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蛤蟆叫太阳

汤汤

太阳的肚子撑得圆圆的，他跟着柳笛走到院子里，看见昨天躲藏过的那个大家伙。他“啊啊”地使劲儿拍它。

柳笛说：“水缸。”

“水缸。”太阳跟着念一遍。

他又拍拍水桶。

“水桶。”

“水桶。”太阳真高兴啊，他一下子认识了三样东西：粥、水缸和水桶。

夏树对柳笛说：“这孩子，看起来是八九岁的模样，却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太有意思了。”

“我们教他。”柳笛说。

太阳拍一样东西，或者指一样东西，柳笛和夏树就马上告诉他是什么。男孩兴致勃勃地一样一样地跟着念。门、窗户、院子、锄头、花盆、碗、床、毯子、天空、蚂蚁、屋子、馒头、饭、小鸟、衣服、茄子、饼干、裤子、白菜、鞋子……有的东西，昨天认识了，会说了，今天又忘了，夏树和柳笛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教他。大概花了一个月的工夫，家里所有的东西太阳都认了个遍，基本能叫出名来，并且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了。

最高兴的事情是，他们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叫太阳。

那是有一天，男孩指着太阳直蹦。

“哦，那叫太阳。”

“太阳。”男孩指指太阳又指指自己。

“你不是太阳，它是太阳。”

可是他一直指着自己不停地说“太阳”。

“哦，我明白了，你的名字叫太阳。太阳——”

“哎！”男孩快乐地应着，终于有人叫他“太阳”了，他快乐得在地上翻起跟头来。

太阳指指柳笛。

“柳笛。”

“柳笛。”太阳跟着叫她一声。

太阳指指夏树。

“夏树。”

“夏树。”太阳跟着叫他一声。

他也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太阳简直就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柳笛和夏树一字一字地教他说话：“我，你，他，走，吃，笑，我饿，想睡觉，我很高兴，早上好，小鸟飞，我要撒尿，我要玩泥巴……”

太阳学得不快，可是学得很认真。慢慢地，太阳能听懂他们的意思，也能说简单的话了。不过，他口齿不太清楚，咕噜咕噜的，嘴里总像含着一颗酸梅似的。

除了说话，柳笛和夏树还手把手教他做事，穿衣服啊，拿筷子夹菜啊，洗手洗澡啊……

几个月后，太阳和柳笛、夏树的交流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太阳，你从哪里来？”

“我从泥潭来。”

“泥潭？”

“是的，我是一只蛤蟆。”

“哈哈，好棒呀，太阳会开玩笑了。”柳笛笑道。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是一只蛤蟆，我从泥潭来。”

“我们的太阳好幽默哦。你当然不是一只蛤蟆，你是一个可爱的聪明的男孩，我们都喜欢你。”柳笛笑着纠正。

“我是一只蛤蟆，你们也喜欢我吗？”

“就算你是蛤蟆，我们也喜欢你。”

“太好了，我放心了。”太阳心满意足地说。这段日子里，他是真心实意喜欢上柳笛和夏树了。他们对他那么好，教会他那么多东西，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有一天晚上，柳笛和他说了“晚安”正要离开，太阳突然问：“这张床原来是谁的？”

“我儿子的。”

“他叫什么名字？”

“夏日。”

“哈哈，‘日就是‘太阳呀，原来我们有一样的名字。”

“是啊，多巧啊。”

“那么，我穿的衣服也是夏日的吗？他到哪儿去了？”

柳笛说：“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远得回不来？有那么远吗？那是什么地方？”

柳笛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指缝里渗出来：“他……死了。”

死了？太阳好难过哦，他摸摸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身底的床，默默地想着，变回蛤蟆之前，我就做他们的儿子吧。

（5）我就是一只蛤蟆

柳笛和夏树是住在城郊的农民，夏树种点儿粮食和蔬菜，柳笛在附近的一个厂子里工作，两个人常常早出晚归的。

太阳渐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辛苦。

于是他学会了煮饭，学会了烧开水，还学会了番茄炒蛋。

柳笛和夏树回家的时候，太阳就给他们端上一杯水。

他们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太阳给他们盛饭，给他们夹番茄炒蛋。

太阳还想学会做更多的事情呢。

这一天，柳笛和夏树问他：“太阳，你愿意做我们的儿子吗？”

“我是愿意的，可是我有爸爸妈妈。”

“你的爸爸妈妈是谁？他们住在哪里？”柳笛问。

“我的爸爸妈妈是蛤蟆，他们住在泥潭里。我还有很多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也住在泥潭里。”

“哈哈哈哈，太阳又开玩笑了。”夏树大笑，柳笛也笑得擦起眼泪：“傻孩子啊。”

“我好想他们啊。”

可是无论太阳怎么说，柳笛和夏树都不当真。“傻太阳，你怎么可能是蛤蟆呢？你叫我们爸爸妈妈吧。”

太阳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声。

因为他太想念泥潭里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妹妹了。

他和柳笛说：“你能带我回到那个泥潭吗？”

“哪个泥潭？”

“你有一次去那挖过野菜的。”

“啊！”柳笛好惊诧，几个月前，她确实在一口泥潭边挖了一篮子野菜，“你怎么知道那里？”

“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呀。”太阳说，他还说了自己怎样从泥潭跳出来，怎样跳进篮子，怎样躲在水缸后面，怎样跳到床上，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人。

说得简直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夏树和柳笛想。不过他的样子，他的笑声，确实有点……嗨，怎么可能是真的？

夏树肯定地对柳笛说：“幻想症，我觉得太阳得了幻想症。”

“我也这么觉得。咱们什么时候有空，带他去看看医生才好。”

“得抓紧去看。”

第二天早上，柳笛向厂里请了个假，夏树也暂时撇下他的蔬菜，他们骑着三轮自行车前去县城最好的医院。

当太阳和医生说自己是一只蛤蟆的时候，医生毫不犹豫下了诊断，说这孩子确实得了幻想症。不过不算太严重，小孩子想象力总是特别丰富，不用太过焦虑的。

夏树在柳笛耳边悄悄说：“没错，我小时候经常想象自己是一只狗。”

柳笛说：“我小时候总想象自己是一个仙女。”

“哈哈，我们的太阳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蛤蟆。”两个人一齐笑了。

三个人从医院出来，回到家已经是午后。吃了饭，太阳提出要去泥潭。

柳笛说：“你还真把自己当蛤蟆啊。”

“我想去，我就是蛤蟆。”太阳坚持道。

“带他去吧。”夏树说，“也许去看看，他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只蛤蟆了。”

于是三个人又上了三轮自行车。

一路上，太阳没有说一句话，他嘴唇紧紧抿着，一双鼓鼓的眼睛时不时蒙上一层雾气。

三轮自行车到了窄窄的小路上。

眼前出现了一片荒草地。

车还没有停稳当，太阳就跳下去了，他跳得太急，下巴着地，摔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往泥潭跑去。

柳笛想叫住他，夏树用眼睛示意道：“让他去吧，我们别打扰他。”

太阳站在了泥潭边，当他还是一只小蛤蟆的时候，他觉得它真大啊。现在看它，其实不过是一个小泥潭而已。

“爸爸妈妈！”他喊。喊出声了才想起，人类的话爸爸妈妈是听不懂的，该用蛤蟆的语言才是。可是，自从他变成人以后，他已经不会说蛤蟆的语言，也发不出那样的声音了。

怎么办？太阳真着急！

他在泥潭边打转转，他瞧见里头有好几只蛤蟆。一只在黑糊糊的稀泥里打滚，一只在水坑里看自己的倒影，一只趴在石头边一动不动……就是看不到爸爸妈妈。

他决定下泥潭看看，他顺着上次跳上来的那个斜坡往下走。

“别！”夏树大叫。

“太阳，危险！”柳笛也惊叫。

他们的儿子是在一口水塘里淹死的。虽然这口泥潭里没有什么水，但也令他们紧张和害怕。

他们从后面把太阳拉住了。

太阳挣扎着，眼泪哗哗地滚出来。

“我要下去，我要下去，我的爸爸妈妈一定很担心我。”

“让他下泥潭看看，也许这病就好了。”夏树说。

“但愿吧。他的幻想症太厉害了。我觉得应该再去看回医生，开点什么药吃吃，不然，真不放心啊。”

太阳在泥潭里一蹦一跳，很快地，他在一丛草下看见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

他的爸爸妈妈正在唉声叹气，突然看见一双人的脚出现在面前，可吓得不轻，拔腿就跳，一边跳一边说：“真见鬼，人怎么跑这儿来了。”

“爸爸，是我！妈妈，是我！”

太阳跟着他们跑，结果一脚踩进了烂泥巴里，咕嘟嘟地往下陷，一直陷到了屁股那儿。他动弹不得，眼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可这一切似乎都不再认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跳进泥穴消失不见。此时泥潭里其他的蛤蟆和青蛙也受了惊，纷纷蹦跳着，躲藏着。

谁也没有认出他就是那只爱提怪问题的小蛤蟆。

柳笛和夏树手忙脚乱跑了下来。

结果他们也陷在了烂泥潭里。

三个人你拉我扯，这个站好了那个摔倒了。躲躲藏藏的蛤蟆们看着他们三个，又吃惊又生气，恨不得他们早些消失才好。

好不容易爬出泥潭，夏树和太阳的鞋子都不见了，三个人都成了泥猴子。

太阳坐在泥潭边，不肯上车回家。“他们都不认得我了，都不认得了，呜呜……我要变回蛤蟆，我要变回蛤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