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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个子矮,属于矮胖丑类型的。高中时我上寄宿学校,两周休息一次。中间不回家的那周,很多父母会到学校来看孩子,我爸也不例外。家长们总是在中午吃饭的时间站在食堂到宿舍楼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我们。
当时我爸就对我说:“你知道吗,找你特别容易,只要把视线放在海拔最低的那一拨,不用费劲就把你给筛选出来了。”
后来又有一次他来看我,刚好赶上我上体育课。等我下课了,他对我说:“你看人家跳远,一蹦好远,轮到你吧,就好像把一个墩子拿了放过去一样,我看着都着急,你是照着企鹅长的吗?”
很多年以后,在大学宿舍里的深夜“卧谈会”上,跟室友们聊到这些,她们都笑翻了,觉得我爸特别可爱。
但是对我来说,他一点也不可爱,甚至是可恨的。
因为,在我上大学之前,他和我妈离了婚,再也不回家了。
我尽量装出一副自己的家庭也很和谐幸福的样子,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免得我一有什么问题、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别人都会第一个分析——嗯,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有点毛病!
大学那几年,虽然离开家乡,但还无法真正脱离老爸的魔爪,因为,还须找他要学费!当时我还不知道,找老爸要学费几乎是很多家庭不幸福的小孩这一生永远的噩梦,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
有了新家之后,老爸的钱就越来越难要了,拿每年的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经过一场恶战。一要钱他就开始跟我算账,从小到大花了多少钱,学到了多少东西,别人家孩子怎么过的,你怎么就花那么多,然后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上一顿。
老爸反对我留在南京,逼着我回老家。他要帮我在老家找一份清闲安稳的工作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又想像我小时候那样安排好我的人生。可是,我再也不想走他铺好的路了,他的独裁,到此为止。
面对我的叛逆,他也毫不示弱地用自己的方式惩罚了我,那就是实行经济封锁。那时候我大四还没有毕业,实习没工资,学校离单位很远,要租房子、吃饭、坐车,总之,不可能不花钱。我找同学借了400元钱交了房租,每天三顿只吃包子。直到有一天,单位领导让我去一个客户那儿拿一份资料。可是,我身上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又不好意思跟领导说。我从单位大厦走下来,坐在对面的马路上,鼓起勇气给我爸打电话,让他给我汇点钱。他说了很多,我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了, 只记得结果是,没有钱。
我挂断电话,翻遍了所有的兜儿,唯一的一枚五角钱硬币是我所有的财产。我走着去客户那里又走回来,用了三个小时,领导以为我迷路了给我打电话,我骗他说:“路上有交通意外,堵车了。”
但这个世界很少有人饿死,不是吗?有些事,挺一挺就过去了。我就这么慢慢挺了过来,有了工作,有了收入,有了男朋友,有了点钱,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总算够吃饭、坐车、交房租的,我再也不用听谁的话,按照谁的方式生活,摆脱了老爸的控制,离他远远的。
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跟他见面。我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摆脱不掉的装饰品?
有一次吵架时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您,但我现在已经不恨您了,因为您教会我很多道理。比如不能伸手问人要钱,比如谁也靠不住,比如婚姻不是自己需要,而是别人觉得你需要……”
老爸听完这些,愣愣地看着我,诧异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么想呢?
我黑暗的世界觀就是在他的独裁统治下一天一天形成的。
老爸那一次半天都没有跟我说话,直到我走的时候,他突然跑过来敲我的车窗。我把车窗摇下来,他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般,说:“那个,你爸不是个好男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你别有心理阴影,好好过日子,不许胡闹!”
我听完头也没抬,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他在后视镜里成了一个小小的佝偻的影子,显得那么可怜。
两个月后是我的婚礼,我坚持不肯大操大办,老爸不肯听我的,我其实也不该反抗,长这么大应该了解他。
那天不出意料地来了很多人,都是老爸的那些狐朋狗友、生意伙伴、领导同事,看起来高朋满座的样子。其实,我觉得这婚礼根本与我没太大关系,我不过是个道具,帮我爸收回这么多年送给别人家的份子钱罢了。
直到晚上,照例有些烂俗的仪式,司仪让我爸上台讲两句的时候,他走上台去,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大家都笑了。当时我心里鄙视得要命,这种场合,随便讲两句得了,演讲上瘾吗?
可是,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我爸读的并不是什么演讲稿,而是一封检讨书。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当众读了一份检讨书——“今天我大女儿结婚,本来不该说那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觉得我有责任为我给女儿带来的心理阴影郑重道歉。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让女儿对婚姻和爱情都变得不信任。今天在这里,我想告诉她,爸爸和妈妈失败的婚姻并不代表什么,更不能代表所有人,爸爸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好。我希望我的女儿从今天开始可以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跟我 的女婿白头偕老,好好过完一辈子……”
大概就是这些吧,我没能一字不落地记得那份检讨书的内容,但我记得他读完时,我已经快把嘴唇咬破了。我拼命忍着不想哭,不想被感动,更不想屈服于他的小伎俩。
可是,他又赢了。这样的一个独裁者,一个好面子的霸权主义者,能够当着所有亲戚、领导、同事、乡亲、好友的面,做出那样的事,我当然知道,这需要消耗他多少勇气。
当然,我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三观”,觉得世界有多美好,爱情有多纯真,亲情有多感人。只是,如果有一天我的婚姻失败了,一定不会再按照多年来一直腹黑地准备好的台词去讨伐我爸——你这亲爸对亲闺女也就那样,还能指望别的男人对她多好吗?
我也许只会平静地对他说:“没关系,失败的婚姻不代表什么,我依然是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