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自由概念

2015-04-10 20:22
关键词:本质马克思哲学

赵 峰

(中共中央党校哲学部,北京100091)

人类历史是一个过程,任何一个时代——包括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作为历史过程的一个阶段,都是人的历史性存在的体现。当我们回首过去、展望现实,总能发现有一些问题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从而具有了某种永恒的意义,在这些永恒的问题之中,“自由”显然是位列其中的。在人类文明的所有语言体系中,自由是引用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每个时代的人们也都对这一概念投入了极大的关注,然而无数人类先贤前赴后继所换来的却依然是如镜花水月般抽象的自由概念,每一个时代的人们都憧憬并确信着一种自由状态的存在,但最终却又不无悲哀地承认这种自由的难以企及,直到马克思及其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出现。马克思在拒斥形而上学的基础上把哲学的目光“从天国拉回到了人间”,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转向了现实世界,从追求宇宙本体转向了人的存在本身,使哲学主题发生了由认识论到存在论的深刻转换,从而在思维范式上由传统走向了现代,并由此对自由概念做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合理、最为科学的界定。

一、马克思自由观的历史嬗变

马克思作为一名德国哲学家,在其踏上哲学研究道路的最初,就面临着整个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传统的核心问题:“自我意识”与“实体”(或表述为“是”与“应是”、“应有”与“现有”)的对立,这是康德和黑格尔也未曾解决的难题,而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便构成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最初立场。在马克思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宗教与政治问题成为德国所有社会问题的核心,而这与“黑格尔哲学究竟是革命还是保守”的争论共同构成了马克思哲学思想开端的历史背景。面对专制制度的压迫,马克思总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斗士,当他运用康德哲学进行法学研究然而却失望地发现康德哲学只能在伦理道德领域发挥效用,而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消除“应有”与“现有”的矛盾时,便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对社会批判更为激进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怀抱,他与鲍威尔、科本组成的“博士俱乐部”更是被称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最左翼”,于是青年黑格尔派所持有的“自我意识”的哲学立场也就被马克思所接受并成为他哲学思想最初的发端。

1841年,马克思以“自我意识”为基本哲学立场完成了其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写作。在论文中,马克思通过伊壁鸠鲁哲学中的“原子偏斜”来理解人的自由意志,认为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人应当从自身(即自我意识)来说明人的历史。当然,马克思在最初采纳“自我意识”作为哲学立场时便保留了谨慎的态度,他一方面以自我意识作为基本哲学立场来尝试沟通“应有”与“现有”的对立,另一方面又提出了自我意识的局限性,反对将自我意识绝对化。在马克思看来,伊壁鸠鲁所论证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自由”只是一种抽象的、定在的、无法自我超越的自由,而我们要追求的现实的、能动的、具有价值取向的“个别自我意识”,实际上就是追求“自我意识”在不断超越中所能达到的自由。尽管马克思所说的自由还仅仅是自我意识的自由,并且对超越的基础——人类实践——也无从认识,但马克思却通过揭示伊壁鸠鲁哲学而找到了自己哲学的真正开端:关于“自由”的思想一经产生便作为哲学的基本立场被确立下来,并贯穿其全部理论研究的始终。自1842年4月开始为《莱茵报》撰稿到1843年10月《克罗兹那赫笔记》的完成,马克思迫于生计和理论探索的需要开始走出书斋,接触到大量现实的社会问题。这一时期,马克思在多条战线同时展开论战,其理论处于矛盾和杂糅的状况,但是包括“自我意识立场”在内的纯粹思辨哲学的软弱性已暴露出来,马克思意识到必须重新寻找自己哲学的基点。经历了一系列的遭遇后,马克思发现社会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总是使人困惑,并且在纯粹的思辨哲学中很难得到解释,于是他开始从抽象的“自我意识的自由”转向对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等具体现实问题的考察,并且对哲学介入现实的方式展开了初步的探求。这一时期的马克思强烈抨击了当时政府的虚伪自由主义,认为人的自由不能从人类理性的一般发展中去追求,也不能完全寄托于道德准则的约束,人们要争取自由就必须具备争取自由所必需的手段,而虚假的自由正是不自由的根源,因此只有废除旧的专制制度才是获取真正自由的现实途径。在马克思看来,哲学要对现实世界发生实际作用,就必须“从思辨的天国下降到现实的城市”,使哲学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学化成为一个互动的过程,现实世界才可能成为克服纯粹理性的、向自由迈进的世界。这是马克思第一次为自己的自由哲学寻找现实的出口而向人类历史和社会制度发出叩问。正是沿着这一思路,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一书中得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命题,从而正式走上了创建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

在现实问题的困惑中,马克思发现只有使哲学介入尘世才是实现自由的正确道路,而现实世界的入口不在于宗教和政治活动之中,宗教与政治不过都是人的现实生活及其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要真正剖析市民社会的问题,单纯局限于哲学领域是不够的,还应该进入到政治经济学和人们的经济活动中去。于是,马克思从1843年10月开始在巴黎对政治经济学进行研究,并在这一时期写成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其中,马克思通过对自由的反面——异化劳动的批判和对人的本质的揭示,把抽象的自由状态与现实的生产活动相结合,开始在人的存在方式中探求自由的真谛,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9人的一切本质属性都在人自身的活动中被生产出来,“人的本质就是自由自觉的类活动”。[2]97也就是说,人的本质就在于其存在方式,而自由也就是人通过自己的存在方式克服异化并向人的本质复归。在这里,马克思把自由与人的实践活动相联接,第一次触碰到了自由的真蕴。《手稿》时期的马克思虽然还没有对人的本质及其活动做出最为科学的解释,所使用的诸多概念也与费尔巴哈多有关联,但是其“从人的本质即人的存在方式中探求自由”的范式已然显现,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正式提出奠定了最坚实的哲学立场。《手稿》中未尽的工作最终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被完成,实践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被确立为新世界观的核心,而“现实的个人”也为自由概念找到了最坚实的主体。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构建的基本完成,历史性原则也被马克思深深地灌注到了其自由观之中,并在《资本论》中得到了最终的表述。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对于人类总是具有优先地位,人要生存就必然与自然界进行能量交换,自然的必然性对于人的存在具有强制性,物质生产领域构成了人类存在的“必然王国”,人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自己的共同控制之下,在最适合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马克思强调:“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的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3]926—927

可以说,对自由的追求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基本立场并且贯穿了马克思全部理论的始终,也正是沿着从“自我意识”到自由的探索路径,马克思逐步明确了自己的哲学立场并最终宣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自由从来就不是一个抽象的认识论概念,而是一个存在论问题,对它的界定并不在于人的存在之外,而是深植于人的本质之中。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自由不仅包括我靠什么生存,而且也包括我怎样生存,不仅包括我实现自由,而且也包括我在自由地实现自由”[4]77。

二、自由概念的界定及其存在论真蕴

在马克思之前的西方思想界普遍存在着两种对于自由概念的界定范式,即以理性为主导的认识论范式和以伦理道德为主导的价值论范式。传统的西方哲学家们要么把自由定义为对于必然性的认识和摆脱,要么把自由归纳成对于道德至善的趋近。客观地说,这两种范式都在一定历史时期表现出了进步的意义并极大地拓展了自由哲学的研究视野,都对马克思的自由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其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即同样没有突破“主—客”体关系的认识论框架而深入到自由的现实基础——“现实的个人”的存在之中去,忽视了自由概念的存在论基础。即使在马克思哲学广泛传播开来之后,人们对于自由概念的界定依然是存在偏差的,前苏联哲学家罗森塔尔和尤金在《简明哲学辞典》中对自由的定义可以说就是这种偏差的集中表现,即“自由并不在于想象中的脱离自然规律,而在于认识这些规律,并能够把它们用到实践活动中去。……只有在认识必然性的基础上才能有自由的活动。自由是被认识了的必然性”[5]171—172。这在总体上依然是用认识论的话语讨论一个存在论的问题,马克思赋予自由的终极价值意义依然被遮蔽了。在马克思那里,自由不是一个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一个价值论问题,而是一个存在论问题,并不存在一个外在于人的、先验的自由状态,自由不再是精神意识或者道德准则的自我完善,也不再仅仅是对客观世界的理性把握,而是根植于人的本质即人的存在方式之中的。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人通过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把自己与其他一切存在物区别开来,于是人的存在方式就构成了人的本质;而真正的自由不仅指人靠什么存在,更重要的是人如何存在,人通过实践活动不断否定外部自然、肯定自身的存在,把自己的意志与需要灌注到客观世界之中从而创造出一个有意义的人类世界以居于其中,人的本质不断得以实现,人越来越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存在,这一历史性的过程本身才是自由的真蕴。也就是说,自由是人的本质在自身历史性实践中的不断实现,于马克思而言,自由从来就不是一个预先悬设的超验状态,而是一个现实的历史过程。

首先,马克思所界定的自由概念的主体不是抽象的自我意识,也不是完满的本原实体,而是活生生的人本身;而作为自由主体的人既不是特指人的意识、道德或者人的存在状态的某一领域,也不是特定的、单个的人或者某一部分人,而是同样作为历史主体的“现实的个人”,是自然存在、社会存在和有意识的存在的统一,以“现实的个人”为主体的自由概念所指的是人的本质在客观世界、人类社会和自我意识中的完整呈现。其次,“现实的个人”通过实践活动创造了自身的一切属性,使人脱离了动物界从而实现了由自然世界向人类世界的过渡。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人的本质,那么“现实的个人”的自由也就不再仅仅是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或者单纯的生命活动,而是人要按照自己的本质去存在,人要像人而不是其他存在物一样去生活。人在多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本性在生活,人的本质在其存在方式中得到了何种程度的实现,人也就在何种程度上是自由的。也就是说,自由的实现在马克思那里不是一个先验的预设状态,而是一个历史的、现实的过程,与人类历史的展开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再次,在马克思的话语体系中,自由并不意味着人的行为不受约束,亦不意味着人可以摆脱客观规律和历史局限性而为所欲为,但是自由对于人的存在具有终极的价值意义。即使人类在浩瀚的宇宙和广袤的自然面前意识到了自身能力的弱小和生命的短暂,但人没有像动物一样选择被动地适应自然从而成为消极的存在,而是不断以自身的活动改造自然并赋予自然以意义,不断地超越自然和自身的限制以追求无限,总是作为一种敞开的、超越性的存在而不断使自己的本质得以实现,进而推动人类历史不断向前。

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立足于人的现实存在,把自由概念界定为人的本质在自身历史性实践中的不断实现,是人的本质在客观世界、人类社会和自我意识中的完整呈现。而人的本质在马克思那里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历史性范畴,是人的类本质、群体本质和个体本质的有机统一。实践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主要是指人的一切本质活动的一元性概念,依托实践与人的本质所界定的自由及其实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社会领域中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不同历史阶段中不同的自由形式及其实现形式串联起来也就构成了整个人类不断追求自由、实现超越的历史性存在轨迹。

在人类社会的初始阶段即马克思所说的“人的依赖关系”阶段,个人的本质力量弱小、活动空间狭隘,人的生命随时面临着自然的挑战。人对于维持生命的必要物质条件的需要胜过了一切,人与人之间只能依附于血缘关系建立起部落的、古典的或者封建的制度关系,人以更加近似于动物的方式存在着,即以自然力量的强弱决定人的存在方式,而人要从对自然的依附中摆脱出来就必然要以对人的依附为条件。一部分人只能完全丧失自己作为人的本质来维持生命的延续,而按人的本质去存在和发展的自由成为统治阶级的特权,自由的实现更多表现为对自然力量的依赖和自然生命的延续,以孤立的、片面的形式呈现出来。在传统社会解体之后,随着分工的发展和私有制的成熟,资本主义制度建立起来,现代科学与工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能力和改造能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生命的存续不再是人类的最大威胁,个人的存在摆脱了对人的依赖关系,获得了一种片面的独立和自由,人类社会进入到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人的存在方式即实践活动的方式在资本逻辑的挤压之下发生了异化,脱离了人的本质而异化为资本逻辑的表现形式,人的本质和关系只能通过物的形式表现出来,人的自由的实现表现为对于资本的占有,似乎占有资本越多人就越自由。但是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之中,人无法再按照人的本质来生活,而是按照资本运行的逻辑去活动,看似自由的人成了资本增殖的工具和附属,资本这个被人所召唤出来的“魔鬼”最终控制了人的存在和活动,使人与自己的本质相分离,日渐走向了自由的反面。在马克思那里,工人和资本家不过是劳动和资本的人格化,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背后是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而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也不过就是人的现实存在与自由的实现形式在现代社会的表现。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出现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随着人类实践不断向前推进,人的存在方式和自由的实现形式也必将超越资本逻辑的统治,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成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时,“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6]107—108才会被建立起来,社会也将成为“自由人的联合体”,人的本质将在客观世界、人类社会和自我意识中得到最完整的呈现,真正自由的人类历史才将展开。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5]罗森塔尔,尤金.简明哲学辞典[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上海:三联书店,1975.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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