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极光
麻木先生是个严肃的人,大多数聚会的场合中,他都摆着一张冷漠僵硬的脸。
别人开玩笑时,不管在场的其他人笑得怎样花枝乱颤,他也只是轻轻地嘴角上扬,随即笑容便消失了。麻木先生偶尔也会讲个笑话,试图融入其中,但每每都以大家尴尬的呵呵声结束,还伴随着一身毛骨悚然的冷汗。
比如有一次,我们一起在一家上好的西餐厅吃饭,麻木先生一边切着三分熟还带着血丝的牛排,一边乐不可支地说:“最近看了《人体蜈蚣2》,真是太不科学了,除了第一个人能汲取营养和水分以外,后面的人都要靠吃屎活着,连尿都喝不着,哈哈哈……”
现场一阵诡异的安静,只有刀叉刮过盘子发出犀利的响声。
“最前头的人可以吃饭,最后的那个人可以排泄,中间的人最可怜。”麻木先生突然灵感一现,抬头看着大家,“哎,如果换作你们,你们是愿意吃饭还是排泄啊?”
大家沉默,操纵刀叉的手也停在半空。
许久,才有一个朋友张口解围说: “吃饭,呵呵,吃饭好,你看,咱们不是正吃着饭嘛。”
众人皆呵呵,麻木先生得到答案后,满足地低头继续吃起来,切割肉的手法娴熟。
那顿饭,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价格,换来了一晚上的肠胃不适。
哦,忘了介绍,麻木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是一位非常权威的脑科医生。
麻木先生有一颗胜不骄的心,纵使学术上战功赫赫,纵使我们对他万般崇拜,他对朋友们的态度一直是温和的,不露半点志得意满。
我们喜欢他,除了他人品不错以外,还因为谁都希望自己的圈子里有个挥斥方遒的医生朋友,起码看病可以走后门挂号呀。
而他也喜欢跟我们在一起插科打诨,他说他庆幸自己血淋淋的日子里还能有我们为他增添色彩,尽管他的笑话既生硬又恐怖,但大家也都不在乎。
我们总以为我们足够了解麻木先生,总以为他就是一个手起刀落、满腹医学理论的冷面笑匠,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麻木先生的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
麻木先生大三那年,他的爸妈突然闪电离婚,传说是麻妈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所以执意离开他们,但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麻妈一走就是八年,直到前年麻木先生的父亲去世,麻妈才再次出现在麻木先生的生命里。
对于那段过去,麻木先生和麻妈都只字不提,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淡淡的,很少说话交谈,麻木先生也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及他的母亲。
麻妈生病的时候,正赶上麻木先生最忙碌的时候,好几天都见不着人。
我们带着麻妈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检查,很不幸的是,最后的化验结果是脑癌晚期。
朋友把这个悲恸欲绝的消息告诉了麻木先生,他的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湖水,没有任何波澜,看过病历后,他淡淡地说:“安排病人住院吧。”
我们有些震惊于麻木先生的冷静,可又想到他在医院工作多年,见惯了生老病死,或许真的比我们更看得开些吧。
麻妈住进了麻木先生的医院,主治大夫便是麻木先生本人。
我们几个朋友排了班,轮流去医院照顾麻妈,并不是我们有多古道热肠,而是如果我们不去,麻妈通常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病床上的。
有一次我们去看她,才发现麻妈打着吊瓶行动不便,已经憋了一个小时的尿。
麻妈入院之后,麻木先生从未在床前照顾过她,他每天帶着实习医生例行巡视、检查、提问,对待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没有人知道麻木先生是麻妈的儿子。
朋友们好几次想劝几句,但都被麻妈拦下了,每次她都用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语气缓缓地对我们说:“算了,算了。”
麻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每次麻木先生巡房的时候,她都紧紧握住麻木先生的手,不说话,却满眼的悲伤和哀求。
我们都不再劝说麻木先生了,只是安静地守在床边,时刻准备送麻妈最后一程。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正赶上麻木先生上手术,麻妈等了他整整一天,终于还是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我累了,等不了了。你们都是好孩子,所以请你们……请你们帮我转告他,对不起,请他原谅我……”
这是麻妈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躺在太平间、身体已经冰凉僵硬的麻妈,麻木先生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默默地把白布盖起来,转身离开了。
在那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麻木先生。
后来的一次饭局上,他再次现了身,依旧如以前一样,一张冷漠僵硬的脸,笑容轻微,转瞬即逝。
几杯黄汤下肚,麻木先生有些醉了,这是这些年来,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微醺的样子,眼睛发红,眼神迷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举着酒杯走到我身边坐下,含含糊糊地对我说:“极光,我特别想对你们说声谢谢,谢谢你们在我妈弥留之际,不离不弃地守在她床前,我没能尽孝,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麻木先生说完,一仰头喝光了杯中的红酒,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像一滴艳丽的血。
“你原本可以尽孝的,是你不肯罢了。”我冷冷地说。
麻木先生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眼眶里突然堆满了泪水。
“极光,你知道吗?”麻木先生继续说,“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是医生,我不想因为过分的情感影响我的判断,我太高估我自己了,我总以为自己是华佗再世,只要竭尽全力救她,也许能换来一个奇迹……你说我多傻,我妈是脑癌晚期啊,怎么可能救得活?”
麻木先生哭了,眼泪混着鼻涕流进那只空荡荡的玻璃酒杯里,顺着杯壁下滑,跟杯底残留的红酒混在一起。
那晚,他彻底醉了,我也一样。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有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散场的时候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就像当初麻妈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样,对我说:“极光,那些幼稚的意气用事终究都会成为我们悔不当初的罪魁祸首,我们要懂得珍惜眼前人。但是,这件事情,我不后悔,我尽到了一个医生的本分,理智而冷静地对待每一个病人,把对他们的救治放在第一位。即便……其中有一个人,她是我的母亲。”
我们总以为我们足够了解麻木先生,总以为他就是一个见惯了生死、麻木不仁的医生。
一直到那天晚上。
一直到后来,我们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