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芬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美英等国在工业化过程中,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与企业家管理企业方式的变迁具有关联性。学术界将美英社会工业化过程中的亲属关系变迁概念化为“亲属关系现代化”,它包含相互联系的“疏远化—孤立化”过程:个体孤立于大亲属群体,小家庭情感联系更加密切;个体和大亲属群体渐渐疏远。以1580—1740 年的英国为例,英国此时处于从前工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阶段,企业家及其亲属群体对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起了实质性作用。英国企业家和亲属群体在不同阶段通过各种互动推动了建立在习俗、互惠和等级基础上的传统社会向建立在个体主义、理想主义、追求利润的工业社会转型。以社会转型时的美国为例,企业家的亲属关系现代化和家庭企业社会化在时间上同步,这种同步并非偶然,二者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功能关联。1840 年以后的运输、通信革命及移民劳工为美国家庭企业扩大规模和产量提供了原动力,企业家通过吸纳社会化资本实现了企业的所有权和管理权分离;“二战”以后,几乎没有一个家庭能对美国经济具有极端重要意义的有关协调当前产品流量和分配未来资源的决策具有直接的发言权,因为企业的所有权和管理权分离了,职业经理的管理协调比市场协调更有利可图。
美英两国例子表明,家庭企业发展史和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是工业化之硬币的两面,相互依存,相互影响。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是社会学和人类学理解社会变迁的独特视角。
亲属关系现代化是基于美欧等国或地区工业化的理论总结,那么它是否能观照中国经验?中国30 多年的改革开放已经大大提高了工业化,非公有制经济从最初的“公有制经济的必要的补充”发展成20 世纪末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到20 世纪的头十年,这种“重要组成部分”已经变成“主体部分”。非公有制经济和亲属关系的相关性在于其家庭所有和家庭经营的特征,非公有制经济的主体是家庭企业,并且所有权和管理权高度统一于家庭。所有权和控制权的重叠现象与企业的小型化、寿命短、家庭矛盾重重等特点相关,管理学界和经济学界对此忧心忡忡,并提出“成也家族,败也家族”的命题。日裔美国政治学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比较了多国家庭企业的管理特征,其结论认为,中国工业化最突出的特点是家庭企业在实现从家庭管理向专业型管理转化这一过程困难重重,“中国和日本的经济结构非常不同,而这种不同最终可以追溯到家庭结构的不同”。福山夸大了家庭在社会系统中的自主性,但是在家庭结构和企业管理间建立联系的思路值得借鉴。
亲属关系现代化理论需要接受中国经验的检验和丰富。西方社会的工业化大约完成于20 世纪60 年代,亲属关系现代化理论也是该时期美欧学术界的研究成果。西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个体主义、现代化公司具有契合性,而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家庭主义和中小型家庭企业结合在一起。探寻中国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的地方特色可能有助于理解“成也家族,败也家族”的悖论及其经济后果。
本文从性别视角采用二次分析法研究中国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特点。在概念使用上,亲属关系现代化属于理论层面,亲属关系变迁属于经验层面,研究目的在于对照西方意义上的理论概念提炼现代中国社会变迁的地方特色。二次分析法属于文献研究,研究者通过重新分析别人用于其他研究目的而收集的资料,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该研究方法的优势是特别适合比较研究和趋势研究,并遵循四个步骤,即确定研究主题、寻找合适资料、对资料的再创造、分析资料。
亲属关系研究从静态的结构分析转向以行动者为主体的变迁分析是新旧人类学的转折点。亲属关系是基于血缘和姻缘产生的权利和义务关系,亲属之间不同程度的联系构成了社会、经济及政治等领域的结构基础。“二战”后,西方学者宣称的科学客观的结构分析受到世界各地新出现的民族志的广泛质疑。其中,女性主义人类学对知识合法性的审查表明,亲属关系研究的结构分析范式忽视了意义和历史,且有与帝国主义共谋的嫌疑。亲属关系研究经历短暂低潮后从静态的结构分析转向以行动者为主体的变迁分析,其研究对象从异文化的他者转移到自己人。性别视角并非一种研究方法,而是一种让研究者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容纳女性”和“为了女性”的研究视角。通过揭示私人生活和各种外在制度的联系,该视角既批判了经典人类学的静态结构分析,也为新人类学的亲属关系现代化研究开阔了视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的亲属关系研究和性别研究的界限趋于模糊。
根据社会变迁的剧烈程度,本文将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分为现代社会早期(1919—1949)和改革开放后(1979—)。改革开放前的中国(1949—1978)基本没有企业家,但该时期的亲属关系发生了巨大变迁,它是改革开放后企业家的社会遗产。现代社会前期与企业家有关的文献主要来自《金翼》(30 年代前后,福州湖口镇田野点)和《祖荫下》(40 年代初,云南西镇),其他著作为辅。改革开放后的相关文献主要有李建生(Jiansheng Li,音译)的《变迁的亲属关系及其对中国当代城市社会的影响》(1999,天津市田野点,下文简称《变迁》)、张华志的《第二家庭——家族企业的人类学研究》(2003,云南西镇田野点,下文简称《第二家庭》)、杨光飞的《家族企业的关系治理及其演进》(2009,温州市田野点,下文简称《家族企业》)、余佳的《家族企业中的亲属关系研究》(2009,重庆市田野点,下文简称《亲属关系》)。此外,还有一些不同时代的零散研究报告。
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资料是质性的,一般使用内容分析法。内容分析法根据明确的编码规则将众多文字压缩成数个可以比较的内容范畴,具有系统性和可复制性。研究者视具体情况可采用归纳性或演绎性的范畴,或综合演绎和归纳提出新的范畴。新人类学理论界提出的亲属关系现代化的两个方面可视为演绎分析的理想类型,而中国企业家亲属关系变迁的具体特点则要借助于归纳。上述文献中,李建生把变迁的亲属关系作为因变量分析其对家庭企业的影响,其他文献主要探讨亲属关系如何在家庭企业中运作,亲属关系变迁并非其研究要旨。受研究目的限制,我们在进行二次分析时遵循两个原则:个体分析单位和变迁取向。有关中国研究的经典人类学主要以“家庭”为研究对象,视其为利益共享的法人团体,个体的分析单位能揭示亲属关系在企业经营过程中的分化。具体的分析路径是,以亲属关系现代化理论提出的“疏远化—孤立化”为两个理想类型,比较中国企业家的小家庭关系及企业家和大亲属群体关系的历史变迁。
一个社会是一套相互影响的行为模式体系,家庭是各种社会变迁洪流的交汇点,既反映社会变迁,也促进社会变迁。亲属关系现代化理论解释了西方社会工业化过程中职业流动和地域流动带来的社会关系分化,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工业化、政权建设、文化传统、国家政策等多种因素共同推动了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
《金翼》和《祖荫下》是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经典人类学代表作,且都涉及企业家。《金翼》分析了从辛亥革命到日本入侵中国期间两个家庭在由习俗、责任、感情和欲望所组成的多体系人际关系网中如何经营家庭店铺及其不同结局,而《祖荫下》分析了1941—1943 年云南西镇的日常生活、祖宗崇拜的文化心理及受其影响的“父子认同”模式。两者基本上属于那个年代流行的结构分析范式,而性别视角下的比较分析展现了亲属关系变迁。
从企业家庭的夫妻关系看,《金翼》和《祖荫下》分别代表了性别角色的隔离和整合。《金翼》之家中店铺全部由男性经营,妇女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只有农活和家务。店铺由男性垄断,女性没有赚钱机会,“一个儿媳的生命就像一条水牛一样不值钱”。《祖荫下》中的女性地位已大有改观,当地家庭店铺体现了具有现代社会特色的性别角色整合——男女的工作相似。女性从事纺织业,买棉纱、织棉布、染色,然后出售;男子也做家务,包括做饭,照顾孩子,甚至针线活。西镇的家庭关系遵守“父子认同”,但两性间的不平等已大大减少。就谋生能力而言,“男性强壮”和“男主外、女主内”在《金翼》之家是社会规范,而在《祖荫下》只剩下残留的社会风俗意义。与《金翼》相比,《祖荫下》描述的企业家的小家庭生活和社会信奉的模式之间出现巨大差异,更加现代化。
《祖荫下》中的女性比《金翼》中的女性在家庭地位上略高一筹,这可能与家庭结构有关。从反映的年代看,《金翼》早于《祖荫下》,家庭核心化的程度也低。《金翼》之家的东林和东明兄弟俩经历了分家、合家、再分家,到日本入侵时,东明一房基本上核心化了,而东林一房除了在外教书的大儿子自立门户外,自始至终没有分家。林耀华没有解释为什么《金翼》中东林一家自始至终没有分家,而哥哥东明一家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店铺股权是分了又分,其长子为了争得更多股权不惜与叔父和弟弟拳头相向。东林是家长及店铺创始人,理应能威慑大侄子,但大侄子的分家、分股权的诉求与家庭核心化趋势关系密切。东林的儿子们始终没有提出分家的要求与他对店铺的控制权和经营权有关,经济权延续了大家庭。《祖荫下》里的儿子们结婚后分家是常态,夫妻共同经营店铺,大家庭只剩下祭祀的社会风俗意义。在生产剩余很少的农业社会,伦理体系强调个体为了祖宗崇拜和家庭绵延而存在,家庭生活的主要目的是糊口和绵续后代,而工业社会里工商业活动的目的是利润。货币经济产生收益和消费的可计算性,并且借助货币的中介,人们可以在大家庭以外自由地满足个人的需求,而不用忍受家长的权威。
自1949 年后,共产党发动了一系列乡村政权建设运动,政权与父权的博弈使家庭和亲属关系进入了共和制以来最动荡的变化时期。国家建设需要控制人们的生活历程,而亲属关系是人们生活历程中最主要的社会领域,因此,亲属关系就成了首要的竞争领域。人民公社运动至少在两个方面给改革开放后的亲属关系留下了社会遗产。第一,消灭土地私有制剥夺了父权制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国家的横暴权力取代了宗族长老权力,家庭核心化势不可挡。第二,家庭再也不是基本的生产和分配单位,女性被国家之手推出家门在生产队里从事和男性一样的工作,稀缺资源的分配权从家长转移到国家。集体食堂和托儿所减轻了妇女的家务活,女性的经济价值和社会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很大提升。由于从夫居模式被继续保留,已婚女性更多地在婆家的亲属关系网络中经营日常生活。作为联系两个亲属关系网络的纽带,女性可以在出生家庭和婚姻家庭中同时拥有自己的利益。这些新出现的趋势还来不及制度化,1978 年就开始了市场经济体制改革。
从性别视角看,改革开放后,开办企业对于城市和农村的小家庭有着不同的意义,企业家小家庭的夫妻关系开始出现城乡二元格局。
一方面,市场经济倾向于制造农村地区家庭—企业的性别角色隔离。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大提高了农业效率,并产生了大量剩余劳动力,这些剩余劳动力往往通过工商业增加家庭收入。农村地区的非农收入比重越大,家庭人均收入越高。农村家庭企业的黄金时期在20 世纪90 年代,工商业主往往是男性精英,他们通过开办企业获得非农市场收入,农活主要留给了女性,甚至禁止女性插手企业管理。从过密化农业向“农业+副业”的转型实现了中国的农业工业化,工商业活动提高了农村企业家庭收入。但是,不可否认它压制了农村女性的经济才能和创收能力,从而加大了夫妻不平等。大集体时代相对整合的性别角色被农活的女性化和工商业的男性化所取代,女性重新成为男人的附属物,她们仿佛重回《金翼》之家。
工业化伴随着城市化,市场更青睐城市,农村的企业逐渐城市化。在城乡二元格局下,农村企业中的女性被迫留在农村承担养育责任,丈夫则待在城市管理企业,企业家夫妇往往处在家庭—企业和城市—农村的双重隔离困境。盖尔西克等(Kelin E. Gersic)发现,绝大多数美国企业家庭夫妻认为共同经营企业巩固了自己的婚姻,而杨光飞在中国家庭企业发源地的温州地区发现,创业夫妻大多离婚,老板的再婚被称为“二次创业”。温州商人以走遍千山万水著称,户籍制必定使得家庭成员经常处于离散状态,这也许是导致温州早期企业家高离婚率的原因。企业家的“家庭”解体意味着企业所有权的重组,这必然影响企业的后续发展,类似例子至今仍不鲜见。从企业家的夫妻关系看,家庭—企业的性别隔离和家庭离散是历史倒退,其性别角色隔离的程度超过《金翼》和《祖荫下》的亲属关系。
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倾向于促进城市地区企业家庭的性别平等。从人力资本看,《变迁》中的企业家的妻子们在投资、用人和财务等关键领域拥有决定权,有时她们还能否决丈夫的意见,甚至有丈夫辞职给妻子打工的现象。《第二家庭》是《祖荫下》的续集,许烺光关于“父子认同”将来能够包括女儿和妻子的预言得到证实。西镇的族谱现在容纳了儿媳的名字,女性有偏离男系轴心的现象,娘家人成为企业经营的重要资源;企业家的妻子基本上都掌管财务和账目,女儿在结婚前后都能得到父母的财产。女性的重要作用在《家族企业》中最为明显:企业家孙异兴的妻子任办公室主任,已婚大女儿任总经理,二女儿任财务副经理。在《亲属关系》中,企业家的妻子负责财务管理,她被认为是隐形领导者,并起着使家族和企业两个系统整合在一起的“黏合剂”作用。
城市地区家庭企业的性别平等只是相对于农村而言,且限于家庭内部。企业要发展壮大就必须获得地方官员掌握的稀缺资源,其主要途径是通过请客、送礼等方式向地方官员支付权力租金。企业家最密切的关系是地方官员,其密切程度超过其他所有关系。从性别角度看,大部分地方官员是男性,以饮酒、宴请、娱乐等手段支付权力租金的往往也是男性企业家。企业家的妻子在管理企业方面并不比丈夫逊色,但是如果她们和代表公共权力的官员建立关系,从事“饮食社交”,名声就会受损,丈夫就会被嘲笑为无能。妻子是老板娘、首席情感官、隐形领导,但是公开场合的企业代表往往是丈夫。因此,城市地区企业家庭的性别角色整合主要体现在企业或家庭内部,在获取政府掌握的稀缺资源方面,女性难以代表企业和地方官员互动。女性在企业外部的劣势印证了美国华裔社会学家林南的发现:与中国男性相比,中国女性遭受实质性的资本缺乏,她们往往依赖亲属关系获取有限的资本,而男性依赖非亲属关系获取更多种类、更多数量的资本,如制度资本和政治资本。企业家的职业特点就是在市场机遇中对各种资源进行重组配置,提供产品和服务,而中国现有的资源分配是性别化的。由此看来,外部市场资源环境限制了女性企业家的发展空间,进入官商互动的双方及其互动手段体现了商业男权和政治男权的共生。
在城乡二元结构下,中国的企业家庭形成了一个性别分工等级。在城市地区,早期开办家庭企业的人往往是下岗或被企业开除的城市边缘群体,当创业者是男性时,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下岗或失业者,他们比农村企业家庭夫妻更可能共同经营管理企业,并且来自双系亲属群体的资源支持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夫妻合作平权。当创业者是女性时,她们在创业之初处于不利的经济地位,然而,当企业的市场利润超过丈夫的收入,她们的家庭地位就会提高,丈夫辞去公职很可能是和妻子共同管理企业,不太可能是给妻子打工。因此,城市和农村的女性最开始都处在劣势地位,但是市场经济给城乡企业家庭的妻子们带来了不同的生活机遇,她们最终进入不同的家庭关系模式。在农村家庭企业城市化过程中,一些农村企业家的妻子眼见长期分居威胁婚姻,便和丈夫一起到城市打拼。然而,户口限制了子女在创业地的教育,和留守子女的地理隔离有可能造就家庭教育缺少却金钱消费充足的“富二代”。
传统农业社会中,每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年龄、性别、世系和辈分等构件相互渗透、相互啮合形成了一个远近亲疏的差序格局,市场经济中的人力资本和经济资本天生具有流动性,并能渗透进原有的社会关系,从而使差序格局出现亲疏移转、信任错位、权威异位的理性化。
从总体看,随着工商业和市场交换的扩大,企业家所需的资源显示了从父系亲属群体到其他亲属群体甚至外人的扩展。《金翼》中的店铺有多种产权形式,如姻亲合作(芬洲和东林)、血亲合作(东林和侄子)、朋友合作(方扬、茂衡和大哥)。《金翼》之家的两代男性在决定开店时,都选择了和姻亲做伙伴,而不是兄弟,实际上(堂)兄弟间吃大锅饭导致的搭便车行为让彼此相互憎恨。东林和芬洲除了在房屋选址时有冲突外,两人二十多年的共同投资和经商一直很默契,倒是东林和大侄子之间冲突不断。《祖荫下》没有直接描述企业家和大亲属群体的关系,我们只能从其他描述中分析。西镇的店铺经营大体遵守了“父子认同”模式,已婚女性和她们的父亲及兄弟姐妹的关系几乎没有,但许烺光关于“续香火”的描述透漏了个中玄妙。西镇同一宗族的男子喜欢娶另一宗族的女子为妻,于是婆媳关系、妯娌关系或祖孙媳关系的妇女来自一个宗族集团。此外,男子偏爱娶舅舅的女儿,女子则嫁给姑妈的儿子,女婿像死者的亲生儿子一样服丧。显然,这种亲上加亲的联姻模式是“父子认同”的补偿机制,也模糊了姻亲关系和宗亲关系的区别。
工商业凸显了市场资源和人力资源的重要性,父权的下降与女权的上升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传统农业社会的父系、父权及从夫居与人们的土地依附有关,农业耕种由于地理位置的接近凸显了父系亲属关系的重要性。乡土社会中家的大小变异可以很甚。但不论大小上差别到什么程度,结构原则上却是一贯的、单系的。中国的父系制和从夫居为了控制妻子和儿媳,几乎完全放弃对姐妹和女儿的控制,女性被迫将自己的利益投入到丈夫的家族中。当“女性拥有、通过女性、为了女性”的亲属关系能提供工商业所需资源时,亲属关系的各个构件就需要重新布局了。《金翼》中的东林和芬洲之所以能一起共同经营店铺二十多年,姻亲关系只是一方面,芬洲的医术和东林的商业才能以及两人共同的启动资金都是关键要素。此外,芬洲非常看重和邻村首富王立阳建立姻亲关系,和王家的联姻给他带来了社会资本。《金翼》的字里行间呈现出芬洲和东林以及芬洲和王立阳的关系是商业伙伴关系,但这种关系建立在以女性为中介的姻亲关系上。《金翼》的最后一部分还描述了一位现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的三儿媳妇拒绝做家务,还参股新组建的航运公司,并且这个航运公司吸收了社会化资本。《祖荫下》提出的“父子同一”概念似乎是对父系制的精炼,但书结尾处描述了社会变迁:父子关系可能不再是绝对的权威与服从的关系,而倾向于合作与亲密的一种关系了,两性关系的变化给父子同一关系增添了新的内容,性别不平等大大减少了。当时一半以上西镇女性直接参与市场经济活动,靠体力谋生的土地依附必然随着工商业活动减弱。
大亲属群体是企业家创业和守业的资源保障网,并且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呈现男女双系对称的总体特点。从创业资金看,《变迁》中的天津50 个企业很少获得银行贷款,除部分家庭积累外,夫妻双方的亲属关系是资金来源,有10 个企业从妻子娘家获得全部资金。《第二家庭》中的西镇50 个企业中,通过妻子娘家筹措到部分原始发展资金的占15 户,在女方出生地经营生意的有8 户。《家族企业》中的温州企业家筹措创业资金的来源既有舅舅(异兴集团),也有兄弟(康正集团),还有父亲帮女儿投资公司。从企业管理看,无论企业规模大小,企业家的亲戚仍然是人力资本的主要来源。《亲属关系》中的主要管理人员全部是企业家妻子的娘家人,企业家的哥哥负责一个分店,店里的员工形成“核心亲属关系—外层亲属关系—拟亲属关系”三个层次。温州是我国家庭企业发展最早的地区,但30 多年的发展并没有改变企业家对亲戚的依赖。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企业的管理权逐渐形成三个层次:企业家的小家庭成员及其配偶组成的自家人、大亲属群体组成的自己人以及社会招聘的人员(主要是工人)。即使企业能从市场招聘优秀的管理人员,企业的重要岗位仍然由“实在亲戚”把守,关系治理和契约治理在企业内共存。这里的样本企业家跨越了改革开放后的大部分时期以及沿海和内地不同地区,资料表明:大亲属群体仍然是企业家重要的资源蓄水池,这与现代社会前期的情况类似。
改革开放后的企业规模更大,企业家在扩大企业规模过程中,大亲属群体呈现出扩大化和紧密化的趋势。扩大化不仅指从宗亲向姻亲的扩展,也指从近亲向远亲的扩展,这是差序格局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适应。双系亲属关系扩展了个体的社会资源网络,个体可以从父系、母系及婚姻亲属获得创立和维持企业的各种资源。同时,这种扩展也可以理解为个体对大亲属群体的义务的弱化,尤其是曾经具有优先性的父系亲属关系。工业社会是经济化社会,其组织原则是职能效率,企业是实现经济目标的机构。经济领域和亲属关系被认为是相互矛盾的敌对世界,各自遵循金钱和情感的规则。为了最大化经济利益,企业家需要合理使用大亲属群体中的各种资源,他们不可避免地处在金钱和情感交织的矛盾中心。例如,招聘近亲不仅要多付工资,而且后者往往以亲属义务为名提出不合理要求,其结果是情感满足和经济利益的双重损失。拒绝没有能力的亲属关系的求职请求,或者让一些不称职的亲属员工退出关键岗位,并给一些安抚费用,体现了情感满足和经济利益的相互约束。所以,企业家和大亲属群体的扩大化和紧密化并非均匀一致,而是根据市场交换的工具理性在大亲属群体中有选择地、有等级地紧密或者疏远。没有资源的亲戚只是出现在日常生活仪式上,有资源且忠诚的亲戚是企业家的座上宾。
扩大化和紧密化实际上统一于企业家与大亲属群体间关系的理性化,企业家给亲戚提供工作岗位兼具顾恤之情和雇佣之实。亲属关系网络中的成员在社会经济地位、生活方式和态度方面比非亲属关系群体更接近,网络内部同质性程度高。但作为新富阶层的企业家凭借较高的收入及广泛的社会资源在亲属关系中上升到较高等级,原有的亲属关系将蒙上阶级剥削的阴影。大亲属群体中,企业家成为新家长,年龄、性别、世系和辈分的意义相对衰减,经济地位成为工业社会的社会分层中轴。
与西方社会的亲属关系现代化相比,上述理性化受到限制。工业社会使得人们的生活资源主要来自家庭以外的市场交换,损失最小化和收益最大化是获取生活资源的两个基本动机,收益和损失的计算及继承问题形塑了资源转移的规则。企业家在创业之初依赖大亲属群体的支持是各国普遍现象,但是美英企业家在扩大企业规模的过程中逐渐淡化了亲属关系的影响。在1930 年以前的美国,家庭企业所有权和经营权合一仍是普遍现象,经济学家勉强承认职业经理人的存在,而在“二战”以后,就连地区性市场上的小型工商业都必须聘请中、高层经理。这种变化印证了斯密、韦伯和马克思等伟大学者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必将使家庭生产被个体化的社会分工取代的预言。中国企业家对大亲属群体的依赖与自身的各种违法行为有关。他们在市场经济活动中采取了两种互补策略:外部收买拉拢官员,内部任用亲属关系阻止其告密。中国的市场经济改革通常被比喻为“摸着石头过河”,市场和政府的关系不明确,自利的地方官员通过各种市场管理杠杆实现权力的市场化。企业家为了降低经营风险,不得不向他们支付权力租金。亲属管理人员对保持企业秘密比市场聘任的专业管理人员更可靠,毕竟前者在工具性利用的表面附着了情感性关系,背叛企业家有可能遭到亲属关系网络的集体惩罚。企业家是嵌入在伦理关系、市场关系及政治关系中的非自主个体,但是市场经济却需要独立自主的个体。这种两难处境制造了企业家对亲属群体情感性关系的工具性利用以及顾恤—剥削的双重性。大亲属群体可能是企业家的负担,但他们是有利可图的负担;市场招聘的管理人才是可图之利,但他们是危险的可图之利。
本文以企业家为研究对象,从性别视角采用二次分析法分析了跨时空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资料,探寻企业家的亲属关系现代化的特点。结构功能主义强调亲属关系的利益共享和社会团结,忽视其中的矛盾、差异和变迁,性别视角下的个体分析单位补充了这种知识缺陷。商品经济的发展通过货币中介使人际关系具有了可计算性,女性带来的非农收入和以女性为中心的亲属关系在家庭非农经营中的作用培养了人们“可计算性的理性”。女性的历史性出场使她们再也不是出生家庭的暂时成员或婚姻家庭的外人,而是连接两个系统的纽带。改革开放后,双系夫妻轴的亲属关系加速取代了单系父子轴的亲属关系,并与西方洋葱结构的亲属关系类似。不过,这个洋葱结构不是静态不变的,里面充斥着冲突与合作、温情与虚伪、模糊与清晰等悖论,正是这些悖论体现了中国企业家亲属关系变迁的地方性,见表1。
表1 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
从企业家小家庭关系看,小家庭联系不一定紧密化。家在农村的企业家庭存在工作—家庭的性别隔离,而城市地区企业家庭的性别角色相对整合。不过这种平等只限于企业内部,从整体看,女性在市场上受到政治男权和商业男权的歧视。市场经济与地理迁移、社会流动具有天然的契合性,但户籍制阻止了以小家庭为单位的地理迁移和社会流动,企业家不得不在利润追求和家庭完整间做出选择。只要企业家在非户籍所在地创业,家庭离散就不可避免:小家庭成员被迫分居异地,在父母子(女)关系的构件中,夫妻关系或者父母—子女关系可能是残缺的。企业家往往难以顾及子女教育,问题“富二代”和夫妻冲突由此产生,这些关乎企业的完整、继承和延续。从企业家和大亲属群体的关系看,市场经济二元制限制了企业家的自主性。他们在创业之初依赖大亲属群体提供各种资源,在企业扩展期同时依赖腐败官员突破二元体制以及大亲属群体对腐败行为的掩盖。家庭企业的生存空间受到双重局限,一方面是市场准入和融资方面的制度歧视,另一方面是权力租金支付的安全保障成本。
综上所述,中国企业家的亲属关系变迁是有限现代化。亲属关系现代化包含相互联系的“疏远化—孤立化”过程:个体孤立于大亲属群体,小家庭情感联系更加紧密;个体和大亲属群体渐渐疏远。中国的亲属关系已经出现家庭核心化及大亲属群体男女双系对称的洋葱结构,这与亲属关系现代化的总体结构一致,但企业家的亲属关系表现出更多的地方性。企业家的小家庭情感联系不一定紧密化,美英等国意义上的大亲属群体“疏远化”从来没有发生。大亲属群体沿着男女双系关系根据市场理性不断扩展,最终形成了选择性的紧密化。亲属关系作为一种天然的社会结构可能为企业家降低了经营成本,但夫妻分离和子女留守将在未来以其他成本的形式影响企业经营,并且企业规模受到大亲属群体人力资本瓶颈限制。小家庭性别分工的城乡二元格局、企业内部—外部差异以及大亲属群体顾恤—剥削的两面性是宏观二元经济环境的投射,金钱、情感和权力交织下的企业家亲属关系凸显了市场经济二元制下的性别区隔和社会等级。企业家的亲属关系有限现代化和家庭企业的非社会化和非专业化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