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翻手苍凉 覆手繁华

2015-03-31 02:45林然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严歌苓文学

林然

北京,2014年,盛夏7月,单向空间书店。

一袭黑底白点连衣裙,一条宽腰带束出腰身,一双黑色丁字高跟鞋,站姿挺拔。严歌苓的新书《老师好美》发布会现场,仅能容纳百人的屋里挤进了约500人。

读者们抱着书,在空调很足的书店里汗流浃背。严歌苓出现的时候,带出一串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她好美好美”。

她的美是“翻手苍凉,覆手繁华”的文字建筑起来的。

严歌苓在拥挤的人群中,安静地看着读者,遇到目光相对,她定会报以一个眼神明澈干净的笑容,这一笑瞬间荡漾起读者脸上的一抹笑容。

严歌苓说自己是个“谨慎”的人,但是作为小说家反而非常大胆,这是她独特的写作方式。“在小说中,我会诚实地加入自己的想法。但是一旦让我写散文,我就会直面我的读者,严歌苓就是严歌苓,很多话人家就会说那是严歌苓说的,不会说那是严歌苓的人物说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狡猾地要写小说。”她说完,停顿一下,又“狡猾”一笑。

在《归来》热映一个月后,严歌苓携新书《老师好美》从德国柏林的旅居生活中归来,在北京和上海为新书做推介。她身后巨大的投影上写着:“亲爱的读者,你在吗?”

1.影视终究会反哺文学

继《金陵十三钗》之后,时隔3年,张艺谋归来,选的还是严歌苓的作品。

严歌苓同华语电影圈已经打了20年交道,可是,她却越来越“纠结”于编剧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但是,每隔几年,总会有一部署着“编剧严歌苓”的电影或者电视剧上映。“原创剧本我还会写,但是让我再改就不要了。”在严歌苓看来,长篇小说有多重意义,“不管哪重意义点燃他(导演)的创作欲望,拍出来的电影好看,我当然没什么意见。”而剧本从一开始,主体思路与现在差不多,只是一些细节上有改变。

“歌苓很大气,对于文中需要删除的部分不抗拒,给予理解。她对他人尊重,并没有因名气愈来愈大而耍大牌,有着非常好的合作精神。”张艺谋的文学策划周晓枫与严歌苓相识近10年,“她聪明,但不精明。”严歌苓对待写作不讨巧、对待友人和善有加,“就连相貌也与10年前别无他异”。周晓枫认为,当下许多人都追新求变,而严歌苓的多年不变使她在某种程度上更有力量、内心更有定力。

电影《归来》上映后,兄长严歌平主动给严歌苓打了电话,告诉她有两个网站对电影《归来》有批评的文章。

“面对批评怕什么?不要放心上。”放下哥哥的电话,严歌苓依然我行我素,不断将笔下的人物赋予生命,在纷杂世界中不羁地呈现。

在国外旅居近20年的严歌苓,一直在海外华人电影圈游弋。《少女小渔》和《天浴》,一个新移民的故事和一个知青的故事,两部作品在海外反响颇大。直到新世纪之后,严歌苓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国内影视圈,《梅兰芳》《金陵十三钗》,乃至如今的《归来》,她的作品已经是许多国内导演眼中的“富矿”。严歌苓认为,影视终究会反哺文学,“电影一旦上映,读者群马上就扩大了,影视观众会变成我的小说读者,这未尝不是个推广纯文学的路子”。

2011年,严歌苓在北京开会,将《陆犯焉识》拿给严歌平指正。在之后的3年间,二人没有单独的时间就这部小说交流过,直至《归来》上映。

“歌苓写小说很用功。”严歌平说,她写《陆犯焉识》,花了很多精力去体验生活,跟劳教干部开座谈会,多次去西宁农场实地采访,找到了当年以西北监狱农场为原型、以时代背景为主线的《夹皮沟纪事》的天津作者杨显惠,找很多关系了解这个故事。她写《妈阁是座城》,就到澳门去赌博;她写《小姨多鹤》,3次去日本寻找贴切的“多鹤”。看到老年的日本女人跪在地上放好茶和食品,端了茶退着走出去,这个形态让她想到小姨多鹤,“我写这个人的倔强和温柔以及她的暴戾,都是我在日本待了三次找到的”。

2004年,严歌苓随丈夫劳伦斯远赴非洲尼日尔。在那里,严歌苓过上了作家加非洲农民的生活。非洲洪荒的感觉、原始的生活状态刺激了她的想象力,非洲男人的懒惰与女性的柔韧给了她创作的灵感。在非洲期间,她写出了充满中国乡土气息的《第九个寡妇》,获中华读书报“2006年度优秀长篇小说奖”,被认为是“2006中国文坛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曾有人称严歌苓为“现代的张爱玲”。但她认为,自己与张爱玲的相似点除了生于上海、是剖析心灵的女作家、做事讲究做到最好外,并无其他相似。张爱玲的写作局限于上海,而她的脚步遍及亚欧非。严歌苓年轻时曾在北京工作了8年,父亲晚年在此地定居,现在北京是她在国内搜集素材的中转站,不断给予她艺术创作的灵感和动力。

但凡一座大城市,总会混杂着市民们复杂的情感。严歌苓说北京不仅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围城。人都是这样,回来了想出去,想念外面的宁静和稳定,但出去久了却想回来,想念这里的繁华和人情。而且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令她耳目一新的变化,听到丰富多彩的新故事,因此对北京的爱就加深一分。这座城市,如同流淌在她血液中的东方传统,不因身在他方而淡漠。

但由于多年旅居国外,严歌苓说自己在国外用母语写作会稍感“恐慌”:“虽然我写的是汉字,但英文环境的影响潜移默化,可能自己并不知晓。所以我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李商隐诗集》,每次写作之前先看几行诗,感受中国文字独有的节奏韵律。”

在严歌苓看来,中国的文字是最干净、最惜墨如金的,这跟所有西方的写作都不一样。她认为西方的著作叙事方式极具“油画式”的立体性,浸润其中数年,自己也多少受到一些影响,“这让我很想用来滋养自己的中文写作,有时候会苦于中文为何没有这样的表达方式。中文与英文都有自己最精彩的东西,所以有时我也会‘偷英文中的一些说法放进去”。

“比如我常举例说‘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俗气,英文里我看到一个表达,将之形容为‘一双多汁的眼睛。”严歌苓认为英文有很多可借鉴的东西,这也是自己在国外写作比较得意的地方。

而在严歌平眼中,妹妹目前的水平已经超出了他的期望值,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看,严歌苓都称得上是最好的作家之一。

2.多读书的人可以成为作家

“她在他身边的停顿结束,慢慢沿着走廊往讲台方向走去。因为走得很慢,双手又捧着书,头发还是那样随意地绾在后脑勺,露出细长的脖子,便使得她背影的线条水落石出。”严歌苓在《老师好美》中这样把一个17岁少年的眼睛中的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刻画出来。

故事中,这个名为邵天一的少年,将从最后一排桌椅走到讲台的丁佳心老师,用眼睛“摄制成电影慢镜头”。与此同时,他的同班同学刘畅也在注视着她。

这场“隐秘而炙热的禁忌之恋”,结局是一个少年终结了另一个少年的生命。

严歌苓说,7年前她从好友姜文那里听说了这则网络新闻,看了觉得“非常震撼”。为了这个故事,她每年都要去一个高中当“卧底”,“看他们上课,跟孩子们聊天、交朋友,网上通信”,想真正了解高中生的生活,“进入他们的语言体系”。

她花了很长时间“学习他们的语言”,一个孩子让她进入他的网络,“虽然都是中国字,但是我不是完全懂”。逐渐地,严歌苓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声音,“一个高中生的声音”,写作的时候,这个声音就一直在那儿。

严歌苓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她发现,高中的学习重压是如此之大,让学生的感情发生了“畸变”。“巨大的压力之下,学生需要母爱,但母亲的爱和他们需要的是不一样的。他们需要理解,需要同情,在老师身上找到的是多重的温柔,是沟通、懂得、同情。”她说。

她说自己真正想讨论的是,在现在的高考制度之下,“人本身的异化”,“感情裂变出的畸形的东西”。

严歌苓说,自己只是一个“提问者”,而不是“给答案的人”。

她觉得文学不应该是解答生活中的问题,“文学应该使人们去思考生活中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会在思考当中试着去解答,每个人会得出他自己的解答”。

严歌苓认为,如果文学能把小说家感觉到的一些问题提出来,把自己的思考再放进去,那就足够了,因为文学这样一种形式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相信“文学是苦闷的产物。文学如果不是批判社会的,不是作为社会一个观察家来代表民间表述一些苦闷,一些痛苦,文学是不存在的”。

这位出版了20部长篇小说,20余部中短篇小说的作家说,自己每天都能看到“非常惊心动魄的故事”,而她要做的事,甚至是“淡化它的情节,淡化它的细节,淡化它的戏剧性”,否则人们会觉得“这个作家怎么编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来”。

编故事,是严歌苓幼时“最喜欢的事”。小时候,在“四面为书”的家庭环境里,严歌苓4岁识字,有意识地养成阅读习惯。父亲萧马引导严歌苓阅读鲁迅短篇译文,母亲要严歌苓看的是《白求恩的故事》,然而这些在还是孩子的严歌苓看来非常无趣。她真正入迷的,是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代表作《唐璜》。“那本书有插图、有故事,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她笑着说,“只有给了孩子玩具一样的书,孩子才能跟着感觉和兴趣阅读很多。”她说起自己当年读文学经典《红楼梦》,也是挑自己有兴趣的内容看。“像宝玉黛玉闹别扭了就很好看,而那些道士什么的我就不爱看。”直到自己在美国教《红楼梦》时,她才第一次把这本巨作彻底读完。

12岁时,严歌苓成为一名跳红色芭蕾舞的文艺兵。那时,读书之于严歌苓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一次,她和另外一位小女兵无意中在一片桃林后的仓库中发现了很多小说。那些早已发霉的图书软得像抹布一样,却令两个女生眼前一亮、爱不释手。“那时的军裤很宽大,我们就把书绑在腿上偷偷带回去。”为了掩人耳目,严歌苓将这些“闲书”的封面撕掉,特意换上了《毛泽东选集》的皮套,由此开始一段偷书之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接触了对她的一生有特别影响的《拜伦传》。她对那位因为暗恋的女生一句话而坚持一生少吃的“胖瘸子”(拜伦)十分敬佩。“那种铁一般的意志真的很鼓舞我。三十年我每天必须坐在写作台旁,这种内在的自律就是源于这本书。”《拜伦传》在严歌苓心中留下了这样一种信仰:想实现的东西,一定会实现。

“我认为多读书的人是可以成为作家的。”从最初的模仿到慢慢沉淀自己的风格,读书让严歌苓开始了解作家如何从原始生活中取材。“好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但不是每个都值得去写。”严歌苓谈起自己写作素材的选择,透出一股特别的“固执”。“故事背后若没有超越故事的另一种意向,那我就不能动笔。”她也强调,若故事主角本身不能得到自己发自内心的认同,也没有办法下笔。

严歌苓对写作的“强迫症”还表现在动笔前的准备。2014年1月,严歌苓刚出版了一部《妈阁是座城》。为了写好这个故事,她自己跑去澳门花钱下赌、和赌徒聊天,赢了并不惊喜,输了也不失落。“我只是想熟悉赌博,不懂的话根本写不好赌徒。”然而,她坦言自己现在因为剧本写作并不满意自己的写作节奏。尽管自己为《妈阁是座城》也做了不少准备,“但如果是过去,我想我会再娴熟一点,能摸得再准一点”。

目前正被五家出版社“追赶”的她表示,“由于影视和文学写作之间不断的关系,其实我的从容正在失去,所以我准备捍卫我文学写作的自由”。

3.从寂寞中汲取能量

严歌苓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写作。在柏林的生活,每天早上起来一杯咖啡,跟丈夫劳伦斯聊一聊,然后就去写作,一直写到下午三四点,去接放学的女儿回来。

长期旅居国外的生活使她隔绝了“谋杀人的创作力的社会活动”,留给她“大把宁静的时间”,这些时间给了她非常大的思考空间。

严歌苓曾经多年坚持用铅笔在稿纸上写作,只有《陆犯焉识》和《老师好美》是用电脑写的。她的书桌上只有电脑,而她也不会把时间花在网络上干扰自己。

“我把写作当上班。我认真,敬业,生活环境安静单纯,没有噪音。”她说,“我能在寂寞中得到能量。我很喜欢寂寞,寂寞和孤独是两回事。”她露出微笑。

她给自己一些使命感,她想把一百多年近代历史对人的生命的影响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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