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民
日本本土最南端的鹿儿岛县,有个小镇名叫知览町,最近又火了起来。
起因是鹿儿岛县决定将“知览特攻和平会馆”向联合国申报文化遗产,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中国、韩国等地媒体的高度注意,认为此举是对当年军国主义的美化。媒体狠批了一阵子后,才发现这件事情多少有些误传的成分。鹿儿岛县向联合国申报的并非是“物质文化遗产”,而是将当年“神风特攻队”留下的333件遗物遗书,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据懂行的人说,这个“世界记忆遗产”跟“世界文化遗产”并不是一回事,它是联合国为了把一些重要的历史资料保存下来,专门设立的一个资料库,方便各国机构和民众通过网络远程查询。它并不限定资料的政治属性,重在历史价值和真实性。鹿儿岛县想通过这个渠道,让世界上更多的人注意到“知览特攻和平会馆”的历史资料,从而也间接提升鹿儿岛县的知名度。
在许多观光客心中,鹿儿岛不出名,但知览町很出名。她的出名跟一件事情有关,就是“神风特攻队”。太平洋战争末期的1944年至1945年,日本海军航空兵将“神风特攻队”的基地建在这里。当时,曾有数千名日军飞行员从这里驾驶着装满炸药的“单程飞机”,向南方的冲绳岛、硫磺岛飞去,义无反顾地撞击海面上的美军舰艇,与之同归于尽。这种极具震撼性的场面,人们在许多二战电影中多次看到过。
知览如今在日本可谓红透半边天,最直接的原因是几部风靡日本的电影。2001年著名影星高仓健和田中裕子的谢幕之作:《萤火虫》,首次把观众带进了二战中一个神秘的飞行基地——知览特攻基地。2007年由大名鼎鼎的东京都知事、作家石原慎太郎编写、岸惠子主演的电影《吾为君亡》,也取材于近70年前“神风特攻队”这个极具感染力的故事。最火的当数今年的新年大片《永远的零》,由当红明星冈田准一、三浦春马主演,创下了全日本有史以来最高的票房收入,让观众再次把目光聚焦到了日本最南端的这个小镇。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2013年的最后一天,也专门跑到电影院里看了这部影片,观后由衷感慨:我很感动!这三部影片,都是以当年驻扎在知览的日本海军航空兵敢死队——“神风特攻队”为历史背景的。
民间筹建的展览馆
我专程去过知览的“特攻和平会馆”,用了一天时间仔细参观了馆内的展品和遗物,当时的感受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非常强烈”、“十分复杂”,那种沉重的心情足以让我三天不觉饭菜香。从那以后,我对来自日本知览的消息都比较关心,一提起知览,我脑子里立刻就会出现展馆墙上那密密麻麻无数张飞行员的脸,他们都在微笑,他们都身穿飞行服,他们都满腔热血视死如归,他们都是一群不超过20岁的青少年。
“知览特攻和平会馆”有许多建筑,包括主体展馆、70年前的日军航空兵宿舍、大量的馆外雕塑等等,形成一个面积很大的展览区,而展馆是她的核心部分。这个展馆是典型日本风格建筑,外观朴素而低矮,但是内部的面积非常充盈。一走进馆内,迎面是一架二战中日军使用的“零式战斗机”,很有视觉冲击力。据说这是全日本仅剩的一架“零式战斗机”。在二战中,“零式战斗机”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主要作战机型,也是“神风特攻队”使用的主要机型,几乎在战争中全部打光,不知什么原因这架飞机被完整保存下来。这种小型作战飞机与当年美军的战斗机相比,性能落后很多,无法抵抗美军舰艇的密集炮火,所以绝大部分“神风特攻队”的飞机还没有来得及撞上敌舰,就被击落掉进了大海。
展馆内部面积很大,主要的展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神风特攻队员们的照片,我去参观的时候,该馆已经收集了4000多位飞行员的照片,这还不是当年“神风特攻队”的全部官兵。这些照片以头像为主,也有许多生活照片,记录了这些青年人在基地里的生活状况。第二类是神风特攻队员们出发前留下的大量遗书遗物,主要表达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父母家人和妻子恋人的深深眷恋,二是对天皇和国家的誓死效忠。其内容十分的真诚,参观者不由自主被感动。这些遗书字迹工整,保存完好,大多是遗属们捐献的,在我参观时已经收集了1036件之多。第三类是神风特攻队员的遗物,他们使用过的军服、军旗、飞行器械、枪支用品等等,没有一件仿制品,种类很多,70年前的东西至今都保存完好。
不能不佩服这个展览馆,布展之精心、展品之珍贵、讲解之细致、情感之营造都让我流连忘返沉浸其中。据我了解,这个展览馆并不是当地政府兴建的,而是民间募集资金建起来的,所有的展品都来自于阵亡者家人的自愿捐献。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日本民众对保存历史、对纪念为国捐躯的人们,有一种我们无法超越的责任感。日本的土地寸土寸金,在知览町要买下这么一大片土地,兴建这么一大片建筑,需要的资金数量是巨大的,而这些钱全部来自日本民众的慷慨解囊。
“神风特攻队”其实是人体炸弹
说起日本“神风特攻队”,许多人眼前马上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在炮火交错、巨浪连天的大海上,一架架中弹的战机,拖曳着长长的烟雾,奋勇撞向敌舰。这种全世界独一无二作战方式,是日军在太平洋战争末期独创的。在1944年和1945年,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连遭败绩,战争物资和人员出现了极度匮乏,为了用最低的代价去延缓战争进程,日军寻找到了“武士道”的翻版——“特攻作战”。大规模的“特攻作战计划”,包括了“海上特攻”、“空中特攻”和“陆地特攻”,分布在各个兵种之中。说白了,就是自杀式袭击,就是人体炸弹,让军人以生命为代价,携带炸药直接扑向美军的舰艇和坦克。所谓“空中特攻”,就是在飞机上装上大量的烈性炸药,放置在飞行员座舱之前,一旦发现敌方舰艇,就驾驶飞机直接撞下去,飞机在军舰上爆炸致使沉没。
“神风特攻队”是当年“空中特攻”的一支主要部队,隶属海军航空兵,曾经参与过菲律宾海战、硫磺岛海战和冲绳海战。因为美国随军记者当年真实拍摄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自杀式袭击场面,所以让“神风特攻队”名扬全球。“海上特攻”,顾名思义就是驾驶各种装满炸药小型舰艇去撞击美国大型舰艇。“陆地特攻”,就是在汽车和装甲车里装上炸药,直接撞击美国的坦克和地面目标。endprint
“特攻作战”实际上是在战场上使用“人体炸弹”,用西方人的观点看,这是一种战场上的“恐怖主义”,是极不人道的。尽管日军这种战法成功率不高,但对敌军的震慑作用还是很大的。许多美军官兵在战后一提起日本“神风特攻队”还心有余悸。
从1944年底开始,日军实际上组建了8个神风特攻队,调集了多达9000余架飞机参加特攻计划,其中大多是舰载“零式战斗机”。知览町的基地位于日本本土的最南端,主要的任务是保卫日本南部的领土和岛屿。所以,日军在太平洋战争末期使用的“自杀式袭击”,不是零星发生的,也不是部队中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而是由军方组织的大规模的作战行动。对此日本政府在战后一直讳莫如深,也许觉得无法向民众解释。
经过洗脑成为战争机器
我当时在参观中有一个困惑不解的问题,到了1945年春天和夏天时,日军的飞机和舰艇已经被美军打得所剩无几了,成熟的飞行员也大多战死了,哪里还能找到数千名飞行员充当敢死队员?当时找到几千个会开车的人恐怕都很困难。还有,在哪儿找到了上千架“零式战斗机?”展览馆的工作人员解释说,其实学会驾驶零式战斗机并不比学习开车困难,一个毫无经验的青年,经过一两个月的强化训练就可以上天。因为这些特攻队员不需要学习复杂的空中作战技能,不需要学习飞机的复杂原理,他只要能够驾驶飞机撞向敌舰就成功了,这不过是一次“单程飞行任务”。为了敢死队员的不足,当年日军召募了大量17岁、18岁的青年学生,在航校里经过紧急培训后,马上送往各个基地充当敢死队员。这些青少年本来就很单纯幼稚,加上军方用“报效天皇”、“献身国家”洗脑,很短时间里就成了“英勇无畏”的敢死队员。至于那些作战的小型飞机,很少一部分是新生产出来的,因为那时日本战时工业虽然遭到重创,但并没有中断。大部分是临时拼凑的旧飞机,还有一些是航校用的教练机,东拼西凑,组成了这支“神风特攻队”。
根据展馆提供的数据推理,在1944年底到1945年8月15日,在短短的八九个月时间里,在知览町“神风特攻队”基地,至少有4000名特攻队员从这里起飞执行自杀式袭击。这样推算,平均每天有十六七个飞行员驾着十六七架飞机,执行“空中特攻”。他们像碎片一样洒在太平洋里,这种驾机自杀式袭击的节奏和数量,是空前绝后的。
在展馆里,我看到了一幅黑白照片,是1945年春天里的某一天,在基地里拍摄的。上面是几位脸上挂着稚气的特攻队员,他们都穿着飞行服,其中一个还怀抱着一只小狗。讲解员说,照片上面的特攻队员都是高中生,最小的l7岁,也就是抱着小狗的那个,最大的也只有19岁。当时有一位新闻记者看到这些少年都在嘻嘻哈哈,还在互相开玩笑,就随手拍下了这张照片。接着记者问他们:“你们什么时候出发?”他们说:“明天”。第二天,这些不到20岁青年都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讲解员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眼睛里有泪水在闪烁。其实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想得也许跟他不一样,我想的是,明知败局已定,明知有去无回,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日本把自己的儿女往虎口里送?不惜用自己儿女的性命去消耗敌军的弹药?
军国主义影响下的精神病人
当时特攻队员驾驶的“零式战斗机”是这样配置的:前舱装满炸药,只有单程油料,不配降落伞。这是“神风特攻队”的标准配置,注定无法活着回来,即使想当逃兵都没有机会,等于逼迫飞行员别无选择必须撞击敌舰。这从特攻队员留下的遗书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心情:“不惜身命”、“见敌必沉”、“尽忠报国”、“死轻鸿毛”……一看这都是一些受到教育的青少年,他们本应该是日本的未来和希望。
当年参加过太平洋战争的许多美军官兵,由于目睹了日军的自杀攻击和自我虐杀,精神上实在受不了,出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曾经在太平洋战争中驻守中途岛的美国太平洋舰队第13编队的皮格尔·钟斯中士说:“日本的神风敢死队队员是在军国主义影响下得了精神病的病人!”这位中士觉得日军的自杀式袭击是完全丧失人性的,这不是人类的作战方式。
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跟日军进行岛屿作战,从所罗门群岛一直打到硫磺岛和冲绳岛,打遍了西太平洋和东南亚。在历时近4年的战争中,美国人发现跟日军打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日军明知必败但决不投降,必定战死到最后一个人。最后弹药耗尽无力拼命,就干脆跳崖和剖腹自尽。在岛屿作战中,被俘日军的数量非常少,就是这个原因。比如说硫磺岛之战,在一个小岛上整整打了一个月,尽管美军最后全胜,却付出了惨重代价:阵亡6821人,伤21865人,总计28686人。日军伤亡22305人,美日双方伤亡比为1.23︰1。这样伤亡代价,美国人实在打不起。
日本军队在战争末期经常叫嚷“玉碎”,就是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战至最后一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美国人认为这不是现代作战方式,太没有人性了。美国为什么在战争最后时刻,还要向日本本土投放两颗原子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无法接受日军这种作战方式。硫磺岛的惨重伤亡,使美国意识到如果进攻日本本土,一定会遇到比硫磺岛更顽强的抵抗,伤亡一定会更惨重。
在1945年春天日本已经制定了“一亿玉碎”的本土作战计划,要全民作战,直到全部战死为止。因为当时日本有一亿人口,故称“一亿玉碎”。一亿人要玉碎啊,美国人不能不认真考虑胜利的代价,思量再三,觉得保护美军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还是先用原子弹吧,宁可冒巨大的政治风险,宁可让敌国人民尸横遍野,也决不能冒险登陆。
当年许多日本军人为之“玉碎”,包括“神风特攻队”的数千名飞行员。在今天许多日本人看来,这些玉碎的人是“高尚的人”、“有气节的人”,这并非个别日本人的看法,我觉得可能大多数日本人都是这种想法。在参观“知览特攻和平会馆”的过程中,有一种情绪一直在包围我、感染我,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惋惜、对青春的祭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