一个训练成果”的感觉,这是我们演员的悲哀,是我们在表演中有达不到的地方。现在我们的戏没有给观众一种冲击力,就像一个充气的气球,一些地方气不够就会瘪下去,整个球就不充盈了,就没有力量打出去。
刘 阳:首先得有态度,才能谈方法和技术
上海戏剧学院教师,剧中饰王嵛的父亲
说实话我不是太在意别人对这个戏的评价,如果单从戏的品质出发,铃木完全可以用日本团员。他知道中国演员的水平,现在的结果他还认可,是因为这些演员很努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达到了比较满意的效果,并不是说这个戏就是铃木戏的水平。有些观众心里有落差,是因为这个戏和想象中不一样。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将来,并不是说铃木把我们的戏剧水平提高多少,而是我们可以借用铃木什么。
不是说这些演员以后一定要遵循铃木的训练方法,更重要是做戏的态度能否坚持下去,没有这个态度,再有才华也没有用。所以铃木自己也会说:“这些人在山上很好,但是将来下了山就不知道了。”回到上海,我没有期盼这些演员一周三四次的训练,而是期盼他们在挑选剧组的时候很慎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创作,什么时候在为了生活;期盼他在创作的时候能够不迟到,这个要求听起来很低,但对于我们现在的戏剧人来说很高;期盼他们能把空间打扫干净,能不在剧组里吃东西聊天,而是认认真真去探索,把铃木剧团百分之十的风气带到各个剧组里,去创造自己的团队。
这是一个态度层面,首先得有态度,才能谈方法和技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这么努力的话,再去考虑中国当代戏剧的发展。铃木很牛的地方就是从传统中提炼出了东西,而且对当代戏剧样式非常有效,这是铃木特别伟大的地方,他的训练方法是对演员素质的训练。其实中国传统戏剧对于当代戏剧舞台,有着丰富的资源可以利用,但问题是你需要去提炼,你不可能把戏曲的全套搬到话剧上。很多创作者对于中国元素只会拼贴,当然这首先是态度问题,图省事,另外就是能力问题,这是很难的,所以为什么日本也只有铃木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