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的故事

2015-04-20 09:15押沙龙在1966
上海戏剧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明

押沙龙在1966

有一个现象,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过,许多导演的戏,从他本人变得越来越有名开始,就极速难看了起来。

消极一点想,这有可能仅仅关乎才华,好比说,每一个创作者一生能祭出的好东西数量有限,那需要元神出窍,白眼看天,红心观世……有的人,成名作便成了绝唱,比如写《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哈珀·李,一次性将元神献出,再难有别的作品。

但这种想法未免过于虚无,又带着点宿命式的悲剧色彩,成天抱着这样的念头既无利于任何人的创作,也对整个行业发展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我开始寻找真正的原因,寻找让那些明明有才能的导演迅速衰落的原因。

很快我就发现,那些著名导演的戏从好看到难看之间,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坠毁过程,这个过程注意看海报上内容就知道,当一个导演的称谓从单纯的导演:小明——变成小明导演作品——再到小明导演工作室作品或小明机构出品之类,那么通常这个导演的东西已经基本不能看了。

事情为什么会进展到这个地步,一切还得从头讲起。

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小明刚刚跨出校门,或挂靠了专业院团,或进入了某个民营演出单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做了无数次副导演、联合导演、复排导演后,小明终于得到机会,真正做一次独立导演,展开了他的处女作之旅,通常可能是一个小剧场作品,在有限的预算内,在院团上下质疑的目光和小明本人跃跃欲试的心情之间,一个令人意想不到、新鲜有趣的东西出现了,这其中有小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使出四年在学校学来的看家本领,有小明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还有一点点对于自己如此之晚得到独立导戏机会的不甘心。

但无论如何,小明的处女作是如此令人惊喜,仿佛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杂志上,报纸上,电视里都开始有对小明和他作品的报道。而小明的微博上,粉丝从几百蹿到了上万。小明正式走上了职业导演的道路,也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演员、技术人员,大家继续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东西。

这个时期,小明开始有了固定的观众群,固定的风格,在技术能力上也日臻娴熟,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小明可能挣得还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各种电视台、小说作者、演出公司、电影公司、广告厂商的负责人会带着资本或资源过来,开始找小明谈合作。

他们会对小明说——“我这里有个不错的小说,你要不要改改?钱不是问题”;“我这里有个不错的电影剧本,要不要改成舞台剧?钱不是问题”;“某某一姐看了你的戏,很喜欢,能不能为她度身定制一部话剧演演?钱不是问题”。小明很高兴,这下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搞艺术的小明饿死在舞台上了,更让小明高兴的是,不但自己的酬劳变高了,连整个制作费用也从原来小剧场的三五十万涨到了三五百万,偶尔还会有千万制作找上门来。而那些来找他谈合作的老板们真是神通广大,不但钱不是问题,甚至还带来了各种明星,而海报上,小明发现这些合作作品已经赫然变成了“小明导演作品”,全国各地的演出商们眼巴巴地望着,期待着全国巡演。

小明的名气真是越来越响。

但是,小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明明,这个戏的内容小明根本不感兴趣;明明,伺候明星根本不是小明的工作;明明,小明觉得制作人非要加进去的那些段落简直蠢毙了;明明,小明想做一个艺术性更强的东西,可是揣着钱的大老板却说,小明啊,热闹就好。

一切都跟小明想的不一样,可是难道就这样甩手不干,回到原来的小舞台上?小明又不甘心了,算了,干完这次不干了,可是下一次,小明又好运到遇上了一个两千万的制作。

这个时期,小明原来那些鲜明的风格和印记统统都不见了,他从一个舞台剧导演渐渐演变成一个联欢晚会导演,小明原先的铁杆粉丝们努力从每个作品中辨认小明的痕迹,但都失望而归。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小明开始活得体面了,小明还有了关于自己的研讨会,更是出现在各种颁奖典礼上。

小明变得有份量了。

就在各种合作邀约不断,小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人给小明出了个主意——小明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成立一个工作室呢?你看,这样你既不用考虑在单位的出勤率,也不用考虑,万一外面的合作方不带你单位一起玩、一起出品所引起的人际摩擦,小明,你应该成立一个工作室,你就是一个品牌。

就这样,小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这和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自发组一个摇滚乐队不同,小明不仅是导演,更是总经理和老板,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场所,自己的员工,他不是因为好玩而把所有人召集在一起,他拥有的是一个必须每年上税的正儿八经的公司和一群等着他发工资发奖金的员工们,小明犹如早早结婚生子,提前步入中年生活的男人,一肩扛起了养家糊口的艰巨任务,小明必须要为所有人的生计负责。

小明成了一个大家长。

为了保证工作室的正常运作,保证工作室的每一个员工都能活下去,小明开始变得非常忙碌,他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了参加各种饭局,各种派对,和各种制作人见面,买下各种小说、电影、电视剧、网络剧的版权,毫不犹豫地接下各种邀约,大量制作改编作品,毕竟这种项目省心又省力,而小明的揽活的标准只有一个:这个东西现在火吗?

但光靠小明一个导演是不可能把所有项目做下来的,可想想整个公司,于是小明决定,不如就做挂名监制、总导演或者艺术总监吧,把手里大量没时间做的戏扔给那些名气不如自己的小导演,那些急切渴望着一个机会的年轻导演多么像几年前的自己啊,而现在是我,给了他们放手创作的机会,我是伯乐,是行业的领路人——这样想着,小明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简直就是太高尚了。而他要做的呢,就只需要像一个广告明星那样,为这些作品站站台,吆喝两声,也不用真的做什么,偶尔去排练场亮亮相,指点两句,其他的嘛,随便搞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反正,广告效应已经出来了,工业化的味道渗透在小明工作室出品的每一部戏里,而每一部挂着小明名号的戏也都差到惨不忍睹。小明会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那不是真的我导的戏,真正到了我自己导的戏时,我会好好弄的。可是,真的到了自己导时,小明才发现,自己早就手生了,而在排练场里,这个要采访他,那个要他上节目,这一边要他参加饭局,那一边又要他帮忙攒个项目,七七八八的事情占据着小明的时间,最后,来不及了,小明只好把处女作的时候就玩过的招,掺一点这几年国外戏剧节上看到过的花活,和稀泥一样搅一块儿,就仓促上场了。endprint

终于,就连小明自己导的东西,也恐怖至极,再也看不下去。

小明自己也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小明偶尔还会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资金,没什么人相信自己,想到第一次被人家叫做剧场天才的时刻,可是这些都过去了。现在的小明皈依了佛教,戴上了念珠,成天说着人生是修行、爱恨皆虚无,一会儿又强调要传达社会正能量。看着发布会上,自己工作室里每一个员工骄傲的脸庞,看着办公室里新添置的电脑和高级沙发,看着整个城市的剧场里充斥着自己导或自己监制的戏,小明还是被自己感动了,他想上《艺术人生》,想抱着朱军说说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小明成功了,他一年自己导三部戏,监制五部戏,任两部戏的艺术总监,挂一台晚会的总导演。每天,小明在各个剧组开会聊构思,人人都喊他老师,所有业界新闻都来问他的看法意见,真忙啊,真欣欣向荣啊。可这哪里还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分明是狗揽八泡屎的现实写照。最终,小明被奉为戏剧大师,可是他再也做不出任何东西来了。

小明的故事就到这里。

有的时候我会想,在这个故事里,环境虽然险恶,但小明是无辜的吗?

我当然不会指望小明像高洁的白莲花那样,坚持自己的理想,和贫穷的生活死磕,但你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用郭德纲的话说,一个人,红起来容易,难的是接得住自己,年三十吃顿饺子容易,天天吃饺子,你有那么多面和馅吗?大部分成为小明的导演都是没能接住自己,掏空了,没有面和馅了,还要成天冒充自己吃着饺子——小明们不再是导演了,他们更像在“扮演”导演。

同时,小明们犯下最大的错误可能还有,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所知是有限的,才华是有限的,时间是有限的,信誉也是有限的,小明导演们相信自己是无限的,可以被永远透支使用,这是一种傲慢,更是一种无知,李安导演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到,为什么继“父亲三部曲”之后没有再写原创剧本,那时候他说:“因为我知道的有限,生活有限,拿到世界名著很快乐,学习各种语文,社会知识,尝试各种电影形式,我觉得拍这些电影真的是我最好的电影学校,希望我永远是个电影系学生”——他明白自己是有限的,所以保持着学生状态,他没有胡乱做监制,挂名做艺术总监或总导演,而是以强大的耐心和自律,始终慢慢地学习,充盈,探索有限的自己以外的东西。

那些励志的心灵鸡汤式的电视剧里常常会说到一个词:“初心”。这个词听上去确实挺矫情,并且抽象。但这一点在创作领域却意外地非常有迹可循,所谓的初心,是当你还在艺校读书,在各个剧组辗转吃盒饭的时候,你被你所从事的行业最初吸引的那一点。现在,那一点还依然吸引着你吗?还是早已经被其他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如今,它有没有变成你为了获得其他东西,而可以随意牺牲的微不足道的一个空洞口号?

此时再回头看看和田沁鑫多少有关的《夜店》、《大家都有病》、《风华绝代》和即将上演的《山楂树之恋》;和何念多少有关的《失恋33天》、《步步惊心》、《面包树上的女人》、《致青春》、和即将上演的《南京攻略》;和林兆华多少有关的《隆福寺》、《海淀之北》;和孟京辉多少有关的《一颗巧克力的心声》、《桃色办公室》、《开膛手杰克》等……我已不愿说他们是这些戏的导演、监制、艺术总监或其他什么名号了,只是有关,多少有关吧。

那么多我曾经欣赏过的导演,如今早已面目不清,难以辨认。他们都变成了小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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