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桃霞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从《小坡的生日》看老舍的思想转向
陈桃霞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小坡的生日》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作为转轨之作,“革命”既是其中的明确主题,也成为老舍后半生的自觉追求。这一文本反映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询唤革命与建构革命的历程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其令人唏嘘不已的历史命运。从老舍的南洋想像中亦不难回望和窥见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社会现状与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焦虑,这或许也是研究20世纪中国异域书写绕不过去的关键所在。
《小坡的生日》;思想转向;革命;建构;文化想像
老舍有过四次域外经历,但其表现异域的作品并不多。与享誉文坛的《二马》相比,《小坡的生日》作为以新加坡为背景的一个政治文本,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实际上,它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老舍思想上的转向。老舍的早期创作具有单纯追求趣味性的倾向,自《小坡的生日》始,他开始注重作品的思想性与教育意义。老舍旅英五年中对革命比较怀疑,旅新归来后则与革命关系密切。《小坡的生日》反映了老舍对东方民族命运的思考,从中亦不难窥见他对东方革命与东方文化的态度。老舍较早开始了南洋革命题材的创作,在这部政治寓言中,他预言了南洋1920年代以后的风雨飘摇及此后无数文化人的流离失所。
在近现代交通史上,新加坡是国人出国、回国必经的中转站。刘锡鸿、张德彝、薛福成等早期走向世界的士人都有过旅新经历。不少途经新加坡的现代知识分子如徐志摩、巴金、郑振铎等也留下了对该港口城市的文字记录。老舍与南洋颇有缘分:1924年赴英国任教时,航行经过新加坡,他在此停留一天;1929年夏,结束英国5年教学生涯的他在法、德、意等欧洲国家畅快地游玩了3个月,大概于当年10月抵达新加坡。去国离乡逾5年而不归是因为他的钱只够到新加坡,同时他“久想看看南洋”[1]201。他毫不讳言这是来自康拉德的诱惑,并在一篇创作谈中对这位书写热带迷乱的作家作出了深刻的解读:“康拉德在把我送到南洋以前,我已想从这位诗人偷学一些招数”,“他的结构方法迷惑住了我”。[1]360康拉德多次涉笔南洋,使老舍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热带风暴里的船与南洋各式各样的人,其魅力和影响促使老舍在新加坡驻留并仿效康拉德书写南洋。还在英国的他就有这种写作期盼:
为什么我想看看南洋呢?因为想找写小说的材料,像康拉德的小说中那些材料。不管康拉德有什么民族高下的偏见没有,他的著作中的主角多是白人;东方人是些配角,有时候只在那儿作点缀,以便增多一些颜色……我也想写这样的小说,可是以中国人为主角,康拉德有时候把南洋写成白人的毒物——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我要写的恰与此相反。[1]360
可以说,老舍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有着明确的南洋书写诉求,并有较高思想起点的一位。在康拉德的作品中,南洋是恶魔,欧洲人无法征服它,反而在其原始环境下堕落或被神秘力量吞噬。白人/东方人,进步/落后,自我/他者是其所设置的情节与人物模式。这激起了老舍的逆写心理,他要颠覆康拉德的西方中心主义,写一部发生在南洋的以东方人为主角的作品。民族主义是殖民社会中抵抗帝国控制的最重要的基础之一,它使后殖民社会及其民众创造自我形象,从而将自己从帝国主义的压迫下解救出来。老舍对一切压迫性文化有着本能的警惕和抵抗,从英国到南洋,由学习康拉德到心生叛逆,这表明了他在殖民语境下民族意识的觉醒(这一意识与海派作家群对西方作家东方书写的无意识暗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么,老舍以何种文化资源来对抗康拉德的帝国神话?其自信何在?
在遭遇强势他者时呈现本土,这是老舍的域外书写策略。西方作家在后殖民文本中设置落后的东方场景,白种人身处其中,最后迷失在东方的衰败与混乱中。书写傲慢自大的西方人与谦恭卑下、企慕并臣服于西方文化的东方人是这些文本的共同点。老舍却在《二马》中将华人与白人置于伦敦,让他们在同一种文化场域中竞争,置身其中的华人不再对西方文明一味崇拜,而开始有个人的独立思考。相比于华人在西方白人世界的无所适从(在闻一多的《洗衣歌》、林语堂的《唐人街》中,华人多从事底层职业,身份卑微,满腹辛酸),南洋使老舍产生信心,当地华侨的冒险进取精神正是对迂腐自守的国民性的否定,华侨伟大的创业史成为他重要的写作资源。老舍本人也是赤手空拳来到新加坡,这自然使他想起祖先的顽强毅力和开拓精神,他要以写作来对抗精英主义创建南洋的话语霸权与神话传说:
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南洋的开发设若没有中国人行么?中国人能忍受最大的苦处,中国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盘踞的荒林被中国人铲平,不毛之地被中国人种满了菜蔬。中国人不怕死,因为他晓得怎样应付环境,怎样活着。中国人不悲观,因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气。他坐着多么破的船也敢冲风破浪往海外去,赤着脚,空着拳,只凭那口气与那点天赋的聪明,……自然,他也有好多毛病与缺欠,可是南洋之所以为南洋,显然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成绩。……华侨的失败也就是国家的失败。无论怎样吧,我想写南洋,写中国人的伟大;即使仅能写成个罗曼司,南洋的颜色也正是艳丽无匹的。[1]202
作家们书写异国异族,通常有着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思想动因,异域在某种程度上往往成为他们用来反映本民族的媒介。中国现代早期异域作品多以情爱悲剧表达民族屈辱,随着民族危机的加剧,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反思逐渐深入到文化层面,《沉沦》与《二马》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异域书写的两种典型,二者反映了现代知识分子对异域的真切感受,深刻地展示了变革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在中西方文化冲突中的精神历程。老舍有着传统士大夫感时忧国的精神,在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的民族危机中,他多次赞美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他在新加坡反思历史传统,挖掘中华民族的伟大,以激起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这一心理动机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南洋热”是一致的[如刘熏宇《南洋游记》(1930)、傅绍曾《南洋见闻录》(1931)、陈枚安《南洋生活》(1932)、罗井花《南洋旅行记》(1936)、罗靖华《长夏的南洋》(1935)、郑健庐《南洋三月记》(1933)、谭云山《印度丛谈》(1935)、何尔玉等《南洋群岛一瞥》(1937)、许瀚等《南洋丛谈》(1937)、杨文瑛《暹罗杂记》(1937),等等],都是企图从华侨开荒拓业的殖民史中凝聚民族力量。旅英时期的老舍感受着西方社会的文明理性,但更多的是饱尝被殖民者的屈辱。由于远离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心,他的早期作品对中国革命与新国民有一定的隔膜,甚而对二者有一些曲解。新加坡作为与中国有着相似社会历史境遇的场域,它为老舍提供了触摸民族精神、感受时代脉搏的媒介。老舍欲写国人开发南洋的伟大精神,他们战胜大自然的可贵勇气与对国内历次革命的慷慨援助,华人的这种开拓意识和责任感是老舍对新国民精神的希望所寄,也是他想像民族国家新生的根基。他无疑将其南洋书写提升到“国家至上”的层面,这种自觉的政治意识与民族情感几乎贯穿于他旅新归来后的所有创作实践中。在他的笔下,海外华人不再慵懒落后、保守麻木,作者批评马来人的懒惰与印度人能力的低下,只有华人可以抵抗一切困难,赤手空拳打下一座南洋,他们虽然在西人之下,但在其他民族之上。作者表明他要写的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2]
淘金原本是华侨下南洋的主要目的,表现南洋华侨创业史的作品在20世纪中国南洋书写中并不少见。自192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革命浪潮始,革命与华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老舍对其南洋书写虽然定位清晰,但去国离乡近六年,他不可能在新加坡呆太久,教师身份也不利于他很快熟悉华人阶层。总之,生活根基不够,他一时难以充分地表现其“民族崇拜”主题。新加坡有着浓烈的中国气息,但它毕竟还是英国殖民地。被压迫者的痛苦经历使老舍对当地人的生存苦痛与精神创伤有着切身的感受。1929年资本主义社会爆发了空前严重的经济危机,英国加强了对南洋殖民地的残酷压迫,工人暴动和人民反帝反殖运动高潮迭起。这些新变与老舍欧游的见闻形成一种催化剂。与华侨开发南洋的功绩相提并论的是他们强烈的革命情绪。这一时期的新加坡正处于思想解放的浪潮中,反对帝国主义势力,反对资本家的剥削,成为青少年热衷谈论的话题。与国内接受传统教育的学生不同,新加坡青少年少有精神重负,他们大都率直真诚,思想激进,热切地向往革命,这些品性似乎暗示着新的国民性的产生,老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大概如此》这部自巴黎动笔并已完成四万余字的爱情小说,开始创作《小坡的生日》。他在创作这部作品时经历着赤道的酷热,但南洋火热的革命给他带来的精神冲击更大,这股爱国热情促使他回国。《二马》中马威的逃跑应和了老舍的回国,马威空有报国热情却无报国方法,新加坡之行则使老舍对革命多了一层认识,“革命”此后伴随着他一生。
《小坡的生日》以童话形式表现革命暗潮涌动期华侨的革命热情,反映新加坡当时的现实政治状况,作者以民族寓言的形式表现了少年华侨与被压迫的各民族小伙伴共同反抗强权的主题。文本的前半部主要以现实新加坡为表现对象,展示了小坡及其小伙伴们的玩耍与游戏。后半部是梦境,它主要展现小坡在影儿国的亲历。在对西方殖民主题的批判中,老舍的南洋书写呈现出别样风采。小坡联合所有有色人种打败南洋强权,其勇气与领导能力让人振奋。新加坡抵制日货暗示着革命的兴起,表明了华侨/国人的觉醒,在不断的“打倒”声中,作者拒绝了早期创作对革命的嘲讽,预言了东方革命的势不可挡。
然而,童话文体的自身限制及老舍过于明确的写作诉求,使得《小坡的生日》在艺术探索上明显不够,文本显得较为杂糅,呈现出一种符号性存在。儿童身份叙述者的声音作为显在主体的形式浮现在文本的表层,而叙述的过程中又夹杂着成年人的批判眼光,这两种不同的话语系统在文本中并存,产生了一种复调效果。[3]尽管小说的叙述空间得以扩展,但两种话语系统一旦失去协调性,必然会影响文本的表达效果,这也是儿童文学常常在审美性与教育性之间顾此失彼,遭受诟病之处。作品游离于儿童世界与深刻的社会主题之间,不少表达似乎只是叙述者的发声而非人物性格的自然发展。
作者曾自言:“哲学!现在我认明白了自己:假如我有点长处的话,必定不在思想上。我的感情老走在理智的前面。”[1]189在《致西南的文艺青年书》中,老舍总结了从事创作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那就是“太好进取,而忘了慎重”。这段自白是他对自己创作所进行的深层次的理性反省,这对正确评价其创作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小坡的生日》在主题的漫溢处不难窥见五四知识分子追求现代性目标时的思想轨迹,他们的焦虑与承担及其对民族历史的“大时代”的反映,这也是一种智者的焦虑与勇者的承担,其间的艰难和曲折让人唏嘘不已。
杰姆逊认为所有第三世界国家的文本,都是民族国家的寓言。《小坡的生日》中的新国民不再是敷衍者而带有根本性的革命诉求。作者将民族希望寄托在新一辈身上,有着显见的象征意义,寄寓了作者对生活的认识与理想:“联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奋斗”。老舍所经历的新加坡与许杰的马来亚吉隆坡在社会历史文化角度上极为相似。不同的是,许杰从阶级分析视角对南洋的社会新变进行冷静剖视,老舍则以儿童的眼光展现一个“最小最小的南洋”。纵观现代作家的童话书写,无论张天翼还是沈从文,童真的浪漫让位于其中的政治表达,揭示时代病灶,表达对成人世界的批判几乎成为这些文本的集体无意识。老舍的童话书写有着沉重的政治寓意,尽管辞气浮露,但其写作态度极为严肃,从中不难看出作者理想的光辉。自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开始,知识分子将时代重任寄托在青少年一代,折射出他们的现代性焦虑。《黑暗的心》中缺德、自私、不择手段地剥削工人的克如智最后死在黑暗的丛林里。而小坡一往无前,团结各族人民,实现最后的胜利,表现新加坡各民族共同抵抗强权的主题。老舍在遣词造句上用的都是最为简洁的白话文,在表现南洋风俗时也不同于洪灵菲、王啸平、司马文森等作家南洋文本的方言土语,与其说他对南洋不熟悉,不如说是为了减少阅读障碍,有利于革命主题的表达。
《小坡的生日》作为老舍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某种程度上成为老舍思想与创作的转轨之作,意味着他从《二马》时期走向革命时期——无论这种革命是以何种历史面貌出现,以及它在老舍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何种角色。英伦期间,老舍对革命的思考远不如他对文化问题考虑得多,可以说,他真正思考革命是在新加坡。当海派作家感受着南洋“浓得化不开”的情欲时(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徐訏的《马来亚的天气》,刘呐鸥的《赤道下》,张资平的《苔莉》、《爱之涡流》、《梅岭之春》、《冲积期化石》,等等),老舍却敏锐地感受到新加坡蓬勃向上的革命氛围,并笔之成书。虽然并不能实证老舍已洞察到文化问题绝绕不过政治和革命问题而先行解决,但革命的希望在东方,中国要革命的思绪是明确的。“革命”构成了《小坡的生日》的根本主题,中国现代作家的南洋书写由此呈现出从文化想像、情欲想像到革命想像的演变轨迹,“革命”后来成为洪灵菲、胡愈之、巴人、杨骚等作家持续不断的南洋书写主题。“在今日而想明白什么叫作革命,只有到东方来,因为东方民族是受着人类所有的一切压迫;从哪儿想,他都应当革命。……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的小说了!”[1]206《二马》中已有国家重建的设想,只是不太明朗,批判性远大于建设性,生存危机使老舍身处时代风潮之外。《小铃儿》展现了雪国耻、打洋人的爱国主题,尽管社会语境不同,在人物设置与主题表达上,这篇习作与七年后的《小坡的生日》有着相似的革命意图。改良不可行,唯有革命才能使民族走向新生。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向有其历史合理性与必然性,何其芳、戴望舒、穆旦这些早期的艺术探索者最后的人生道路与艺术实践无不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艰难缩影。革命也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与南洋的关键词。李欧梵认为,五四作家和意识形态较强的知识分子皆信仰革命,相信中国必须摆脱过去那些负面的封建的约束。[4]“追求变革与革命,表现现代作家面对急需变革的现实、举步维艰时的焦灼精神状态和怒愤傲烈的悲怆情怀,呼唤更加猛烈的风暴冲击扫荡板结僵死的生命状态以及生存环境的激流式的情绪宣泄等等,形成了现代新文学情感、情绪上与中国革命的深层勾连。”[5]8可以说,作为20世纪具有严肃的使命感而又葆有传统的“士”的气质的文人代表,老舍在追赶或疑虑革命的紧张生命过程中度过了一生。这一群体无论主观追求有何差异,但并未成就为自由主义作家,甚而最终碰死在他们所讴歌的革命理想上。老舍在其一生中并不懂政治、不懂革命,而为追赶革命多多地写。马利安·高利克认为,“老舍及其活动几乎可以说是浮士德式追求在中国文人中的完美体现。”[6]老舍凭着对社会和人生的朴素认识进行创作,在《二马》中,他借凯萨林之口表明自己的理想——“人生两大乐事:用知识,得知识”。这一观点虽然缺乏阶级性,脱离了中国现代革命的具体阶段、具体目标,但表达了希望中国革命成功,穷人翻身过幸福生活后人人能达到的境界。新加坡之行使老舍视野开阔,他要让国人认识到自己能力的伟大。《小坡的生日》由此成为老舍的思想转轨之作,以其为样本,同样不难发掘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以激越而不无酸楚的情绪投身革命,呼唤革命、参与革命、试图建构革命,也被革命的逻辑所建构,形成中国现代作家与中国革命的复杂关系。[5]14他们曾试图以自己的专业特长参与到中国革命的建构中,但在革命的整体版图中又必然地被革命的意识形态所建构,成为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同路人和革命所要改造的对象。在追随和追赶革命的过程中,不论是自觉自愿地接受“思想改造”还是“思想改造”总不放过他们,在意识形态询唤的过程中,他们总是以革命的知己自认并力争更好地成为革命的真知己和真革命者,这方面的自觉是很感人的,但其被革命意识形态即其掌控者所“见外”也是明显的。如果说,鲁迅是从生存出发建构一切,不直言现实政治却都是匕首投枪,老舍们则是刻意地去“追赶”革命,最后却被革命所建构。他们不太懂得革命,但其艺术实践却无时无刻不在接纳政治的介入,以老舍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革命的乐观认识令人唏嘘不已(这方面的文本还有流亡时期的胡愈之及其《少年航空兵——祖国梦游记》,洪灵菲的《流亡》,巴人的《印尼散记》、《五祖庙》,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老舍虽然在相当一段时日中是在刻意地追赶革命,他更多的也仍然是在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层面上去建构革命(当他表现出这一追求时,其所创作的文本如《茶馆》成为被高度组织化的社会的绝唱,也构成了当之无愧的世界经典),而他最后决定放弃自觉的追赶就表现了难能可贵的清醒。“革命”成为以老舍为代表的这一代知识分子的隐痛,成为解读其精神的符码。然而,以他为代表的这批最为真诚的知识分子却表示并不懂革命,不懂政治,“终生都无力准确认识和正面表现革命运动”[5]94,这显示了“革命”是多么复杂,而它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创痛又是何等深远?
《小坡的生日》对革命与文化的想像过于浪漫,这不能不说是老舍的悲哀,也是那个年代里许多对革命抱有浪漫期待的文人的普遍“症候”。老舍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儒家精神深深地浸透在其血脉中,他自觉接受询唤,等待询唤,其全部创作无不渗透着感时忧国的焦灼与激情。从《小坡的生日》始,他以紧接着“失败”的长篇《猫城记》(《猫城记》反映了对一切都须翻个个重新做起的“革命”的期盼和焦虑)为深入,寄希望于东方的革命与中国的革命。《猫城记》与《小坡的生日》都存在着启蒙与革命的分裂,隐含着知识分子在时代冲击下极力追赶而又力不从心之感。
现代南洋书写中启蒙与革命的热情也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得到体现。同样是儿童文学,罗井花的《南洋旅行记》(中华书局,1936)与司马文森的《菲菲岛漫游记》(文化供应社,1942)在抗战/革命的视野中,以儿童口吻回溯了南洋群岛的历史与现实,激起国人反抗强权、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精神。
《二马》表达了国人在强大的殖民帝国中受到的种种屈辱,作者并未让悲愤的情感压倒他对于中英两国国民性的观照,而表现出自觉的文化自省意识,这是《二马》的深刻寓意所在。《小坡的生日》则是“偏狭的爱国主义”的产物,它以1920年代末期的新加坡为背景,在对抗西方中心主义的同时产生了另一层遮蔽。老舍的成熟创作是将民族文化心理融入时代命题,这需要本土视野,以新加坡为背景的异域书写所展现的还是中国心态,但一种被扭曲的南洋形象却不自觉地产生了。老舍抱着华人在西人之下,却在一切民族之上的态度,其“民族崇拜”实际上还是狭隘的东方心态。
在中华文明的鼎盛时期,文人们一般都有着强烈的中国中心主义,中国的异域书写深受这种心态的影响。晚清以来,“伴随着这些戏剧性的灾难而来的,是传统中国的自我形象——即它以中国为中心看待世界的观念——的破灭;这一破灭与那些灾难相比,虽然几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却有着更加深远的影响”[7]。天朝上国的荣光开始轰然倒塌,弱国子民的悲哀感在有识之士的精神系统中萦绕不绝,他们不无痛心地从西方的坚船利炮中认识到中华民族的危机,但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传统使他们的文化优越感并不曾有所削弱。如果说留学东、西洋的知识分子体验的是一种“现代”氛围,在心有戚戚焉的存在体验中,他们感受到西方帝国挟带启蒙式的文明与技术,那么,在同样有着殖民势力的南洋(自18世纪以来,南洋相继沦为西方殖民地),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在与其直接或间接的交往中,则显示出一种“文化的自大”。许地山的南洋宗教书写,张爱玲对南洋的价值评判,郁达夫的南洋历史文化随笔,徐志摩、刘呐鸥、徐訏、张资平的南洋情欲想像,梁启超、斐儿、巴金的南洋游记,以艾芜为代表的革命作家对南洋及其族群的纪实与虚构等等都参与了现代南洋文化的建构,并在这一过程中映射了知识分子的心理历程。从老舍的南洋想像中可以回望和窥见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社会现状与知识分子寻求救国之路的文化焦虑,这或许同样是研究20世纪中国异域书写绕不过去的关键所在。
[1]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M]//张桂兴.老舍文艺论集.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
[2]老舍.还想着它[M]//胡洁青.老舍写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118.
[3]王黎君.儿童的发现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44.
[4]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43-44.
[5]古世仓,吴小美.老舍与中国革命[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
[6]马利安·高利克.老舍在波西米亚和斯洛伐克[M]//曾广灿.老舍与二十世纪:99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论文选.吴晓黎,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457.
[7]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上卷[M].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4.
(责任编辑:余志平)
2014-09-01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3g578)
作者简介:陈桃霞(1981- ),女,湖北咸宁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武汉商学院讲师。
I207.4
A
2095-4824(2015)01-006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