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丽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中文系,西安710100)
“以诗为词”是苏轼有意识地借鉴诗的创作理念与技法对传统词进行革新的一种手段,极大地丰富、拓展了词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手法,为词的发展增添了活力,并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这已是学界公认苏轼对词体发展的重要贡献。事实上“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在苏轼之前不少词人的笔下已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现,北宋初期的张先词中就有这样的倾向,他的词表现出比晚唐五代乃至北宋初年词更广泛的内容和更广阔的空间,把一些传统用诗来表达的题材和内容写入词中,并初步借鉴一些诗的创作手法,丰富了词的艺术手法,同时又把词大量用于文人唱和,拓阔了词的社会用途。苏轼曾评价张先词“微词宛转,盖诗之裔”[1]1943,“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波耳”[2]2146。可见苏轼已经看出张先笔下诗词合流的端倪且颇有赞许之意,苏轼“以诗为词”的革新之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张先的启发和影响,也是“以诗为词”的集大成者。因此,张先词在五代到宋初中前期的词风嬗变中,有着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
表现功能的不同是诗体和词体的重要区别之一,诗的功能除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的传统教化功能之外,也具有实用性功能,而词却不同。陈世修《阳春集》序中曰:“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3]149到了北宋初期词还只是主要用来“娱宾遣兴”、“聊佐清欢”[4]121。
张先打破了这种传统,日本学者村上哲见认为词史上的酬唱和韵之风大概由张先开始,他最早的唱和词即是和郑獬的《好事近·和毅夫内翰梅花》[5]172—176,其中这样写道:“月色透横枝,短叶小花无力。北客一声长笛,怨江南先得。谁教强半腊前开,多情为春忆。留得大家沉醉,正雨休风息。”郑獬的原作是:“把酒对江梅,花小未禁风力。何计不教零落,为青春留得。故人莫问在天涯,尊前苦相忆。好把素香收取,寄江南消息。”显然,张先的和词和郑獬的原作用韵相同,是一首唱酬之作。张先词中同朋友的唱和赠答对象广泛,方式多样,有唱有和,数量较多。其中有用来表达对朋友思念的《塞垣春·寄子山》,有寄赠朋友表达自己心意和情绪的《山亭宴慢·有美堂赠彦酞主人》,有与朋友嬉笑开心的《生查子·当初相见时》,也有对朋友直接表示祝福歌颂之意的《感皇恩·徐铎状元》、《感皇恩·万乘靴袍御紫寰》、《感皇恩·安车少师访阅道大资同游湖山》。为送别朋友而作的《玉联环·送临淄相公》这样写道:
都人未逐风云散。愿留离宴。不央多爱洛城春,黄花讶、归来晚。
叶落灞陵如剪。泪沾歌扇。无由重肯日边来,上马便、长安远。
临淄相公即晏殊。晏殊于皇祐五年(1053年)十月,由永兴军调任河南,兼西京留守,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张先此时从汴京受命知渝州,经长安前往蜀地赴任,在长安作此词为晏殊送行,词中表达了作者的依依惜别之意。
总之,张先是“将词体大量运用于士大夫之间酬赠往来的第一人”[6],张先的这些赠答唱和之作,扩大了词的实用功能,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
传统的诗抒发的是创作主体独特而具体的情感,但词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期以来抒写的主要是男欢女爱、相思离别,更多抒发的是普泛化而非个性化的情感,“男子而作闺音”的现象非常普遍。但在南唐后主李煜手中这种现象有所改变,由于他特殊的经历和遭遇,他的词“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7]197。李煜用词抒写了他沉痛的家国之思和亡国之限,抒发了一个士大夫的个性化情怀。张先词继承了李煜词的这个特点,“词的题材取向开始由远离创作主体的普泛化情事转向贴近创作主体的日常生活环境”[8]。
据统计,张先165首词中,明确地以自我为抒情主人公,表达自我情感的词有30多首。如张先的代表作品《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是一首伤春之作。上片抒情,作者因听《水调》而生愁情,想借酒消愁,但愁未消却喝醉了酒,等到酒醒,不由心生春天逝去、岁月将老、往事成空的感伤之情。下片写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天色已晚,禽鸟成双,而自己却形单影只,“明日落红应满径”,写出了作者伤春和自伤的心情。词中“有一种郁结于胸的伤春之情非直接表现出来不可”,其情感表达是“火热的,焦灼的”[9]162—163,这正是词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文人内心深处真实情感的真实抒写。再比如《虞美人》:
苕花飞尽汀风定。苕水天摇影。画船罗绮满溪春。一曲石城青响、入高云。
壶觞昔岁同歌舞。今日无欢侣。南园花少故人稀。月照玉楼依旧、似当时。
这是一首表达因赏心乐事而生伤感的作品。作者先把这种情感置于“画船罗绮满溪春。一曲石城清响、入高云”的热闹背景下,下片“壶觞昔岁同歌舞。今日无欢侣。南园花少故人稀。月照玉楼依旧、似当时”一唱三叹,表达了作者的孤独、零落之感。显然这种情感具有个性化特点,是作者自己的真实情感,有别于晚唐五代以来词中所普遍抒写的普泛化和非个性化情感。再如《行香子》(舞雪歌云):“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词人用浓笔重彩,渲染悲情氛围。
张先词中不仅抒发了作者的士大夫情感,而且在他的165首词中,有70多首用了题序,主要起交代作者写作时间、地点、创作动机和缘起的作用,这就使我们不能不相信这些词的真实性和作者在其中所抒发的情感的真实性。其中《木兰花》(去年春入芳菲园)的题序“去春自湖归杭,忆南园花已开,有当时犹有蕊如梅之句。今岁还乡,南园花正盛,复为此词以寄意。旧词即玉联环,在后……”,细致地交待了词人写作此词的时间、地点、原因、经过和目的。再如《定风波令》(西阁名臣奉诏行)这一题序:“霅溪席上,同会者六人,杨元素侍读、刘孝叔吏部、苏子瞻、李公择二学士、陈令举贤良”,不仅交代了作者写作此词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而且和词作相得益彰、相互呼应。又如“东都春日李阁使席上”(《宴春台慢》)、“中秋不见月”(《南乡子》)、“湖亭宴别”(《山亭宴》)、“陪杭守泛湖夜归”(《何满子》)和“时为嘉禾小卒,以病免,不赴宴会’(《天仙子》)等等。
题序在古典诗中运用得非常广泛,而“在唐五代词中,除词牌外,没有另外加题名。从北宋开始,词人在词牌之外往往另加题名或序言以说明词意”[10]41。张先词中的题序在北宋词“以诗为词”的历程中具有重要意义,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张先在词史发展中经历晏殊、欧阳修、苏轼三代人的特殊的承启地位,更使他的词序成为我们考察北宋前期百余年词的发展的活化石”[11]257。
化用诗句入词,也是张先“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表现。如《木兰花》(晏观文画堂席上):
檀槽碎响金丝拨。露湿浔阳江上月。不知商妇为谁愁,一曲行人留晚发。
画堂花入新声别。红蕊调高弹未彻。暗将深意语胶弦,长愿弦丝无断绝。
词中三处化用了前人诗句,其中“檀槽碎响金丝拨。露湿浔阳江上月”化用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不知商妇为谁愁,一曲行人留晚发”同时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和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暗将深意语胶弦,长愿弦丝无断绝”,化用刘兼《秋夜书怀呈郎中》“鸾形处处难寻觅,断尽相思寸寸肠。”再如《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玉盘大小乱珠迸”和“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两处都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分别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又如《壬秋岁》“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化用白居易《折杨柳枝词》“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天不老,情难绝”化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从以上所举可以看出,张先词中化用的诗句大多为唐人尤其是白居易的诗句,一方面可以说明他深厚的诗学积累和对白居易诗的喜爱,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在词的创作中向诗靠拢的明确追求,这正是作者“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在实践中的最直接体现。张先运用化用诗句入词的表现手法,提升了作品的内涵和品位,使得词作具有诗的典雅和厚重的特点,从而雅化了他的词作,提高了其词的品格。
此外,张先词创作中较多使用小序,而用小序和用典以及化用前人诗句一样被视为苏轼“以诗为词”的重要手法,在推动词风的演变方面亦有积极的文学史意义。这一点很多学者都有论述,这里就不再赘述。
综上所述,酬唱赠答的实用功能,士大夫个性情怀的抒发和化用诗句入词的表现手法,使张先词呈现出“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张先词具有一定的诗的情思、品味,典雅、厚重,同当时词坛上流行的以柳永为代表的俗词有很大的不同,正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补之《评本朝乐府》所云:“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这里的“韵高”就是指张先词审美格调的高雅,这是柳永词中所缺乏的。正是因为张先词审美格调的高雅,所以颇受当时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和喜爱,欧阳修就因张先《一丛花》词“恨未识其人……倒履迎之”[12]320;“晏元献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先,字子野,能为诗词,公雅重之。每张来,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13]106;“张子野在熙宁间致政,来往杭、霅两郡,是时东坡先生、杨元素、李公择为守、倅,陈令举、柳子玉皆在,盖一时文章巨公也。子野年八十余,视诸公为丈人行。东坡次韵《春昼》一篇,推仰之意至矣”[14]312。欧阳修、晏殊和苏轼都是北宋初、中期著名的文人雅士,他们提倡和喜欢的是文人的雅词,张先词很符合他们的审美口味,所以他们很推崇张先的这些“以诗为词”的雅词。夏敬观更指出张先词是“诗人之词”[15]7。陈廷焯云:“张子野,古今一大转移也。”[16]11吴熊和先生亦云:“无论从五代到宋初的词风嬗变中,还是从北宋前期到中期的词风嬗变中,张先都是个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17]两人指出张先具有承前启后的过渡意义,其中就包括了其词对“以诗为词”这种创作倾向的过渡。“张先的作用,在于将五代以来的令词提升到了更广阔的表达和应用空间,并使词在不失其音乐性的前提下,大规模进入了原本只有诗歌占据的唱和领域。”[11]260张先比苏轼年长近五十岁,当苏轼开始步入词坛的时候,张先已经是很有名的词人了,并且苏轼又喜欢和推崇张先,那么张先“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就会对苏轼形成了一定影响。苏轼继承和学习了张先士大夫情感的抒发和用题序等“以诗为词”的创作方法,并以自己过人的才学、胆识和气魄最终完成了对宋词革新的历史任务。
可见,张先“以诗为词”不仅在词从晚唐五代、北宋初期到北宋中后期具有重要的过渡意义,而且对苏轼“以诗为词”历史任务的最后完成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于张先的意义及其在词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我们应予以足够的重视。
(注:文中所录张先词均引自吴熊和、沈松勤《张先集编年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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