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身上都静静地躺着祖先的血
枪声响在电视里,因而你可以安享你的午后。
你可以坐在菊花加枸杞的玻璃杯面前耐心等待沸水渐凉直到适合你的唇和舌。
你可以发呆,或恍惚,或胡思乱想(哪怕顿感生之无趣)。枪声在电视里继续响着,倒下去的是过去年代的人,他们那么年轻就为着一种主义献出仅有的一生。他们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吗?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能逃避得了死亡吗?在最终极的意义上,一切都无可逃避。但他们至少可以延缓自己奔赴死亡的脚步。
掐指算算,你已经活到了生命的中途,你越来越热爱这滚烫的喧闹的人生,你已经到了害怕死亡的年龄了,你想活,健健康康地活,恩怨情仇地活,因而你为电视里的死感到痛苦。你为那些为着虚幻的主义的死,感到痛苦。
有一次你和朋友说起谭嗣同和梁启超,一个慷慨赴死,一个逃之天天。事实证明,逃之夭夭的留下了多么旺盛而蓬勃的余脉。而慷慨赴死的,无有继承人,仅从家族的意义,谭嗣同对不起谭家列祖列宗。
化用张爱玲的语意,每个人的身上都静静地躺着祖先的血。要爱护他们。
风
今天突然刮起五级风,急吼吼地叫着。从四层窗口望出去,铁皮屋顶嘎嘎作响仿佛铁皮和屋顶就要剥离,街边小店门口待客的塑料桌椅早已可怜巴巴躺倒一地,老板也懒得收拾它们。树们痛苦地迎风低伏或昂首,树叶哗啦啦,这些春天才开始长出的树叶现在已经很肥大了,我凝视片刻,突然有一个惊奇的发现:没有一片树叶被风吹落!联想到秋天树叶无风自落,明白树们一直坚持着自己生命的规律,不为外力所左右。
要是人生如树,在青春时也能如此坚挺,不为外力所袭,该有多好?但事实却是,恰恰青春的生命不如老年坚韧,看看那些自杀的,难道不大都是年轻人吗?这些年轻的生命不明白,他们所认为的过不去的坎,多年以后回头看,真的很小很小。只要你现在走过去,就行了。一个人要到树叶不用风吹也会凋零的中老年,才会倍加觉得生命的美妙,幸与不幸,都是值得珍惜的生命体验,都想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脱轨之后读张爱玲
我的写作不是很有意往寻找榜样上靠,只是创作之路上因阅读而产生的碰撞乃至指引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有的譬如庞德之于我。我与庞德相遇于1998年12月的《比萨诗章》上,如果我曾被他强劲的个人意志、旺盛的诗歌创作、不倦的诗事活动以及勃勃的征服世界的野心所附体的话,那么现在我感觉我正被张爱玲的身世和文字所迷醉。
1990年代初张爱玲风席卷全国的时候我也曾购买过目力所及的她的书及各种与她有关的传记,但那时我年纪尚轻,那种追风似的阅读并没有带给我什么冲击。今天我身世飘零后再读张爱玲,我感到了疼痛和酸楚。也感到了那些称张爱玲为小资最爱的人的可笑,更感到了视张爱玲为阅读时尚的小资们的可笑。我读到那些模仿张爱玲文风去写个人小欢乐小安逸随笔的文章时深感这些写者的浅薄,现在我也必须闭嘴在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去表达张爱玲时。
今天,张爱玲于我更像是一种支撑。当你自觉你已离开众人之路,当你脱轨,旁逸斜出,你要找到一个人来充当你继续脱轨继续旁逸斜出的证据,那么就是她了:张爱玲一一
当年江清月正明当年艳阳高高照
今日自说自话自欣自悲自生灭。
春天的迷狂
1)
春天对我而言总是与迷狂和零乱交织在一起的。街上匆匆的人流在变暖,夹杂其间的红黄蓝和日渐变薄的风一改寒冬的阴冷色调。我甚至听到了每个人渐渐复苏的心在嘶嘶作响。这个时侯,我爱骑着单车懒洋洋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脑中掩盖不住兴奋过度的麻木。我通常在这样的夜晚胡思乱想:我爱春天的夜晚,桃花灿烂,所有疯狂的细胞也在跃跃欲试凸现着生存的迷梦。这仿佛是诗写诗想的绝好时机:春天,春天,水仙怒放,时间的流程变得迅速而可爱。
2)
我的眼睛在春天看到了三种表现:偶然,面影,死亡。我无法知道万事万物的初始,蜗牛沿着梦想的轨道蠕行恰似一个婴儿不可扼止的啼哭,一切都有一种不可知的意味。我会在这时跟随欢乐的纸张进入情绪,我面前的纸张呈现出空白所能具有的意味,它那么空,那么白,像一只逃离所有亮点色点的蝴蝶,静静地不为人知地翕动着呼吸的羽翼。它等待着我用情感灵感的笔划破它的神秘?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无法肯定我的落下带给它的是欣喜的一刻,还是死亡的一瞬。我终于知道我对自己信心不足。
3)
曾有多少次我在幸福的边缘擦肩而过,生命是一个谜,夹杂着夏的火焰、秋的清凉、冬的干渴。我的心啊,却只为春停留。我爱这春天的迷狂,它让我在疼得发疯的当口流下热泪。我的血液不属于我了!它奔涌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要在这时惊醒他吧,不要说:生存严酷,大地假象。时间的潮汐来了又退,只有痛苦深藏其中。我的思想唯系着春天的迷狂,春天热烈,我看到笔尖的“尖”穿膛而出,它穿透四季的帏幕,和人类永无终止的现世之夺,只把红和一种激情的燃注入其中。
4)
它要说,请让死亡的脚步慢些,再慢些。我们承受不起灵魂无所归依的过去,我们的生命弯曲着,只有精神之实才能使它伸直。更多创造的冲动在春天达成,大脑、飞机、图片、朋友……一切不相干的事物还原成一个个可以触摸的“词”。哦,词语说话,石头也要说话。我的想像在自造的幻景中看见了它们。
5)
这就是精神的力量!文字之蝶优美起舞,它最终要从死亡中合拢,它最终要克服恐惧与忧伤,因为,我们已穿过虚构的冷默的死亡隧道。我们的心,在春天的迷狂中意识到彼岸的实在,时光的永恒相连!
查无此人
今日端午,一早起床,天灰风暗,雨水若干滴,沾不湿伞面,却使我的心情略有阴郁。似乎是放假了,公交车上乘客寥落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安坐靠窗的位置看各色人形闪现而过。每到一个站台,就有面容各异的男女老少或上或下,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脸有着基本上可以辨认的脸形,福建的大抵瘦削有骨感,广东广西大眼凹目、唇厚额凸,湖北圆脸细眼、个子纤瘦,湖南眉眼周正有新青年遗风,安徽白净帅气高大,山东憨厚敦实粗壮,山西长脸,内蒙圆脸,如此等等,倘再加以乡音辅助,那就更是了然。
我庆幸自己把一生过成两生,一生在南方,一生在北方。而我的长相也相应地有了南方北方的区别,南方的我,瘦小纤弱,整天都在牙疼感冒的小病小灾中;北方的我,高大结实,像“高大女神的自行车”(海子语),日日游荡在家门之外的公交车上或公司里,不敢生病也不能生病。北方的“此生”我才开始(我经常跟朋友说我今年10岁),正是充满想象力的年龄,人世种种皆还未知,正在成长中的人生怎能使我诗意消退?
对我而言,诗歌写作并非体现在纸本上或电脑上,诗意留存即可。如前所述,我从未让我的脑子有个消停,它时时处于高度运转之中,风吹感伤或见光心喜,人流喧涌时黯然神伤于自己的孤独或转而庆幸孤独的妙处譬如可以随时停下脚步看公园中随高音喇叭跳舞健身的男女并羡慕于他们舞姿的协调,健步穿行在北京的南锣鼓巷这簇拥着酒吧、中央戏剧学院、按摩房、咖啡屋、吉他室、茶餐厅的元朝小巷时,脑中不断闪现的这样一个词组一一垂垂老矣的青春。这一切,难道不就是诗歌情怀吗?我周围的朋友在为我并不富裕的生活忧虑时我说,所幸我们还有一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成为我的样板。对我而言,写诗是件手一伸就能摘到果子的事,它是我荒芜身体荒凉此生的唯一休闲,唯一娱乐。我从不怀疑我的写作能力因为生活就是我的诗歌来源,我所有的诗歌基本都是生活真实而非寓言或编造,时至今日我已经把生活过得颇具传奇色彩,每当我不解于我的生活种种譬如荒诞、无助我就说,这是诗神的赐予因为你太幸福和幸运了:你能表述!
是的,我能表述,把我全部的诗歌按照时间线索串在一起就能展现出我出生至今的面貌,我的欢爱与仇恨,我的快与痛,我的不死的过去和死着的现在:藏都藏不住啊。多年以后人们将在对安琪的追溯中盖下此章“查无此人”因为一-
在死者生活过的尘世,邮差早于死者死去,你邮寄到尘世的信因此无人传递。
我此刻的生活就是那个死者,我在现世所写下的诗作就是那封邮寄到尘世的信,我希望有人传播但“邮差早于死者死去”,如果有流泪有感叹,有不适,那就是这个了。我所有的解决方式就是,继续在尘世写信,有时涂抹在口无遮拦的脑回沟中,有时成型落迹于文本或电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