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军,杜丽娟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兄弟》之后沉潜了七年的余华在2013年6月发表了他的新作《第七天》,招致来不少批评之声,似乎这部作品难以为世人认同。《第七天》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呢?
在《第七天》里,余华一如既往持续他1990年代初期开始的文学转向,着力表现我们驻足的这个现实世界。面对芜杂的现实生活,余华在发出“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1]的感叹的同时,将人类美好的情感与生活中残酷的现实并峙,把美好的情感提到台前,成为作品的主要表现对象,借此挞伐纷乱的现实本身。如此一来,《第七天》在余华的创作中就显示出别样的面目,让生活的“正能量”直接转变成为作品表达的主体。通过这样的方式余华显示出对弱势群体诚挚的爱,并借此唤醒现实人们冷漠的心。如果说《兄弟》主要描述的是残酷的和欲望的俗世生活,并且采取了冷静旁观的“狂欢化”叙述的话,那么《第七天》则是作者情感的深度融合,并且通过节制、省净的叙述着力造就一个诗意的境界,来安放那些不安的幽灵,借此来检视、激灵冰冷的现实存在。余华的叙述逻辑在《第七天》这儿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
余华的《第七天》通过对弱势群体间珍贵的父子情、母子情、爱情和友情的描写,让人类美好情感——“爱”落实到了坚实的地面,成为作品着力表现的对象。综观余华的创作道路,从“先锋文学”到九十年代的创作转向以及以后持续朝着现实行进的方向来看,余华的作品始终在一如既往叙写关于“死亡”的主题。也正因为余华一直不遗余力地叙写着关于“暴力”与“死亡”的故事,才被人误解成冷酷无情的乖戾之人。殊不知余华是想通过对苦难的不断重复描写来探寻生命中的那份温存。等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以及《第七天》这些作品次第浮现历史地表时,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余华内心深处的那份炽热感情和大悲悯。我们在余华的作品中“不难感到冷漠的叙述底层汹涌着一股心灵的潜流,呼之欲出,却又无以名之。这股心灵的潜流无疑就是余华所挖掘到的人类特有的情感世界”[2]。其实,余华在他的创作道路上一直在寻觅属于人间的那份温暖真情,而且对这份真情的探寻如同婴儿对母亲般依恋虔诚。余华热衷于对“死亡”的叙述,并非他喜欢“死亡”这一字眼,而是他所追寻的真情被现实的荒诞所吞噬之后的无奈之举。他将现实表现得越残酷、越荒诞,就越能显现出他对温暖的渴求。对于这份弥足珍贵的人类情感,《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我”以浪游的方式在不断找寻;《在细雨中呼喊》的孙光林则是在不断地游走中寻觅;《活着》的福贵也在寻找,虽然仅仅是不多的几个瞬间,但至少温存曾在他的生命里驻足过。命运在他面前无情地做着减法运算,将他的亲人一个一个地带离他的身旁。最后只剩一头老牛相依为命,但那老牛已经不单是福贵的伙伴。它的身上承载着福贵一家人共同铸就的美好回忆,这份回忆是支撑他活着的不可或缺的支柱。不管岁月的尖刀在他人生路途中刻下多少伤痕,至少他和家人曾经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拥有过家庭的幸福和温馨。在岁月无声地向前行进的路途中最起码他还有一份真正的幸福情感去追忆,如此便好。《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以“卖血”来实现他一生的使命:娶妻、生子、养家。这是社会底层最真实的写照,这部作品“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并不完美的人生图景,但是却有趣而熟悉。卖血是为了娶亲,是为了救治重病的儿子,是为了郑重款待贵客,是为了赎回抵押的物件,是为了不被饿死,是为了生存,但是最终,还是为了爱”[3]261。《兄弟》给我们展现的是残酷的物欲横流的社会,但是李兰与宋凡平坚贞的夫妻之爱,李光头与宋刚真挚的兄弟之情仍然包含其中。在余华作品对“死亡”主题的重复叙写中,我们挖掘到了社会人生所容纳的凝重情感因素。这份生命的深沉感情在《第七天》中终于热烈地迸发出来,让“爱”直接成为作品中的主角。相比之下,这一次他的文本所要表现的内容与以往发生了巨大的翻转,尽管作品中“死亡”、“暴力”、“血腥”依然伴随左右,但是很明显作品的中心地位已经被“爱”所取代了。以往“爱”在角落里默默地充当“死亡”主题的陪衬物,或者总为“死亡”所裹挟,需要发掘才能获得;而今,“爱”直接成为作品倾力表现的对象,这足见余华内心对人类美好感情的珍重。对于余华以前的创作,有论者指出:“对于人间的苦难,余华不是不动感情,而是动了更具本原性的感情。或者说,余华的目的,不是要把自然生发的情感张扬出来,付与消耗性的无谓呼叫,而是要把人的情感内敛和聚敛到‘在之中’的本原性生存,使之化为不事张扬的无声的呐喊。……为这日益虚假的时代保留最后的一份真实:‘残酷’的真实。”[2]不错,这份“残酷”的真实在《第七天》中依然存在,但是在《第七天》中情感变得“张扬”了,业已成为“有声的呐喊”,但绝不属于“消耗性的无谓呼叫”,而是对人世间的爱的执拗的坚守,这里自然包含着对社会底层人们坚韧过活中所具有的厚重感情的尊重。显然,余华深深为这样厚实的情感吸引。在不断搜寻的路上,余华终于在《第七天》找到了直接表达这种厚重情感的方式。
《第七天》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来突出情感的分量,并通过载满诗意的“死无葬身之地”与冷漠残酷的现实的对比将现实的层层虚伪表层撕开。现实的疮疤经过诗意的“死无葬身之地”的反衬无处逃遁,整个时代背景被和盘托出,使得现实与“死无葬身之地”之间形成强烈反差,制造了巨大的张力,反讽意味十足。作者在这个复杂诡谲的时代背景下给社会底层生命以温情的关怀。《第七天》通过极致状态的爱来揭示现实的惨淡之象,以悲悯的情怀从整体的视野观照我们当下这个复杂的时代上演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戏剧”:权钱交易,官商勾结,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底层人的艰难处境以及人情的冷漠。打工女“鼠妹”便是在这样的残酷现实之中挣扎的人物之一,她在发现男友送给她的iPhone 手机是山寨版时,“愤恨”之余想通过“自杀”行为来逼迫男友尽快回到自己身边,对此网友们“热情地”帮她出谋划策,“有网友劝她别跳河,说是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应该找个暖和的地方自杀,说自杀也得善待自己……建议她买两瓶安眠药,一口气吞下去,裹着被子做着美梦死去”。别的网友说“攒足两瓶安眠药的话,自杀时间起码推迟半年”,于是她改做跳楼,此时网友求她别死在他们家门口,说是会给他们带来晦气……从市政府大楼顶上往下跳,“那样才威武”。经过激烈讨论之后,大家对从五十八层的鹏飞大厦顶楼跳下的意见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赞同,认为死之前还可以“高瞻远瞩”一下。人情何等冷漠,人性何其残酷!难怪鲁迅曾经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安慰。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可悲的是他们对于“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一无所知,因此,“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4]是这帮看客终于将“鼠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他们骨子里流的根本不能称之为血,而是流毒。不过令我们宽慰的是“鼠妹”死后,她能够带着诚挚的爱情和“死无葬身之地”众幽灵的最真诚的祝福归去。这样,冷酷的现实在“死无葬身之地”的“诗情画意”面前暴露无遗。
“鼠妹”和伍超爱情虽然并不华丽,甚至因为生活变得粗粝,却始终不离不弃,直到能以生死依托。这样美好的情感在“我”和养父之间得到了更加饱满的表现:养父为了“我”牺牲了他的个人生活,这是体现人性至善的伟大的父爱。而“我”也对他回报了最深厚的“儿子”之爱。事实上,《第七天》中美好的情感呈现出多样化和丰富性,比如,“我”和李青之间深沉的夫妻之爱,还有生母和“我”之间割不断的血亲之爱。这些美好的情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都变得无法承载:“我”和李青之间的夫妻情分被欲望的现实破坏,生母与“我”之间的血亲被现实阻断,“鼠妹”和伍超之间的爱被贫苦吞噬,而“我”和养父之间的爱被疾病和纷乱的尘世覆盖。就这样,余华在《第七天》中着力表现被现实伤害的普通人之间的美好、深沉、真挚的情感。当然,我们在余华以往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到他对美好情感的向往之情,但是,他总是“以非逻辑的内心真实为原则,让叙事直接进入人物的精神领域,不断地让人物在各种彼此错位的生存境遇中做出无可奈何的抉择,以此来凸现人类存在的荒诞性”[5],想通过这种以“爱”的缺席的方式来激灵人世,呼唤爱。现在余华在《第七天》中极大调整了自己表达的方式,“爱”不再是像地下河那样的潜流,而成为现实生活陆地上洋洋大观的河流,余华长久给人们留下的“冷酷乖戾”的形象在《第七天》之后发生了比《许三观卖血记》带来的更大的变化。
二
《第七天》用魔幻的幽灵叙事统摄全文,在离奇中给人一种新奇之感。幽灵的叙述方式“是一种抽去小说叙述过程中知性主体和道德主体的方式。小说只给读者无所不用其极地提供种种苦难的场面,却无意对这些场面进行知性解释或道德评判。这种方式确实猛烈地冲击了读者”[2]。这种特别的叙事方式进一步加深了情感的分量。《第七天》还运用了第一人称叙事手法。“第一人称讲述故事的方法是一种精巧的、比其它方式有影响的方法”[6]。《第七天》用魔幻的幽灵叙事与第一人称叙事的配合很好地克服了叙述越界的问题,魔幻幽灵叙事的介入使得“我”这一叙述主体可以无所羁绊地穿梭于现实与死地之间,给人以合情合理之感,使得作品更具“真实性”,从而在叙事上造就了一个完美的文本。再就是“重复”手法的运用。在余华的创作中,“重复”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实了,这一点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死亡事件的重复发生完成《活着》的叙事,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接二连三的卖血行为以主导动机的方式结构了整部小说。”[7]余华在《第七天》中依然重复述说着关于“死亡”的主题,在死亡的集会上,死亡的故事轮番演绎,它们丰富和充实着“死亡”的内容。在“死无葬身之地”美好景致的不断重复叙述中,虽然令我们唏嘘感慨的残酷现实也相伴左右,但是我们更为这场诗意的死亡盛宴中幽灵们之间的友善、仁爱与和谐而感动。当然,《第七天》中“我”和养父的情感也是在不断重复叙说中得到深化的。对父亲来说“我”是一个不速之客,然而父亲无怨无悔地将他一生全部的爱给了“我”。在“我”的亲生母亲来寻之际,父亲为了“我”能有个美好的前程而默默放手。当“我”发现血缘亲情被岁月蛀蚀得千疮百孔,决然离开之后,仁爱的父亲依旧敞开胸怀接纳“我”。父亲病重之际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离“我”而去,一个人悄悄走向死亡。父子情在一次次的“重复”叙述中得到丰厚,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叫人难以喘息的沉重感,远远超越了血缘亲情。于是我们在《第七天》中又一次深切体味到了余华“重复”叙事的加法原则:情感厚度在这种重复叙事中不断增殖,让整部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撼人心魄的力量。而现实的丑陋在这种厚重情感的对比下越发显其丑恶,正好达到了小说逼人深思的目的。显然,纷乱现实是难以承受那样厚重的情感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现在回过头来继续论述《第七天》的魔幻幽灵叙事,这是作品表现最抢眼的叙事方式。这种幽灵叙事契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文学的叙事方式,表现出强烈的传统文化意味和民间性。鬼神观念在中国由来已久,余华启用幽灵作为叙事主体颇为符合中国人的阅读期待,当然主要是艺术表现的需要。作为幽灵的“我”能够自由地穿梭在任何一个空间,摆脱现实之中我们讲述故事的诸多限制,具有极大的穿透力。这样,幽灵无所羁绊的叙事方式使《第七天》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结合,一方面魔幻的诗意叙事使生活中厚重的情感得到深化,另一方面现实社会的严峻问题或者说缺失在魔幻叙事中被固化和凸现。同时,余华让幽灵来代替他与活生生的现实对话,把对生活中挣扎的人们的怜悯和深情异常显豁地表达了出来,作者心灵深处的温存于此彰显,同以往沉湎于残酷表达的方式形成很大的反差。从接受效果的角度看,笔者相信读者在面对那些在困境中早已“成了瑟缩在死亡飓风中的一片枯叶”[8]的生命,记忆曾经得了绝症没钱医治的那位仁慈的父亲,以及被当成医疗垃圾抛弃的弃婴和强拆行为下被无辜掩埋的夫妇……幽灵漂游的那片极为温暖的“死无葬生之地”会让他们动容、聊以慰藉的。余华在《第七天》中的心境变得无比温柔。
在谈到卡夫卡的作品《乡村医生》时,余华说:“生在死后出现,花朵生长在溃烂的伤口上,对抗中的事物没有经历缓和的过程,直接就汇合,然后同时拥有了多重品质,伟大的作家内心没有边界,没有生死之隔,也没有美丑和善恶之分,一切事物都以平等的方式相处,他们对内心的忠诚使他们写作时同样没有了边界,因此生和死,花朵和伤口可以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形成叙述的和声。”[8]显然余华为卡夫卡这种写作模式所吸引,他便在《第七天》中借助“虚伪的形式”来倾泻郁结于他心中的那一份悲悯,虽然“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们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他自由地接近了现实”[8]。余华“无边的爱”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落实。他用极富诗情画意的笔触将“死无葬身之地”营造成至美之境,那里没有亲疏之分,没有贫富之别,敌人可以变成挚友。透过幽灵的眼睛我们看到了“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空气中满是生命的律动、温情的味道,令人无比羡慕。死亡之所那种特有的鬼魅阴森之气在这里不见踪影,分明这“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天堂。那些不得安息的灵魂在这里显然得到些许慰藉。雨果说过,丑就在美的身边。幽灵的“死无葬身之地”让我们感悟和体恤生命的同时,也促使我们冷峻地审视现实人生,生活不再是虚浮喧哗之下的盲目乐观,在热闹的表面下遮蔽了太多的问题。社会的惨淡冰冷用虚幻的这种方式隐晦曲折表现出来的时候,残酷的意味就更加深长。极富诗意的“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以它所特有的安详的方式形成对现实的一种有力的校正。
《第七天》中,余华采用散点叙述的方式让幽灵把一个个处于社会困境的人物带出来,这里幽灵仿佛似一名“记者”。所不同的是,现实生活中的记者找寻的是快速迅捷的新闻,而幽灵在黄泉路上要寻觅报道的却是生命难以承受的最真的那份厚重情感。在网络发达的社会里,我们手指一动便可知天下事,发生在身边的荒诞的、悲惨的事情如同过眼云烟,因见得太多心中便掀不起半点涟漪,这是我们骨感的现实。尽管我们在现实的时间里忙忙碌碌,但是我们连同我们的时代似乎正一步步走向虚无。面对《第七天》人人死而平等的“死无葬身之地”我们猝然惊醒。在幽灵的导引下我们找回了那份被迷雾遮住的温情,找到了温暖四溢的空气。我们似乎也走向了多愁善感之境,人性中柔软的部分悄悄苏醒,而且正像余华一样获得悲怜的情怀。《第七天》中,余华表达情感的方式是朴素的,但也是弥足珍贵的;当余华在作品中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把他“昂贵的”情感“施舍”给他笔下的人物的时候,显然形成了一个情感的发酵场。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那位伟大的养父对儿子的爱:他在走出生命的时间之后依然在“候烧大厅”守候着自己的儿子;而他无意与死后成为幽灵的儿子相逢之后,依然在表达他永不消释的爱,他说:“我在这里每天都想见到你,可是我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随后,他用颤抖的骨骼手指抚摸自己的儿子……这实在是生命难以承受的爱!余华在这里将作为生命本源的美好人性以无比执拗的方式呈现出来,表达了人类心灵深度拥抱的温度和力度。当然,这只有借助幽灵叙事才能够实现,因为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前脆弱的生命很难坚持和拥有。于是,在死生对立的世界法则下,美好的幽灵的“死无葬身之地”最后变成一个挥之不去的“隐痛”:死若无地安魂,而生则无处安身。
三
文字的简洁是余华创作一贯的特色。从《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朴素、省净的语言是余华一贯坚持的,运用这种语言他将所要表达的环境和人物的内心世界真切地显现出来。有论者这样评价《活着》:这是一部“朴实纯净的小说,像土地一样朴实,像山溪一样纯净,具有一切好小说都有的流畅”[9],毋容置疑这主要来自于余华简洁、省净的语言风格。运用简洁、朴实的语言将人物的情感世界呈现出来时,自然会产生格外动人的效果,因为语言不再构成读者进入小说文本世界的障碍,所着重的是走进文本深处去把握它所包涵的意蕴,往往会形成读者与文本之间更为阔大的共鸣感应区,从而使作品产生巨大的辐射力量。《第七天》继承了《活着》简朴的语言风格,在这里文字更加干净、简练,甚至达到了一种洗净铅华的纯净,而这又更加切近普通人简单、朴素的生活状态。这样《第七天》通透着生活意味的文字就跟所要表达的内容取得了高度的一致性。简洁的文字配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使读者可以随着叙述者更好观察和体会故事中人物以及他们所处的艰涩困顿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结合有力突出了人物的声音,减少了作者的言语干扰。更重要的是幽灵的第一人称叙述与作品主题的传达密不可分,随着叙事主体的不断游荡,主题表达便一步步加深。作为叙述主体的幽灵,在世时是处于生活困境的辛劳奔波者,死后依然处在漂游状态,他在生前话就不多,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但是他本性善良,用心做人;死后独自游历在黄泉路上,也便用自己的心和眼睛来审视这个芜杂的世界。因此,余华简洁省净的语言非常适合“我”这个幽灵的叙述方式,将叙述的“主权”完全交给了平民,以普通人的眼光来打量生前身后,十分切合底层人的生活状况;言语虽然不多,却丝毫不妨碍人物内心丰富情感的表达,因而更加展现出生命难以承受的厚重之感。纯朴的语言加上与之相称的第一人称叙事,确实将作品的厚重主题非常有力地表现了出来。朴实无华的语言为幽灵这一叙事主体性所包裹,展现出作者对社会底层以及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的真正尊重,显然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在《第七天》中,余华在简洁的语言叙述中增添了一份不寻常的诗意,这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是很难见到的。余华以往的作品对温情的渲染较少,富于诗情画意的描述更不多见。《第七天》却破天荒地走进了诗意的世界,对诗情画意做了一番尽情的描绘。于是,《第七天》里简省的文字和朴素的生命化为一体,勾勒出一个纯净的富于诗意的死亡境界: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余华用他老道的笔触在对现实人情、人性和身处“死无葬身之地”灵魂的关照中传达出极为丰厚的意蕴。炉火纯青的语言将现实的虚假面具一一摘下,最后以虚幻的形式为孤魂野鬼寻得一方净土去栖息,在那里求得暂时的安宁。“死无葬身之地”是余华给幽灵们营造的一个梦幻之境,美好、祥和而多情,与虚浮混乱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余华在《第七天》始终将笔触聚焦在那些被社会损伤的人物身上。在死后的“第一天”,“我”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想起了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郑小敏,“她坐在那里,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这是作为幽灵的“我”面对现实世界伤痛记忆的唤醒,其痛楚是难以形容的,对现实的责难不用说异常严厉。在“我”死后第五天的行走中,我遇见了郑小敏父母,看见泪水在他们的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了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这里,呈现的是不老的亲情,诗的语言造就的是诗一般凝重的情感。这里濡湿的不仅是“我”的眼睛,还有那位站在“我”身后观察这个世界的创作主体——余华的眼睛;当然,恻隐之心在读者心中也会悄然泛起。诗一样的感染力就这样在《第七天》中荡漾开来。
这样,在《第七天》中,诗意的氛围和纯净语言与创作主体所要表达的生命厚重感情贯穿了起来,字里行间都充溢着悲悯之情,使得作品显得颇具张力。饱含诗意的“死无葬身之地”与污浊的现实世界比对之下,社会困境中彰显的宝贵的感情显得更为深沉。创作主体这样在作品中添加诗意的因子,其实是想告诉人们在我们生活的社会底层并不缺乏诗意,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只不过是以原生态的、没有经过“加工”的方式展现出来的。比如,“鼠妹”和伍超的爱情生活,便以原汁原味的方式呈现给我们。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们的爱情在吵吵闹闹的原生态中存在。这种在简单、朴实之中展现的爱情与长久以来人们极尽华美之词来描写的爱情是不一样的,后者显然带有更多虚幻色彩,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实际上,这种显得“粗糙”的原生态的情感比包装过的浪漫爱情更富于诗意,更实在,也更令人震撼、刻骨铭心,因而使得情感本身更为厚重。我们跟随幽灵的脚步在“死无葬身之地”找到了现实底层闪烁的那些最本色、最瓷实也最真最为厚重的情感。《第七天》里余华好像在用他简单的文字如实地、不加修饰地记录着每天发生在你我身边的事情,但实际上他的文字简约却不简单。余华用“示威的人群,在警察等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还没有蚊子哼哼的声音大”的语词来描写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在反对拆迁时的情景。这句话简直就像大白话,但是朴素、真实、有力量,细细品读可见余华的匠心。用“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下,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离我远去”来描写养父离去的景况,这语言同样简练、朴素,但又不乏诗意。所以,《第七天》的语言并不是对网络新闻的简单重复,而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艺术效果,简洁素净的文字中包含着叙述的遒劲笔力,寥寥笔墨却包含了丰富的意蕴。《第七天》的朴实语言是经得起咀嚼的,它的文字如同一杯茗茶,入口虽清淡,但余香绵延,韵味十足。当余华在作品中倾心表现社会困难处境中的极为普通的人们的美好情感时,平淡朴素的话语便包含了让人难以承受的厚重感情,呈现出别样的风味。
结语
《第七天》无疑是余华《兄弟》之后的又一长篇力作。同余华的以往作品相比,《第七天》在叙述手法和情感表达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余华小说创作的翻转,或者更为准确地说,《第七天》无疑丰富着余华的小说创作。当然,《第七天》丰富的意蕴不是本文所能包含的。《第七天》的旨归还是在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大悲悯上。“死无葬身之地”游荡的幽灵都是在非正常的状态下走出了“时间”,这群走出时间无处皈依的幽灵纵有“死无葬身之地”容身,但却依旧抹不去灵魂深处的那份隐痛,因为“死无葬身之地”不管被描述得怎样好,依旧改变不了他们是孤魂野鬼的实质。《第七天》开篇引用《旧约·创世纪》中上帝造人第七天安息之事与作品结尾处第七天仍然在“死无葬身之地”游荡的“我”形成鲜明对比,产生互文效果,实际想以宗教的悲悯情怀将古往今来人类命运打通,给人以深沉的思索。所以,《第七天》展现出的悲悯情怀,不仅仅是针对现实世界中的弱者,还指向人类的生存处境。生活中的现代人不正是处在无所适从的境地吗?可悲的是大多数人并未察觉自身的尴尬处境。当余华通过对现实的敏锐观察和体悟,用悲悯情怀深入人们无所归依的存在状况时,使作品获得了一定的形而上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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