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何“自由轻松且愉快地束缚自己”?
——阿多诺对自我持存原则的质疑

2015-04-02 02:47王晓升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上海人民出版社奥德修阿多诺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哲学研究·

人为何“自由轻松且愉快地束缚自己”?
——阿多诺对自我持存原则的质疑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康德所说的人的自我立法是人用外在的规范把自己束缚起来。这种束缚是以人自身为目的的。而阿多诺所说的束缚是内在的心理上的束缚。人为了自我生存不仅要外在地束缚自己而且要内在地束缚自己,即控制自己的内在自然。虽然这种束缚是必要的,但是在人类发展史中,这种自我控制本身却变成了目的。由此自我持存的努力也变成了自我牺牲。每个人甚至整个社会都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魔法之中,把偶然的东西变成了必然的东西,把失去自由理解为自由。人之所以无法摆脱这种魔法是因为人把感性和理性对立起来,把理性限制在工具理性中。这种理性实际上是非理性的。

自由;理性;自我持存;启蒙辩证法

康德在谈到启蒙的时候指出,启蒙就是摆脱自己所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比如,在一定的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轻松愉快地束缚自己,那么这也就是人走向一个自己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而要从这种不成熟状态中摆脱出来,人就要借助于不受他人引导的知性,就是运用自己的理性。然而,在阿多诺看来,恰恰是人类不全面的理性本身把人置于这种不成熟状态。这就是他所理解的启蒙辩证法。

一、奥德修斯与塞壬

在讨论自由的时候,我们不能脱离不自由来讨论自由。人类要获得的自由不是摆脱一切束缚的自由。这种自由总是在一定束缚中的自由。如果没有束缚,那么讨论“自由”毫无意义。自由不是没有束缚,而恰恰是通过束缚来实现自由。正因为如此,康德才认为,自由就是“自律”,就是自己束缚自己。这就是具有善良意志的人给自己发出了绝对的命令。人在自我约束的时候,是以自己为目的的。在康德看来,一个人自己约束自己的时候,是不会加害于自己的。比如,人们相互之间签订的关于个人自由的契约就是保证人的自由的契约。按照康德的分析,人作为善良意志给自己发出的命令中有这样一种实践命令:“你的行动,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时候都同样看作是目的,而永远不能只看作是手段。”①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1页。这就是说,在人自己束缚自己的时候,是把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看做是目的的。当然,康德所说的人性是不包含肉欲等自我利益的东西。如果我们从广义上来理解人性,把人的肉体需要等也看作是人性的一部分,那么结婚就不是相互使用性器官意义上的契约关系。在这种婚姻关系中,人把自己,也把自己婚姻的对象看作是目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结婚的双方虽然“自由轻松且愉快地束缚自己”,但是都是以自己和他人人身中的人性为目的的。他们虽然轻松愉快地束缚了自己,但是却没有伤害自己。

然而,康德关于自律的分析却忽视了这样的情况,就是人在自己束缚自己的时候,不是以自己为目的的,而是侵害了自己。阿多诺所说的“自由轻松且愉快地束缚自己”②《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9页。译文略改。就是要说明,这种自律不仅不以自身和他人身中的人性为目的而且还伤害了自己。从康德的角度来看,如果人类能够自律的话,那么这种自律就使人获得自由。而在阿多诺看来,这种自律不仅不能使人获得自由,使自我束缚自己,而且还使人自我伤害。这是康德式的启蒙思想中的欺骗和谎言。这种谎言与古代的神话故事没有什么差别。而阿多诺在他与霍克海默所合作撰写的《启蒙辩证法》中就运用神话故事来说明启蒙思想中所包含的这种谎言。

按照阿多诺的理解,早在古代社会人类就开始“自律”了。人对于人自身的自然充满了恐惧。如果放任自然,那么人类就会走向原始状态,就是文明的倒退。对于原始人类来说,自然是文明的最大威胁。从古至今,这种基本精神没有变化。康德思想所包含的这种启蒙精神早在古代社会就已经出现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行为的模仿模式、神话模式、形而上学模式都先后是各个时代发展过程中的行为模式,回到这些年代一直充满着恐惧,害怕自我会倒退到那种单纯的自然状态,自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摆脱的自然状态”①《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页。译文略改。。但是自然却又会不断地诱惑人们。人要在满足自然和自己的天性中获得满足和快乐。于是人类总是面临着控制自然和顺从自然的难题。如果顺从自然,那么人类就走向“堕落”;如果纯粹控制自然,人们就会失去欢乐,就会走向“自我憎恨”。②《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页。阿多诺用荷马史诗中关于奥德修斯的神话来说明人类历史中所面临的这种状况。

荷马史诗第十二章中叙述了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在回乡(这是具有隐喻意义的说法,即回去保护私有财产)的过程中遭遇到海妖塞壬的故事。阿多诺认为,“塞壬的诱惑,就是人们对过去的迷恋,那些受到诱惑的英雄在磨难中走向成熟”③《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页。。塞壬的美妙歌声就是诱惑人们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顺从自然的原始状态。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都知道,如果他们经不住塞壬的诱惑,就将葬身大海。因此,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要抵挡住塞壬的诱惑,就要学会自律。而这种自律就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就是通过一定的手段来控制自己的自然。按照这样的理性精神,奥德修斯在塞壬的诱惑面前选择了两条道路:一条道路就是用蜡封住水手们的耳朵,让他们竭尽全力地划桨。如果他们想要活命,就绝对不能听到塞壬的歌声。另一条道路是奥德修斯把自己捆在桅杆上,歌声越嘹亮,他就越要把自己捆紧。虽然他能够听到歌声,但是他必须把自己束缚起来。这是为了生存而对各种诱惑所进行的自我控制。而且这种控制是运用一种技术的手段(工具理性)来控制自我,从而使自己摆脱诱惑。

当然,人为了自我生存而把自己束缚起来,这并不是问题,而问题在于,当这种自我持存的方式成为人类文明发展史的基本趋势的时候,自我持存变成了自我牺牲。或者说,人在自律中不是把自己当作目的。奥德修斯对付塞壬的故事是一个充满了隐喻的历史叙事。从这个历史叙事中,我们看到,无论是水手(奴隶、农奴、工人)还是奥德修斯本人(奴隶主、资本家)都一样,都不能自由地享受塞壬的歌声,他们必须采取一切理性的手段来压制自己。随着理性的进步,快乐的享受离自己越来越远。阿多诺说:“对丧失自我的恐惧,对把自我与其他生命之间的界限连同自我一并取消的恐惧,对死亡和毁灭的恐惧,每时每刻都与一种威胁文明的幸福许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条道路就是通往顺从和劳作的道路,尽管在他的前方总是临照着烂漫之光,但那仅仅是一种假象,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美景。”④《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0-31页。

本来,人们期待通过自己的顺从和劳作而带来未来的自由与幸福,但是人的这种自我束缚并没有给自己带来自由和幸福。或者说,人们所获得的不过是一种自由和幸福的假象。比如,人们在市场经济中感到自由交换的幸福,然而,在这种自由交换中人却面临着巨大的不自由。人必须按照市场经济中的交换原则来出售自己,用等价交换的原则来衡量自己。而一切个人意义上的品质性的东西在等价交换的体系中失去意义。这是一种等价原则的强制。同样,当一个人在音乐厅理性聆听美妙音乐的时候,人们似乎获得了艺术的享受,然而,人是在压制自己天性(自然)的基础上聆听音乐的,或者说,人是用理性的逻辑把自己捆绑起来而欣赏音乐的。比如,在听到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的时候,人们听到的是“革命的号角”,他们给任何一种美妙的音乐都赋予理性的解释。而人们所谱写出来的音乐也是建立在“不可抗拒的强制性基础”⑤《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1-32页。之上。人们再也生产不出来自人的天性的歌声(塞壬的美妙歌声),即使有这样的歌声,人也无法欣赏了。被工具理性原则束缚着的感性系统失去了欣赏美景的能力。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人失去了欣赏“音乐美的耳朵”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2页。。从流行音乐的欢快节奏中,我们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劳动的节奏和劳动的号子。而振聋发聩的鼓声与古代战场上进军的锣鼓似乎没有什么差异。战争的场景消失了,但是生存竞争的内在意义没有消失。

那么人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能力了呢?这是自我持存的原则所引发的困境,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所出现的困境。这是因为,人为了自我持存而不得不采用一种工具理性的原则,而这种工具理性的原则扭曲了人性。在自我持存的努力中,人不仅害怕自身的自然,也害怕外在的自然。虽然控制自然会使人类走向文明,但是却也留下了灾难的种子。阿多诺说:“在阶级历史中,自我与牺牲的敌对状态恰恰潜含着一种自我的牺牲,因为这种敌对状况正是自我在为了支配非人的自然以及其他人,而否定人类自然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这种否定作用正是所有理性文明的核心所在,是神话非理性的茂密丛生的萌芽:由于人的自然被否定了,因此不仅控制自然的目的,而且人类自身生命的目的,也都遭到了歪曲,变得模糊不清。”②《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页。当人否定了自身是一个自然存在物的时候,人把自己当作纯粹的理性存在物的时候,人丧失了人之为人的天性(自然)。具有自然性的人要追求自身的幸福。这种幸福不仅使人得到肉体享受(情色和食物意义上的享受),而且包含对于美妙音乐的享受,对于人与人之间美好感情的享受。这是人自身生命的目的。然而,在自我持存的原则支配下,人根据理性的原则约束自己、控制自己。人的自然生命意义被否定了,于是自我持存就转变成为自我牺牲。

二、自我持存本身变成了目的

既然人的自我束缚变成了自我牺牲,自律变成了自毁,人为什么还要自我束缚呢?人类为了自我持存。显然不能放弃自我生存。然而如果人类不能自我约束,就不能自我生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多诺绝对不会完全反对自我约束。而问题在于,人类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自我约束?阿多诺明确地指出:“自我克制的目的不是为了战胜自我和他者的力量,而是要与自我和他者取得和解。”③《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然而,在人类的文明史中,自我控制不是要达到与自我和他人的和解,而是要牺牲自我、牺牲他人。这种牺牲自我和牺牲他人的做法就是为了保证自我持存。

本来,当我们为了满足自我欲望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毫无节制,这种毫无节制的自我满足也会丧害自我,于是我们必须自我控制,以便与自己取得和解。同样,在我们追求自我满足的时候,我们还会与他人发生冲突。于是,我们也必须自我控制,以便与他人取得和解。然而,在文明的发展史中,这种自我控制完全超出了与自身的自然、与他人的自然和解的范围之外,人把自我约束当作了自我持存的手段。而自我持存本身不再是人获得幸福的手段,而变成了目的。当自我持存本身变成了目的的时候,人不仅不能与自己和解,也不能与其他人和解,而且会憎恨自己,也憎恨他人。如果我们用马尔库塞的思想来说明这里的问题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与自我、与他人和解而进行的自我控制或者压抑是必要压抑,而以自我持存为目的而进行的压抑变成了额外压抑。本来人没有面临生存危机,但是人仍然把征服自然看作是解决自己生存危机的必要手段,那么人就对自己进行了额外的压抑。

但是自我持存的观念把这两种压抑混淆起来了。一方面,如果人不能自我压抑,那么人就会返回到原始和野蛮状况。这种对于原始和野蛮状况的恐惧要求人自我压抑。这种压抑在摆脱野蛮的同时,也要使人和自己、和其他人和解。这种自我压抑是为了维持文明。另一方面,人自我压抑不是为了维持文明,而是要获得自我持存而满足生存竞争的要求④按照阿多诺的说法,这是一种多余的牺牲。参见《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然而这两种恰恰容易被混淆起来。为了维持文明的必要压抑、为了人和自己的和解以及人和他人之间的和解的必要压抑被用来维持自我生存,变成了人类进行生存斗争的手段。而维持生存本身却变成了目的。本来维持生命就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生命)更加精彩,然而,在人们维持生存的活动中,人们放弃了对于更加美好和精彩生活的追求,而使维持生命本身成为目的。在阿多诺看来,虽然自我持存是“一切生命物的自然法则”,但是,“它的内容是同一性的同义反复”⑤《否定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49页。。在一切生命物的自然法则中,维持生存就是为了维持生存。维持生存既是手段又是目的。

如果维持生存就是为了维持生存,那么这就是一种同义反复。这就如同镜子对东西的自我复制。①为了生存而生存,生存的意义被消解了。这就如同一个符号的简单重复一样。简单重复的符号是无意义的符号,是符号意义的消解。鲍德里亚对于生命和死亡关系的了解具有类似之处。参见《象征交换与死亡》,特别是关于劳动与死亡关系的分析。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53-60页。为此,阿多诺指出,“理性出于不断的自我保护的缘故而产生的目的概念应该从镜子的偶像中解放出来。目的是不同于作为手段的主体的东西。然而,这一点被自我保护弄糊涂了,自我保护把手段确立为目的。而这些目的不需要向任何理性证明它们的合法性。生产力越是提高,作为自在目的的生命的永存就越是失去了不证自明性。”②《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9页。如果说,当人类随时面临着死亡威胁的时候,以自我持存为目的的努力无疑是目的,但是当人类已经免除了这种随时的死亡威胁的时候,人类却不断地把自我持存作为目标。这个时候,人类有什么理由把自我持存作为目的?特别是当生产力得到飞速发展的时候,人类还有什么理由把自我持存作为自己的目的呢?

这里恰恰包含着文明的扭曲。当物质生产力得到飞速发展的时候,人应该享受丰富多彩的生活,而不是把自我持存作为自己的目的。然而,人类却不断地夸大死亡威胁,从而把自我持存的文明模式维持下去。西方某些国家不断扩大战争的威胁并进行着大规模的武器生产。这种武器生产不仅是要保护自己国家的安全,而且要出售到世界各地。而只要世界各国存在着军事力量的不平衡,战争的威胁就永远存在。只要战争威胁存在,武器的生产就将持续下去。在这里,人们仍然要自我约束、自我控制,把生产杀伤力更强大、更有威慑力的武器作为自己的生存目标。人们通过死亡威胁的生产来保证自我持存文明模式的合理性。汽车动力越大,人所面临的死亡风险就越大,为了对付死亡风险,更好的保护人的生命的汽车安全系统就越强大。对于当代社会来说,生产“死亡风险”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没有死亡风险,汽车安全系统的升级就无法继续。不断更新的汽车系统就无法维系,更广泛地说,生产系统就无法维系。在今天的社会中,死亡风险到处都出现了。这样的社会甚至被人们称为“风险社会”(贝克)。自然的风险、新的疾病的风险、汽车的风险、旅行的风险等等,死亡的风险无处不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生产“死亡风险”,自我持存才能被当作目的。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二律背反:不断地生产“死亡”,从而进一步消灭“死亡”。当死亡和死亡威胁不断被生产出来的时候,自我持存的文明模式就可以维持下去。阿多诺把这种情况理解为:“通过牺牲自我的方式摆脱了牺牲。”③《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页。奥德修斯就是通过牺牲自我(把自己捆绑起来)的方式来摆脱牺牲的。但是,在阿多诺看来,当人否定了自身的自然的时候,人实际上就已经“牺牲”了,他的身体已经被否定了。为此,阿多诺指出:“尽管自我持存的合理性取代了牺牲,但它仍然像牺牲一样,不过是一种交换而已。尽管在废除牺牲的过程中产生了能够始终维持同一性的自我,但自我很快就会变成一种顽固僵化的祭祀仪式,在这种仪式中,人们只有通过把自我意识和自然条件对立起来,才能宣布自身的胜利。”④《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奥德修斯在与塞壬的斗争中赢得了胜利,他和那些水手们没有在自然的诱惑中死亡,但是,他们却牺牲了自己的感性的肉体,他们确立了自己的“自我”,但是这个自我不过是没有肉体的纯粹的自我意识,是笛卡尔意义上的“自我”。如果我们用鲍德里亚的思想来说的话,那么这个人不过是“没有影子的人”⑤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00页。。我们知道,现实的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的影子,而没有影子的人是“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在这里已经“死亡”了。用“牺牲”来摆脱牺牲,人并没有摆脱“牺牲”的命运。

既然用死亡来对付死亡,我们并不能真正克服死亡,而只是让人永远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既然用牺牲来克服牺牲,并不能真正地克服牺牲,而是导致新的牺牲,那么人类为什么还要牺牲自己(自我控制),为什么还要不断生产死亡恐惧,从而来征服死亡呢?人类为什么要玩弄这种“死亡”游戏呢?这就是要维持“自我持存”的文明模式。只有当人始终面临着死亡威胁的时候,人类才会自我约束,才会把自己捆绑在生产的秩序中。只有在面临着死亡威胁的时候,人类才能充分地感受自我控制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当人能够自我控制的时候,人受控制的秩序就能够得到维持。当生产力高度发展了的时候,人仍然不断地制造“死亡威胁”和“死亡恐惧”的时候,人不过是要维护奥德修斯回乡的历史秩序——一些人把自己捆绑在桅杆上,一些人闭目塞听、艰苦劳作。阿多诺指出:“那些一度合理的但已经过时的行为方式原封不动地被历史的逻辑招回来了。这种逻辑不再是符合逻辑的。”①《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50页。在这里,奥德修斯的生存模式原封不动地变成了现代人的生存模式。人类始终用工具理性的思维束缚着自己,把自己束缚在生存斗争的模式中,采用各种各样的诡计②奥德修斯就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参见《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而阿多诺以其哲学家的深刻洞察力告诫我们,人在所有这些生存斗争中已经“牺牲”(牺牲了自己的感官上的享受,牺牲了活生生的生活)了。这种斗争就是用“牺牲”来取代“牺牲”,用“死亡”来代替“死亡”。

人是用生存斗争(自我持存)的必要性来证明这种“牺牲”和“死亡”的合理性;用自我持存的必要性来证明自我束缚的合理性。

三、无法摆脱的“魔法”

在这里,我们必然要面临一个问题,在人类历史上,生产力水平非常低,死亡的威胁随时存在,这个时候,人类自我束缚是完全必要的。而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死亡威胁可以消除了,人类为什么还这样自我束缚?人类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认为,死亡威胁到处存在(实际上这是人自己搞出来的)。为了避免死亡,人必须牺牲自己(束缚自己)吗?通俗地说,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给自己挖一个坑,然后自己往这个坑里跳呢?在阿多诺看来,这是因为,人着魔了,走进了一个无法摆脱的“魔法”③《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页。之中。

这个魔法的特点就是把不合理的东西变成了合理的东西。这种魔法就是强调生存竞争,用生物学的生存竞争来为这种魔法辩护。用阿多诺的话来说,“这种魔法似乎适合一切生命物”④《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页。。按照这样的魔法,人维护自己的生存是天经地义的。而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而相互竞争,甚至相互厮杀似乎也是正当的。法西斯主义正是依据生存竞争的原则为自己辩护。本来人和动物是不同的,这种差别在于人有理性。人可以通过自己自我反思而把自己的自我持存的原则和动物的生存竞争区分开来。人类可以用健全的理性来思考自己的行动,让自己摆脱这种魔法,使人真正从事有利于自身的事业。但是情况恰恰相反,“理性”不仅没有使人摆脱魔法,而且还强化了这种魔法。用阿多诺的话来说:“由于反思能力的自我的颠倒,反思能力增强了这种魔法。”⑤《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6页。在今天,“理性”的人们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存所遭受到的各种威胁。他们相互攀比,看看究竟哪个国家人均GDP更高。可是,如果这种人均GDP提高了,武器系统生产更多了,那么这与人的幸福生活有什么关系呢?虽然这种GDP与幸福无关,但是“理性”的人们仍然为人均GDP的提升而努力。这种生产不是以人的幸福生活为目的,而是为了生产而进行的生产,生产本身变成了目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谈到资本家的贪婪本性的时候说:“他狂热地追求价值的增值,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卷,第649页。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个系统来看,这种狂热的精神成为每个人的共同精神,甚至成为国家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种为生产而生产的做法,是一个社会的集体性自虐。

这种数字化的工具理性精神不仅不能使人类摆脱魔法,而且还不断地强化这种魔法。不仅国家之间相互攀比,人和人之间相互攀比。这种攀比、这种生存竞争的模式已经内化到所有人的心灵深处。阿多诺说:“个人的自发性在很大程度上也包括假定的对立面,它被判断是假能动性而且潜在地是极端愚蠢的。从外部实行的洗脑筋之类的技术是一种确实从外部激发起了的内在的人类学倾向。”⑦《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8页。每个人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又一个对手,然后,期待打败这个对手。自我持存的合理性变成了生存竞争的合理性,它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内在的“人类学倾向”。这种“人类学倾向”已经普遍化,成为所有人的共同的倾向,成为市场经济条件下所有人的生活的共同原则。这个原则具有先天的合理性。它们具有了“形式的先验性”⑧《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9页。。于是在这里所有人都愉快地加入到市场竞争的原则之中,用市场竞争的原则把自己束缚起来。在这里,人是自由的,而这种自由就是人按照生存竞争原则、按照市场经济的内在原则来束缚自己。按照阿多诺的分析,这种魔法就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错误的观念,把不合理的东西当作是合理的东西。人具有了一种类似于狮子的意识形态:“假如狮子有意识的话,那么它对它想吃掉的羚羊的怒吼就是意识形态。”①《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9页。吃掉对手的“怒吼”就是我们的意识形态。

这种魔法之所以难以避免还在于它把必然性变成了偶然性。在这一点上,阿多诺受到了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分析的影响。按照马克思对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商品交换是人所建构起来的交换体系,但是这个体系一旦建立起来,它似乎就是必然的,是人类生活所无法摆脱的。阿多诺说:“在人类经验中,这种魔法是商品的拜物教特性的相等物。自我造成的东西成了自我再也逃脱不掉的自在之物。”②《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6页。在这里商品交换获得了第二“自然”的特性,人们把它当作一种具有自然规律特点的东西接受它。人在这里是受到了这种“自然”规律的束缚,但是人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束缚,而认为这体现了人的自由。在阿多诺看来,这体现了黑格尔思想中关于必然性和偶然性相统一的思想。③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年版第页注黑格尔的问题恰恰就在于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这里所谓的必然性就是偶然性。在黑格尔的偶然和必然相统一的思想中,偶然性是表现必然性的现象,是作为必然性而得到承认的,而阿多诺恰恰否定了这种必然性。市场经济中的交换原则对于所有人来说是必然的,而这种必然性就是把每个人都设定为偶然的。一旦这种必然性被设计出来,人们就把它看作是必须接受的东西,并不会对它提出质疑。而在这个必然性的背景中所出现的偶然性,就被人理解为自由。市场制度中的自由就是必然的交换规则背景下的自由。为此,阿多诺认为:“偶然性是这种魔法支配下的自由的形式。”④《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页。在《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用现代文化工业中的选秀实例来说明这种偶然与设计的关系。某个人由于偶然的机会成为选秀节目的明星,而这个明星实际上是选秀机制预先设计好的。在机制中,必然有人成为幸运儿(从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幸运儿原来是像机器人那样的傻子。这与工具理性批判的精神很相似。)。市场机制也是如此,它是人为设计的,在这个被设计出来的机制中,必然有人成为幸运儿,而大多数人都不会成为幸运儿。本来,幸运儿就是我们生活中的普通一员,我们和他们是平等的,但是一旦成为幸运儿,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差别就是巨大的。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确信,我们和他们一样有机会成为幸运儿。我们在这个偶然机会的设计中,已经把自己与市场经济中的幸运儿(百万富翁)等同起来了。我们的愚蠢就在于,我们不知道,大多数人都不是幸运儿。⑤《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

实际上,今天的人类正处于这种魔法支配的自由形式中(市场规则强制中的偶然性就是今天人们所理解的自由)。我们都处于市场规则的强制之中。今天的社会强制不是外在的强制,而是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强制。人强制自己追赶别人,人强制自己超越其他国家,人强制自己处于社会系统。我们把自己都放在这个强制系统中,这个强制系统是我们自己设计的,我们似乎是自由的,但是自由的人都无法摆脱生存竞争机制。在这个生存竞争机制的强制中,没有人是自由的。但是,所有这些强制都是以自由的形式出现的,是以自由竞争的形式出现的。如果把阿多诺的这个思想与鲍德里亚联系起来的话,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深刻地发现:现代社会中,人在表面上是自由的,但是实际上都受到了控制,比如受到测试。⑥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页。人在这个社会上就如同摄像机前面的演员,按照摄像机的位置和要求来表演。从表面上来看,作为演员的人都是自由的,但是都受到了摄像机、导演的操控。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按照生存竞争规则来表演自己,而生存竞争原则所操控的表演,是最深刻的表演。本来,我们已经获得了生活的保障,但是我们必须努力让自己更加体面,有更多的钱、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这不是因为生活确实需要,而是因为它表明,我们更具有生存竞争的能力。这就如同今天社会中的竞技体育一样。如果一个人跑得更快,那么这就意味着,他更有生存竞争能力。而实际上,这个人在竞技体育中的跑步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如果生活中没有抢购食品的必要性,一个人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呢?虽然我们不再需要为自我持存而奋斗,但是我们每个人却都要无可避免地成为这个竞技场上的“运动员”。

只要人无法摆脱生存竞争的原则,人就无法摆脱这个魔法。

四、理性走向了非理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自然要问:为什么人无法摆脱这个魔法呢?难道人缺乏理性了吗?不是,从奥德修斯的回乡之路中,我们看到,他非常理性。但是,他的这种理性精神是一种工具理性精神。而这种工具理性精神恰恰表现了人的精神的贫乏和人的感觉经验的贫乏。这种工具理性的精神只是考虑手段的合理性,而不考虑目标的合理性。比如,就人的生活来说,工具理性强调人类有效地征服自然,但是征服外在自然所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征服自然的目标就是要幸福地生活。但是在征服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的过程中,人类再也无法真正地体验幸福的生活了。人们如同我们生活中的少数贪官,这些贪官每每看到家里藏着数吨人民币而心旷神怡、快乐无比。然而,他已经完全被工具理性所束缚了,他已经无法真正体会人类生活的快乐。他只有从数字的提升中获得快乐。在这里,人的心灵完全被扭曲了。人的幸福生活离不开感性的、肉体的快乐。但是,人在自我持存的斗争中却要不断地压抑人的自然、控制自然。从奥德修斯的神话中我们看到,人类不能自由地享受塞壬的美妙歌声,人们对于自然的享受充满恐惧。在这种由工具理性主导的现代文明中,人不可能再享受真正的快乐。这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人自身被扭曲了。

而人类自身被扭曲的最典型形式就表现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抽象命题中,在这里,人是纯粹的、没有肉体的纯粹的理性存在物。人不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充满情感的人,而是抽象的人,没有感性需要的人。为此,阿多诺说:“只有依靠文明才能被完整领会的自我,变成了一种文明一直在躲避的非人性的因素。”①《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真正的自我、有血有肉的自我变成了非人的东西,变成了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所惧怕的东西。人再也无法享受感性世界所提供的快乐,人变得老眼昏花、感觉迟钝。或者按照康德的理解,人的感觉已经被纳入到知性的认知活动中了。人不能借助自己的天性来感知人类的幸福。文明在这里退化了。阿多诺说:“这种倒退并不局限于与肉体紧密相联的感性世界经验。但它却影响着想要征服感性世界而脱离感性世界的独断理智。理智作用的同一性是通过控制感觉而实现的,这种同一性以及思想对于制造同一性的屈从等,都意味着思想和经验的贫困:思想领域和经验领域的分离导致了各自残缺不全。”②《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页。译文略改。人的经验贫乏表现在人沉迷于当下的感知之中,这种感知缺乏思想的中介。人成为放浪形骸之徒。感知能力的蜕化表现为人们“毫无能力亲耳听到那些未闻之音,毫无能力亲手触摸到那些难及之物”③《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页。。思想的贫乏则表现在思想完全变成了工具理性的思想、管理的思想,而缺乏对人的感性的关怀。

当人们倾听未闻之音的时候,当人的感知能力被完全扭曲了的时候,人类不可能再作为有血有肉又有理性的人获得快感,而是从自虐和自暴自弃中获得快乐。这是从生存竞争的原则中获得的快乐,是从征服者的视角上获得的快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不难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一些日本军人从刺杀中国人中获得快乐。这是征服者的游戏,这是征服者的快乐。而如今,我们的许多艺术作品恰恰就是按照生存竞争的原则而传播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成为革命精神的体现。儿童游戏中的那种杀戮、竞争到处出现。我们的儿童如今只能从这种杀戮和战斗中获得快感。他们在学校所学会的只有分数上的竞争,而没有任何所谓的人生快乐。这是文明的堕落。它实际上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生存竞争的原则成为艺术的内在精神的时候,死亡就会成为审美的对象。儿童从游戏中获得的快乐,与贪官看到自己家里的一吨人民币的快感是一样的。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阿多诺主张人获得感性的快乐,这种感性的快乐不是脱离理性的精神快乐。他所强调的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如果只有感性上的肉欲的快乐,那么这是自暴自弃,是自我放纵。如果没有任何生存竞争,没有任何自我控制,那么人类文明就会回到原始状态,回到田园牧歌的景象。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把吃莲子的人和奥德修斯加以比较。在《奥德赛》中,吃莲子的人在奥德修斯之前早就存在了。它象征着比奥德修斯更古老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田园牧歌式地生活的时代。阿多诺并不主张,人们生活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中。在他看来,吃了莲子的人就像吃了毒品的人一样,忘记了劳动,放弃了自己的意愿,这些人的快乐好像是陶醉在毒品中的快乐。在毒品的快乐中,人们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于是,阿多诺说:“其实这种田园生活不过是一种快乐的幻觉,麻木不仁同动物的苟且偷生一样,都是粗鄙不堪的,这意味着,人们最好不要意识到自己的不幸。”③《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但是,我们也不能像奥德修斯那样,把自我持存当作自己生活中的根本原则。如果我们将自我持存变成了生活的根本原则,那么我们就会像奥德修斯那样变成了“无人”。这是因为,人在自我持存中虽然维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却也牺牲了自己、否定了自己。用阿多诺的话来说,“他的这种自我确认都只能是自我否定”④《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奥德修斯虽然很聪明,有工具理性的精神,他的狡诈使自己获得了许多财富,但是他却失去了自己,成为“无人”。而“‘无人’这个词已经与理性的同一性毫无关系了。”当人把自己变成了“无人”的时候,当人失去自己的时候,人不再是理性的。或者说,奥德修斯的狡诈从理性变成了非理性。在这里,奥德修斯的狡诈已经变成了一种愚蠢⑤《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页。。马克思所指责的那种“为生产而生产”的做法就是一种愚蠢,就是工具理性精神所导致的愚蠢。在阿多诺看来,如果人类不能把自己从工具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那么即使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力解放了,人也无法真正得到解放。正因为如此,阿多诺指出,“‘解放’一词具有威胁的含义”⑥《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05页。。

如果人不能从工具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那么从一定意义上说,生产力“解放”对人类来说是“威胁”:从核武威胁到生态威胁。从阿多诺的分析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如果我们用工具理性的方法来摆脱威胁,那么我们只会把自己束缚得越来越紧。从奥德修斯回乡的神话中我们知道,用牺牲(捆绑自己)来摆脱牺牲(聆听塞壬歌声而死亡)不会走向幸福,而只能是牺牲(他把自己变成了“无人”,完全失去了自己。)。这个启蒙辩证法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因为在黑格尔看来,对否定进行否定所得到的将是肯定。而从阿多诺对文明史的分析中发现,对否定的否定(用牺牲来对付牺牲)所得到的结果不是肯定,而是牺牲,是自我的死亡,是人变成了“无人”。

(责任编辑:周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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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15-07

2015-01-10

王晓升,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黑格尔与法兰克福学派现代性批判理论”(项目编号:13AZX001)的部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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