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百年孤寂
◎李敖
我生在1935年,胡适大我44岁,跟小他44岁的青年成“忘年交”,我是唯一的一个。
我初见胡适是在1952年。那时我是台中一中的学生,跟他只匆匆说过几句话。七年后,他约我单独详聊了一阵,那时我是台大学生。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通了几次信。 1961 年,我进了台大研究所,他得知我穷得把裤子当进了当铺时,就用特别限时信寄来一千元,并在信中说:“……过了双十节,你来玩玩,好不好?现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张,是给你‘赎当’救急的。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给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也从来不推辞一样……”从这点上,就看出胡适的细心之处:他一方面雪中送炭,一方面又使你有理由消受这一“炭”。
这种细心,在22天后的另一封来信里再度表现出来。这封信里所写的内容若被邮局检查到,会给我带来麻烦。因此他不邮寄,而是在信封上写了“敬乞姚从吾先生便交李敖先生”字样,由姚从吾老师“偷偷”转给我。
胡适的学生姚从吾是我的老师,他曾写信跟人说,胡适先生待李敖如罗尔纲。罗尔纲是胡适贴身的出色徒弟,身在大陆。胡适特别亲题罗尔纲所写的《师门五年记》一册寄给我,又当面送我一册,这使我感到姚从吾老师所说不为无因。
在胡适眼中,我是出色的,可是没等我念完研究所,他就死了。他拉我做徒弟的心愿,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了。
胡适死后八年,我为《胡适给赵元任的信》编标题,重温他引清朝学者李恕谷的话:“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我颇有感悟。胡适生前交朋友以“自大其身”是热闹的,但他死后,他的朋友却犹大者天下皆是也。幸亏有我这种“士”来不断从大方向以“不朽”之,或聊偿其所愿。
梁实秋在《读〈胡适评传〉第一册》中说,胡适告诉他“台湾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李敖先生,他所知道的有关胡适的事比胡适自己还清楚”。我相信这是真的。胡适“交友”是失败的,但“求士”却没看走眼。我的确是最清楚他的一个人,每看到别人的“胡说”,我就哑然失笑。如今胡适百年孤寂,我千山独行,自念天下不可为之事,尚有带我去可为,权写杂感,以志里程如上。
(摘自《李敖私房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图/夕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