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兆英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关联理论认为语言交际是一种包含明示——推理的复杂认知心理过程,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概念“认知环境”(cognitive environment)。认知环境是“人们所知道的一系列事实或假设构成的集合”[1],包括交际者所处的物质世界和内在认知能力(共知信息),由交际者所能感知的(感悟能力)以及根据已感知事物推理出的心理认知(推理能力)的全部内容。根据Dan Sperber和DeirdreWilson的观点,交际的基础是相互认知环境,互明就是双方共同明白的信息或事实,交际是为了改变双方的相互认知环境,通过明示行为实现的。也就是说,成功交际的前提是互明,而互明的基础是认知环境。交际活动实质上是交际者在共有认知环境的基础上交流以取得语境效果从而改变旧的认知环境形成新的认知环境的过程[2]。而成功的交际应是实现交际意图,但意图是受话者的一种推断,有时很难判断是否符合发话者的交际意图,因为不同的受话者对同一话语的交际意图和信息意图会有不同的推断,这完全取决于受话者已有的认知语境[3]。由此可见,认知环境的互明是人们交际能否成功的主要因素。
翻译不仅是不同语码之间的一种交际活动,更是不同文化环境的人们之间的一种认知活动。也就是说,翻译是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复杂认知交际活动,它同时行使着两种职能:语际之间的信息传递和语族之间的文化交流。翻译的难点在于原文作者与译文读者在认知环境方面存在着差异,不同民族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对事物形成不同的认知并在语言上得以体现。译者的作用就是努力通过自身关于原文认知环境和译文认知环境的知识使原作者和译文读者达成共知语境即互明,以取得最佳语境效果,从而实现翻译的交际目的。从信息处理的认知角度看,翻译实际上包含两个互明阶段,即:原作者与译者之间互明,译者与译文读者之间的互明。这两个阶段互明越强,交际也就越成功。其中,信息的互明主要通过认知环境来实现,认知环境在翻译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关联理论的倡导者Dan Sperber和DeirdreWilson也特别强调语境效果在关联论中的重要作用,他们认为,语境效果是“形成关联性特征的一个必要条件”,并且,“语境效果越好,关联性就越强”[1]。翻译应该做到两点,一是译文要“与译文读者产生充分的关联”或“提供充分的语境效果”,二是译文表达的方式“让译文读者无须付出任何不必要的努力”,在这一原则下,译者应“时时以‘寻求最佳关联’作为翻译的指南”[3],这实际上是关联论“最小最大”原理(“以最小的心理投入获取最大的认知效果”)对翻译的阐释。显然,译者能否正确构建对原文的认知环境(即能否与原作者达成心理认知上的共识),并为译文读者提供相应的认知环境以期最佳语境效果,是实现翻译目的的关键。
译者是联系原作者和译文读者的枢纽或桥梁。译者在翻译活动中首先是原文信息的接收者,然后才是信息传递者,即通过语码转换把信息传递给译文读者。在此过程中,要使信息准确无误地进行传递,译者必须使自身的认知环境与原文作者的认知环境以及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这三种认知环境在最大程度上达成互明。只有当三者在认知环境上达到互明,信息传递才不会出现差错,译文才能取得最佳效果。因此,译者既要充分利用自己认知环境中的各种信息知识推导出隐含在原文明示信息后的意义或交际意图,找到原文信息与语境假设的最佳关联,从而获取相应的语境效果;又要以译文读者的认知能力和期待为准则,对译文进行相应的转化或取舍,为译文读者提供最佳语境效果,将原文的信息和意图传递给译文读者[4]。
人们生活环境的不同(包括物理环境、人文环境、生活经历、文化底蕴等一切影响人的思维和想法的东西)往往会导致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和理解不同,即对同一事物的认知存在差异,这就是为什么相同的语码内容在不同的人群中具有不同的含义,不同文化社会的人会对同样的信息产生不同反应。因此,译者自身的认知环境势必影响对原文交际意图的理解和译文中原作者交际意图的重构,进而影响到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的构建。译者自身的价值观念,文化背景,学识修养,翻译目的等必然影响对原作的解读,不同文化背景的译者对于同一文本的解读也会因认知环境的不同而生成不同的译文。
下面笔者将从认知环境的角度对Rose Quong和Xu Gongli的《崂山道士》英译文进行比较,以见其实。虽然只节选了文中的两小段,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为简便起见,本文将Rose Quong的译文称为译文A,Xu Gongli的译文称为译文B。
以下是文章第一段,也是故事的开头,纯记叙性的。请看汉语原文和A、B两种英译。
原文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崂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Version A
In our town lived aman named Wang,seventh son of an old family,who from youth hankered after the teaching of Taoism.Hearing that on the mountain of Laoshan there were many immortals,he shouldered his sack and set out to seek them.When he had climbed a peak of the mountain,he discovered a deeply secluded temple.On a rush mat sat a Taoist whose long hair flowed over his neck and whose aspect was extremely vigorous.Wang bowed low to him and they talked together;finding his doctrine very mysterious,Wang begged the priest to teach him.The priest replied:“I fear you are too delicately nurtured and could not endure the hardships.”Wang,however,assured him that he could.
The disciples of the priest were numerous.Toward next evening they all gathered together.Wang made obeisance to them and was admitted into the temple.
Version B
In our county there was a young scholar named Wang,the seventh scion of an old family,who had ad-mired Taoism from childhood.Hearing that there were many immortals on Mountain Laoshan,he packed his bags and set off tomake a trip there.
Climbing up a peak of the mountain he saw a secluded temple,in which sat a vigorous-looking Taoist priest on a rush cushion,his grey hair hanging down his neck.Wang kowtowed and talked to the priest.He found the latter’s instruction very profound and asked the priest to be his teacher.
“I’m afraid you’re too pampered to stand all the hardships,”the priest observed.
“Ican,”Wang asserted.
The priest had quite a number of disciples,who gathered together at dust.Wang bowed deeply,greeting all of them and stayed with them in the temple.[5]
翻译活动是以语言为媒介的信息传递,从信息处理的认知来看,它可以分成两个阶段:译码——接收信息;编码——传送信息。先来看看翻译的第一阶段:接收信息。这一阶段要实现第一个认知环境的互明:即原文作者与译者在认知环境上的互明。《崂山道士》是出自古代典籍《聊斋志异》里一个小故事,用古汉语写的,这类翻译比一般现代文的翻译要多一个环节:将古汉语翻译成现代文。因此,古汉语典籍之类的翻译对译者的要求更高,译者必须精通古汉语,要有相当深厚的古文功底,能吃透古文字眼的含义,这是翻译的前提。只有把原文意思理解正确了才能确保翻译正确,任何一个环节出差错都会导致曲译或误译。否则就会产生偏差,不忠实原文。而以上两种译文表明两个译者显然对原文都有理解不当之处,他们的译文也因而有不够忠实于原文的地方。试列举如下:
例1:在古汉语中,汉字“生”意为通过乡试的学生,译文A将其译为“man”不是很确切。而译文B将其译为“scholar”,又略显现代。根据古汉语著作中已确定的说法及《现代汉语词典—汉英双语版》,笔者认为最好保留原作的原汁原味,将其直译为“xiucai”较妥,后面可以加以注释或解释。这样不仅为译文读者提供充分的认知环境,还顺便将中国的古代文化知识传递给了译文读者,让他们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有所了解,起到了文化交流的作用。《崂山道士》出自古代典籍《聊斋志异》,其译文读者应该是对中国古代文化感兴趣的,所以直译加注的认知环境策略更恰当。
例2:汉字“行”指兄弟姐妹中的排行,显然译文A正确,而译文B中的“scion”有可能引起歧义,因为英语单词“scion”虽可指名门望族的儿子,但还有“子孙”之意,既可指儿子也可指孙子。译文B不能提供“最大语境效果”,会让读者感到疑惑,要花时间去琢磨到底是儿子还是孙子,因而增加译文读者的理解难度。根据关联论“最小最大”原理(“以最小的心理投入获取最大的认知效果”)这是不可取的。因此,翻译中有可能造成概念模糊的单词应慎用,以免造成误解。
例3:古汉语中的单音字“笈”意为“竹制书箱”,广义上可泛指旅行者的“行囊”。“笈”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一种用竹或藤编织的用以放置书籍、衣巾、药物等的物品,现代中国人也不知其具体模样,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里更没有相关概念。两位译者都注意到了这一“文化缺损”,但因各自认知环境不同,分别将其译为“sack”和“bag”。“sack”既能传达原文作者所要传递的信息,又能给译文读者提供最佳语境效果。尤其是与动词“shoulder”搭配更能重现了古人游历时的情形,而“pack his bag”给人的感觉是是现代人出行,译文读者看了感受不到原文所表达的古人游历时独有的那种形象和意境。显然,译文A比译文B好,它既实现了最佳关联,又实现保留了原文的形象。
例4:这段话中涉及到两种中国传统礼仪:“叩”和“稽首”。他们形式不同而且运用的场合也不一样。译文B的表达“kowtow”和译文A的“make obeisance to”更忠实于原文,“kowtow”一词已被英语字典收录,显然已成为正式英语词汇,“obeisance”的英文解释是“the act of bending your head or the upper part of your body to show respect to sb./sth.”。而“bow low”和“bow deeply”的意思是深深地鞠躬,与原作意象不合。
翻译的中第二个阶段:传递信息。这一阶段要实现第二个认知环境的互明:译者和译文读者之间的互明。译者在正确理解古汉语原文的基础上,要以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和期待为准则,准确无误地将信息传达给译文读者。对于古汉语典籍的翻译,译者要具有很好的文学素养,语言文字表达能力,形象思维能力,同时还必须对译文和翻译技巧都很娴熟。译者自身的认知环境不同势必导致译文的不同,以上两种译文的译者在构建译文读者认知环境方面就有所不同,试列举如下:
例5:对于“素发垂领”的翻译,译文A“longwhite hair flowed over his neck”比译文B“his grey hair hanging down his neck”更合乎习惯表达,因而更生动。因为道士一直被看作是长生不老“an immortal”,其形象应该洒脱自然、飘逸不羁。英语单词“flow”指头发时,意为“hang freely or loosely”(自然蓬松垂下),这就很好地重现了原文的真实形象,可见译者翻译时正确建构对原文的认知心理图式,即与原作者达成心理认知上的共识,并顾及了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使表达能让译文读者产生最佳关联,从而取得最佳语境效果。
例6:“遂留观中”,译文B的译者未能理解汉语文言文中的连词“遂”。“遂”在古汉语中意为“于是,便”,并且译者似乎没注意到被动语态在英汉语中的区别:英语中的被动语态大多要通过形式来表现。而汉语中,我们经常用主动形式表被动意思。显然译文B的译者翻译时没有考虑译文读者语言形式方面的认知环境。译文A中的“was admitted into the temple”比译文B中的“stayed with them in the temple”更符合译文读者的语言习惯,读起来更自然、易懂。
第二段是故事中“箸化嫦娥”法术的精彩段落,主要是记叙和描写性质的。请看汉语原文和A、B两种译文:
原文
俄一客曰:“蒙赐明月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常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Version A
Presently the other guest said:“You have given us bright moonlight;but we drink alone.Why not call Chang-E,the Fairy of the Moon,to join us?”Where upon he threw a chopstick into the moon and,behold,a beautiful girl stepped forth from the light;at first scarcely a foot high,on touching the ground she at once became of normal stature.Slender was her waist and lovely her neck,and gracefully she fluttered in the Rainbow dance.Then she sang:
Fairies!Fairies!Have you returned?
Leavingme caged in the cold Palace of the Moon!
Her voice rang pure and clear as a flute.When the song ended she whirled around,leapt onto the table,and before the astonished eyes of all became again a chopstick!The three friends laughed heartily.
Version B
A moment later one guest said,“Thank you for giving us themoonlight,but it’s rather dull drinking quietly like this.Why not invite themoon goddess to join us?”
Then he threw a chopstick at the moon.A beauty descended from it.Less than a foot tall at first,she assumed the size of a human being upon landing in the room.
She had a slender waist and elegant neck,and danced gracefully The Rainbow Cloak Dance.When this was finished she sang:
You immortals!You have all returned home!
Why do you leave me alone in the Palace of Vast Coldness?
Her voice was clear and stirring,ringing like the notes of a flute.Having finished,she swirled round and jumped onto the table.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she again became a chopstick before the amazed beholders.The threemen laughed heartily.[5]
该段与第一段有所不同,不是纯粹的记叙,而是描写道教的“箸化嫦娥”法术。比较这两种译文,我们不难看出译者在翻译时对文章理解的认知层面不同。译文B的译者的认知是词和词汇层面上的,而译文的译者A的认知则是语境层面上的。
原文中的“寂饮”含有“冷清、寒冷郁闷、孤独”之意。这就是为什么其他客人要邀嫦娥相伴,载歌载舞。显然A译文中的“drink alone”比B译文中的“drink quietly”更富有表现力。虽然译者在句中用了“dull”这个词来表达同样的心境,但句子太长,读来令人生厌。
嫦娥是中国神话故事中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对于译文读者可能会感到陌生,两位译者都注意到了译文读者认知环境的差异,都用了加注解释的方式来实现信息的明示,既构建出了既能保存原文的文化意象,又能译文读者提供能容易理解的认知环境。但在更换意象时由于译者的认知不同从而选择了不同的单词来表达。英语单词“god”或“goddess”指宗教中的神,而“fairy”可指任何聪明、有魔法的超自然的精灵仙子,显然“fairy”比“god”更合原文“嫦娥”的形象和意境。从这一点上来看,译文A胜过译文B。
汉语中的单音节词“幽”意为“幽禁”,英语意为“putunder house arrest or imprison”。而且,这也与嫦娥奔月的故事情节相符。所以,译文A中的“Leavingme caged”比译文B中的“leaveme alone”更准确、更贴切。
而且,“throw into”and“throw at”这两个动词词组在意义上有很大的差异。两者虽都有“投向”的含义,但后者暗含敌意“to throw something at something as to shoot itor kill it”。所以在这点上还是译文A好些。
从行文结构上来看,对比下划线部分,译文B句子松散,读起来像小学生的作文,毫无文学作品风范。译文A句子紧凑,更富文学表现力;此外,还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法,如:“behold”作为顿呼,常用于英语古典文学作品中。总而言之,对于英语读者来说,译文A更能使他们产生最佳认知语境效果和关联,因而更自然、更生动。
如前所述,成功的交际是建立在相互认知环境的基础之上的。认知环境主要由三要素组成:共知信息,感悟能力和推理能力。翻译是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认知交际。这种跨语言、跨文化交际也必须在相互认知环境中才能顺利进行。因此译者应当考虑与以上三元素相关的一切因素。从以上对比可以看出,从认知环境的角度来看,译文A胜过译文B。
在跨文化、跨语言的翻译交际中,信息发送者和接收者的认知环境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性往往会影响译文读者对译文的理解。要正确理解译文并准确无误地传递原文作者意欲传达的信息和意图,译者不仅要对原文了如指掌,还必须谙熟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因此,为了保证原文信息的正确理解和传达与译文读者的准确接收,作为中介的译者必须综合考虑原文作者和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和预期采取适当的翻译策略,并根据需要对原文进行适当调整、删减或转化,以使译文既能轻松地传达原作内容又符合译文规范和文化标准。笔者认为在跨文化翻译交际中对认知环境的处理一般可采用以下方法:凡属两个语族的共知信息的,可以直译;凡两个语族无共知信息但具有感悟和推理的,可以变通,如采用还原、替代、移植等方法把与译文读者认知环境相异之处化为译文读者认知环境中的对应物使之互明;根本不具备认知环境互明的,则只能采用阐析原则。
综上所述,认知环境贯穿整个翻译过程,翻译实践要成功,译者既要把握原文作者的认知环境,也要谙熟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同时使译者自身的认知环境尽量贴近原作者,并构建出适合译文读者的认知环境,只有当三者的认知环境相匹配并达到互明时,交际才会成功,译文才能真正实现翻译的目的。
[1]Sperber&Wilson,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 1995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2]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3]Gutt,E.A.2004.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ognition and Context.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4]贾文波.应用翻译功能论[M].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4.
[5]文哲.译文比较——崂山道士[J].中国翻译,19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