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狗

2015-04-09 05:49张锐强
清明 2015年2期
关键词:金戒指竹排白眼

张锐强

地图上总该有个地方叫白际,可是没有,找不到;生活中总该有个女人叫妈妈,可是也没有,见不着。

白际乡头道坡村的少年谢旺今年升到七年级。所有的课程他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地理。他很想知道,从白际到贵州普定县究竟有多远,究竟有几条路,哪条路最好走。可是在那张地图上,县城也只是个小红点,用黄色的圆框圈着,并没有白际,当然也找不到普定县的大营乡。

谢旺曾经试图用教具测量县城到普定的距离,但没有结果。因为公路铁路都像蚯蚓一般七弯八拐,另外还有许多头发丝一般的细线,他无法确定究竟该走哪一条。不过可以肯定,对于普定县大营乡,白际必定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远方,要不妈妈怎么会一去九年,从来不跟他联系?

没来过白际,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它隐藏得有多深。这一切都像是在全部故事汇总起来的原点上,老天爷的特意安排。或者就像鸟儿衔着一粒种子要飞越大山,飞到最深处实在太累,张嘴打个呵欠,种子不慎落下,随即就地生发,于是有了白际。

不信的话,你就自己走一趟。

从县城过来,汽车要不断地爬山拐弯,拐弯爬山。融进云雾之后,再一圈圈地爬山拐弯,拐弯爬山,落到山脚。公路下面的山坳里嵌着一条河。河岸先是与公路齐平,爬到中间,当汽车刚刚盘出云雾,你的目光朝旁边一转,十有八九会头晕目眩:盈盈绿色之中,那条亮白色的遥远的细带子,就是先前经过的几丈宽的河吗?

乡名白际,河曰白河。虽然叫白河,看起来却是绿的,甚至发黑。因为两岸都是连绵不断的绿,树木与毛竹。只有到了跟前,尤其是浅滩处,才能看清水质的清澈透明。毫无疑问,河水捧起来就能喝,只要你不怕凉。

白际有多远?白河有多长,白际就有多远;白际有多久?河床上的鹅卵石有多光滑莹润,白际就有多久。生活在其中的谢旺,很少想到这些。他的时间观念只是这个数字:九。

谢旺的家就在白河岸边,靠近河流的源头。从他家上溯,白河以溪流的形式爬坡,顶点是一汪深潭,潭口处有条三折的瀑布,叫千丈泉,属于白际村的地界。学校还在瀑布后面的乡街上,大约二里山路。街口处立有广告牌,是千丈泉与白河的照片,下面印着这样的字句:白际,蓝天与白云交界的地方!来白际的盘山公路两边,偶尔也能见到这样的牌子。

到了周末,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城里人过来,在千丈泉拍个照,吃顿农家饭,然后徒步穿越峡谷到浙江,或者下到白河租条竹排,漂流回家。竹排下去很快,但上来就慢了,你得使劲撑才行。漂流一次一百块,筏工挣的也就是个辛苦钱儿。

爷爷就扎有一条竹排,上午刚刚放过漂,游客是一家三口。那个小女孩儿比谢旺小好几岁,大约也就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正好空一个位置,谢旺又做完了功课,于是便坐了上去。小女孩儿老逗引谢旺,但谢旺一直没怎么搭理。

谢旺上排并非为了漂流。这些风景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风景。他是为了帮爷爷捡垃圾。河滩上,卵石缝中,人们随手扔掉的包装袋、烟盒与烟蒂。也就是《科学与社会》书上说的白色垃圾。爷爷撑排,他用火钳夹垃圾。

逆水行舟,肯定费力。可即便这样,也堵不住爷爷的嘴巴。他不住地唠叨:

好啊,又挣了一百块!

早知道要撑排,早上我就该喝两口!

哎呀,马上要成立旅游公司,往后大头都得归人家呢。

下力人,苦啊。

旺儿,你咋还是个闷葫芦?你就不能陪爷爷说句话?

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来玩就来玩,非要乱丢垃圾!

还有许多谢旺没听清楚也懒得听清楚的废话。

这一个来回,谢旺大概就说过一句话,是对那个小女孩儿说的:别闹,坐好。请注意安全!言语很有礼貌,可语气却像白河那样冰凉,又像白际那样遥远。此刻他突然一开口,好险把爷爷吓了一跳。

爷爷,有娘养无娘教,是啥意思?

爷爷一梗,片刻后随着撑排的节奏,故作严厉地说是骂人话。学生家的,不要学,也不要问!

谢旺回头要看爷爷,转眼却看见山顶上有两辆轿车,正在一圈圈地爬坡。爷爷手下猛一使劲,竹排随即向前窜了一大截:又要来生意喽,咱快点走吧。

爷爷飞快地撑几下竹排,然后放开沙哑的嗓子歌唱。不知道是戏文还是山歌,反正谢旺不喜欢。

上岸后放好垃圾,谢旺便撇下爷爷,朝家里飞奔而去,他要找小狗玩了。

爷爷养了条狗,母的。狗的年龄比谢旺大,但它的名字却是谢旺取的:白眼。这条黄色的母狗,眼睛周围有一圈白毛,像是用粉笔画上去的。白眼刚刚生了小狗,一窝四个,黑白各一,外加两个杂色的黄毛。小狗还不满月,眼睛尚未睁开。前两天夜里,小黑狗不知怎么回事掉进水沟,次日早晨发现时已经淹死,把谢旺伤心得不行。后来他在竹林里挖了个坑,要把它埋进去。那时白眼似乎明白谢旺的意思,它把小黑狗衔过去,围着它打转,不住地舔它的皮毛,口中发出短促的低鸣,说不清是焦急,还是悲哀。

谢旺听得心烦意乱。他回头踢了白眼一脚:

去去去,别老是穷叫唤!早呢,早你干啥去了,下雨天,少个孩子你当妈的也不晓得?

白眼一声哀鸣,退后几步,盯着谢旺一动不动,连尾巴都不敢摇。等挖好坑,谢旺回头再看,白眼趴在小黑狗旁边,眼睛闪着亮光。

白眼平常拴在树荫里,下面垫着麻袋片子。它侧卧于地,让孩子们吃奶。那三只小狗闭着眼睛,一边低声哼唧,一边贪婪地吃,总也没个够。白眼的奶头像两排旧式的黑色衣扣,瘪瘪的。谢旺想不明白,三只小狗不住气地猛吃,那些瘪瘪的衣扣,怎么就吃不完呢?莫非它们也像自来水,拧开水龙头,水流便从来不停?谢旺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轻声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后面来了个女人。女人很漂亮,漂亮得让正在发呆的谢旺醒过神来,便一阵脸红。女人身上带着奇异的香气,那味道在乡间因特别而显眼。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颧骨上有几粒雀斑。不过还好,雀斑不多,也并不明显。谢旺之所以能一眼看见,是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好,衬托出来的。

啊,你的小狗真可爱!我能摸摸它们么?雀斑递来两块巧克力,顺手摸摸谢旺的脑袋。

谢旺并没有伸手接,巧克力是雀斑硬塞来的。他感觉血朝上涌,体温升高,后背似乎出了汗。尽管天气凉爽,太阳也并不毒。

谢旺没吭气,过去抱起小狗三兄弟,递给雀斑。他几乎是夺过来的,小狗们衔着奶头不肯放松。白眼立即坐直身子,瞪圆眼睛,支起耳朵。看清是谢旺,这才略微低头。

雀斑并没有抱起小狗。她侧身蹲下,让谢旺放在地上,伸手抚摸小狗光滑的皮毛,口中连说好玩、可爱。这让谢旺很高兴,感觉脸上有光。没错,的确是有光,红光。他注意到,跟自己并排蹲着的雀斑,胸脯很饱满,就像成熟的豆荚,跟白眼那排衣扣般的瘪奶头,完全不同。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在上学吧?雀斑逗了小狗几下,转身又问谢旺。谢旺笑笑,没有吭声。奶奶在给邻居开的农家乐饭馆帮忙,正好提着一篮青菜打旁边经过。她接过话头说,这孩子,打小就不爱说话。不过很懂事,功课很好的。雀斑对奶奶笑笑,又问谢旺你喜欢上学?谢旺飞快地点点头。雀斑说很好,这就对了!

雀斑晃晃小白狗,说我也有条狗,名叫大宝。它们叫啥?有名字么?谢旺略一愣怔,又摇摇头。雀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忘了,你不爱说话!

谢旺突然间想起了妈妈。

妈妈走时,谢旺刚刚三岁。爷爷说,当时他就怀疑她的用心,没给她身份证,结果她还是走了,一去不归,以到县城打工的名义。爷爷似乎并不可惜儿媳妇,但却心疼当初付出的一万两千块钱。这可是个大数字。爷爷骂道:“臭女人,真狠心!儿子都能撇得下!”奶奶长叹一口气:“唉,都是苦命人!”

爸爸低着头抽烟,一言不发。

这是谢旺上学那年的事情。那年冬天,打工的爸爸从杭州回来过年,全家人围在火塘边闲话。没开灯,就着火塘里不时发出的火光。看不见痕迹但有气味的烟从火光顶端升起,熏着梁上那一串串的肉、猪腿、鸡鸭,还有几条鱼。窗外白雪皑皑,调和着夜晚的漆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家庭氛围理应温馨醉人,可谢旺却只觉得通体冰凉,直达内心。

如果心已凉透,那还有什么可以温暖?

泪水由眼窝发源并且蓄满,横流到眼角,不断滑落。就像有人拿画笔在脸上轻描淡写,他无比深切地体会着笔锋轻微的压力和不容置疑的冰凉。他咬咬嘴唇,使劲压住啜泣,没有说话。

尽管已经分别九年,但谢旺觉得自己并不想念妈妈。他只是有许多疑问需要解答。村里的多数孩子,平常也见不着父母。整个白际乡,白际村也好,头道坡也罢,很少见到青壮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像在杭州的爸爸那样,每周打一个电话回来。谢旺早已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她只留有一张身份证(其实是被扣下的),以及两张照片。身份证和照片早已收起来,轻易见不着,有段时间,谢旺总是偷偷取出来看。照片上的女人虽然有笑容,可看起来并不开心。她把自己的孩子,那个谢旺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孩子,搂在饱满的胸脯边上,就像夹着个沉重的包袱。

妈妈的形象就是照片上的样子,谢旺自然认得。可这个印象是贴上去的,似乎被风轻轻一吹便能不留痕迹地吹掉,而不是脑海里那些刻好的记忆。打捞记忆的工具,就像奶奶在白河里淘洗青菜的竹篮,一提起来,水便很快漏光,一无所获。然而今天,雀斑却唤醒了一个记忆,就像放牛走在山上,不经意踩中一枚栗包,那个记忆恰似栗包上的刺,不轻不重地扎了他一下。

女人身上的香气,让谢旺想起妈妈的体香。他隐约记得,那回自己大约生了病,灌下药后依旧哭闹不停。妈妈用奶头堵住他哭泣的嘴巴,这才让他慢慢平静。其实,那时他早已断奶。

谢旺突然想起来,当时妈妈也在流泪。妈妈的泪水滴到他脸上,比他的眼泪更凉。

雀斑起身,进了奶奶帮忙的那家饭馆。谢旺回到家里翻箱倒柜,要找妈妈的照片和身份证。他很久没有拿出来看过,已经记不清准确位置。翻着翻着,忽听外面传来散乱的脚步和闲聊,白眼低沉地呜呜两声,随即狂吠四起。也就是说,村里不但来了人,而且还来了狗,不止一条。

出去一看,村口停着两辆很气派的轿车,模样似曾相识。一群人下车鱼贯而入,领头的是条大狗,浑身毛很厚,差不多半人高,脖子上的肥肉像串葡萄,沉甸甸地垂着。它牵着一个男人,匆匆而来。谢旺盯着那条狗,只见亮光一闪,被耀了眼睛,是那男人手上黄澄澄的戒指。金戒指后面,还有几个男女,以及另外一条大狗。

白眼早已站起身来,小狗们突然被撇开,闭着眼睛胡乱拱,瞎子摸象一般试图找回温暖。那两条恶狗使劲朝这边挣,一边挣一边咆哮。如果没有绳子牵着,看样子它们一定会扑过来,把白眼它们撕成碎片的。这个气势显然吓住了白眼,它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好险没踩着孩子们。这让谢旺很愤怒。既愤怒白眼的小胆儿,更愤怒那两条大狗的凶恶。他很清楚,白眼那两声低沉的呜呜,只是友情提示,并非冲锋号角。这两条恶狗,完全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太不地道。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谢旺身上升起,化成一条更大的狗,站在白眼旁边,冲着入侵者厉声怒吼,瞬间压制下它们的气焰。然而白眼还是孤军奋战,谢旺出门向前走了两步,终究没敢挺身而出。

这让谢旺更加愤怒。他不好意思愤怒自己,只得加倍迁怒于恶狗。

金戒指和雀斑他们喝住狗,但喧嚣依旧在竹林溪流间回荡。许久之后,局面才归于平静。白眼重新卧下,脑袋贴着地面,但眼睛还瞪着。三只小狗已经走散,小白狗闭着眼睛,朝错误的方向不断努力,眼看就要掉进水沟,可它却浑然不觉。两只小黄狗头尾交错,互相拱着,大概都错认了对方的身份。谢旺赶紧过去,把小白狗抱到白眼肚皮跟前,然后又抱来小黄狗。它们不住地哼唧,看样子受惊不小。

不中用的东西!胆小鬼!谢旺在白眼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孩子你都不顾,就丢给敌人吗?谢旺又抽了白眼一下。

白眼偏头短促地呜咽一声,并不起身逃开,似乎已经知错。

一共来了八个人,六男二女。另外那个女人戴着变色镜,瘦得像冬天的枝条,病恹恹的。他们坐在饭馆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开饭,两条恶狗都拴在桌边。

从河滩过来,是一大片菜地。菜地尽头有一抹竹林,竹子既矮且细,只有手指粗。小黑狗就埋在这里。竹林后面生有几棵木槿,红白相间的花朵正开得热烈。和风吹来,苗条的竹子微微摆动腰身,发出轻微的声响。村子背后则满是高大的毛竹,大的有碗口粗细,小的也粗如拳头。竹林以上才是树木。周遭遍地的盈盈绿色,让白墙红瓦的房子显得分外醒目,也分外亲切。

饭馆旁边搭出一条宽大的游廊,算是客堂,摆有两排共六张饭桌。置身其中,客人能清楚地看见景致、听到水流。雀斑和金戒指他们围着最外边的桌子,啧啧赞叹。游廊这边,就是谢旺的家。尽管哗哗的水流不绝于耳,但他们的高声大嗓,依旧像阳台一般突出。不过那些话对于他毫无意义,所以他并没有真正听见。只有两个字,绷紧了他的神经:学校。

去过学校了?变色镜问道。

去过了,老师已经确认。雀斑点点头。

那还要不要看看他?

不必了吧。雀斑若有所思,微微摇头。

有一些叫领导的人,偶尔会来学校。每当他们过来,老师就会组织同学们打扫卫生,并在门口挂上红色的横幅,谢旺从那上面学到过几个白色的巨大词语:热烈欢迎、视察工作、检查指导。不过他们的到来,对谢旺而言毫无意义。

或许,这几个也是领导?要不那两条狗,怎么会如此嚣张!

谢旺端详着妈妈的身份证和照片,不觉一阵失望。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人,显然不如雀斑漂亮。表情,还有衣裳。这让他很是沮丧。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雀斑身上的城里人气息。真搞不懂他们怎么会喜欢这里,白际那么遥远,出去一趟都很难。城里多好,那可是面包和方便面的故乡。当然普定县大营乡,可能也不错。

外面有碗筷的响动,爷爷在喝酒。爷爷的身份证和妈妈的搁在一起,上面的名字是谢全有。他秋冬当护林员,每月六百;春夏当环保员,每月四百。环保员之所以钱少些,是因为还可以放排漂流。下去载客,上来自己撑排,顺手捡捡河面上的垃圾。当然,只管白际乡的这一段。

爷爷酒量不大,可总喜欢喝上两口,尤其是放排之前。否则他就觉得力气不够。他倒好酒,用拇指和食指掐起那只粉彩的小瓷酒盅,余下三根指头握着,抿一小口,再吃几口饭菜。那样子不像饮酒,倒像是先观察,再闻香。他喝得很慢,吃得更慢。慢慢地看,慢慢地品,慢慢地嚼,仿佛要刻意拉长来日无多的岁月。

旺儿,吃饭!奶奶在外间叫道。谢旺没有立即出去。他不喜欢看爷爷吃饭的样子,他着急。上学期间,他总是快上桌快快吃,然后丢下碗筷背起书包就走。今天周末不上学,他就磨蹭着晚点上桌。即便这样,等他吃完,爷爷跟前的那个小酒盅还没有空下,而他的脸,已经微微泛红。

爷爷依旧有滋有味地咀嚼。仿佛菜不是普普通通的青菜毛豆,而是炖鸡炸鱼,或者他最爱吃的方便面、面包、火腿肠。谢旺很着急。爷爷不放下饭碗,他就不能给白眼喂食,这是规矩。人吃完了,剩饭才能喂狗。哪怕是刚从饭锅里装的热饭,只要喂狗,那也只能叫作剩饭,这让谢旺很不服气。事实上,他觉得当条狗挺好。当然得是小狗。他无法想象那种挤挤挨挨紧贴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温暖。那想必很舒服吧,要不小狗们怎么会眼睛尚未睁开,就晓得去寻找?

今天给白眼的,就是热腾腾的新米饭,还有锅巴。锅巴上特意浇着菜汤,还有些菜叶。这是谢旺最喜欢的口味,嚼起来好香。白眼已经老了,皮毛毫无光泽,一点都不好看。可不管怎样,它终究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它得喂奶。那两排衣扣,终究不是千丈泉。头一回喂白眼锅巴,他随口问道,爷爷你老了嚼不动,它老了怎么还能嚼得动?奶奶眉毛一拧,这孩子,小心掌嘴!可是爷爷不仅没生气,反倒笑了,孩子,狗牙尖啊,你不晓得吗?爷爷笑时,牙槽上的两道缺口越发明显。

然而这回白眼很不争气,它不肯吃。它早已坐直身子,眼巴巴地盯着那两条恶狗。它们的伙食可好,有整盘的排骨和鸡肉。看样子,白眼早已忘记对方的凶恶,随便给它扔根啃剩的骨头,它就会乐得直摇尾巴,再也不对它们咆哮。

其实,往常白眼老啃饭馆扔下的骨头,有时还有整块的肉。饭馆的主人没有养狗,饭馆也在白眼的警戒范围之内。谢旺也不想讨厌城里人,他知道城里人有好心。这些年来,总有热心人帮助他。其中有个人的帮助,持续几年没有间断。他脚下这双八成新的运动鞋,当初就是他给寄来的,带着商标。

可尽管这样,谢旺还是很生气。他呸地吐口唾沫,把白眼的脑袋朝饭钵上使劲一摁,吃!快吃!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白眼朝旁边一挣,嘴巴便离开了饭钵。它急促地嗯一声,像是发泄不满。

那一刻,谢旺觉得比起城里的恶狗,他更讨厌白眼。没出息!可是有啥办法呢?那两块巧克力他还没吃,一直装在裤兜里,已经有些发软。化掉的巧克力摸着总是不舒服。他动过扔掉的念头,但那念头只是一闪,便过去了。

谢旺一跺脚,冲那两条恶狗瞪瞪眼,示威地攥攥拳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茂密的毛竹过滤了光线,房间里面阴沉沉的,乍一进来,眼睛还不能适应。可谢旺早已习惯这种类似水下的氛围:寂静的幽暗,漫长的孤单。无数的想法就像水草,在其中片刻不停地疯长,无声无息。

爷爷吃饱饭,又喝了两杯茶,随即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出门朝河边走去,他要去等待生意。雀斑和金戒指,十有八九会去漂流,他心里有数。他个子不高,好像为了刻意证明自己身材伟岸,走路有点朝上冲,像跳高似的。他脚上穿的是解放鞋,深蓝色的衣服和裤子几乎旧成了黑色。不过都很干净。已有秃顶迹象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当然样式不时髦,甚至有点可笑。

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半个政府的人。护林员和环保员的工资,虽然在乡上领,可都是县里发的呢。也就是说,在某一张公文纸上,大大方方地印着他谢全有的名字。

老板,要不要漂流?坐在竹排上,看看白河两岸的青山绿水,风景很好的!爷爷一冲一冲地走了过去。要去河边,得从游廊旁边经过。

还没吃完饭呢,等等再说喽。

白际,这名字好怪,怎么来的?

这个很有意思的,问我你算问对了。老辈儿人说,当年朱洪武起兵,路过这里。村里人翻山越岭过去迎接,结果朱洪武却没来。村里人白白迎接了一趟,很失望,就管这里叫“白接”,慢慢就叫成了“白际”。朱洪武没来白际,去了哪儿呢?去了前面的村子,因为那里也有人迎接。后来那地方就改成了“接朱营”,虽然只隔一座山,可却是浙江地面。

爸爸才是……白结……呢,他跟妈妈等于白结了一次婚。喝了酒的爷爷,更加饶舌。他走近游廊,那两条恶狗瞪起眼睛,又呜了一声,不过声音不大。谢旺心想,爷爷你怎么就不踢它一脚?你是大人,总不该怕狗吧。可是没有,爷爷丝毫没理会那两条恶狗,也没理会谢旺和白眼,一冲一冲地踩过碎石路面,直奔河边的码头而去。村里的七八条竹排,都停在那里。

十一

那天谢旺本来并没有顺风漂流的心思,垃圾刚刚清过,他又死烦那两条恶狗,把他吸引到河边去的,是那一阵阵的吵闹。爷爷好像在跟人吵架,他赶紧飞奔而去。他跑得太快,白眼也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跑了两步。要不是脖子上拴着绳子,它肯定会紧跟过去,给谢旺壮势的。这些年来,他们俩配合得很默契。只是这阵子要奶小狗,奶小狗的母狗容易伤人,只能拴着。

跟爷爷他们争执的,正是恶狗和金戒指。两条狗都在排上,分别由金戒指和另外一个胖子牵着。爷爷手持长篙脚踏码头石,被变色镜和雀斑他们围在中间。

政府有规定,每条竹排最多只能坐四个人。金戒指他们八个人,坐两条排正好多余两条狗,但他们执意要坐两条排,但筏工们都不干。

我们正好八个人,为什么不行?金戒指指手画脚,手指动处不时闪光。

狗呢?狗要是不上,那行。

笑话!狗不上还有啥意思?我们来这里,就是想带着大宝好好玩玩,兜兜风!

那就只能再找一只排喽。爷爷说话慢慢悠悠,就像咀嚼饭菜,他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

为什么?你看看规定,有没有写狗不能上?有没有?

这上头是没有,新规定,还没来得及上墙,因为马上要成立公司,那时漂流更贵呢,不信你打电话问。再说你那狗都那么大,每只估计都掉不下八九十斤,两条狗不就等于一个人?万一出了事故,谁负责?爷爷语速不快,但语气却像奶奶在河边用棒槌砸湿衣裳,一夯一夯,实实落落。

我们自己负责,与你无关!

说是那么说,到时候你们一拍屁股走了人,政府只找我们的麻烦。

唉,这里的农民也这样刁蛮,不就是想多赚点钱嘛。可你们这样子,风景再美,还有谁愿意来?没有游客,你们还怎么赚钱?变色镜忿忿地抢过话头。

老板,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就一只排,别的都是人家的,他们赚了钱,并不分给我一毛,不信你找别人,看看他们撑不撑。爷爷说话时,额头上的皱纹被一条青筋竖着穿断,等话说完,才再度通连。

大爷,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规定上没写带不带狗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走过来,也没见着一个政府的人。咱们就走这一次,全当试试。万一政府找麻烦,我们帮你解释。钱呢,我们多付十块,行不?这声音谢旺很熟悉,不用看他也知道,来自雀斑。

老板,确实不行,我是护林员兼环保员,我就算是政府的人。你不晓得,上回已经罚过一个人的,规定刚出来,就是还没来得及上墙,因为马上要成立公司,有很多新章程,不骗你。挨罚还好说,要是出了事故,谁能负得起责!

那好,再找一只就再找一只!不过人跟狗分开,这只竹排就坐狗!金戒指吆喝着扔下狗链,拽着那个胖子上了岸。两条狗要跟上,被金戒指回头厉声喝止。

这叫啥话?我只给人撑竹排,不给狗撑,给多少钱都不撑!爷爷额头上的筋一下子又暴了出来。

大爷,你这又何必?这不是你们要求的嘛,你将就将就吧。

老板,不是我挑理,没这个说法,而且你这两条狗太凶,我怕!

怕?怕就别干这个!

狗,狗怎么啦?你知道它一月吃多少粮吗?弄不好比你全家全年都多!

再多它也是狗!我可以为你们服务,但不是你们的用人!

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旁边又来了一拨人,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看了一阵热闹,见彼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赶紧坐上别人的竹排,准备离开。可筏工正要放漂,却被金戒指拦住,你到底撑不撑?要是不撑,咱们都别走!说着话死死抓住那只竹排的缆绳。

嘿,老板,你这是干嘛?你搞清楚,我跟他不是一家,他是他,我是我!你们吵架,跟我没关系呀。

就是啊,跟我们有啥关系?你放开,我们还得赶时间!

这样子好吧,你们正好两个人,我们也出两个,咱们一条排下去,既解决问题还省钱,行不行?

不行!要商量,让他们跟咱们商量,不让我高兴,谁都别想高兴,这事儿不解决,谁都别想走!

起开!你这不是强盗逻辑嘛。没素质!

你有素质,LV还用冒牌货!没钱就别显摆,免得到处丢人!

项链也是假的呢。真货都放在家里,防止抢夺,你懂吗!

你们有钱,那别跟我们挤一条排,你起开,我们走!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十二

农村孩子个子到底矮些。谢旺看着大人不断拨弄的唇舌,得仰着脑袋。他用眼睛使劲剜着金戒指,可总被戒指的反光晃眼。再看排上的那两条恶狗,它们支棱着耳朵,瞪着眼睛,不停地低吼,比人还凶。

爷爷额头上的那条青筋,时隐时现。每出现一回,谢旺的怒气便上升一分。言语像波浪一般叠加,眼看着金戒指跟那个男人就要动手。谢旺突然咽口唾沫,悄悄过去松开缆绳,使劲蹬一脚,竹排随即荡入河心,飘飘悠悠地顺流而下;狗急忙跑向排尾,左顾右盼,但还是越来越远。它们拼命地咆哮着。

码头边,大家一阵惊呼。雀斑向前伸出手,叫道,大宝,大宝!她身子一扑,随即跌入白河。

在千丈泉持续不断的冲刷之下,白河源头处也形成了一个潭,差不多人把深,但水流很急。雀斑在水中一起一伏,一惊一乍,跟在竹排后面,眼看就要消失——前面有道大拐弯,流深水急,还有巨石,是漂流白河最刺激的河段,筏工们戏称为惊叫弯。游客们到了这里,浪花溅湿鞋袜甚至衣服,少不了要大惊小叫一番。从这个拐弯出去,往后就是一马平川,能清楚地看到河底的卵石,以及其中的鱼虾。

谢旺突然发觉,那股奇异的香气没了,就像石头沉入河底。雀斑显然不会游泳,谢旺不觉一声惊叫。

小杂种,我踹死你!金戒指放下那个陌生男人,挥拳直冲过来。可是还没等他越过人群,谢旺早已噗通一声跳进河里,挥动双臂,奋力朝雀斑游去。

正在这时,他隐约听见雀斑叫道:救命!我要找个叫谢旺的学生。她一定喝了不少水,字句断断续续;谢旺一左一右地用力,耳朵与水面若即若离,也听得飘飘渺渺。唉,叫你的个头,使劲一仰脖,差不多就能出水,你咋就这么笨呢。谢旺略一愣怔,心里突然一亮,继续劈波斩浪。其实他不必特别使劲,只消顺着水流,便能疾驰而下。白河边上的孩子,天生会水,他当然懂得,只是着急。

谢旺潜入水中向前游。睁开眼睛,是他熟悉的那种带着寒意与孤寂的无声幽暗。他有点后悔,没有脱下鞋子,双脚不能灵活地踩水划水,影响了速度。

几只竹排都开动起来,箭一般驰出。狗,雀斑,还有谢旺,相继隐入拐弯处的青山绿水和道道浪花里。镶在岸边的毛竹像条巨毯,那些绿得泛黄的枝叶,不停地迎风飘摆,就像平静安宁的几百年前。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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