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 尼
马兰花全家要走了,她到镇上买了东西往家赶,车把左边拴一条红围脖,右边挂一个龇牙咧嘴的提包。那时,她三十岁。
群山围砌的高墙一路向北,围成巨大的“U”,里面圈着白桦林子、宽一些的冰河、雪原、大坡、小坡、窄一些的冰河……过了窄一些的冰河,是“U”的底部——马兰花的村子。马兰花认为村子不应叫龙头山,叫井底村更为适合。
如果雪有沥青的粘性,被过往的车轮掺着石子一层层碾压后,就不会让马兰花总担心滑倒。她一路上弓着腰,一面抵抗北风,一面预防假惺惺的雪。车瓦盖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像一台轰鸣的拖拉机。骑到村口,车轱辘卡住了,她把脚和车轮从雪的厚嘴里拔出来,从村东赶往村西,制造了另一些深浅不一、曲里拐弯的符号。很多人向她张望,以为她的车把插着一展红旗。
买的啥那么新鲜?
哦,围脖呀?
给丫头买的?
马兰花说,要逃出去了。
要逃出去了,马兰花说。
要逃出去了。
北风急,把马兰花嘴里吐出的白气折腾得胡乱打滚。她的绿头巾、头发丝、眉毛、睫毛全白了。她的眼珠始终黑着,并且亮着,比雪还亮。这样,黄昏就来得晚些。
她在村西的三间红瓦房前停下,跺脚上的雪。然后抬起几根木檩构架的大门,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倚在石墙边。黑狗叫个没完,她踹了一脚。
没见过新鲜色啊?土狗。她吼。
黑狗一缩脑袋,悲伤地回到狗窝。
木门开了,棉门帘一拱,拱出一个小孩,再一拱,又拱出一个小孩。一共拱出四个小孩。四个小孩和一群鸡鸭猪把马兰花围住,小孩们把提包和围脖往屋里生拉硬拽,鸡鸭猪对着马兰花的毡底花棉鞋又啃又啄,马兰花踢不着灵巧的鸡,鞋底都被猪赚了去。
别抢,都有份。马兰花一边捣腾双脚一边说,大丫,给宝疙瘩冲油酥面了吗?
冲了。他像个猪羔子,吱吱喝了一大碗呢!
马兰花进屋关好门,一颠一颠地笑,睫毛上的白霜抖落了几颗。
二丫,你五岁,你姐七岁了,早答应给你姐买围脖,别抢了,你的脖套和手焖子在提包里。马兰花解开头巾,用力甩,发出啪啪的声响,狗剩,你轻点,都十岁了,还不稳当,那样会把拉锁拉坏的。
大丫把围脖绕在脖子上,爬到炕稍,对着炕柜的一块镜子扭来扭去。二丫抹把鼻涕,把手伸进提包翻找。宝疙瘩没翻到好吃的,哼哼唧唧爬到炕沿,一只手探进马兰花的衣襟。
没汤了,不能吃。再说你三岁了,让外边人看见笑掉牙。大丫,到底宝疙瘩喝油酥面没有?
喝了,喝了……大丫一扭头,叫起来,哎呀,快看,妈烫头了!
马兰花呵呵笑着摇晃满头卷翘的头发。好看吗?嗯?
像山里花,好看。二丫说。
不是,像咱妈,马兰花,真好看。大丫说。
我看像卷毛羊。狗剩噗嗤噗嗤笑。
马兰花吩咐大丫去仓房舀米,大丫乐颠颠去了。
马兰花的男人回来了,他跨进外屋的门,见铝锅盖没有盖在那口黑乎乎的大铁锅上,他又跨进东屋的门。他怕门框碰着头,每跨进一扇门,就行个礼。
怎么还没做饭?叫龙喜木的男人皱起鼻子,一股什么味?
人找到没?马兰花说。
怎么还不做饭?快去做饭吧!
马兰花走进外屋,系好围裙,把柴禾填进灶坑,点着,锅底的水很快滋滋叫起来。马兰花拿起水瓢,一边舀水淘米,一边往铁锅里添水,米淘好了,锅里的水底冒起白泡。马兰花把米下锅,盖上锅盖,外屋的米和铁锅酿造的香气顺着小窗的缝隙一股股飘进东屋,直接钻进龙喜木的鼻子。
马兰花是个能干的女人,十年前去过一趟外边,回来后仍然是个能干的女人。只是,马兰花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总抬头看天。马兰花说,咱得走,土里刨食,刨不出息,一辈子弓腰撅腚,屁股撅出茧子,也就认识黄豆苞米土豆子,还不如那些大雁。龙喜木说,人能和鸟比吗?马兰花说能,人得比鸟强。龙喜木瞪大眼睛说,能个屁,你飞一个我看看。马兰花不管龙喜木眼睛瞪多大,仍然望着天,天天念叨,念叨出了四个孩子,把走念叨成了逃。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躺在炕上的马兰花高声叫喊,龙喜木,你要是再往我肚里撒种,我就拿绳给你拴上。龙喜木没有听马兰花的话,马兰花就去争当了计划生育模范,堵截了龙喜木辛勤播撒的“种子”。
非得逃出去不可,马兰花说。
有一天,龙喜木站在高高的山岗,重新审视生他养他的故土,越看越不顺眼,越嗅土腥味越浓,看得心长出了大雁的翅膀。龙喜木也想走了。龙喜木没说逃。龙喜木说,那就出去看看吧,败家娘们。
你要是不总想往外逃,你真是一个好媳妇。你怎么总想往外逃呢?龙喜木坐在炕头,偏起脑袋对着小窗说。龙喜木在卷烟,宝疙瘩比龙喜木还忙,把烟笸箩里的烟叶捏得稀碎,呛得直咳嗽。
别说那些没用的,找到人没?
找到了,水泡村的,给看房子种地,地收了就给点,不收不给。
我说龙喜木,来,咱研究研究,要不都卖了吧。马兰花提着烧火棍,倚在门口。
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弟弟,你十几年没见了,信上倒说得好,万一安排不了,回来喝西北风吧!
爸,爸,狗剩说,妈头发短了。
哟呵,烫头了啊?怪不得,像有什么东西沤烂了,一股臭烘烘的味。
爸,不臭,香。宝疙瘩说。
马兰花被龙喜木盯得不自在,扭头烧火去了。
也多亏我像你一样没爹妈了,要不你肯定挨他奶奶一烧火棍,像个妖精。龙喜木嘿嘿一笑,放下烟卷,把宝疙瘩举了起来。
马兰花去院子喂猪之前,进屋裹上了头巾,镇压了那些喜不自胜的发卷。
可别烫弯了那些人的眼睛,马兰花说,龙喜木,你去试试那条新裤子。
你们知道吗?马兰花对她的孩子们说,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我们是要走出去,我们十九走。
妈,你怎么知道这句话,你听谁说的这句话?
我听谁说的?咦,我听谁说的?马兰花想了想说,听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我不知道是谁,反正我听到了。
为什么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
因为……因为这样选日子吉利,走在外面顺当。
为什么不是要出走二五八,要回家三六九?
笨。那还叫顺口溜吗?你再说几遍,准把嘴唇咬出血。
……
冬月十九,马兰花全家往刚露山头的太阳那边走。
马兰花背着宝疙瘩,细胳膊上悠荡个大提包,提包的拉锁被撑得龇牙咧嘴的。二丫摘掉一个手焖子,光手扯着马兰花后衣襟,成了马兰花这根细藤上结的生南瓜,任凭马兰花左摇右晃,就是不落蒂。
对,别撒手,就这样,别撒手。
龙喜木走在最前面,左右肩膀各扛一个滚圆的麻袋,像两头不安分的小肥猪,总往肩膀下滚。龙喜木不时耸耸肩。狗剩的背包有点沉,掠得身体后仰。狗剩擎起同样身子后仰的大丫的背包,问沉不沉,得到父母称赞。大丫说,不沉。狗剩指指前面,大妹看着那提包,别掉东西出来,哥在后面“打狼”。
一大家人,加上送行的乡亲,以及被生拉硬拽的包裹,花里胡哨的,在积雪中跋涉,脚印叠脚印,乱得毫无章法。
风也有点乱,还有点为难,有点无奈,有点不知所措,一会窜到正面拦截,一会钻到后面驱赶,一会扯裤腿,一会拽袖子,还把大丫的围脖抻得老长,真不知它要干什么。有一股风卷着雪末旋来旋去,马兰花抬起一条腿,踹了一脚。
马兰花说,怎么像个癞皮狗。
走到村口,马兰花抽抽嗒嗒说,都回去吧,别送了。
女人们眼泪流得更急了,有人哭出声来,像吹哨子,一声接一声。马兰花回头,见雪是白的,村子是黑的,阳光是冷的,龙头山就是一张捂不热乎的黑白照片。
回去吧,等我在那边落下脚,说不定把你们也带出去。马兰花说着擤了把鼻涕,这穷山沟,不是人待的地方。马兰花把鼻涕往地上甩,鼻涕赖在手上,甩不掉,就抹在鞋底,用脚碾。我就不信,逃不出去。
客车来了,后院老潘喊,龙喜木,哪年有空回来,咱们白天进秧歌队,晚上喝酒,大伙听你拉胡琴吹喇叭,你不回来,咱山里的猪会想你,它们乐意挨你的刀哇。
龙喜木说,行啊,行!龙喜木的声音经乱风一搅合,怎么听,“行”字前边都被拽走了个“不”字。老潘跟了句,你别含糊。
老潘又喊龙喜木,咱这龙头山,你就是个龙头,你能让龙飞起来,你走了,等于抽了龙筋哪!
龙喜木说,老潘大哥,你快回去,你媳妇猫月子呢!
汽车把包裹和扛着包裹的人一股脑吞进肚子,放了个响屁,一溜烟走了。
狗剩脱了棉鞋,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嘀咕水泥地板比炕还光溜,如果自行车搁在上面,不用蹬也会朝前滚的。大丫眯眼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灯,对狗剩说,那玩意挺邪乎,扎眼睛,淌眼泪。大哥就是大哥,念过书的,狗剩对他的大妹大声背诵:电灯、电话、电视机、电车,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
火车远比候车室更吸引人,孩子们趴在车窗,对窗外飞逝的路灯大呼小叫。
看看吧,马兰花说,这就是农村孩子,不领出来,他们不知道电是什么,别看他课文背得好,在家,他们没去过镇上,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电。那可不是草甸子,也不是大车店,更不是屁股垫。
还有你,马兰花指着龙喜木说,一惊一乍,和他们一样。龙喜木别过脸,他的脸像刚刚点亮的油灯,从耳根开始,渐渐洇成了一片红。龙喜木一定后悔刚刚和孩子们谈路灯。刚刚龙喜木趴在车窗前,伸着鹅颈般的脖子,把自己变成虔诚的孩子。龙喜木一本正经对孩子们说,马猴子就是那样,什么颜色的眼睛都有。孩子们很害怕。龙喜木哄宝疙瘩睡觉时经常讲马猴子的故事。在故事里,马猴子有很大很亮很红的眼睛,是像猴像马的怪物。龙喜木会突然嗨呀一声叫,狗剩,你看还有绿色的灯,像不像猫头鹰的眼睛?过会,又叫,嗨呀,快看快看,我的天妈,马猴子扎堆呢。孩子们吓得发抖。
龙喜木朝周围看了看,低声对马兰花说,小声点吧你,跑外一回,就成大明白了?我在镇上也见过电灯,没这种颜色的灯,哄孩子嘛!
下火车之前,马兰花重新规划了队形,马兰花打头,龙喜木“打狼”。
狗剩捏着鼻子学列车播音员说话,四平车站到了,四平车站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二丫嘻嘻笑,大哥鼻子丢了,声音真难听。
人,全是人,处处是人,奔走的人,人们都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像被一根根无形的绳子牵扯着。
马兰花全家下了火车,就各自看不见了,只有两个大麻袋在人的头顶滚动。
马兰花高声叫喊,都跟紧了啊,二丫扯着我衣服别撒手啊,告诉你千万别撒手。
突然,马兰花的提包发出“噗啦”一声响。马兰花放下提包,狗剩就嘎嘎笑。狗剩笑着说,咋像拉裤兜子的动静呢!马兰花弓着腰,一手拖起宝疙瘩屁股,一手检查包带,后面涌来的人不断撞着马兰花屁股,马兰花叉开双腿,把自己变成一把两齿大叉,叉在地上,支着身子。还是站不稳。
这时,马兰花一把拽住大丫,快过来。大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马兰花已麻利地在大丫头顶绕了几圈,红围脖就绕到马兰花手上了。马兰花用围脖栓着两根提包带,打了个结,套在肩上,扛起就走。
我的围脖!大丫在这紧要关头喊了一声,就被人群压住了喉,只管朝前挪步,再没作声。
走着走着,狗剩发现二妹不见了,马兰花摸着袄后襟,见“生南瓜”硬是被挤落了蒂,吓得脸色煞白,声音变了。
马兰花喊,二丫——
大丫要去找,刚一抬腿,被马兰花薅住了,老实站着!
龙喜木把麻袋撂在地上,气喘得紧,你怎么连孩子都看不住。马兰花没理会,又喊,二丫——这次马兰花加了劲,嗓子眼勒细了。
还是没见二丫。马兰花急了,歇斯底里喊,二丫——你给我回来——边喊,腿就颤巍巍地弓了下去。
宝疙瘩哭起来。过往的人不断撞击着丢孩子的这家人,马兰花恨不得全身长满眼睛,不放过每个流动的人缝。狗剩和大丫一会一个趔趄。狗剩很生气,牛眼珠一瞪,大吼,轻点挤,不他妈行啊?
很多人回头看,二丫松开一个背孩子的妇女衣襟,回过头,一脸茫然。
二丫跑回来,被马兰花狠狠掐了一把。
二丫委屈地说,她棉袄和你的一样色。
马兰花说,她肩上也有红围脖吗?这么新鲜的红色,看不着吗?龙头山的孩子,出门眼睛就是瞎的。
二丫揉揉眼,大哭,说她眼睛没瞎,她要回家,看潘大爷家那头母羊生的小羊羔。
二丫和宝疙瘩一哭,大丫也要哭了,揉着鼻子,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都不哭,不哭。你们一哭,咱们就像逃难的了,咱们哪是逃难,咱们是去过好日子的。舅舅家有好吃的,马兰花强调,保证你们吃了再不想回北大荒。
马兰花全家站在柏油路边,等她的弟弟来接。
马兰花跺跺脚,踏碎了几缕斜阳。她的毡底花棉鞋与柏油路碰撞,发出嘭嘭的闷响。
你们听,这才叫溜光大道。马兰花说,龙头山最好的线道全是石头子,没法和这比,更别说那些烂泥洼了,没法比。你们看你们爸,站在这样的路上,是不是精神多了?
孩子们都看龙喜木。龙喜木站在两个麻袋中间,正脱下棉帽。龙喜木热了。龙喜木的头发经过棉帽镇压,服帖,油光,若不是壮得像匹骒马,还长着黑胡茬,仅凭脸上的表情,定当他是个孩子。他眨着黝黑的眼睛,无限憧憬地望着延伸的柏油路,以及路两侧绿油油的冬麦。
龙喜木见都看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挠挠头,几撮头发在指缝中耸起,笔直地刺向天空。
你们看你们妈,龙喜木说,来到山东是不是长高了?
孩子们都看马兰花。
马兰花是站着的,姿势很放松,双臂叠放胸前,宝疙瘩搂着她一条根深蒂固的大腿,另一条腿向外自然延伸。她的脸是开在她花棉袄上的另一朵花,她满头是花,头发卷成的花。她的脚尖、嘴角、眼角、眉梢、发梢,一律向上。仿佛她的心里也开满了花,所有的花都努力开放,由内而外,放射出一层层光辉。那些光辉整体向上,是自信,是憧憬,是干劲,是积极;那些光辉会流淌,有色彩,有温度,有香味,是气体的,仿佛又是液体的,但的确是神奇的,掺着金色的斜阳,涂抹了一脸一身,使一个乡下女人无比璀璨、充盈。
马兰花被龙喜木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你们看你们妈,龙喜木说,你们妈真的长高了,你们妈的嘴会扬场,看那些哈气,飞那么高。
孩子们都仰望着马兰花嘴边飞扬的团团热气,那些热气之所以飞那么高,是因为他们的妈妈笑的时候很用劲地把热气喷出来。
这时,马兰花的弟弟来了。马兰花的弟弟骑着一辆破旧的脚闸自行车,车后座焊接着铁架,一些大点的行李就绑在铁架上。马兰花的弟弟不爱说话,他们一路走到家,他只主动说了三句话。
累不累?
冷不冷?
都挺好吧?
晚饭吃的是挂面条。马兰花用筷子把碗底的挂面条翻到上面,她没有在挂面条里找到荷包蛋。
马兰花不大相信。弟弟是贩卖鸡蛋的,每天从他手里经过的鸡蛋数不胜数,即使舍不得吃好蛋,也还有损蛋,损蛋必定会吃了吧?
马兰花不知道,弟弟那天有四个损蛋,在谁的碗里不卧蛋,弟媳妇犹豫了很久,想来想去,干脆谁的也没有卧蛋。
马兰花没说什么,默默吃了半碗面条。
龙喜木吃完面条就睡了。马兰花带着她的孩子们,禁起鼻子,像猎犬一样,东屋窜西屋。
在堂屋,狗剩掀开一块白纱布,看到纱布下整齐排列着黄澄澄的小馒头。
狗剩悄悄对大丫说,黄馒头好看,指定好吃。狗剩吞着口水,没伸手拿。
马兰花的弟媳妇说,吃,吃,昨个夜里蒸下的。
狗剩看了妈妈一眼,他的妈妈没有点头,愣愣地盯着那些“黄馒头”。狗剩没有伸手拿。马兰花的弟媳妇抓起几个“黄馒头”,塞在孩子们手里。
孩子们惊奇地发现“黄馒头”是空心的,倒过来像个小碗。狗剩迫不及待咬一口,嚼几下就不嚼了,想吐出来,没吐,使劲一伸脖,硬噎下去了。大丫问咋了。狗剩小声说,驴粪蛋子可能就这味,渣不啦撒的。
你们咋还吃窝窝头呢?马兰花说,俺们那连孟达家 (龙头山最穷的人家)都不吃这玩意,全吃大米白面,你们可真仔细。闹过饥荒的地方就是这样,条件再好,也舍不得吃。
马兰花一挥手,率领她的孩子们撤出了堂屋。
腊月里的一天,马兰花对龙喜木说,龙喜木,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没理马兰花。
还是你有远见,没有卖房子,马兰花自顾说,咱们回龙头山去吧。
龙喜木说,对,咱们得回去,龙头山的猪都想我了。那猪肉炖粉条,酸菜烩大骨头。龙喜木吸溜着口水,还有,秧歌队肯定开始练了。
马兰花说,你同意了?
龙喜木说,同意,败家娘们。
听说要回老家,孩子们乐得东跑西颠。狗剩学着马兰花的腔调念叨,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狗剩念着念着,就唱起来。大丫二丫和宝疙瘩也跟着唱,围着他们的爸妈,蹦蹦跳跳的。
要出走哇,那个三六九哇;要回家呀,那个二五八呀!
马兰花说,你们别唱了,你们一唱,那些歌往我肉里钻,钻得我浑身难受。
这个腊月,龙头山的人们比往年兴奋。他们欣喜龙喜木一家人过年之前回来了;他们还感到踏实,毕竟外面不是那么好闯的。他们不知道,那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坐在火车上,指着一座城市对她的子女们说,你们听着,我们供你们读书,你们必须好好念,念到这样的地方来,必须的。你说是吧,龙喜木。
孩子们都看龙喜木。
看我干什么,没听见吗?龙喜木说,好好念书,必须的。
从这个冬天开始,龙喜木杀猪收费了,龙喜木组织的秧歌队扭出村外,走村窜户收赏钱了。到来年春天,龙喜木和马兰花就把双手插进大地,不停地刨。有点空当,龙喜木还把双手伸进河里,捞出好多好多鱼,换成钱。人们总是看到灰头土脸的马兰花念叨,得攒钱,四个孩子读书,需要好多钱,想逃出去,要靠孩子们。
马兰花最担心大丫,大丫和其他三个孩子不一样,到底哪不一样,还真说不上来。大丫和一群小蛋子吭哧吭哧钻麦杆垛的时候,马兰花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大丫。大丫还喜欢和炊烟玩,大丫展开双臂当老鹰,吓得那些炊烟不敢落地,连滚带爬往天上飞,大丫就使劲乐。
冬天,龙喜木拉着爬犁,带四个孩子上山捡木头疙瘩。有时也扛上洋镐,刨冰窟窿,捞些鱼和蛤蟆。他们满载而归时,马兰花就变成了神仙。马兰花舞动手臂掀开锅盖,“仙气”直冲房梁,吐出一锅白胖胖的大馒头。
几张嘴狼吞虎咽,马兰花倚着门框看。
龙喜木要用咸菜下二两酒,马兰花给龙喜木腌渍了很多咸菜,酱黄瓜、蒜茄子、萝卜干、不留客等。龙喜木喝了酒,仰躺炕头,叫来烟笸箩,一边卷烟一边给孩子们猜谜。龙喜木先在墙上找一个字,用吐几个烟圈的功夫编成谜语,叫孩子们猜,猜中了还得找到那个字。孩子们在墙上找到好多个谜底,有的站在火墙上找,有的上了箱盖,有的趴在地上。龙喜木出的谜语很简单,比如他说,一日,打一字。孩子们很快就找到了很多个“旧”或“旦”字。有一回龙喜木出的谜语难倒了孩子们。龙喜木说,爸爸尿炕,打一地名。孩子们只差把糊在墙上的报纸撕下来翻面了,最后宝疙瘩给出了答案。宝疙瘩说,巴基斯坦。说着,便去掏龙喜木的裤裆。
都笑。只有大丫不停地问啥意思。
爸的鸡牛子湿了毯子。笨。宝疙瘩说。
马兰花就对着大丫叹气。
年三十晚上,点篝火,放鞭炮,搭桌子,摆饺子,接神灵,磕头拜祭。一整套完了,孩子们都忙着进屋吃供碗里的饺子,马兰花告诉孩子们那是神仙剩下的饺子,吃了这样的饺子,一年不生病,脑筋好使。马兰花还在饺子里包了硬币、大枣、花生、糖果,对孩子们有相当的诱惑。马兰花总是让大丫吃一整碗供饺。
有一年,龙喜木制止了孩子们伸出的筷子。别急,龙喜木说。龙喜木说着起身打开屋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来吧,进来坐。龙喜木对着空荡荡的外屋说。大家愣愣地看着龙喜木毕恭毕敬地拉开一只木凳,给那空荡荡让座,摆碗筷。
龙喜木忙活完,才慢慢坐下说,财神爷,别客气,随便吃。
桌上便爆发出哗哗的笑声。大丫却哭了,大丫的哭声像锥子一样从那些软软的笑声中冲刺而出。
我害怕,大丫哭着喊。
马兰花和龙喜木都拿大丫没办法,大过年的,明摆着不吉利,也只能哄,否则更加不吉。
龙喜木说,你们是孩子,财神爷喜欢和你们玩,别怕。龙喜木又说,你们给财神爷编个顺口溜吧,谁编得好,财神爷就让谁夹到有钱的饺子。
狗剩说,爸爸抽根烟,放炮又放鞭。
宝疙瘩说,爸爸喝口酒,越过就越有。
二丫说,画上画着大仙鹤,来年过得更不错。
龙喜木很满意。
只有大丫没说话,大家都看着大丫,大丫憋了很久,憋得脸通红,终于说了。大丫说,财神爷上饭桌,老龙家笑呵呵。
马兰花高兴地表扬了大丫。她想,大丫也是很聪明的。
大丫开窍了。马兰花说,一个赛一个,应该都能逃出去。
马兰花仍是不放心。
一天晚上,马兰花没睡觉。
马兰花推龙喜木,龙喜木,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睡得正香,用一个响亮的屁回答。
马兰花又说,龙喜木龙喜木,起来研究研究。
龙喜木很气恼,还让不让人睡觉?!
来,研究个事。马兰花继续说。
马兰花要和龙喜木研究的是留后手的问题。马兰花认为不能这样干等,得培养一个出去,防止将来万一没有人爬出去,也好用一个带动一帮。真的,万一呢。马兰花忧心忡忡地说。至于到哪去培养,马兰花始终认为山东教育好,搜出了招远的远房亲戚。可是究竟培养谁,马兰花很为难。
龙喜木没有给马兰花答案,给了轰隆隆的呼噜,一串接一串。
马兰花想了一夜,第二天揣着孩子们的生辰八字去了外村。
马兰花从外村回来,盯着大丫看。
大丫喂了猪,正在院子里踢毽。大丫说,妈,我咋感觉肩膀这么麻呢?
马兰花拿起猪勺子搅拌着猪食,大丫,你的命最重,你是一只山里的金鸡,能变成凤凰飞出去。你刚好读初一,去山东读吧,听说那的学生个个拔尖。
大丫不踢毽了,她哭了。
我不去,龙头山多好,电灯有了,电视机有了,不就还没有电话和电车吗,以后也会有的。大丫哭着说,我不走,我想看电视。
猪把马兰花的裤腿拱得黏糊糊的,马兰花一猪勺子敲在猪头上。外面的电视更好看,是大彩电,不像这猪,除了黑就是白,人穿的衣服是带色的,比天上的红云彩还好看呢。马兰花指着大丫的腿说,你记着大丫,你的腿就是你妈你爸的腿,是你哥你妹你弟的腿,说不定还是咱龙头山的腿,你的腿将来逃出去了,大伙都能逃出去。你的腿那是相当了不起的,怎么能让猪那张臭嘴拱呢!马兰花又敲了猪一勺子。
我不逃,家这么好,逃什么。我不稀罕溜光大道,烂泥洼软和,不硌脚。大丫说。
马兰花把猪勺子扔了。你看,妈这双腿,以前溜直,现在并不拢,硬让大麻袋和大洋叉压弯弯了。再看妈这双手,全是裂口老茧,搁在地上找不着。妈的腰啊,疼得睡不着觉。妈就指望你们出息,不用爬地垄沟呢!
马兰花也哭了。马兰花一哭,几只鸡来了,用尖尖的小嘴,拉扯地上的鼻涕。
大丫说,妈你别哭了,你再哭我过年时吃不下去鸡肉了。
马兰花还是哭,更多的鸡来了,还有鸭子和鹅,唧唧嘎嘎闹腾。
好了,妈你别哭了,我去。大丫焦急地说。马兰花就不哭了。
大丫是和村里的一个走山东的大娘一起走。
大娘上车后,大丫挪着双腿,踟蹰着。
大丫回头,见马兰花的双眼射出两条鞭子,分别抽在大丫的两条腿上,大丫拔腿而逃。
大丫是个恋家的孩子。夜里,她想家想得满床打滚。即使打滚也没法不想家。她不好好写作业,专门写信。一周一寄,厚厚一叠。
大丫在信里写道:我听不懂老师讲课,老师把线段叫线蛋,把饺子叫箍扎,我听够了这样的话,听得想吐。再不让我回家,不但学习跟不上,蹲级,误了前程,而且我会疯,想家想疯。我想龙头山的黑土,里倒外斜的大墙,坑坑洼洼的大街,矮趴趴的房子,我还想地上的猪粪呢!我想踩一脚我家门口的猪粪,踩了绝对不会踹猪屁股,我会把脚抬起来闻闻,告诉猪,真香……
马兰花和龙喜木把那封信研究了一夜。
龙喜木说,大丫想家真想出毛病了,哪有想闻猪粪,还说真香的呢!快两年了,别真想家想疯了,得马上让这孩子回来。
马兰花说,回来就回来吧,反正逃出去一个了,可能那算命的给算错了,狗剩的命更重才对。
这样,大丫就喜滋滋地回来了。
狗剩考的是中专,到省城去了。
好,一条腿算是离开龙头山了!马兰花让狗剩好好实习,能把工作分配在省城,才是真正逃出去了。
狗剩考上中专的第二年,有消息说中专生不再包分配,马兰花就让大丫读高中。
大丫怎么也读不到高中去。二丫上高中了,大丫还卡在初中。
马兰花心急如焚,责怪龙喜木是喝醉了酒撒的“种”,怎么就一天糊里糊涂的。
给时间以空间(油画) 周诗雨
狗剩没有分配到省城,好不容易分配在镇上做了教师。
马兰花说,狗剩的命还是没那么重,逃了百八十里出去,没什么大出息。
马兰花虽然这样说,狗剩的户口正式迁出那天,马兰花还是很高兴。龙喜木杀了一头猪请客,马兰花忙得不亦乐乎。
马兰花打开户口本,对满屋人说,看吧,移除了,钢印盖的戳。
大伙夸赞狗剩出息,头脑灵活。
马莲花一本正经更正:不能叫狗剩了,叫龙有才。
大丫不想读书,一天比一天懒散。有一天她从学校回来,摔了书包。我不念了,不是那块料,考不上,看看那些和我一样大的,都当妈了。
马兰花从外屋跨进来,扇了大丫一耳光,大丫的脸瞬间变得紫红。马兰花的手抖成了闪电。你怎么就这点出息?还金鸡变凤呢!狗屁!马兰花去拧大丫的腿肚子,你怎么就不想逃出去呢?啊?长着腿有什么用!
大丫哭着往河边跑去。
龙喜木回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批评了马兰花。龙喜木说,大丫那么大了,你怎么还能打她?嗯?她小时候你都没打过她。你难道忘了,她说猪粪是香的?那孩子精神头是有点问题,不能走她哥那条路,你就不知道想别的办法吗?
马兰花就整夜整夜不睡觉,她用两根指头拧龙喜木的肩膀,一次次把龙喜木掐醒。
来,咱研究研究。
大丫最怕听到马兰花研究,可是马兰花和龙喜木还是把大丫研究去了大西北。
龙头山自从有了电,再有了电视,外面的世界就蹦进来了。跑外的人多起来,山南海北的。大丫是要跟着邻居彩云去大西北,彩云是回来探亲的,在大西北的一座城市当饭店老板娘。
马兰花说,大丫,你听着,你要是找对象,一定找有城市户口的,要不最后就你留在山旮旯里,跟猪粪过一辈子。你那么俊,你能找到的。
大丫说,只要不让我念书,我就飞给你们看。说着,大丫伸开胳膊,学习飞翔的鸡。咯咯哒……
马兰花对龙喜木说,大丫这孩子,是不能念书。
年底,龙头山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大丫没回来。
大丫是在春暖花开时节回来的,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对象。引得龙头山人前来看,马兰花的家满屋是人,旱烟,喷嚏和黏痰。
大丫和她的对象站在屋中央,像两朵傻傻开放的鲜花。
我叫陈大运。大丫的对象说。
没人搭理陈大运,陈大运就看大丫。他说大丫的鼻子和脸长得像她爸,嘴和媚眼长得像她妈。
太矮。鼻子扁。额头窄。说话笨。衣服破。龙头山的人说。他们都不愿意给大丫和陈大运做一片陪衬的绿叶。
人们散去,龙喜木说,让西屋那个叫陈大运的明早晨赶紧回去吧。
马兰花说,你没看见他和你说话得仰脸吗?你真是头猪。
大丫说,好像是仰脸看的,我没注意。
那你注意什么了?
我没注意什么。
马兰花就又对龙喜木说,大丫这孩子,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时,大丫“哎呀”一声叫,对了对了,身份证,我注意他身份证了。
身份证?
是啊是啊,妈,你知道吗?妈,他身份证里有个“市”,大丫得意洋洋地说,他是南充市的。南充市你们不知道吧?那是三总的故乡。三总你们不知道吧?邓小平、朱德、罗瑞卿你们总知道吧?就是他们的故乡。
马兰花看龙喜木,龙喜木看马兰花。
大丫列举了一大堆陈大运的好。然后大丫又说,他不是大款,没有正式工作,有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想回去开个小饭馆。
什么是两室一厅?龙喜木问。
就像咱家,东屋和西屋睡觉的地方叫室。厅,就是客厅或者饭厅。没看电视吗?客人来了,不坐屋里炕上,没炕,坐在大沙发上,那就是客厅。大丫说。
看看,马兰花用指头敲着炕单,进过城的不一样吧?肯定不一样!我就说嘛,大丫脑袋反应慢吗?一点不慢!算命的算得准呢!
夜里,马兰花给龙喜木说,大丫能找这样的对象也算不错了。
龙喜木说,我不知道,那小子,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不错。你能耐,你说了算,你说咋样就咋样,不要再和我研究,我不想研究。
第二天,马兰花揣着陈大运的生辰八字从外村回来,盯着陈大运看。
大丫问陈大运肩膀麻不麻,陈大运说是有点麻。
能受得了吗?
能。
那就对了,他们同意了。妈用眼睛压你肩膀,是想试探你能不能一边扛着小妹一边扛着小弟,扛到城里,站住脚。
陈大运肩膀往下塌,是有点沉啊!
陈大运去外屋和龙喜木研究水井是如何抽水的。马兰花悄悄对大丫说,那小子不算丑,就是个儿矮点,邓小平不就很矮吗?看人家出息的。大丫努力点头。
马兰花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像在叹气,又像在吸气。她把那些气咬在嘴里,不吐不咽。马兰花咬着那些气说,大丫,嫁闺女不像娶媳妇,舍不得,心里不大得劲。
大丫要哭的样子,大丫说,妈,要不我不跟他了,就嫁在你身边,不走那么远。
马兰花许是被嘴里那口气呛着了,她咳嗽起来。你傻啊你?你没看那小子脑瓜多好用吗?一会功夫,他把你爸哄得团团转。这种人闯荡,能吃开。
大丫和陈大运结婚以后,大丫也从户口本上移除了。大丫领结婚证、迁户口,那个艰难,那个繁琐,直把龙喜木跑得两腿发颤。马兰花看着户口本上有大丫那页终于盖了钢印,眼角持久绽放着两朵蒲公英,看着看着就有泪珠子滚出来。
傻人傻福啊!
两年后,二丫和宝疙瘩去了他们大姐那里。二丫和宝疙瘩各自结婚的时候,领结婚证变得异常简单,而且农转非也变得容易,并且不那么重要了。
二丫和宝疙瘩轻而易举由农转非了,马兰花坐在火炉边,像受了风寒,手抖个不停。
老龙啊老龙,你快来看,马兰花叫道,这钢印咋不清楚?
龙喜木从炕上下地,凑过来看。龙喜木“嗤”地一声笑,又上炕了。
盖钢印那人,就像你这样,抖擞,好像有脑血栓。
那作数不?
作数。谁敢说不作数我拿斧子劈了他。
马兰花就把轻飘飘的户口本用绒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厚厚实实的,去往箱子里放。
逃出去了,全逃出去了,总算逃出去了。马兰花边走边说。
走到箱子跟前,马兰花又叫道,咦,老龙老龙,你快来,快点。
龙喜木下地来到马兰花身边,他以为马兰花眼睛发花,打不开锁头,就开了锁,擎着箱盖,等马兰花把户口本放进去。
马兰花说,老龙你别擎着箱盖,你压着我。
压着你?嘿嘿……那得上炕啊!
老不正经的,压着我肩膀,快点。
龙喜木没压着马兰花的肩膀,龙喜木说,有毛病。
你快压着我,你再不压着我,我就飘到房顶去了,你看不见吗,我的脚都飘起来了。
龙喜木伸出双手压着马兰花肩膀。
你说什么鬼话,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不是被吓唬大的。
多年以来,他们研究的都是往外逃,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研究“撒种”了,龙喜木想着想着,激动起来。
看不出来呀马兰花,还会这手。龙喜木说着准备把马兰花抱到炕上,他伸开胳膊,马兰花就像一滩稀泥,软软地铺在他胳膊上了。
龙喜木更加激动,他把马兰花抱在炕上,发现马兰花睡着了。的确是睡着了。
马兰花醒来,见满屋是烟。龙喜木坐在炕头一口接一口往外喷烟。
马兰花给龙喜木讲她做的梦。马兰花梦见她飞起来了,飞了很高,在高空中她看见了四个亮着灯的窗户,窗前分别站着她的四个孩子。她飞累了,想去孩子们家里歇歇。孩子们都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知该去哪个孩子家里歇歇,她就一直在空中盘旋。她对孩子们说,你们不该一人一个窗户,你们应该住在一个大窗户里……
龙喜木没和马兰花研究梦,龙喜木说,真没想到,几年不见,那两个面袋子就瘪成那样了。
老龙,你在说什么……
马兰花盯着房顶,慢慢地把事情想明白了。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前,发现棉袄扣子开着。
哎呀呀……你个老东西!马兰花叫起来,老都老了,你还想着这口……你……你还嫌弃?我……马兰花爬起来去抢龙喜木的烟,龙喜木没动弹,他看着马兰花,头偏来偏去地看,像在研究坐墩肉和肚囊皮的区别。
他们太不像话了,怎么也得给我留点。龙喜木说。
马兰花扔了烟头,来到镜子前,敞开棉袄,照镜子。
老龙,你说得太对了,他们确实没给你留,他们只给你留下了瘪面袋子。咱们得找他们去。
找是肯定找,现在不是时候,他们底子不厚实,我还能在地里刨扯几年,等刨不动了,肯定找他们去。你快点系上扣吧,别在那丢人现眼了。
马兰花系上扣子去做饭,端着盆,屋里屋外走,不知怎么把米下锅。
往锅里倒啊,龙喜木说,熬粥你不会啊?
锅太大,米太少。
你以为是在生产队吗?倒!
马兰花把米往锅里倒,米粒在水里打转,盖不住锅底。
这点米,能熬成粥吗?马兰花说完,开始数米。
一二三四五六七……
龙喜木坐在炕头,冲着小窗喊,败家娘们,孩子大了,你倒小了,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数米,要败家的,你怎么就不听呢?!听到没?不要数米!
有人来找龙喜木,问他的房子卖多少钱。
他们说,龙喜木,你一定把房子给我留着,这房子风水好,我家有两个儿子。我想他们像你们家孩子一样出息。
他们说,龙喜木,你到底什么时候卖房子?你别偷偷卖给了别人,咱多少年的交情了。
他们说,你肯定要卖的,你好福气,不用张罗钱给儿女结婚,不用给儿女买房,你们的儿女自己会给自己赚房子住,全是高楼大厦,你们老两口不去住高楼大厦,猫在这干什么。
马兰花说话了。马兰花说,是要卖房子的,不光是卖房子,还有地,一把搂,要些钱才行,我看了,龙头山没谁家有那么多钱。
龙喜木说,老娘们家,少掺言。暂时不卖房,先不卖。
他们说,你们家大丫生孩子了,你们也不去吗?那边有你们三个儿女。
马兰花说,你怎么知道大丫生孩子了?
他们说,你今天去大队接电话了,你还让大丫多吃点小米粥煮鸡蛋。
马兰花说,我是那样说了。我也想去,可是龙有才的媳妇也要生孩子了,他们要在这房子生孩子,说空气好,尿褯子晾得快,还接什么地气,我不知道他们接的是什么地气,我是不想在这死冷死冷的地方待了,我想马上就逃出去。
龙喜木说,别听老娘们瞎嘚嘚,赶紧来,喝两盅。
去龙喜木家的人,都要被龙喜木拉着喝酒。龙喜木的酒量越来越好。
龙喜木喝着酒,出去撒尿,回来时抱了个猪崽。他把猪崽放在炕上,猪崽吱吱叫,四条小腿在炕单上站不稳,一跑一滑,龙喜木就嘿嘿笑。
看那小耳朵……
看那小嘴……
看那小腿……
看那……
猪崽把稀屎拉在炕上,马兰花用抹布擦。
马兰花说,猪崽吃的是奶,和月科孩一样,屎不臭。
买房子的坐不住了。
买房子的走时说,你们要是再不卖房子,再不去找你们儿女,你们的鼻子就闻不着味了。
马兰花和龙喜木去四川找他们的三个儿女,是两年以后。龙有才和他的媳妇不让他们走,他们的小孙子也不让他们走。他们看到龙有才在县城生活得很好,也不想走,舍不得小孙子。可是四川还有三个儿女,一定要去看看了。他们走时,没有卖房子。
尽管没有卖房子,马兰花仍然装走了所有衣物。如果不再回来,龙有才就会回来把房子和地处理了。
马兰花打包时翻出一条红围脖和一块绿头巾,围脖还是那样鲜艳,头巾有些旧。马兰花用红围脖和绿头巾各栓两个包裹,她肩负着四个胀鼓鼓的包。
龙喜木除了四个更大的包以外,还有两个稍微小一点的包。
他们往村外走,不用送行的人帮忙背包。他们要在没上车之前把包背熟了,外面没人帮忙背。再说外面不像家里,家里丢了东西不用找也会给送回来,外面丢了就丢了,丢得很彻底。
龙喜木说,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马兰花说,我在你后面,我也看不见你,你浑身是包。
败家娘们,你瘦得像根柴禾棍,你能背动那些包吗?
老龙,一想起逃出这地方了,我身上的劲儿使不完。
老潘说,你俩的腿不要打颤,腿不要总弯着,还有,不要弓着身子,你俩这样,简直像逃大难的。
马兰花说,潘大哥你说得不对,我们是去享福,不是逃难。
龙喜木说,老潘老潘,你别说丧气话,我会回来看你,你炒一盘酸菜炒粉条,我和你喝他个两天两宿。
还有啊,老潘接着说,你俩穿太多了,穿太多了。
马兰花和龙喜木到了四川境内,就佩服老潘,老潘说得太对了。他们挤出火车站,见到前来迎接的一群儿女,身上的包裹,包裹上的衣服,都到了儿女们肩上。
马兰花和龙喜木被儿女们簇拥着走。儿女们埋怨他们太节约,邮局赚不到他们的钱。给谁节约?谁都不需要。
老龙……快来,压着我肩膀……
龙喜木迅速把陈大运肩上的包裹转移到马兰花肩上,马兰花才没有化成一滩泥。
你们不知道,龙喜木说,不能让你们妈轻快,让她背着包,要不她要睡着。
马兰花和龙喜木用三天时间,参观了三个儿女的家。大丫的公婆早逝,会见其他两家亲家用了两天。第五天晚上,外孙女可可洗了被姥爷姥姥亲得花里胡哨的脸,睡觉去了。在大丫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马兰花和龙喜木并排坐在沙发上,分别对他们膝下成群的儿女讲了话。
龙喜木说,都是孝顺孩子,出息孩子,别说咱龙头山,在全中国来说,我最享福了。我没见过谁家爹妈这么省心,我大姑爷开饭店,二姑爷是公务员,老儿媳妇开服装店。这样,我大闺女和老儿子都是老板了,二闺女也有正式工作了。这都是你们互相帮助团结友爱的结果。而且你们那么忙,还抽时间陪我们好几天。你们明天该忙啥就忙啥吧,我和你们妈给你们看孩子做饭,我不走了,就在这等死了。
陈大运说,我们都安排好了,再陪爸妈玩几天,让爸妈熟悉一下南充。
二姑爷悄悄问二丫,你爸什么文化?
二丫说,我爸没文化。但是我爸一喝酒就有文化了。
马兰花接着说,你们爸说得很好。我补充一下。晚上睡觉我心里都乐开花了,这地方太好了,女婿和儿媳妇也太好了,我没想到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这回是真逃出来了。哎呀呀,是真逃出来了呀!就凭这些,我和你们爸就不找你们算账了。不过,你们不能忘本,你们脸冲着我,是大丫、二丫,是宝疙瘩;脸转过去就是别人的大丫、二丫、宝疙瘩,像一窝家雀,叽叽喳喳,这四川话我一句听不懂,干着急。
儿女们你看我我看你,算账?算账吗?
就是啊,妈,算什么帐?
宝疙瘩来到马兰花身边说,妈,我们习惯了。再说,我们说的都是些生意上工作上的事,你们不用听,听了你们也帮不上忙,还干着急上火。
我们到底怎么了?算什么帐呢?妈!大丫很着急。
是这样……马兰花清清喉咙,发现龙喜木的脚踩在自己脚上。
你们爸不让我说,他踩我脚,那我就不说了。
儿女们七嘴八舌说他们爸,有什么不能憋在心里,说出来。
马兰花把脚抽出来,使劲揉着。
你们爸说你们太不像话,把面袋子吃空了,没给他留一点。马兰花说着把双手放在胸前,做拖起状。
最先笑出声的是老儿媳妇,老儿媳妇的笑声是那么清脆而连贯,就像一个不停摇晃的铃铛。接着,大丫家的客厅涌起一浪浪的笑声。
老儿媳妇说,太笑人了,爸和妈活脱是赵本山和宋丹丹啊!我太喜欢他们了,我愿意他们到我们家去住。
儿女们都愿意让他们的爸妈住在自己家里。
马兰花和龙喜木微笑着看他们的儿女们,看了一阵。
龙喜木说,你们别争了,我们哪家都会去的。现在,大丫家有孩子,我们就住在大丫家。
商量好了,先由陈大运领着岳父岳母转南充。去了滨江大道看嘉陵江,去了万卷楼、罗瑞卿故居、西山风景区、北湖公园。转了好几天,陈大运的脚磨起几个大泡。马兰花拿着打火机,龙喜木把针用打火机烧红,给陈大运挑水泡。陈大运说,爸妈没事就去滨江大道和北湖公园,最适合老年人散步。
我们不老,我们就老了吗?马兰花说。
是啊,你看我们喊腿疼了吗?我们的脚起泡了吗?
二丫两口子带爸妈去看邓小平和朱德的家,宝疙瘩两口子带去看了凌云山、清泉寺。
几天时间,儿女们总结出一个事实。
爸妈身体好,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就是不爱听四川话,他们以后是别想学四川话了。
一周过去,马兰花对大丫说,我没法给你们接孩子,她过马路跑得太快,我拉着她,她说我是莽子,不会过马路。我不知道莽子是啥意思,不过我看到很多人在笑。我不怕那些人笑话我,我生的儿女个个出息,一般人比不上我。我主要感觉身上有劲没处使,接孩子做饭不能把我身上的劲用完,晚上我就睡不着觉。
大丫说,妈你歇着,你不接孩子。
龙喜木说,她有劲没处使,还让她歇着,让她去店里刷碗吧。
大丫说,爸妈我知道你们待不住,店里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那样的活你们干不了。再说,我怎么能让你们洗碗呢,你们辛苦大半辈子了,该享享福了。要不这样吧,你们把楼上花园好好伺候着,种点青菜,不打农药的青菜,那才是真正绿色的。
我不种。
我也不种。
怎么不种呢?
家里有那么大菜园子不种,到这来种巴掌大的地,图意啥?不种。
就是。和吃肉一个理,不够塞牙缝的。没劲。
那你们去嘉陵江钓鱼吧,那有很多人钓鱼。
龙喜木背着一套崭新的渔具,马兰花撑着一把花伞,他们去江边钓鱼。三五成群的人沿着江边散步,有的讲家常里短,有的讲国家大事,无论讲什么,马兰花和龙喜木都听不懂。有五个老头一直走在他们前面,说到激动处,转身退着走,双手不停地比划,嘴角唾液横飞。
马兰花说,老龙,你说他们说那么多话,心里得劲不?
龙喜木说,肯定得劲,一门老笑。
没啥意思。一天到晚,吃饭,说话,睡觉。没啥意思。
龙喜木突然加快脚步,超过五个老头,然后他站在那里喊了一串他和马兰花都听不懂的话。
马兰花愣愣地看着龙喜木,五个老头也看着龙喜木,还回头看马兰花,他们不明白这是哪个地方或国家的语言,他们就诧异地来回望着。
龙喜木又喊,喊出另外一串音节。
你说什么?马兰花问。
龙喜木朝马兰花招手,示意马兰花快点。
龙喜木喊,吗哩唔咚哇啦嘎哝……
马兰花小跑着超过五个老头,来到龙喜木身边。
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就是让你快点走。
我怎么听不懂。
你听懂了他们就听懂了,你看他们,没那么大声了。
马兰花嗤嗤笑起来。
有意思吧?
有意思。嗤嗤……
走了一阵,马兰花说,还是没啥意思。
春天,柳树不断冒新芽,窗前屋后,躲不开眼的新绿。马兰花和龙喜木在一个周末召集儿女们开会。
马兰花说,我和你们爸研究好几天了,我们研究的时候,柳树还没发新芽。你们爸不发言,让我发言,我就把我和你们爸研究的事说一下。是这样的,我和你们爸来了一年多了,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们知道你们不怕添麻烦,你们非常孝顺。你们也知道,家里房子还没卖,倒是,我们一直没松口,你们大哥也孝顺,我们说咋样他就咋样。我和你们爸对你们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我们待不住,想干活,身上有劲。倒是,你们不用我们干活,不用我们挣钱,你们也能让我们想吃啥就买啥,这都没说的……倒是……
龙喜木不再站在窗前看柳树了,他打断马兰花的话。
说了半天你也没上正题,就那么回事,你们妈身上有劲没处使,她不干活就难受,她要回家种地了。
我说老龙,好像你不想回去似的,你天天都念叨老家那些人。对了,大丫,我算明白了,你哪是脑袋不好使,你就是随根,你爸说你说得太对了,他现在就想闻猪粪。他说,猪粪味是挺香。
什么?大丫说,我说过吗?哈哈,你们还说过我脑袋不好使?
你当然说过,哦不,你在信里写的……
马兰花和龙喜木你一言我一语把当年大丫那封信念了一遍,龙喜木比划宝疙瘩当年比一只胳膊高不了多少,看现在,胳膊没法量了。
妈,哎呀妈,你们怎么还回去种地?你恨地垄沟恨得不行,天天让我们爬出去,逃出去,现在你怎么还要回去种地?
我不是想种地,我是待不住,趁着还有力气,能赚两个是两个,你们又不是大富翁,你们一天起早贪黑的, 比种地也闲不了多少……
二丫说,妈你不要说我们,我们能养活您俩。
我们就是想……
好了,好了,宝疙瘩说,爸和妈怎么舒心怎么办吧,不想种地了就再回来,当串门了吧。
就是,我和你们爸还回来。我们一年怎么也收成万八千块。
说了,不用你们挣钱,妈!
你这孩子,我们能挣,钱还烧手吗?就这么定了,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我们……
马兰花没有说下去,她突然不清楚到底是走出去还是回家去,就愣愣地盯着她的儿女们。
儿女们一会说是出走,一会说是回家,马兰花认为他们说得都对,日子一会定在二月初九,一会定在二月初八。龙喜木有了主意。龙喜木说,干脆选一四七吧。一是单,不好,四也不好,就七吧,初七走。
马兰花和龙喜木在初七这天早晨出发,马兰花拒绝了儿女们邮寄行李,她的行李更加饱满,里面多半装了些儿女不穿的衣服,她要把那些衣服送给龙头山的小媳妇们。她背了太多的包,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把自己压得很实称。
老潘炒了盘酸菜炒粉条,盘腿坐在火炕上,和龙喜木喝酒,马兰花和老潘媳妇也盘腿坐着,在旁边嗑瓜子。老潘媳妇很胖,堆头大,指头粗,拈瓜子的速度就比不上马兰花。外面在下雪,不断有人披着雪花进来,他们都来看马兰花和龙喜木。
把四川说那么好,姑爷和儿媳妇都那么好,你们福分浅,享不住。有人说。
还不到享福的时候就享福,要享出病来。龙喜木说。
那倒也是,你们也才五十多岁吧?
我五十二,老娘们五十。
去大儿子家了吧?
去了。大孙子长高了,不认识爷爷了。
喂,败家娘们,听不见吗?大伙问你话呢,你怎么一个扁屁也不放?瓜子和你有仇哇,你那么使劲嗑它。
马兰花抻直胳膊,一把瓜子壳从马兰花手里顺着炕沿往下落,很均匀地铺在地上,花白一片。
怎么那边柳树发芽了,这边还下雪。气候这东西,不得了。马兰花说,老龙,你少喝点酒。
在四川你管我,我是看儿女面子;在这龙头山,我不喝酒就成了笑话,你要想劝我不喝酒,就闭上嘴吧,省得磨嘴皮。
老潘媳妇捧了两捧瓜子堆在马兰花跟前,让马兰花别跟老爷们一般见识。
再讲讲四川,老潘媳妇说。
马兰花就又讲四川。马兰花一讲四川,就没人说话了,都听马兰花说话。马兰花说完了四川,又说,哎,没意思,种地也没啥意思,提不起劲,人家不稀罕你挣钱。
屋里人都说马兰花。
他龙婶,你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简直不让人活了。龙头山出去混的都回来了,没谁家像你们家儿女那样能耐,在外头扎根了。
你不知道吧,老林家两儿子为啥打仗,就为谁养活爹,打成仇了。
你们种地就是玩,我们种地是活命,我们没时间想有没有意思。
马兰花说,你们有意思。我又不是不知道,有意思。
真有意思吗?你好好想想,那你总逃什么?好像你天天住在狼窝!
就是那时候有意思,你们不懂。
马兰花说完,抻直胳膊,又扔了一把瓜子壳,下地穿鞋,她说她要回家烧炕,天太冷,简直冷得受不了。老潘媳妇下地送她,她不让,把老潘媳妇按在炕上。
马兰花开门往外走,边走边喊,哎呀呀,这大雪,哎呀呀,这风要把人卷走了。
马兰花蹲在灶坑烧炕,烧的是碎豆壳。不用吹风机,碎豆壳燃烧的过程极慢,要等底火把一个个豆壳慢慢烤热,烤卷,烤焦,烤出大量白烟,这些白烟钻进炕洞里烘炕,等白烟跑完了,碎豆壳还要再酝酿一番,把人等得焦躁了,才“轰”的一声冒出红火来。马兰花没开灯。马兰花要等红火冒出来,才能看见自己。马兰花看见自己之前,等着那“轰”的一声响,她明知道要响,却总是被吓一跳。
马兰花捋着胸口对着灶坑说,你现在吓唬我,觉得好玩,一会你就知道了,你没意思。马兰花等了一会儿,就用一铲豆壳盖上那些老老实实的灰烬。
看你还吓唬我!马兰花说。
龙喜木被老潘架回来,偏偏倒倒进了东屋。龙喜木拉着老潘,还要喝酒。老潘说明天再喝。老潘给龙喜木盖上被往回走,被红火照亮的马兰花吓了一跳。
吓……这还有个人哪……醉了他……
老潘走了一会儿了。马兰花说,吓什么吓,一共就俩人!
马兰花进西屋,对醉醺醺的龙喜木说,你不像以前了,以前你不喝这么多酒,以前你说话也不这么冲。冲就冲吧,你也就能跟我冲,你还能跟板凳跟窗户跟锅台跟豆壳子冲吗?嗤……
马兰花在凌晨推龙喜木,老龙老龙,起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领着一些人来到他的豆地里。豆苗一指长,油绿,整齐,没有杂草。
你们看,龙喜木说,我从没遇到这么好的墒情,我的农药也非常管用,一根草都没长,只长黄豆苗,这小豆苗,瞅一眼,稀罕人,再瞅一眼,更稀罕人。我真舍不得。谁让我摊上个败家娘们呢,我被她磨得受不了,她被鬼附身了,一会也不消停,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念经,念得我实在受不了,我能打她吗,风大了她都站不稳,我打她对不起我的手……看看,看看,她又跟来了,你们谁也别理她。你们都考虑考虑,连我那房子,谁给到价,谁就是另一个龙喜木。
龙喜木你也别这样说,你们就应该去找儿女,不服老不行,养养身体,多活几年,你们福厚。
不说那些了,到底啥样是福,还真说不清哪!
他们开始商量价钱。他们有人说,龙喜木你行啊,这不搞拍卖吗?
龙喜木说,我实在没办法,舍不得。这样我心里好受点。
马兰花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蹲在离他们三五米远的地方,抠地上的泥土。
你赶紧回家做饭吧,要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去四川了。
马兰花还在抠地上的泥土。
马兰花是突然说话的,吓飞了一群麻雀。
你龙喜木今天把话说清楚,你走不走?你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推,他们不知道你,我马兰花和你一起大半辈子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是没说要去四川,你也没说想这个想那个,你没说不等于不想,你把那些话全都装酒杯里,天天往肚子里灌,顿顿喝,一天三迷糊,当我脑袋不好使,看不出来?你说清楚,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自己愿意走的。
龙喜木没理马兰花,继续赞美他的豆苗。多齐整啊,你们能找到一棵草算你们能耐!看那小叶子……啧啧……龙喜木由衷地赞叹着。
你想清楚,卖房子不是小事,你以后想回龙头山,就没窝了,那地,跟了你几十年,你放的屁都有土腥味……你以后再也没有五垧地了,你想清楚……
好了好了,别在这胡搅蛮缠了,你那么大声,来搅局的是不是?你别想再和我研究,我再也不想和你研究了,我听见你说研究,我就想撞墙。
行了,他龙婶,多吃饭,少操心,把身体养好点,安心去当城里人吧。
老潘哪老潘,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说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老潘,老潘,说正事……老潘被龙喜木拉着研究青苗。
马兰花往回走去,走在大片田地的夹道中,逐渐变小,一打眼,很像地里冒出的半截白萝卜。
过了几天,老潘和老潘媳妇送马兰花和龙喜木去村口。
老潘说,你们的行李太沉了,龙嫂子身子骨是不是钢筋做的?
老潘说,你们以后再回来,还来这屋。别看你们没有少要我一分钱,到时你们想回来串门,我还给你做酸菜炖粉条,你到时还住你这三间房。
老潘说,我那手机号存对没有?你们条件好,多给我打,我是不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老潘说,你们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一头毛驴咯噶咯噶叫起来。
老潘说,龙喜木,要不你跟老李家那头毛驴说几句话,它也送你呢!
老潘媳妇就嘎嘎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笑没了。
别他娘的笑了,人家都上车走了。老潘哭着说,龙喜木刚刚还站在这,他背那么多包,他老娘们也背那么多包,那么两大堆,老潘摊开双手,现在就没了,包也没了,那些包是长他们身上了。你说说,这老鳖犊子,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看他是不再回来了。
马兰花和龙喜木有了个新朋友,叫老田,老田是陈大运原来一起工作过的领导,老伴早逝,退休在家。
老田有一条狗,很小的珍珠犬。热天牵在手上,冬天捧在怀里,或揣在防寒服口袋里。老田每周要带着狗去北湖公园亭子里和一些人吹拉弹唱,现在除了狗以外,老田还带着龙喜木和马兰花。龙喜木会拉二胡,马兰花嗓子好,一起凑在里面玩。一开始,马兰花劲头足,回到家找着大丫在网上下载歌,照着练。玩了一段时日,马兰花不去了,怎么叫都不去。
老田给陈大运打电话说,你妈的心不在这。
她怎么了?
她嗓子好,歌也唱得好,唱完一首,大家让她再唱一首,她怎么都不唱。她不但不唱,还不开腔了,任谁问都不开腔,只晓得看那些坝子里跳舞的人。要她去跳,她也不去,她的心不在这。
大丫问她的妈,让你再唱一首,你怎么不唱了?
不想唱。
第一首你怎么想唱?
也不想唱。
那你怎么唱了?
不唱我干什么?我就唱了。
你回家学那么多歌,不唱学来干什么?
不想学。
那你学了啊?
不学我干什么?我就学了。
大丫愣了一会,又说,那你不唱也该跟人家说一下吧,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话有什么用?就像我唱歌,他们都听我唱歌,把我的歌听到耳朵里去了,他们的耳朵还是耳朵,也没长出歌来。就算我说一句,我不唱,他们也多不了什么。我就不一样了,我不能再唱,我唱歌的时候,看到有很多脸,很多手还有脚,都在那晃啊晃啊,把我晃得发晕,我就找不着我自己了。有时我还想,谁在唱歌呢?和我唱得一样啊!那我到哪去了?我就不能再唱歌了,也不能说话,要不,我就没了,你们就没妈了。
龙喜木说,你妈魔怔了,她一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大丫没管爸说什么,她悄悄把陈大运拉到一边,给她的妹妹和弟弟打电话,叫他们抽个时间,过来商量一下,是不是带妈去看看病。
到底看什么病,为啥去看病,儿女们还没想好怎么给他们妈说,他们妈就主动要求去看病了。
头疼,还有点晕,手脚发麻,舌头也麻,胃也难受……
马兰花在医院做了脑CT,核磁共振,抑郁测试等等。没查出病,医生嘱咐马兰花想事不要想多了。又去看了中医,开了几包中药回家吃。
马兰花说,药不管用,舌头还麻,胃还是不舒服,老打嗝。
都劝马兰花,中药来得慢,要多吃几副。
马兰花有一天在卫生间很久不出来,龙喜木坐在沙发上,听马兰花一声接一声打嗝。突然马兰花大叫一声,龙喜木急忙冲过去。
哎呀呀,马兰花说,我的脸怎么像土一样灰突突的?而且那么窄,一巴掌盖完了。还有头发,白头发那么多!
龙喜木瞪了马兰花一眼,慢腾腾往沙发那走。
你才知道?你还没看见你的眼睛,跟死鱼眼睛一样,木呆呆的。
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龙喜木啊龙喜木,知道我是谁吗?
啊,你是老潘。老潘,你咋换号码了?对了,你咋给我打电话了?你不是不给我打吗?
我还真不想给你打,不过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骂你一顿,你龙喜木真会算计,知道要发大水,就把地都算给了我,你那青苗,长到腰深,一根也没剩,都被大水吞了。
啊,白瞎了。
我现在在外面打工呢!
啊,你打工,你五六十岁了,打什么工?
我修路,在大街上铺地板砖,命苦呗!你龙喜木条件好,长途我打不起,你赶紧给我打过来。
老潘挂了电话,龙喜木打过去了。龙喜木和马兰花打电话都要按免提,这样,不管谁打电话,另一个人不会在一旁干着急。他们坐在一起,头挨着头,听那个“小玩意”说话。
老潘,你在什么地方打工?鲅鱼圈。
鲅鱼圈在哪?
秦皇岛啊!
啊,老潘你到秦皇岛了?
没办法,我还有个儿子没娶媳妇。
……
马兰花和龙喜木接完电话,就在客厅里研究起鲅鱼圈来。他们都认为鲅鱼圈是个好地方。龙喜木是不怎么说话的,虽然他想象着鲅鱼圈一定是周围游玩着一群群海鱼,鱼那东西,天生对他有吸引力,但他叼着烟,不发表意见。
马兰花和龙喜木坐在大丫家宽敞的客厅,他们的儿女们都来了。
马兰花让龙喜木说,龙喜木不说。
马兰花说,我和你们爸研究好了,我们不能天天在这干待着,你们不嫌弃,我们自己都觉得碍眼。还有,你们爸现在变成酒迷糊了,他一天到黑明白的时间只有早晨起来那四十分钟,其他时间他都被酒控制着,你们也跟着上火。我们准备出去,去一个叫鲅鱼圈的地方,那地方有老潘,我们去看看他,他还会打工呢!
儿女们很高兴,都同意爸妈出去走走,权当散心旅游。
马兰花开始收拾行李。
现在就收拾?什么时候走?二丫问。
明天就走。
这么急?
这次得按三六九走。
二丫和宝疙瘩媳妇要帮忙装行李,马兰花让她们去歇着。
你们不知道咋装。
妈,你今晚没打嗝。
嗯,没打嗝。
要我看啊,大丫说,妈其实没病,妈要是有病,那病就是打包兴奋症。你们看妈,她那眼睛比灯泡还亮。
马兰花和龙喜木背着行李准备去车站的时候,大丫尖叫起来,天呀,你们……还背那么多包,你们准备住多久?……
上了火车,龙喜木对马兰花说,你看,你要是说去打工,他们让你走才怪!
老潘住在一条很窄的巷子里,有条水沟从巷子穿过,彻夜不停地流淌着咸腥的污水。
马兰花和龙喜木每天都要跨过臭水沟,跟着老潘和老潘的儿子小五去给一条路 “整容”。老潘走到臭水沟前就说,我真没想到,你们也要打工,还瞒着儿女,钱挣得完吗?
马兰花不愿意和老潘媳妇待在家里,她要出力,用胶皮桶一桶桶给龙喜木拎混凝土。干了两天,工头嫌她总歇气,不用她,她仍然跟着,坐在路边,一会看看龙喜木,一会看看老潘,大多时候看着小五。有时髦姑娘从路边过,马兰花就凑到小五跟前悄悄说,将来就找个这样的。小五撇撇嘴,娶不起。别说这城里,就咱老家,娶个媳妇也得十万八万,不光是房子涨价,猪肉鸡肉牛肉涨价,人肉也跟着涨价。
十万八万?马兰花吃了一惊。
当然。你知道你家那三间房吧,现在值三四万,再加上几垧地,十万八万不好干啥。
小五接着讲起很多老家娶媳妇的事,这家花了多少,那家花了多少,说了半天,不见动静,一抬头,马兰花已经到了龙喜木身边。
马兰花说,咱那房子……
龙喜木不吭声。
咱那房子……马兰花说。
咱那房子……马兰花继续说。
龙喜木的一板子混凝土抹住了马兰花的皮鞋,马兰花用了很大劲把脚抽出来,跺着鞋面的泥沙。
这东西就是比泥浆沉,原来脱坯,哪用使这么大劲!马兰花说,要不我也能拎这东西。
老潘说,又想起脱坯?当年你们两口子干活不要命。那时候,你们俩也是灰突突的,和现在的灰不一样,你们现在的灰,在皮子里,洗不净。
龙喜木说,以前活干太多,灰渗进肉里,是洗不净。
马兰花坐在行道树下,用纸蹭鞋上的泥沙。蹭了一会,没蹭掉,用指尖撕那团纸,撕成一些小纸渣,在手心捻揉,眼睛却不在纸上。她在看远方,也没多远,马路对面,一些浮在热流中的高楼。
哎呀呀,马兰花指着空中叫起来,老龙老龙,看那,咱的房子……还有那,那边,咱俩割黄豆呢,那么大一片,我腰都累软了……那,那,河边,咱脱的坯,像两座山,要是下场大雨,一个孩子的学费就没了……你倒是看见没有?你拉我干啥?老潘大哥,你看见没……
马兰花挣脱龙喜木的泥手,你们怎么看不见,就在那边,像电影一样。
周围的人凑过来,他们以树下的马兰花为花蕊,围成了一朵花。他们顺着马兰花手指的方向四处仰望,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了海市蜃楼?一个人蹲下来问。什么?
你不是说那有房子,那还有土地吗?
是啊,是。
再说说是什么样的,好吧?
马兰花站起来,那么多人都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马兰花嗫嚅着,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说说,说了就懂了。
好,我给你们说说。马兰花转头对龙喜木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别拉我,没听工头喊你们吗?别凑热闹,快去干活吧,我给他们说说。
龙喜木和老潘去干活了,马兰花对围绕着的“花瓣”说,我住在龙头山,我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都念书。我们要干很多活供他们念书,种地,铲地,耥地,割地,整天跟地打交道。冬天,雪把地盖上了,我们就把雪刨开,露出地,在地上捡一些木头疙瘩回家,把火炉子烧得旺旺的。累了一天,晚上睡觉不可能睡不着……
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马兰花,一朵意外盛开的花朵迅速凋零、萎靡。
马兰花说,你们这些人,说你们不懂你们还不信,非得让我说,我说了,你们还是听不懂。围着我,一点气也不透,我还以为没风呢。马兰花说着,走到小五那去了。
小五,你还想不想再有个爹和妈?
婶,等我有钱娶了媳妇,我就会再有爹和妈。
我不是说那个爹妈,我说干爹干妈……算了,这事要和你爹说。
马兰花来到老潘跟前对老潘说,老潘大哥,我想给小五当干妈,你同不同意?
老潘看看龙喜木,龙喜木已经落他八九米。老潘说,我当然同意,这样,等我死了,我老儿子还有爹。
马兰花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晚上拜一拜。
马兰花走向龙喜木,对龙喜木说,老龙,咱有干儿子了,我刚才问老潘,老潘乐意呢,今晚就拜。
龙喜木说,我不知道,我腿疼。
又不要你下跪,干儿子下跪。
龙喜木没说什么,他十分卖力地铺地砖。
咱那个干儿子还没娶媳妇。马兰花说着再次走向小五,她对小五说,小五,现在你除了有亲爹亲妈以外,还有干爹干妈,你不用着急没钱娶媳妇,你看,你干爹铺一块地砖,你的钱就多一些。
小五抻直脖子看他的干爹,干爹正麻利地把地砖往地上压,干爹面前已是平平展展的一大片,看起来干爹不是在铺砖,而是在铺一块硕大的花褥子。
嘿嘿,小五一笑,露出龅牙和龅牙赖以生存的牙床。小五呲着牙说,在大花褥子上走,是得劲。
马兰花望着小五,望了很久。她说,这孩子想逃出去,不那么容易,要挣更多的钱,还要操更多的心。
马兰花的电话隔三差五就会响起,那是她的儿女们给她打来的。
他们说,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说,该回来了吧?!
他们说,快点回来吧!
马兰花准备回去了。她把老潘一家叫来她的出租屋吃饭。
马兰花给一桌子人都夹了菜。马兰花说,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说,你不用和我研究了,我腿疼,干不了这活了,我要去四川。我知道,你想回四川了,你不用研究,我同意。
这我知道,马兰花说,咱认了小五,你的腿就开始疼了。你的腿是以前打渔落下的病,那水扎骨头,你还要下河起网,是要落病的。不过,老潘大哥,大嫂,小五,你们不要着急,遇上啥事都得想开……
老潘的媳妇说,我们没遇上啥事,是你家老龙遇上事了,他腿疼。
马兰花清清喉咙,喔,我是说他的腿,没事,不干活就没事了,这年龄不饶人呢。
龙喜木一边往膝盖上搓酒,一边说,你别再叨叨了,让我们清清静静喝酒,你叨叨得让人心烦。
马兰花又要说话,被龙喜木大喝一声,你闭嘴!
马兰花和龙喜木吵起来,越吵越激烈,老潘和老潘媳妇劝了这边劝那边。小五不会劝,他只会说,干爹少说两句,干妈少说两句。他的干爹和干妈不听他的,他一停下来,干爹和干妈就生出很多话。说到后来,他说走了嘴,变成干爹说两句,干妈说两句,就把他的爹妈和干爹干妈逗乐了。
小五也乐,他和他的龅牙一起迎接干爹干妈的夸奖。
干爹干妈收拾包裹,小五也收拾了包裹,小五的爹妈也要回老家了,小五不是跟着爹妈回老家,小五跟着干爹干妈去四川。
马兰花让她的干儿子扯着她的后衣襟,她的干儿子不扯,并哈哈大笑。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比你还高!
那好吧,看见我肩膀上的红围脖了吗?你眼睛别离开它,告诉你,别离开。
红围脖拴着两个大包,紧绷绷地压在干妈的肩膀上,是不会丢的。但干妈让小五不离开,小五就不离开。小五和干爹一起把那些包塞上行李架,那条围脖才疲惫地瘫软下来。
坐在列车上,马兰花指着一座城市对她的干儿子说,看见了吗?你大姐家的房子就是那样的,楼顶有花园;你二姐家的房子是那样的,叫电梯公寓,站在大箱子里,一忽悠就上去了,再一忽悠,又下去了;还有你小哥,你小哥家的房子……马兰花突然停下来,望着她的干儿子说,你别那样呲着牙看,把嘴闭上,嘴又看不着什么……还有你,马兰花拉了她的丈夫一把,你又不是没见过,你抻那么长脖子干什么?你挡着小五了……
马兰花渐渐没了声音,她头靠车窗,眼望窗外,思索着什么。天黑下来,列车进下一站,窗外灯光闪耀,马兰花突然站起身。
小五小五,马兰花叫着,你看那些灯,像不像……马兰花转向她的丈夫,像什么来着,龙喜木?
龙喜木抬头茫然地看着马兰花,他在往膝盖上搓酒。
干妈,你不是叫干爹老龙吗?
我是这么叫的,怎么了?
你刚刚叫他龙喜木,嘿嘿。
喔,他本来就叫龙喜木。小五啊,你以后少喊一个字,叫妈更好。
行,干妈。哦不,妈,我妈说你年轻时是龙头山的一朵花,那是什么样的花?
龙喜木拧上酒瓶盖,说,这孩子傻的,当然是马兰花。龙喜木说完,笑眯眯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仍然望着窗外,嘟哝那些灯到底像什么。
哎呀呀,想起来了,马兰花拍了一下大腿,小五小五,我告诉你,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哥他们那的灯啊,像马猴子,马猴子扎堆呢!
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小五说。
我说那些灯,像马猴子。
妈,我还是听不懂。
你这孩子,马兰花说,比大丫还让人操心。不过大丫现在才叫精明呢!小五,你看那些灯……
这时,列车一声长鸣,毫不客气地朝前驶去,那些光怪陆离的灯光跳上马兰花的身体,形成数朵姿态各异的花,优雅地竞相开放,马兰花的身体瞬间璀璨起来。而它们只是和马兰花开个玩笑,当马兰花伸出双手,迫不及待地捧给她的干儿子看,它们却十分轻佻十分傲慢十分绝情地弃她而去,留给马兰花无尽的黑暗。列车飞速钻进隧道,带来更深的黑暗。
哎呀呀,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马猴子是什么?
哎呀呀,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马猴子是什么,妈?
妈,那些灯有什么好看的?
妈,我见过更好看的灯。
妈,你的红围脖耷拉下来了。
陈大运接了岳父岳母和干小舅子到家,就出去给岳父买药。晚上,儿女们到齐了,马兰花把在沙发呆坐的干儿子叫起来,拉着干儿子的手说,以前他是你们老潘大爷家的,现在他不光是你们老潘大爷家的,还是咱老龙家的。小五,你去跟你姐你小哥他们说话,你在火车上话那么多,你现在可以把牙露出来。小五就嘿嘿笑,把龅牙露出来了。
宝疙瘩拍拍小五肩膀,你小子,还那样啊!
可可跑过来,拉着小舅和小小舅去楼上花园玩。可可说的,小小舅。
大丫二丫和陈大运去厨房做饭,二姑爷把象棋摆在岳父跟前。
龙喜木侧歪着身子,把棋子碰得脆响。你还站着干什么,赶快安排安排小五。我腿疼,我不想说话。
马兰花就走向厨房,端了小板凳坐在一边。
妈,你去躺会儿,路上累。大丫和二丫都这样说。
我不累,我要和你们研究研究。
已经安排好了,不用研究了,让小五在店里学厨。
喔,我和你爸也是这样想的。
还有,马兰花说,还有个事需要研究。
妈,二丫说,你别说研究那两个字,你一说我就心跳。
那咋还心跳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跳。
我不是和你研究,我和你姐、你姐夫研究。大丫,马兰花说,我要去你们店里刷碗,你们不要拦我,我是非去不可,一个月一千块是吧?都给小五,小五要娶媳妇差钱,你们爸现在腿疼,他先歇着,等好了,也要到店里干个啥活。
不行。大丫坚决地说。
陈大运在剥蒜,他把蒜放在岳母身边,马兰花就拿起蒜和大姑爷一起剥蒜。
陈大运说,妈,你不能去洗碗,我一月给你拿一千块钱,你想怎么花都行。
你不让我刷碗,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
妈要是实在不要,我就不给了。嘿。
我要。
那就不去洗碗。
马兰花放下手里的蒜,我是给我儿子挣钱,他还没结婚,你们怎么不明白?
大丫把盆子摔得叮当响,行,你去刷吧,从来我都犟不过你,小时候得听你的,现在照样还得听你的,你让我走我就得走。你去刷碗吧,等龙头山的人戳我们的脊梁骨,他们会说,老龙家的儿女不孝顺,让他们的爹妈去饭馆刷碗。
马兰花站起来,捋着胸口走来走去。我心慌,马兰花喘着粗气说,哎呀呀,心慌。
二丫扶着马兰花,让妈去刷碗吧,只要妈能安下心来,想刷碗就让妈刷吧。
大丫冲了碗白糖水递过去。好好好,大丫说,你千万别急出病来。不过,那不是一般人能干下来的活。
夏天即将来临,马兰花这天没去饭店洗碗。马兰花一直跟着小五。小五一会去阳台,一会翻衣柜,他把一些衣物往包里装。他满头大汗。
真要走吗,小五?
妈,我要走。
这不好吗?
好。
那你还走?
妈,我干不了城里的活,我想回家种地,我就是种地的料。
小五,妈都给你挣了好几千块钱了。
妈,我不要你的钱。
你说了不算,这是你媳妇的钱。
小五的包打好一个,又打另一个。马兰花退身出来,关了门,她耷拉着头朝客厅喊,老龙,我心慌,我得喝点白糖水。
你自己不会倒吗?你站在那门口干什么?有小偷来吗?
我会,可我心慌。
那我的烟是你给我点的吗?我抽烟就是因为心慌。
你现在除了喝酒就是睡觉,我还忘了你还会抽烟。
小五把门打开,马兰花又把门关上了。
妈,你别关门,我热,这地方太热了。
小五打开门,抹着额头上的汗。马兰花又把门关上了。
我不能看你打包,我一见打包,就心慌。老龙,你快去给我冲白糖水。
龙喜木说,你在那堵着门就能把小五堵住吗?我知道你不是心慌,是手慌,你的手想打包,你为啥要让你的手发慌,你不会跟着小五回去吗?
回去?
马兰花就抬起头,眼里闪出光来。她不停地搓着手,脚离开门口,来回挪移。
回去……回去……回去住哪?哎呀呀,真是烦死了,你说那些话真是让人烦死了。马兰花去厨房冲白糖水,她把白糖水一口气喝进肚子。然后,马兰花转身去了客厅。
老龙,来,咱研究研究。
你不用和我研究,你去找你的儿女研究吧。
马兰花就再也等不及了,她给她的三个子女打电话。
大丫,我和你爸要回去。
什么?回哪?
去你大哥那。
就是说你们又要走,是吧?
是,和小五一起走。
我早看出来,你待不住了。四川不好吗?
好,哪都好……就是……马兰花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哪不好。
马兰花又给二丫和宝疙瘩打电话,二丫和宝疙瘩和大丫说的一样,他们说,我早看出来了。他们还说,别忘了,大哥那只有一室一厅,你们回去只能住客厅。
马兰花迫不及待加入小五的行列,翻箱倒柜,极其熟练地折叠着衣物。马兰花把屋子翻出一股浓浓的出走味。
马兰花说,白糖水真是好东西。
小五,妈给你说,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今天初六,你还没买火车票,我们买初八的票。
为什么是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怎么不是要出走二五八,要回家三六九呢?
笨。你都咬舌头了,还不明白顺口溜要顺着说。顺着说,顺溜。
马兰花和龙喜木顺利地到了他们的大儿子龙有才家,小五乘客车回龙头山。龙有才和他的媳妇早早把客厅的两用沙发铺成床候着了。马兰花和龙喜木一到,龙有才的客厅就被包裹占去一半,马兰花和龙喜木把一堆好吃好玩的倒在客厅沙发床上,跟孙子玩。
龙有才的媳妇打开地上的包裹,把衣服往简易衣柜里挂,马兰花从沙发床过来,用手罩住了她的包裹。
不挂,不挂,我们住两天就走。
妈,你们往哪走?
我们要去龙头山。
妈你忘了,那房子卖了。
我没忘,我们暂时还住那房子。那是小五的家,我们去住一下。
龙有才问他的父亲,你们要去老潘大爷家住?
马兰花说,你不用问他,他现在除了喝酒就是睡觉。哦对了,他还抽烟,睡醒了就抽烟。
龙喜木捏着孙子的小脚丫,他说宝疙瘩小时候就这样,他嘿嘿笑着,凑过嘴,对着孙子小脚丫咬了一口。
孙子大哭。龙有才和他的媳妇站在那,不知该不该去哄孩子。如果去哄,势必让父亲多心,好像那一口咬重了;不哄,孩子又伸着手要爸爸妈妈,看着心疼。
马兰花连忙抱起孙子,揉着孙子的小脚丫。
不让臭爷爷在这待,让他明天就走。
龙喜木走向厨房,说,做饭,喝酒,明天就走。
两天后,马兰花和龙喜木住进他们曾经的房子,现在的老潘家。他们住在西屋。
夏天没有酸菜,老潘没炒酸菜炒粉条,马兰花把在四川带来的腊肉和香肠煮好,切了一盘,老潘媳妇在菜园子间了一大把蓬松鲜绿的小白菜、水萝卜,盛一碗大酱,饭桌子丰满起来。他们坐在东屋吃饭。
龙喜木说,我没想到还能在这房子睡觉。
老潘说,我给你说过,你要回来还住这房。
马兰花说,等小五结婚了,我们就走。
老潘媳妇埋怨马兰花说话见外,她说她没有赶谁走的意思。
马兰花说,是啊,是啊,潘大嫂怎么能赶我们走呢。马兰花说完,拿起碗,给潘嫂子盛了一碗饭。
马兰花吃了饭,屋里屋外四处看,她转了一圈回来,说,房子什么都没变,连烧火棍也是原来那根。就是屋里的味变了。马兰花让老潘准备两把锄头,她明天要和他们一起去铲地。
马兰花和龙喜木帮忙把老潘家的地铲完了,又包了两晌地,他们扛着锄头往山上走的时候,经常有人问话。
你们缺钱花吗?
闺女生意做亏了?
马兰花说,没有。没有。
现在年轻人太不象话,不养老啊!
不但不养老,还靠老的养,电视上都说呢,叫啃老族。
马兰花说,不是,不是。
那你们还受累干啥?
我们还有个小五,小五还没结婚,我们给小五挣钱。
秋天,马兰花和龙喜木没有包到要收割的黄豆地。他们去别人收割完的地里捡那些没收拾干净的黄豆,一天能捡好几十斤,用麻绳捆着,背回老潘家。放眼望去,被捡过的地就像刚刚理过板寸的头发,呈现一种整体的光洁。没捡过的地,一打眼也是光洁的,仔细瞧,就有遗漏,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枝枝须须。马兰花看到很多这样的枝枝须须,她知道,只要走近,那些恍恍惚惚的影子就是一枝或者几枝挂满豆荚的黄豆。她真想像给龙喜木剃头一样,用电推子把那些冒出来的枝须推干净。可是,马兰花的腿打颤了,她病了。她的病是整夜睡不着觉。她对着龙喜木大声呼喊,哎呀呀,你别打呼噜,我快忙叨死了!
在一个早晨,马兰花对小五说,我们没法帮你娶媳妇了,你的干爹干妈不像以前了,我睡不着觉,他的腿也始终没好利索。
马兰花又对老潘和老潘媳妇说,我们没法帮小五娶媳妇,就不能住在这了,我们准备回四川去。
2008 年5 月12 日,大地打了个哆嗦,把人们从屋里抖到了楼下,把马兰花的三个儿女抖到一起来了;大地又打了个哆嗦,马兰花的三个儿女就带着他们的父母住到广场去了;大地不停地打哆嗦,他们住了一晚又一晚。
在一个不下雨的夜晚,龙喜木喝了酒躺在帐篷里打呼噜。马兰花坐在帐篷外,脸上星光闪闪,她对她的子女们说,我和你们爸研究好了,我们要把你们都带回老家去,地震太吓人了,咱们回去,你爸盖六间大瓦房给你们住。要开饭馆,可以去镇上开,要上班,可以去镇上找工作,咱们还可以种地,种菜园子,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二丫肚里的孩子就是“绿色”的孩子……
都看着马兰花,很惊讶地看着,许久不说话。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不知该去哪待,你们不知道,我都快疯了。地上一哆嗦,我一下就知道该去哪了,看来是天安排的。
妈,你是不是在说梦话?那些话一点也不切实际。不但不切实际,简直是荒唐啊妈,完全不可能。大丫说。
二丫说,妈你别害怕,南充离震中远,只是这几天,过了就安全了,我们的房子好好的,就是晃了几下。
妈,宝疙瘩说,我们好不容易爬出了“井底村”,不能再到井底去做青蛙。现在,你面前不光有三个儿女,还有女婿和媳妇,妈想过没有,不能说走就走的。
马兰花没再说话,她看着她的子女们,听他们一个接一个说话。听了一会,她站起来,到帐篷里去了。
马兰花躺在龙喜木身边,有气无力地说,老龙,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用更响的呼噜声回答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从某个角落的微小缝隙飘出来,游丝一般浮在空气中。
回去,再盖间房子,靠着山,朝着水,挨着地,兴许能好点?兴许能好!兴许!
大地渐渐平息下来,街道和广场露宿的人们都回到屋子里,生活一如既往向前,马兰花就开始打包了。
马兰花一边打包一边说,这回,决定了,回去。不来了,只等你们来看。
二丫带着哭腔说,我就要生孩子了,妈你说的,要给我伺候月子,带孩子。
孩子还有奶奶,我这当姥姥的,浑身是病,别指望了。
你那是心病。妈,你的心到底去哪了?
是啊,妈,大丫说,你们可以回去盖房,万一盖好房,你又住不下去,怎么办,想过没有,怎么办?还要来回折腾吗?一个老头老太太总是全是背满提包,在火车上挤来挤去,那就是逃难!妈,你倒是说说,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你就总要逃,是为了什么,你倒是说说,你走来走去为了什么……
别说了。人挪活,树挪死,我挪着,得劲。我没有逃难,我没有逃难,告诉你们我没逃难。马兰花用手捂着胸口,你们胡说什么,我的心在这。
马兰花和龙喜木回到龙头山,在村子最西边,河对岸的垛口上盖房子。
盖几间房?龙喜木问。
不盖六间。
盖三间?
两间就够了。
想了想,又说,不用两间,一铺炕一个锅台,一间也行。
马兰花和龙喜木盖一间房。嫌砖和水泥太沉重又贵,就挖垡头盖。马兰花和龙喜木盖垡头房子,很多人来看,有的来帮忙,有的专为凑热闹。
马兰花和龙喜木的垡头房子盖好了,谁见了,都说像窝棚。垡头上的草顽强得很,并没有因为挤压和泥土的覆盖而停止生长,大都旁逸斜出,经常有马牛羊伸着嘴巴在墙上啃。
马兰花躺在炕上说,你们把房子拱塌了,就给老娘陪葬。
老潘和老潘的媳妇来串门,看到马兰花把自己坐成了雕像。此后,成了她临行前的标志性动作。
马兰花从雕像还原成人的时候,必定要对龙喜木说,老龙,来,咱研究研究。
老潘媳妇说,我不是老龙,老龙和老潘在河里打渔,他们今晚又要灌“猫尿”。
潘嫂子,你说,我再去四川,行不行?
咋不行,俺小五说了,那房子,就是皇宫。
我都说了,再不去了。
你还说再不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
是啊是啊,你看看,我的三个儿女都在四川,我的大儿子在这边,家里又窄,我是应该去四川。
小五他干妈,我都看见的,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是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家里。
马兰花的身体活泛了,她提着水筲和老潘媳妇一起来到河边。龙喜木和老潘扯着拉网拉鱼。马兰花很想笑,她朝着龙喜木咧开嘴,脸却僵硬着,她不会笑了。
老潘和老潘媳妇走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全出来了,多得像要落到地上。马兰花送了客,回到屋对龙喜木说,老龙,来,咱研究研究。
龙喜木正在卷烟,一边卷烟一边四下打量他的房子,听到马兰花说完,他卷烟的手发生了痉挛,烟末子抖在炕上。他狠狠瞪了马兰花一眼。
败家娘们,我以前一直当你是个好媳妇,可现在我觉得你是个神经病。我现在才知道,打从娶了你,我就有那么一天会被你累死。
你这么说是在怨我?老龙,凭什么怨我?哪次走不是经过你同意的?
我不同意行吗?你那张破嘴,能把我磨死。别歪歪人了老龙,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你根本就是和我一样,哪也待不住,待几天就想走。当我看不出来吗?你从来不说要走,你总在旁边敲打我,我不说走,你都上火。
放屁!龙喜木一脚蹬过去,踹翻了桌子。
你再说跟我研究研究,你再说一遍,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马兰花伤心地哭起来,老龙你变了,说话多狠,还说把我舌头割了,用什么割?下得了手吗?说这话你舌头不疼吗?
马兰花哭着给子女们打电话。
我没法在这地方待了,你爸造反,蹬翻桌子,还要把我舌头割了。
电话打到二丫那,二丫说,妈,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了,快来看看我的孩子吧,她叫福妹。
马兰花收拾好包裹又去四川了,龙喜木跟着她一起走。
你跟着我干啥,我去四川。
我没跟着你,我去找我闺女儿子。
马兰花在二丫家待了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坐成了雕像。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马兰花住在她的像窝棚一样的房子里,龙喜木没有跟着她回来。
马兰花不住在房子里的时候,小五会经常去看看房子,赶走那些在墙根蹭痒痒的牲口,他呲着龅牙,用葵花杆打在牲口身上,你们滚,我妈还要回来住。
马兰花扛着沉重的包裹回来,有人说,看哪,烧包的人又回来了。小五不准他们这样说他的干妈。
你们懂什么,小五说。
有人看到房子空了,就问小五,你干妈去哪了?
小五有时说去了四川,有时说山东,还有时说西北。小五有一次说干妈想去国外,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风很大,雪很大,风撵着雪,雪追着风,互不相让,搅和得天地分不清彼此,除了白还是白。漫天的雪砌成了高墙,把马兰花的房子捂得严严实实,马兰花仍觉得冷,冷得骨头缝吱嘎作响。她坐在通红的火炉边打哆嗦。火炉的红光射得她眼睛发花,她在那些红光里看见了她的四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他们有时和他们的爸爸在炕上猜谜,有时跑到院子里钻麦垛;她还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了满满一提包东西,还买了一条红围脖,提包和围脖都挂在车把上。马兰花想到围脖,就扭头望向门边,那条红围脖系着两个圆滚滚的包裹,仍然那样红艳,红得有些诡异,正狡黠地看着她。
马兰花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窜来窜去,窜得她心慌。她喊了声老龙,来……然后,她愣了许久。
这地方死冷死冷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马兰花抖抖擞擞地说,不行,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明天就是十九了。她控制不住她的牙齿,它们在她嘴里混战。
马兰花想往火炉里再填个木头疙瘩,她手里的炉钩子总是不听使唤,勾不住炉盖,她的心实在慌得厉害!这时,她听到有人在铲门外的雪,她想,是小五来了。她希望小五马上进来,给她冲碗白糖水压一压。她还想和小五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