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池 胡镜清,2 方 锐 许伟明 吴 朦 刘 刃
(1.福建中医药大学,福建福州350122;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100700;3.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长沙410208;4.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中医临床研究方法重点研究室,北京100053)
水郁,语出《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木郁达之,火郁发之,土郁夺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后世医家对水郁之因众说纷纭,对“水郁”的治疗原则——“水郁折之”的理解也不尽一致,常令学者茫然无从。笔者结合临床实践体会,审读《黄帝内经》有关论述以及诸多学者相关阐释,对“水郁折之”的理论渊源及其临床应用加以梳理,对水郁的成因和治疗原则提出我们的看法,就教于同道,为进一步拓展“水郁折之”理论的临床应用提供依据。
1.1 “水郁”内涵及成因 水郁其本义为运气之术语[1],指水寒郁滞。其次为病症名[1],是水湿郁阻之症。《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五运气行主岁之纪,其有常数乎? ……凡此定期之纪,胜复正化,皆有常数。”凡属土运太过之年,或水运不及之年,由于土气胜水,水气郁极而发作。李氏探析《素问遗篇》中有关五郁的论述,认为五郁之因主要有五行相克及司天之气不迁正、不退位两类,其中“水郁”之成因,一为水欲升而被土气所郁,二为水欲降而被土气所郁[2]。赵献可则认为“凡郁皆肝病”,其《医贯·郁病论》云:“盖东方先生木,木者生生之气,即火气。空中之火,附于木中,木郁则火亦郁于木中矣。不特此也,火郁则土自郁,土郁则金亦郁,金郁则水亦郁。”肝为风木之脏,职司疏泄,一有抑郁,拂逆其性,便成肝郁,郁则胆木少阳之气不伸,不上伸则下克脾土,而金水并病矣[3]。
1.2 “水郁”病机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水郁之发,阳气乃辟,阴气暴举,大寒乃至。川泽严凝,寒氛结为霜雪。”即水运被郁,阳气退避,阴寒之气出现,严寒气候降临,江河湖海凝结为冰,寒冷雾露结成霜雪。有学者提出,水气泛滥、停滞,阳气郁遏,是水郁证的根本病机[4]。如肾阳衰微,则可见颜面苍白,头晕眼花,腰部酸痛,四肢发冷,小便短少,而及下身浮肿不退,按之凹陷不起,舌淡、苔薄白,脉沉细弱。
1.3 “水郁”病位 《类经》[5]言:“天地有五运之郁,人身有五脏之应,郁则结聚不行,乃致当升不升,当降不降,当化不化,而郁病作矣。”明代《景岳全书·论内经五郁之治》指出:“水应肾与膀胱,水主寒邪。”其认为水郁病位主在肾与膀胱,寒为其性。医家孙一奎明确地指出“水郁者,肾郁也。”强调了水郁的病位在肾。但根据前文所涉及《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有关“水郁”临床表现的描述可知,“水郁”的病位可为血脉、肾府、椎骨、脾胃,非独肾也。
1.4 “水郁”临床表现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水郁之发……水乃见祥,故民病寒客心痛、腰脽痛、大关节不利、屈伸不便、善厥逆、痞坚腹满。”水主寒而心属火,寒凝心脉,血凝涩不通则发为心痛;腰为肾府,寒邪入肾发为腰痛;外寒侵袭腰椎,气血凝,筋脉急,故关节不利,屈伸不便;阴气胜,阳气不行,寒邪乘于脾胃,或饮食生冷而伤脾胃,或脾胃阳虚而生内寒,寒凝气滞则可发痞坚腹满;脾肾阳虚,阴寒内胜,阳气不达于外,四肢失于温煦,则为厥逆。
根据《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原文,“水郁”的治疗原则为“水郁折之”。后世医家对“水郁”治疗原则的理解并不尽一致。唐·王冰注:“折,谓抑之,制其冲逆也”。之后注家多宗此说,认为水郁即为肾气冲逆,并将水肿及其类证归入其中。如阎洪臣等在《内难经选释》中亦云:“水郁,乃肾气冲逆。……水郁折之,即抑制水气,勿令四处泛溢”。
然而,清代注释《素问》的大家高士宗指出“水郁折之”之“折”乃“析”之误。《辞海》:“析,分开,离散。”从分、疏、散解。高氏主张“水郁析之”为“水郁”正治之法,即分利、疏散、引导水湿之邪外出,而非王冰所谓抑制其冲逆[6]。《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水郁之发,阳气乃辟,阴气暴举,大寒乃至。川泽严凝,寒氛结为霜雪。”龚谨等[7]推断水在五运中主寒,水郁在天地之象上,是一片寒凝闭结之象,并未提及水气泛滥流溢。对应到人体所生疾病,当为收引与寒凝不畅,而不应当出现水气流溢冲逆。如水郁所致心痛、腰椎痛、大关节不利、屈伸不便、厥逆、痞坚腹满,其致病特点皆为寒凝不通,阴盛阳微,并未提及水气冲逆类病证。既是寒凝,何以能随意流动沖逆?所以我们更为赞同高士宗所言。“水郁”的治疗总原则应为“分而析之”,即通过温化分利、疏散的方法,使被郁之水重新流动起来。之于自然界,好比冰川经阳光炙烤先分崩离析进而融化。之于人体,则水寒之邪得以分散、祛除。再者,考“木郁达之”,“火郁发之”诸法,皆为顺五行本性之势(木性条达、火性炎上等)而为之之治法,故水郁分而析之更为合理。
水郁析之具体治法,可根据不同患者的不同病理状态,分别采用扶阳、实土、泻利等途径进行治疗,使寒凝得解,坚冰得破,归于常态。
2.1 扶阳 《医宗金鉴》:“水阴性险,见阳初退,即进乘之。”因此水郁折之首要大法为扶阳,助阳化寒,复其常化,一是复火之气,二是温化寒凝。
2.2 实土 《素问·五运行大论》指出:“中央生湿,湿生土……其令云雨,其变动注,其眚淫溃……北方生寒,寒生水……其令霰雪,其变凝冽,其眚冰雹。”龚谨等[7]认为水在五运中主寒,其象冰霜,而雨水为土运所主,以天象推及人体,则水饮、水肿及其类证当多为土运主属,而非水运。扶阳、实土尚可兼用,二者缺一不可,阳火得土之生养含藏,才当正位,方可避免伤精及虚脱之害;土得阳火,才能生化敷和。2.3 泻利 明代张景岳曰:“凡水郁之病,为寒为水之属也。水之本在肾,水之标在肺,其伤在阳分,其反克在脾胃。水性善流,宜防泛滥。凡折之之法,如养气可以化水,治在肺也;实土可以制水,治在脾也;壮火可以胜水,治在命门也;自强可以帅水,治在肾也;分利可以泄水,治在膀胱也。凡此皆谓之折。”景岳此论,可谓“水郁折之”治法之概要[8]。若因肺气虚,肺失肃降,不能通调三焦水道下输膀胱,水液郁滞泛滥而成水肿者,宜补益肺气通利三焦水道以消水肿,方取防己黄芪汤与防己茯苓汤合方化裁。若脾虚而运化不健,中焦气化不利,三焦水道不通,水液郁滞泛滥而成水肿,当实土以制水,方取参苓白术散与实脾饮合方化裁。若因肾阳衰微而气弱,三焦气化不利,水气郁滞泛滥而成水肿,治宜温肾助阳,化气行水以消水肿,方取济生肾气丸合真武汤加减。若因命门火衰,元气不足,三焦气虚气化不利,水液郁滞泛滥而成水肿,治宜壮命火、益元气、行三焦气化利水道而消水肿,方取济生肾气丸。若因膀胱气化不利,三焦水液不能下输膀胱,水液郁滞泛滥而成水肿,治宜行膀胱气化以利水消肿,方取五苓散。
3.1 水肿 有医者通过观察,认为“水郁”临床所见多为痰饮和水肿[9]。病痰饮者,头痛胸满,涎潮壅盛,喉不得息,口吐清稀涎沫,治法为高者越之,方用三圣散;病悬饮者,咳嗽吐稀痰涎沫,痛引两胁,甚则目窝浮肿,喘息不得平卧,大小便不利,治法为泻水逐饮,先服十枣汤,接用半夏、旋覆花、皂角、槟榔、木香、姜汁;水湿浸渍者,下肢及腹部水肿,胸闷腹胀,身重困倦,尿短少,治法为通阳化湿利水,方用胃苓汤、五皮饮加减。武天立[10]用真武汤加减方(制附子、红花、厚朴、大黄各10g,白术、党参、防己、茯苓、杏仁各15g,桂枝、甘草各6g)治疗水郁之症亦取得较好疗效。水郁与水肿之间的关系直到现代仍有异议。龚谨等[7]明确提出水郁不主水肿,水肿是土郁所主病变的观点。但我们认为水肿应属于水郁的范畴。
3.2 腰痛 一辨为水寒闭郁之腰痛证患者癿某,诉腰部困痛伴背寒肢冷、两足跗肿2月,后半夜腰痛尤甚。舌体略胖大、苔白滑腻,脉沉紧。双侧肾区叩痛明显,B超提示双侧肾积水,尿液检查未见明显异常,西医诊断为肾积水。医者采用温肾通阳、祛寒利水之法[11],用济生肾气汤加味:熟地黄、山茱萸、茯苓、肉桂、牡丹皮、牛膝、附片各10g,益母草20g,山药、泽泻各15g,车前子(包煎)30g。取6剂,水煎分2次服。二诊时腰困痛大减,背寒肢冷明显好转,后夜腰痛消失,原方加冬瓜皮、猪苓各15g;继进10剂后诸症缓解,嘱其续服济生肾气丸以巩固疗效,1月后B超示双侧肾积水消失。另一中年男子陶某,诉腰背部疼痛,伴肢冷畏寒,每于子夜后腰痛甚而不能卧。观其舌苔白滑,脉象沉缓略细。熊继柏[12]诊断为水寒闭郁之腰痛证,采用温肾通阳、祛寒利水之法,拟甘姜苓术汤合禹功散加附子(白术15g,茯苓15g,黑附片10g,干姜 10g,小茴香 8g,炒黑牵牛 6g,炙甘草 6g)。服药7剂后,腰痛、浮肿悉减。继服5剂,遂痊愈。熊氏治疗水郁所发腰痛是通过扶阳、泄利的途径,使寒凝之水得以温化、离散,再加以驱动使水寒之邪外出。
3.3 痞满 阴气胜,阳气不行,寒邪乘于脾胃,或饮食生冷而伤脾胃,或脾胃阳虚而生内寒,寒凝气滞则可发痞坚腹满。水邪中犯脾胃为水痞,中医学者刘渡舟用五苓散加生姜、枳实治之。渡舟在五苓散基础上加生姜、枳实,通过扶阳、散痞,有破冰化水之意,犹如破冰之舟加入了“助推剂”,效率倍增。
3.4 胸痹 龚谨等[7]认为一切属寒的痹证包括胸痹都在水郁所主病范畴,故胸痹亦可用本法。《黄帝内经》中多处经文涉及心痛的论述,其致病因素主要为感受火邪及寒邪,与循行至心的经脉阻滞密切联系,并且其发病与六经时气密切相关[13]。《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岁水太过,寒气流行,邪害心火。民病身热烦心,躁悸、阴厥、上下中寒、谵妄心痛。”心在五行属火,水寒之邪最易损之,故寒邪入侵或素体阳虚常致心痛,若肾水太过,加之寒邪侵袭,则会导致人体一身上下寒邪阻滞而出现心烦、心痛等。实际上,《金匮要略》所明胸痹病因病机“阳微阴弦”,“阳微”为本虚,“阴弦”是标实,标实为阴寒聚集,当可归于水郁之证。既有阳微,但仲景并不以补阳为大法立方,而是以通阳之瓜蒌薤白白酒汤为胸痹主方,不正是水郁析之的具体体现吗?诸家当不可不明仲景之意。
[1] 吴大真,余传隆.中医辞海·上册.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9:782
[2] 李清.《黄帝内经素问》遗篇五郁探微.中华中医药杂志,2011,26(2):225
[3] 张爱青,郭晖,陈海凤.略述赵献可对《内经》五郁的发挥.光明中医,2003,18(3):4
[4] 李万斌.“水郁”探析.江苏中医药,2005,26(4):10
[5] 张景岳.类经.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1:513
[6] 李富汉,邢丰国,张曼林.《素问》“水郁折之”辨析.国医论坛,1991,27(3):37
[7] 龚谨,李昕.“水郁折之”探微.江西中医学院学报,2009,21(2):15
[8] 甄智.《内经》五郁证治浅析.张家口医学院学报,2004,21(1):74
[9] 沈邗.五郁治法与临床体会.陕西中医,1997,18(6):257
[10] 武天立.五郁治则探析.新中医,1992(12):11
[11] 王小军.《内经》五郁治则临证验案举隅.西部中医药,2014,27(1):109
[12] 熊继柏.《内经》五郁之治及其临证应用.湖南中医学院学报,1998,18(3):23
[13] 郭太品,施静,任玉兰,等.《黄帝内经》对“心痛”的认识及针灸治疗探讨.中华中医药杂志,2014,29(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