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科学”(五):大卫·凯里对贝克和拉图尔的访谈

2015-03-29 13:11乌尔里希贝克布鲁诺拉图尔大卫凯里
关键词:凯里贝克现代性

乌尔里希·贝克, 布鲁诺·拉图尔, 大卫·凯里

肯尼迪:我是保罗·肯尼迪,现在播出的是“思想”栏目中的“如何认识科学”节目。

贝克:有时我觉得科学家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们所面临的境况是,他们需要自寻资金,需要向人们断言一切都是确定的、一切都以恰当的方式运行。但事实上,他们时常并不知晓其行动将会带来何种后果,甚至在行事之前都无法充分了解其将做之事。

肯尼迪:很少有人会将一个名称运用到整个社会秩序之上,不过,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就是其中之一。1986年,贝克在德国出版《风险社会》一书,此后该名称便成为当代社会学的一个标准用语。如其所言,风险社会的特征之一就是:科学已变得如此强大,以致难以预知也无法管控其后果,对它可能带来的各种风险,人们也无法预估。在核裂变、基因工程和气候变化的时代,社会自身已变成一个科学实验室。

在今天的“思想”栏目中,我们将继续播放“如何认识科学”系列节目,乌尔里希·贝克会向听众们谈一谈风险社会中科学的地位这一话题。在我们一小时节目的后半段,我们为大家邀请到了另外一位具有同等影响力的欧洲思想家,布鲁诺·拉图尔,他是《我们从未现代过》一书的作者。拉图尔将会雄辩地向我们表明,我们的未来需要大家克服自然与文化之间的错误二分。下面播出“如何认识科学”节目,主持人是大卫·凯里。

凯里:曾几何时,人们还会很自然地谈及现代社会。有的社会已步入现代,有的还处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处在通向现代性的道路上。现代社会在理性的路线上行进,它受计划、预言和控制的支配,它在发展——向着更高层次的繁荣与教化的方向前进,它生存在科学的灿烂光辉之下。当然,如此社会却并未全然存在过,但几个世纪以来,它却一直是一个指引性的理想。今天,这一理想已轰然坍塌。用来消解这一理想的,正是那些曾经为之提供界定的东西:技术科学(technological science)。理性早已开始引发一系列后果,而这些后果却又超出了理性的理解或掌控能力之外。位于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沙漠,是人类第一次进行原子弹试验的地方。在那里,当罗伯特·奥本海姆看到高等数学物理学的产品,以一个毁灭者的上帝形象耸立在他面前时,他对这一悖论进行过反思。在20世纪60年代,乌尔里希·贝克也对之进行了反思,因为他意识到,即便是那些看似和平用途的技术也开始产生出难以估量的威胁。

目前,乌尔里希·贝克是慕尼黑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的主任。近日,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对他进行了采访。据他所言,在其学生时代,贝克就开始意识到现代性已经超出了社会学在试图理解它时所使用的那些概念之外。

贝克:甚至当我在目前就任教授的这一研究所求学时,我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或感受:社会学家们事实上已不再拥有用以理解实在的合适概念。这一事实令人惊诧不已,因为社会学家被人们视为社会变迁的引领者,而且他们也自认为如此。他们是那些发明了现代化和现代化理论的人。例如,随着我学习生涯的推进,生态危机成为重要的社会主题之一,我自己也受到了它的影响,成为这一运动的一分子。只有两类重要体制拒绝相信生态危机的存在,这便是各类工会组织和社会学家们。我认为,在如此情形下,我们应该在社会学中为那些因现代化而出现的各类新事物,开辟新的空间。

凯里:乌尔里希·贝克的结论是,现代化产生了现代化理论无法预见的后果。因此,现代化(modernization)需要被现代化(be modernized)。它需要自我意识,需要自我批判。“反身性”是乌尔里希·贝克的术语。贝克使现代社会具有自我意识的方法是,不管现代社会变成何种样貌,总是在它前面举起一面镜子,亦即贝克所谓的风险社会。

贝克:当大众舆论开始认识到,现代性的各类体制无法告知他们现代化所带来的各类危险时,风险社会便开始了。这就是风险社会的含义。一方面,我们正在制造着生态危害,甚至通过各种方式破坏自然,但由于我们目前尚未能识别这些方式,因此,其中有些尚未可知,进而被我们所忽视。另一方面,我们拥有各类体制以试图回应这些威胁,但是那些体制与我们所制造出来的根本危害之间并不匹配。这是……

凯里:……不匹配。你的意思是不恰当……

贝克:……是的,不恰当。这方面有许多例子。有一个事例正好发生在慕尼黑。当地的工厂释放出滚滚浓烟,这似乎异常危险。附近的一个村庄几乎被这些浓烟所毁掉;你甚至可能看到这些工业对村民所造成的危害。于是,村民去法庭并试图告发:停掉它们,否则它们将危害我们。法庭说,好的,我们当然看到这层关系,但是,因为它们不止一家工厂——事实上有几百家,我们无法确定是哪一家引起的。单独一条明确的原因,是我们作出判决的唯一原则,它使我们能够宣称:你是有罪的。所以,在此,你发现了一个悖论:那些危害其他村庄和城市居民的工业越是庞大,让它们为其行为负责的可能性就越小,而且,我们的法律体系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也就越小。

另一个例子是在切尔诺贝利发电厂发生的事故。当然,德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也深受影响。但是,按照德国官僚机构所须遵守的规则,只有当德国境内的发电厂发生事故时,它们才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在德国之外所发生的灾难,将无法获得官方的认可。因此,他们无所适从。民族国家是在国与国之间的基础上组织他们的安全的。如果事故发生在德国,他们会有所行动,但是当事故发生在切尔诺贝利时,他们便无从着手。他们甚至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权宣布紧急状态或在宣布紧急状态后采取相应的政治行动。

各类体制需要对各种可能的危险和灾难作出回应,而民族国家则是这类体制的来源。但是,如果这些回应的后果超出了国家的边界之外,人们对此并无破解之法。而且,你越是纠缠于细节,你就越会深陷同样的境地。激进化的(radicalized)现代性正在制造各类跨国家的甚至全球化的挑战,而我们的体制所赖以建立的那些规则,却无法反思和回应此类挑战。

凯里:激进化的现代性是指,它无法言明由其自身所引发的各种后果。从某种意义上看,它是其自身成功的一个牺牲品。科学是这一宿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同样也瓦解了自身。科学所宣称的力量和特权,依赖于它对确定性的承诺,这一承诺将会告诉我们有关事物运行的一张清晰的、确定无疑的图景。但是,乌尔里希·贝克却告诉我们,科学越是发展,它所创造的不确定性就越多。

贝克:人们在科学的后果这一问题上争论不休,专家们观点各异。不管何时,不管涉及何种风险问题,你都会发现各种专家意见充斥其间。专家意见不止一种,而且数不胜数。当然,这并不表明专家意见名不副实。相反,存在诸多专家意见这一事实,恰恰表明了这是一种好的专家意见。在风险问题上,总可能会存在着各种截然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专家意见。在科学内部,这些观点的激增当然会破坏它对合理性的垄断权,而这种合理性又是科学进步的一部分。科学家自身对风险和风险分析的关注,也削弱了他们自身的垄断权。

凯里:科学的经典形象是一种可证实的知识,而这种知识又是建立在对简单物理系统的观察基础之上的。而今天科学所处理的则是各类复杂系统和混沌系统,其间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解释。乌尔里希·贝克指出,风险问题总是充满争议。他继续说道,这就意味着科学要不得不放弃它所宣称的某些真理。

贝克: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科学作为一种体制,取代了教堂和牧师的位置。早些时候,正是教堂和牧师的努力带给人们安全感。当宗教不再占据社会的核心地位时,科学便接手了。在某些方面,我们的进步信念仍然是一种宗教信念,科学家也就是牧师。这仍然是深烙于人们心中的一个强有力的形象。但是,科学越是反思其自身在社会中的角色——在诸多不同学科中都是如此,科学家自己也就越制造出对科学所自称的作为合理性、安全与真理之根源的怀疑。因此,我认为,在相当一段时期内,科学都会失去其作为一个象征、一种体制从而创造出能够掌控整个世界的准宗教式确定性的根基。

科学事实上并不是一种可以解决我们一切问题的体制,认识到这一点也就表明了人们所谓的科学的世俗化,这也是现代性的必要一步。先前由专家和科学家们做出的各类决议,现在再次成为一个政治议题,它将不得不由公众进行裁决。

凯里:乌尔里希·贝克提及,过去常常由专家决定的各类问题现在已回到了政治舞台。对此,他已援引了两个主要原因:风险的规模和有时候相互矛盾的专家意见的增加。第三个原因是技科学的(techno-scientific)创新方式已开始脱离实验的控制。要检测核爆炸对人类的影响,唯一途径就是将原子弹投放到广岛和长崎。6亿多根汽车排气管对地球大气的影响,也无法在汽车建造前进行测试。乌尔里希·贝克认为,当代社会就是实验。

贝克:或许,你可以事先检测发电厂的某些部件,但如果要对整个系统进行测试,你就不得不将之建造出来。因此,在今天的某些领域,行事逻辑与我们过去常常设想的完全相反。在遗传学中,就如在其他诸多技术和科学的领域一样,为了对之进行测试,我们就必须制造它、生产它。于是,社会事实上正在成为一个实验室。整个世界事实上也正在成为各类技术的检测场所,因为这些技术都无法再在一个隔离的空间或容器中进行检测。这再次表明,在评价此类新型实验的结果时,我们需要一种全然不同的方法论,并需要某些公众群体的参与。

凯里:那么,您的观点是,以试管婴儿为例,婴儿事实上就是试管本身。

贝克:是的,完全正确。婴儿就是实验。这已改变了科学在我们社会中的角色。你必须这么做,否则将无法探明它的真实情况。有时,我觉得科学家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们所面临的境况是,他们需要自寻资金,需要向人们断言一切都是确定的、一切都以恰当的方式运行。但事实上,他们时常并不知晓其行动将会带来何种后果,甚至在行事之前都无法充分了解其将做之事。由此,他们深陷复杂境地之中。社会学的情况则要宽松得多,因为我们不需要改变社会以检验理论。而他们则必须改变社会、改变环境以检验其理论。正是这种繁复的情形,导致了严峻的伦理难题和伦理问题的产生。

凯里:在乌尔里希·贝克看来,人们目前仍未言明某些伦理问题。贝克认为,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是,我们缺乏必要的体制、必要的标准从而在新技术得以应用之前对之进行评估。

贝克:命该如此,而且正是我们建构了这一宿命。我们制造出技术,而后又不得不使用它们。新技术出现后,我们又对它是否可实用化而争论不休。我们有着伦理层面的考量。但这似乎无关紧要,不论如何,技术不断出现。如果它符合市场需要,如果它销量不错,技术就会不断出现。事实上,这就是某种形式的宿命论,而非现代性。我们无法决定哪种技术是必需的,而哪种又是不必要的。我们只能接受它,涉及技术问题,并不存在民主决议。

凯里:与先前的所有社会不同,现代社会被认为是理性的。但事实恰恰相反,它们将技术作为一种宿命而欣然接受。正是在此意义上,乌尔里希·贝克指出,现代性最终成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非现代(unmodern)。这就是他大声疾呼的一种新的自我批判的现代性的原因,这种现代性要具有三思而行的体制能力(institutional capacity)。乌尔里希·贝克认为,这种第二现代性(second modernity)的产生,要求我们必须克服第一现代性(first modernity)的诸多思维习惯。其中之一便是将世界切分为简单的对立范畴的习惯。乌尔里希·贝克称之为二元论。

贝克:目前为止,我们都是使用某些特定的二元论——社会与自然、我们与他者,诸如此类——来思考和组织现代性。然而,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中,我们所展现出来的一种令人诧异的新情况却是,现代性所产生的根本影响,使得那些二元论不再有效。为了能够在自然和社会之间进行明确的区分,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生态危机便是一例。当我们谈论气候变化时,我们一方面是在谈论自然——这是有关雨、冰以及其他各种看似自然物的问题,但同时我们也清楚,我们所面对的是现代化的一系列后果。因此,不管在何种领域,现代性所带来的彻底影响,正使得这些根本的区分走向瓦解,我们所拥有的是一个新的混合体。

凯里:气候变化这一现象,便是这种新混合体的例证之一。气候变化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我所制造的二氧化碳,至少与一次森林大火或火山喷发的排放物同样自然。但同时,它却又完全是社会性的,因为我之所以生产出二氧化碳,完全是为了实现由社会所决定的意图。因此,用另外一种过时的二分法来说,气候变化也是一种兼具实在性和建构性的现象。任何人都能认识到冰川正在消融,也能感受到炎夏酷暑难挨,但这些现象却只能通过一种经过精心阐述却又时常出错的科学建构而被确认为气候变化。

贝克:科学使风险可见,使那些不可见的风险可见。气候变化就是其中一例。事实上,我们看不见气候变化,感受不到它,也体验不到它。就如人们现在所看到的,纵使天气变化无常,生活在纽约的人几年之后可能要穿着泳装过圣诞节,即便如此,天气和气候仍然是不同的。气候是一个非常整体性的概念,其中包含着全然不同的各种观点。它囊括了几千年来人们所采用的各种统计资料、模型和测量结果。因此,事实上,我们看不到气候变化。我们自认为看到了它,是因为我们头脑中存在着气候变化的解释模型。这样,我们便看清了天气与气候之间的各种差异。但所有这些都是被建构出来的。

凯里:被建构的知识,难免是会出错的。建构本身可能会出错,抑或是,知识的对象可能太过复杂以致无法为人们所理解。不管哪种情况,风险社会都面临着一种无法估量的、不确定的预期。我们应该关注哪类风险?应该信任有关此类风险的何种来源的知识?乌尔里希·贝克说,作为一位社会学家,这种不确定性使得他对风险社会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贝克:我们所面对的是对灾难的预期,而非灾难本身,只是对灾难的预期。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这些预期,哪怕我们无从知晓这一灾难是否真的会发生。于是,我们可能会犯两类错误。第一类错误是,认真对待这种预期,但它也可能是我们的癔症和过分夸张,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事情也可能会相反,不是吗?我们并未认真对待它,甚至也未做出预期,但后来灾难却发生了。这使得风险非常有趣,在社会学的意义上非常有趣。大量非知的因素涉入其中,而我们所拥有的仅仅是对某一灾难的预期。人们无法真正知道所有相关原因和相关因素,也无从知晓何种因素能够真正避免潜在的灾难,但我们却不得不在这种境况下做出反应。如果不采取行动,灾难或许也就会真得发生。对气候变化来说,情况确实如此。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不过,即便我们马上采取行动,仍有可能永远无人知道气候变化是否是正确的判断。

凯里:那么,面对所有这些实情,在一种中规中矩的、地方性的、具体化的并且首先直面这些实情的生活中,人们如何能生存下去呢?

贝克:好吧,尽管社会学家们最先着迷于这些现象,但他们并不总能找到解决办法。您知道这一点吧?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对这些情况进行分析。那么,首先,我想,风险以及对灾难的预期是令人惊奇的一种现象,这就像是一个反语或一幕戏剧一样。人们必须行动起来,体制也必须进行改变,但是没人真正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是一种相当怪诞的状态,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这种状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或许它就是在现实中上演的一段剧目、一幕戏剧。而且,我们所有人也都在扮演着这种或者那种角色,就像在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样。

不过,如果您问我,作为普通人——作为一个个体——而非社会学家,我们应该如何做?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些全球化的风险,这种世界范围内的风险社会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是一场悲剧。确实,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它带有悲剧的意味。一方面,即便我们努力改造我们的生活,骑自行车而非开车,不到海外度假而只是在附近闲逛并度过一段悠然自得的时光,这并不一定会使事情有所转机。当然,我们可以告慰自己,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或许事情就有转机了。我并不是说这毫无意义,但事实上,它并不会带来根本性的改变。我们缺乏一些基本的原则,没有必要的体制,作为个体也找不到它的答案。其中的许多危险,我们甚至都未亲身经历。我们看不见、闻不到、尝不到、感受不到它们。我们需要专家的解释,专家的理性。所以这完全是一个困境。一方面,我们试图摆脱专家知识;但另一方面,我们又要在专家知识的基础之上,才知道我们有必要摆脱专家知识。我们必须做出决断,但这种困境却并无真正的解决方案。作为普通人,我认为仍然存在一个基本答案:不要太过认真地对待这些事情,对所有不同的问题都嗤之以鼻,否则,你会丧失自由,丧失自我判断,甚至失去你自己的生活方式。

凯里:对乌尔里希·贝克来说,风险社会中的日常生活,既有不幸的成分也有矛盾的方面——说其不幸是因为我们个体的无能为力,说其矛盾是因为我们依赖于专家以摆脱专家最初带给我们的问题。不过,他也认为,风险社会会为一种新的现代性、第二现代性确立有力的根基,而这种现代性拥有切实处理现代化所带来的混乱的能力。

贝克:我们生活在一种系统失责的境况之下。如果你问谁为气候变化负责,你会很难找到答案。不是科学家,不是经济发展,不是政治家,当然也不是知识分子。没有人真正对此负责。这便是当下对责任问题的体制性回答。因此,我认为,为了摆脱这种混乱,我们应该重新提出责任问题,同样也重新提出全球正义的问题。比如,我们知道,那些受气候变化影响最大的国家,对气候本身的影响却又最小。它们有一定的权利去发展和开始工业化以便成为现代性的一部分。因此,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将这些考虑包括在内,并扪心自问,我们应该如何找到一条公正的道路,以重新分配发展所带给我们的经济收益和生态代价。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系才能谈论责任和全球正义。只有这样做,我们才会在国家层面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可能会说,这是一个新的政治乌托邦,但它在我们寻求气候变化问题的解决之道的过程中显现出来。

凯里:……您称这是一个新的乌托邦……

贝克:……我称它为一个新的乌托邦,它不是旧的乌托邦,因为它不是一个通过政治决策而产生的政治设想。若要解决地球上未来几代人及其生命繁衍问题,就需直面这些情况。它是一种强制性的世界主义,是一种我们为了解决国家层面的问题所必需的乌托邦。因此,风险强加给我们一场超越了地方和国家边界的公共讨论。可以说,它为新的规范理论——我将称其为“世界主义原则”——的创生创造了一个训练营或学习过程。但是,我们也许应该重新定义“世界主义的”这个词。对我来说,它不仅仅意味着,正如我们在德语中所说的,der weltbürger,即“世界公民”——一个启蒙的概念,一个康德的概念。它有一些不同,它是正在被强制实施的某种东西,它不是必需的;但作为我们被卷入全球风险事态的结果,它正在发生。它不是人们投票表决的结果,也不是他们的选择,更不是人们以某种过于复杂的方式反思的产物,它就是发生在我们身上之事。突然之间,我们生活在了一个再也无法排除他者的境遇之中。即便人们并不希望这一情形发生,即便人们正在寻求一个更少关联、更少世界主义的世界,他们仍在对这一基本情形作出反应。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事实上正在认可这种情形,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一精神崩溃的世界的一部分,在其中,我们再也无法排除他者,因此,人们应该去发现更为复杂的方法以建造屏障和边界。但在全球风险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将无法再起作用。

凯里:乌尔里希·贝克说,现代性需要被现代化,就是说,它需要发展一些体制以便让它以一种世界主义的、负责任的和有自我意识的方式存在。本节目接着将介绍第二位思想家,布鲁诺·拉图尔,他用全然不同的术语来检视同一困境。他坚持认为,我们从未现代过。事实上,他最广为人知的著作之一《我们从未现代过》就是用了这个名字。他与贝克的论证,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差异之处。相似之处在于,他宣称,现代性将自身奠基于自然和社会的人为分裂之上,时至今日,就如在气候变化之类的现象中一样,自然和社会完全纠缠在一起,这已经揭露了这一分裂不过是一个神话。拉图尔论辩道,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所谓纯粹外在的自然或环境从未真正存在过,同样,也从未存在过一个可以远离这一神秘自然而存在的社会实在。自然总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同样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是,这一洞见却使得拉图尔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乌尔里希·贝克的结论。贝克想要的是一种成熟的现代性,而拉图尔则试图彻底放弃现代性的观念。

拉图尔是巴黎政治学院——人们常称之为Sciences Po——的一位教授,长久以来,该学院都以培养法国的政治精英为己任。最近,我在巴黎政治学院采访了拉图尔,他粗略地跟我谈了一下他是如何走向把现代性视为迂腐的政治神话这一道路的。他说,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他和其他几个人彼此独立开展了一项新的研究:深入考察科学家们是如何真实地确立事实的。据他所言,直到当时,那些已经对科学本性进行了反思的哲学家们,对此类描述毫无兴趣。哲学将科学视为纯粹知识,后者并未受到具有政治性的社会利益和观点的沾染。布鲁诺·拉图尔说,将科学和政治分置两侧,这一分割并没有为一种实在论的描述留下空间。

拉图尔:科学哲学从来不是描述性的,我的意思是它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不科学的。出于教学、政治和减少争论等方面的理由,它不得不为科学提供一个确切的定义,从此意义上看,它总是政治性的。它指出这一个问题是有关科学的,而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有关政治的;这一路径是解决政治问题的,而另一路径则是为了解决科学问题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政治性的含义,因为它在二者之间进行了分割。

当然,这是一个可以追溯到柏拉图《高尔基亚篇》的非常古老的思想,它有很长、很长的历史。我尝试着研究了其中的一些内容。不过,对这一思想而言,其所有的工作都不是为了描述科学实践,而是做出一个分割:好了,都听着,你们这些处于政治中的人,所谈论的仅仅是观点、主观性和意识形态,而在科学中所存在的则是证明,它根本而言是理性的。这一立场在两者之间制造了一个分割,这完全是政治性的。完全可以说,就如我在《自然的政治学》一书中表明的,它通过把现实分割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筹划了一场政治讨论。科学与政治之间的分割,是源自古希腊的一个政治性发明,不过后来却又被其他的许多团体不断地重新引入。从柏拉图一直到[斯蒂芬]温伯格,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论证。一边是政治,另一边是证明和理性,等等。这种观点完全阻碍或者打断了对科学的描述任务。它没有为描述留下空间,也与实验室、计算机或科学家的社会网络毫无关联,与科学事实的突现过程无关,所有这一切,在我所属的团队看来,都非常令人着迷。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们的方案,不是如某些人所言的将科学政治化,毋宁说是将科学从政治中解放出来。

凯里:布鲁诺·拉图尔和他的同事打算描述科学的真实世界:它的社会关系、它的经济、它的技术设备、它的交流范围,等等。用他的术语说,这是将科学从政治中解放出来,因为它用一副鲜活的、杂乱的、有趣的世界图景——就如人类事务的任何其他领域一样——取代了作为纯粹理性之科学的政治神话。这一神话来自何处?拉图尔将之一直回溯到柏拉图,不过,他认为我们当下所面临的这一变体可以回溯到17世纪,当时的社会深受无休止的争论之害,因此人们试图为确定性确立一种新的来源。

拉图尔:也就是说,在此时期产生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们最终摆脱了过去的一切束缚,正在步入理性、控制、支配和各种各样美好事物的领域。相信这一观点,曾经是正确的。但是,现在它已经消失了,因为我们已经认识到,我们以一种在过去都难想象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因此,我们已经从一段日益解放的历史,并凭借这种日益解放的过程,转入另外一段我们日益以更加重要的方式纠缠在一起的历史,甚至到了肩扛气候重任的程度。我们的意思是,如果你将这一点告诉笛卡尔、康德或者黑格尔,尽管黑格尔可能会被逗笑,但他们都会觉得你仅仅是在隐喻的意义上而言的。他们没准会说,好吧,你被骗了。人类还没强大到在气候问题上有所作为的程度。他们可能会说,这是过去之人的信念,但今天我们最终从这些陈腐的神话中解放出来了,它不再是一个神话了。[但是]现在,人们有安理会会议用以裁决全球变暖带来了何种威胁。因此,未来不再是一个解放的未来,而是一个互相依附或关怀的未来,或者你也可以用任何其他词汇来表达。

凯里:对布鲁诺·拉图尔来说,现代主义试图凭借理性之翼而超越自然。但是,就像伊卡洛斯(Icarus)一样,现代化的世界飞得越高,它的翅膀就融化得就越快。时至今日,诸如气候变化之类的繁复的纠缠,显然表明,未来是属于一种关怀伦理而非控制伦理。按照拉图尔的界定,现代性是建立在所有力量专属于人类这一观点的基础之上的——世界是科学知识的对象,它不会发声,也不会影响人类对它的认知,因为正如人们所言,我们可以客观地认知世界。不过,拉图尔说,这荒谬之极,因为我们非常清楚事物确实影响着我们认知它们的方式。拉图尔在其力作《法国的巴斯德化》中,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例子,即路易·巴斯德与细菌即微生物之间的关系,正是巴斯德使得后者为世人所知。

拉图尔:巴斯德发现微生物,是文明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件,因为这是目前人类为什么能够达到近70亿人口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这也是微生物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或者说,由于巴斯德及其实验室,微生物及其与我们的关系开始发生某些变化,而这却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不仅如此,我们当下仍然处在这一历史的进程之中,因为我们仍然在同微生物作斗争,它们一直都在快速地自我改造之中。微生物也发展出了对抗生素的抵抗能力,这就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例子。因此,我们仍然处在一段历史进程之中,一段由微生物以及发现微生物的科学家构成的混杂的历史之中。

凯里:在此,布鲁诺·拉图尔提到了人与微生物的混杂历史,这是他的一个重要思想。他所谓的现代制度就是奠基于一系列的纯化——分裂——之上的,如将社会与自然、人类与非人类而后将主体与客体纯化开来。但是,我们再看一下拉图尔的例子,微生物显然不匹配于上述任何范畴。在超级细菌的时代,没有人会再认为它们是被动的客体。同样,称呼它们为主体也毫无道理。它们属于自然,但同样也属于社会,因为正是社会创造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条件。因此,布鲁诺·拉图尔说,现代制度是一种虚构。许多科学家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拉图尔:在实践中,所有的科学家非常清楚,他们正在处理的都是非常复杂和有趣的混杂物。其中蕴含着非常复杂的关系,这并不是你说“好的,要么事实为自己代言,要么你为事实代言,请选择吧”,就可以切断其中的关联的。如果你做出了选择,你便愚蠢至极,因为这意味着你否认了实验室实践在形塑科学客体上的作用。谈到这里,技术的力量、物的力量,就显而易见了。这是我30年前就已经提出的观点,尽管提出这一观点时带着些许不安,因为我明白我正在跨越科学哲学所禁止穿过的一个分界。在今天看来,这一分界显然并不存在。

凯里:布鲁诺·拉图尔所跨越的分界将科学与科学所确立的事实分割开来。在现代制度之下,一件确立无疑的事实,就是一种自立的实在。一旦被发现,科学定律便被归属于自然或者上帝,其人类源起的痕迹也就被清除殆尽了。拉图尔指出,事实仍然附属于最初那些将其制造为事实的实践和假设。比如说,关于气候的事实,要依赖于观察所使用的仪器,依赖于确定气象学术语之含义的定义网络,依赖于研究者的健全的信念——研究者会证明其真实性。简而言之,它依赖于拉图尔所谓的科学实践。这些实践并不会使事实归于无效,相反,它们使得事实呈现出其真实样貌。不过,拉图尔说,最初并没有人赞赏这一点。

拉图尔:当我对科学实践进行研究之时,没人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因此,人们认为这一工作是在揭穿科学。我对这一回应非常感兴趣,因为我从未认为科学需要被揭穿。我觉得科学应该被研究、被描述,我对揭穿毫无兴趣。因此,我开始对此种论点产生了强烈兴趣。当你在描述科学以及对于生产一个牢固事实所必需的所有事物时,为什么会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揭穿呢?当对科学的纯粹描述变成一种威胁时,这些人的社会观又是什么?后来我认识到,人们之所以认为对科学的描述是一种威胁,这是因为他们将社会解释与科学和理性完全分割开来,前者可以解释那些他们所不相信之事,而后者则可以说明他们相信之事。因此,我以及我的同事们被视为威胁的原因是,人们相信,如果要对某物进行社会解释,你就是要揭穿它。对宗教的社会解释暗含宗教并不存在之意。对艺术的社会解释呢?它意味着艺术并不存在。对政治的社会解释呢?它意味着政治并不存在。对法律的社会解释呢?它意味着法律并不存在。唯一例外便是对科学的社会解释。对科学进行社会解释,意味着你完全是在后退、在开倒车,于是,你会疾呼,不,对科学的社会解释是不可能的,因为……科学是客观的。因此,不存在社会解释。我的兴趣点在于,深入审视关于社会科学的这一悖理界定,它占据了社会科学的最核心部分。根本而言,当社会科学研究某物时,它就消失了。它们似乎拥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不过是相反的本领。它们并没有将任何东西变成黄金,而是将之变成了尘土。认为它们描述的现象、对象并不真实存在,这一信念太奇怪、太有悖常理了。

凯里:布鲁诺·拉图尔将其第一部书《实验室生活》的副标题定为“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不过如其所言,他很快就认识到,他不经意间言说了一些与其意欲言说之事——说某物是被社会建构的,事实上就是使其消失——完全不同的东西。在当时,他希望通过为科学研究的真实情况提供一种更为深入的、更为鲜活的描述,以便更加丰富科学的形象。其结论是,在整个现代世界图景中,纯粹社会性的社会远离了纯粹自然性的自然,这样一个政治神话,是由那些宣称分别为这两个小心分割开来的领域代言之人——科学为自然代言,而政治则代表社会——发明的。他说,这一神话在今天以确然结束了,被一场人类力量和非人类力量都涉入其中的生态危机终结了。

拉图尔:我们正忙于为力量(agency)进行彻底的重新界定:例如,面对气候时,我们的力量以及当与我们发生关系时气候的力量。所有这些被认为已经解决的问题,现在再次被打开。而且,就气候以及更一般意义上的生态危机而言,力量的问题再次被打开,这已使得一个此前颇显怪异的立场——我的立场——成为十足的常识。这一十足的常识是,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已经不再是力量的唯一拥有者。我的意思是,在当下,只有当你读了太多伊曼努尔·康德的东西时,你才会相信与此相反的立场。

凯里:布鲁诺·拉图尔说,这一新时代的任务是合成,而非批判。对他而言,批判属于现代时期的革命气质。批判就是将事物瓦解,从而发现隐藏在显象背后的真理,到达事物的根源。不过,在他看来,现在是使一切恢复原貌的时候了。

拉图尔:批判已是往事。我们处在废墟、智识的废墟这一情形之下,因此现在的问题已经成为合成(composition)。看到了吧,现在已经与革命时代、与我们相信革命是一种做事方式的时代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我们做事不得不更加注重细节。整体仍然重要,但它却需要在细节中进行考察。确实如此。如果你想提出一个生态论断——不管它是关于河流、地方化还是去地方化的,微末的细节才是事情的关键。这并不是一个革命转向的问题。于是,合成便意味着,你需要承担起所有这些任务,即是说,将支离破碎的部分,自下而上地组装起来。在艺术中如此,在政治中如此,在科学中亦如此,在诸多不同的方面都是如此。

(淮阴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王荣江译,南京大学哲学系刘鹏博士校。摘要和关键词为译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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