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黑 明
一百个人的战争(节选)
文 黑 明
上图: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雕塑(局部)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2011-2015年,我先后多次奔赴中国抗日战争的主战场和游击区,进行实地调查,并且走进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和香港、台湾以及日本的近200个家庭,寻找到了100多名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籍的抗战老兵,同时还在日本东京见到一些曾经在中国杀人如麻的鬼子兵。将近5年时间,我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对话,采集了将近500个小时的录音,拍摄了上万幅照片。
为期5年的寻找、采访、拍摄,我在喧闹的城市、偏僻的农村、幽静的寺庙,以及互不相识的老兵家中,不顾寒冷和炎热,度过了数百个日夜。在笑声和泪水中和他们一起聊战争、聊死亡、聊爱情、聊家庭,听取他们讲述战火纷飞的昨天,记录他们经历过的艰难岁月,拍摄他们历经风雨的面庞,为他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今天《一百个人的战争》采访、拍摄、写作终于结束,在我看来,不管是共产党军人,还是国民党军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也为中国人民反侵略的史册留下了悲壮的一笔,他们的精神永远不会被人民忘记!
裴周玉,1912年12月24日生于湖南省平江县龙门镇枫树下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7岁开始在村里裴道源开办的私塾堂读书,12岁开始除了在地主家当零工,还在外祖父开办的武术学校学了3年功夫。1927年,平江龙门地区农民运动迅速发展到了高潮,裴周玉凭着一身武艺当了村里的儿童团长,带领儿童团员配合农会抓赌博、禁鸦片、破除迷信活动、消灭土豪地主。同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将儿童团发展到了3000余人。1927年9月9日,他们拿着大刀、梭镖、斧头、棍棒集合起来,参与农民暴动,捣毁国民党区公所、警察署,没收地主财产,夺去政权,宣布成立苏维埃政府。第三天毛泽东组织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部队——工农红军第1军第1师到达龙门,随后彭德怀率领国民党独立第5师第1团也来到龙门并发起著名的平江起义,还有从井冈山返回的红五军第一纵队齐聚龙门镇,消灭挨户团,建立红色根据地。1930年,裴周玉和村里的80余名青年参加红军。
红军时期的裴周玉
裴周玉说:“我在红三军团当红军后,领到一支很破的杂牌子枪和3发子弹,听说要打长沙,我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1930年7月25日,彭德怀指挥我们红三军团第五、第八两军战斗打响,向敌发起猛烈攻击,第三天就占领了长沙城。这次战役我们8000名红军打败了近3万国民党军,俘虏4000余人,缴获长短枪3000余支,机枪28挺,迫击炮20余门,山炮2门,电台9部,以及大批弹药、物资,我也缴获了3支步枪,获得6元奖金,并且把破枪换成了很新的汉阳造。打完长沙,我们红三军团与毛泽东、朱德同志领导的红一军团在浏阳会师,并组成红军第一方面军,朱德任总司令,毛泽东任总政委和前委书记,多次给我们作报告、讲话,还办起了随营学校,让我们学习。之后,蒋介石调集重兵,每次都是用10万、20万的正规军对我们发起围剿,1931年6月又调集30万军队发动第3次围剿。我作为7班班长,在莲塘俘敌30余人,缴枪40余支,在打黄陂战斗的时候我们伤亡很重,我的臀部也穿进一发子弹,被送进了茶园后方医院治疗,半年后出院任红三军团4师10团警卫排排长。”
经过5次反围剿战斗,裴周玉从一名普通的红军战士依次担任班长、排长、师特派员。1934年7月,中国工农红军工作部部长李克农和中央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协商后,将裴周玉从红三军调往中央保卫局教导师担任特派员。第5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红军不得不做出战略转移的决定, 10月8日,刘伯承总参谋长宣布中央命令,中央教导师7000余人从瑞金出发,整理行装,迈出了长征的第一步。
长征,不仅要带着防身的武器、吃饭的锅碗瓢盆、办公的桌椅板凳,还带着印厂和医院的大型设备,经福建、江西、广东、广西、湖南、贵州、云南、四川、西康、甘肃、宁夏、陕西一路闯过封锁线,走羊肠小道,遭敌人追击、飞机轰炸、低空扫射,教导师最初7000余人,两个月后便减员4000人。1935年,他们占领遵义,并且参加了遵义会议的保卫工作,随后强渡大渡河,攻打娄山关,飞夺泸定桥,翻越夹金山,走出毛儿盖,穿过草地,跨越沼泽,当中央红军到达甘肃哈达铺之际,80000人只剩下7000人。中央决定将一、三军团整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彭德怀任支队长,毛泽东任政委。裴周玉任保卫局监察组长。
在此他们得到消息,陕甘边境不仅有苏区,竟然还有一支红军队伍,领袖名为刘志丹,他们带着高涨的情绪,一路向东北方向进发。在六盘山,一直高烧不断的裴周玉连人带马跌到十几米的悬崖下,白马当场跌死,他的腰椎当即摔断,一周后被担架队抬到陕北吴起镇。此时长征结束,裴周玉被送进延川县永坪红军医院进行治疗。
1935年11月,由陕北地方武装整编组建了红军第28军。军长刘志丹,是陕北革命的创始人与陕北革命领袖之一。全军有3个步兵团,每团5个连,共2000余人,有很强的战斗力。为了充实红28军干部队伍,12月,裴周玉被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西北政治保卫局从永坪医院直接调回保卫局报到。局长王首道亲自递给他一份委任状,命令裴周玉为西北政治保卫局红军第28军特派员。裴周玉说:“红28军军长是刘志丹,我虽然不是军队的主要领导,但特派员的身份就和司令部的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一样,也是比较重要的一个位置。拿到命令的第二天,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叫我谈话,当时一起被叫到办公室谈话的还有28军参谋长唐延杰、团政委陈仿仁。周恩来说:‘陕北苏区主要是红28军刘志丹等同志创建的,我们没有这块苏区作后方,困难就大得多。我们不能把他当外人或土包子,更不能排斥土生土长的干部。要尊重刘志丹军长和所有干部战士,要当小学生,不能指手划脚。我们是客人,客人就要尊重主人,不能喧宾夺主。’谈了两个小时话,周副主席最后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说我刚从医院出来,想要一支枪、一匹马,他立即让王首道给我从运输队调了一匹花骡子,说没有马,还从保卫队要来一支手枪给了我。我愉快地走上了红28军的工作岗位,严格遵照周副主席的指示办事,刘志丹军长对我们也非常尊重和信任,工作配合得很好。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们按照中央指示,从安塞出发北上开始东征,准备去佳县渡过黄河,进入晋西北地区配合南路红军,打通走向抗日前线的道路。一路上在高家堡、贺家川等地连打几仗之后,我和刘志丹在罗裕口渡过黄河,并在罗裕口与国民党军展开激战,歼灭了一个小团,俘获400余人。这次战斗成为我们东渡黄河的第一次战斗,随后在临县白文镇与徐海东、程子华率领的红25军团会师。”
会师后休息了几天,裴周玉所在的红28军接到中央军委命令:“为了配合红军主力进逼汾阳,威胁太原,并打开山西前方与陕北之联系,特令28军向离石以南的黄河沿岸地区进击,攻占中阳三交镇,牵制和调动敌人。”
裴周玉说:“三交镇是山西境内黄河东岸的一个渡口,也是阎锡山的控制范围,到处都是坚固的工事和碉堡,有一个主力团在那里坚守,河西是陕北吴堡境地。1936年4月13日,按照中央军委的电令,我们到了留誉村,刘志丹军长不顾疲劳,准备带我们上西山观察三交镇方向的地形和情况。在路上,他还对我们说:‘咱们越向南走,离中央红军越近,一定要打好这一仗,好向毛主席献礼。’14日佛晓,我们围攻三交镇的战斗打响,刘志丹说第1团那边攻击不太顺利,他就叫来宋任穷商量,让宋政委留在指挥所掌握情况,他要去第1团看看。说完他就拉着我和参谋、警卫员等几个人一起出发。到了第1团阵地,黄光明团长、王再兴政委向我们汇报了战斗情况。快到中午时,刘志丹说要到阵地的最前沿去看看,他就提着望远镜,拉着我和参谋、通讯员、警卫员5个人上山。山下面有一条小河,在此与黄河形成交汇,南边就是三交镇,那座山很小,高不到100米,宽不到30米,但是和对面敌人占领的山头相对峙,我们所在的位置也是敌人火力压制的重点之一,离敌人的火力点不足100米,小山包上没有任何隐蔽物。刘志丹拿着望远镜在光秃秃的山顶上不停地观察敌情,我和警卫员好几次劝他太危险,他不听,他让通讯员赶紧通知第1团,按他的指挥进行攻击。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给宋任穷写了一封信,让通讯员跑步前进送回军指挥部。他对通讯员喊:‘你告诉宋政委,过了中午,我请他去三交镇喝胜利酒。’这时候敌人的火力很猛,尤其是一个地方正在强攻敌人的一个碉堡,一排排上去,一排排倒下。刘志丹让参谋赶紧去告诉黄团长,不能蛮干,要讲究战术。这时候山包上只剩下我和刘志丹、警卫员3个人了,刘志丹还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突然,对面的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一发子弹击中了刘志丹的胸部,他两手往胸前一抱,眼看就要倒地,我赶快过去把他抱住,让警卫员快去叫医生。这时我在他穿的土灰色棉军衣上看到,子弹是从左胸打进去的,只有一个弹孔,流血很少,但他的脸色很快就变得蜡黄,呼吸微弱,昏迷过去。我急忙又把他抱到山坡后面,让他平躺着,待了一会儿,他略微清醒,眼睛睁开,坐起来,双手用劲抓住我的手说:‘让宋政委指挥战斗,赶快消灭敌人。’嘴唇动了几下,再也没说话,等警卫员和医生上来的时候,刘志丹军长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我们把他背下山,宋任穷指示让我负责护送遗体到三交镇,民运科长刘国梁负责去买木板,做了一口棺材。我给刘志丹洗了脸,整理了他穿戴的衣帽,把遗体抬进棺材,钉好棺材盖,运到黄河渡口。当晚12点钟,河西过来渡船,我们将棺材抬上渡船,好几百红军脱帽敬礼,送别刘志丹的遗体,渡船悄悄地向对面的陕北苏区划去,刘志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刘志丹牺牲后,红28军怒火冲天,为军长报仇,向敌人发起猛烈进攻。第二天,撤离三交镇,途中又被数千敌人包围,几次突围,伤亡惨重。裴周玉率领的特务连几十个人也被敌人围追堵截,最后他们跳下悬崖,趁机脱险,跑到石楼与红军主力会合。5月2日,他们接到红一方面军下达的命令,西渡黄河回到陕北,结束了为期75天的东征。
东征作战,是红一方面军的一次战略性进攻,在山西经过75天的战斗,歼敌7个团,俘敌4000余人,缴枪4000余支,扩大新兵8000余人,筹款300余万。1936年6月上旬,裴周玉以红28军上校参谋的身份,在彭德怀司令员的率领下,跨过古长城要塞,穿越毛乌素沙漠,进入三边,开始最为艰险的西征筹款作战。1937年1月,仅在崇信一个县就得到6万现大洋,使红28军的菜金和夏季服装经费得到了解决。
1937年6月,中央军委在陕西三原召开扩大会议,裴周玉作为红28军特派员也参加了会议。他说:“会上讨论的除了工农红军改编八路军后要换青天白日军旗,戴国民党的帽徽、领章之外,还讨论了与日军作战的问题,大家对戴‘青天白日’的反应都很强烈,对抗日的热情也很高。会议期间,收音机里传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毛泽东到会讲话,中央向全国发表了《抗日宣言》。会上,贺龙三次找我谈话,第一次是向我了解红28军的情况。第二次他说,中央准备将红28军编入由红二方面军组成的八路军120师,并征求我的意见。会议结束时,他第三次找我谈话,说中央已经命令红28军从甘肃固原开进陕西富平庄里红二方面军驻地进行整编,让我去政治部主任甘泗淇那里报到。就这样,红二方面军,红28、29军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120师,贺龙任师长,萧克任副师长,关向应任政委,下辖358、359两个旅,我任358旅政治部锄奸科科长。9月3日,我们从庄里镇出发,在韩城渡过黄河先到侯马,又到太原,随后进入神池、五寨。此刻日寇已经占领了雁北的大同、山阴、怀仁、朔县等地。就此,贺龙师长首先命令我们向日寇发起进攻,破坏铁路、电线,收复了平陆。10月18日,又在358旅旅长张宗逊、政委李井泉、政治部主任张平化,716团团长贺炳炎的共同指挥下,我们在雁门关以南的公路两侧,对日军拉着增援部队的500多辆汽车发起进攻,消灭日军近千人,俘虏了好几十个日本鬼子。雁门关战斗打击了日寇,震动了全国,支援了忻口战役。不久驻守在大同的日军26师团,纠集上万人,仅用了10天时间,就占领了晋西北的宁武、神池、五寨、偏关、河曲、保德、岢岚7座县城。我们358旅接到命令迅速出击,在太原平社火车站消灭日军400余人,向岢岚挺进,在山西新军的配合下,经过半个月的与日作战,收复了7座县城,使我们的军威大振。”
1938年10月,5000多名日军兵分6路,从大同、怀仁、左云、丰镇、凉城5县出发,开始数天的联合扫荡。裴周玉带兵反击,游击半年,打死打伤不少日军。接着他随旅长张宗逊、政委张平化率领714、716团挺进五台,参加了滑石片战斗。在滑石片战斗中,全旅共歼灭日军700余人,俘虏21人,缴枪500余支。1940年开始,日军对根据地不断进行扫荡,实行“三光”政策,裴周玉又要组织锄奸,又要配合打仗,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至今他还激动地说,每次抓到汉奸,他都想亲自枪毙,因为有些汉奸的坏,远远超过了日本鬼子。1941年1月初,晋西北根据地改为晋绥边区,120师改为晋绥军,裴周玉被任命为军区政治部侦查科科长,此刻正值日军“扫荡”与“蚕食”,那段时间晋绥根据地127000余名普通百姓被屠杀,91000余名百姓被抓走或失踪,104.9万余牲畜损失,烧毁房屋101000余间和粮食3000余万担,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回忆那段生活,裴周玉认为那是抗战最为艰苦的时期,鬼子白天晚上不断糟蹋,他们在百姓的配合下,不断进行反击,用各种怪招消灭日寇,尽管如此,粮食不够吃,经常饿着肚子,还要开荒种地、种菜。
裴周玉说:“1942年4月,我们带兵下去在汾阳县平川村侦查敌情,那里据点林立,日军出入非常频繁。有一天晚上,我在716团9连,一个情报员突然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你们要小心’。我觉得事情严重,马上通知部队撤出村庄准备战斗,不到10分钟,400多名日寇兵分三路包围了村庄,敌人扑空返回时我们指挥9连在敌侧突然袭击,打死十几名日军,后来觉得打不过他们,我们赶紧撤退,最后我们没有一个人伤亡,战斗非常成功。1943年我去延安参加镇反运动,年底回到军区担任锄奸部和敌工部部长。1944年8月2日,军区政治部主任张平化找我,他说贺龙让我去晋绥边区公安局当副局长。接到命令我立即上任,那时候的公安局可不像现在,管管社会治安和小偷就可以,我们照样还是杀汉奸和跟日本鬼子打仗,一天都不得安稳。记得刚上任没几天,我就带领200多人去文水清查隐藏的敌特汉奸分子,一个晚上就查出各种嫌疑分子300多人,不少人都被我们处理掉了。”
1955年授衔时的裴周玉将军标准照
日本投降后,裴周玉先后担任雁门公安局长、绥远公安局长、西北野战军第8纵队政治部主任,先后参加察绥、辽沈、张家口、集宁、大同、卓资山、平津战役。1949年12月2日,毛泽东主席亲自签发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通知书,任命裴周玉为绥远军政委员会委员;12日任命傅作义为绥远省军区司令员、薄一波为政委。26日,华北军区接到周总理办公室来电,副司令员姚喆、副政委高克林、政治部主任裴周玉被叫到中南海参加会议。当晚10时30分,毛泽东亲自在办公室召见他们三人和薄一波、聂荣臻、傅作义等六人,商讨“绥远方式”的执行步骤。1950年毛泽东主席再次签发任命书,任命裴周玉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3兵团政治部主任。1951年8月20日,中国人民志愿军23兵团奔赴抗美援朝战场,裴周玉再次出征,他们仅在泰川郡和龟田机场的阵地上,就遭到美军B-29轰炸机10700余枚炸弹的轰炸,惨状可想而知。1953年裴周玉被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任命为解放军第69军政治委员。
在5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裴周玉经历过无数战火。1955年他被授予少将军衔,同时荣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文革”前夕,他从北京军区调任新疆军区副政委兼生产建设兵团第三政委,“文革”后回到北京工作。1983年,他从中央军委装甲兵顾问的岗位上离职休养。在晚年生活当中,先后撰写完成了《刘志丹牺牲纪实》《艰难岁月》《红旗飘飘》等200余万字的回忆文章,出版了《绥远方式的胜利》《百年足迹》《裴周玉回忆录》《裴周玉画传》等专著。
采访手记
经过同事杨华山先生的引荐,我认识了裴周玉将军现在的伴侣姚盼成。2015年5月30日中午,大家相约在解放军总后勤部的大院见面。下午三点,我们在探视时间内,准时进入解放军总医院住院部,见到了裴周玉,老人虽然百岁有余,但面色红润,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一下午的聊天结束时,姚盼成大姐送给我一本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百年足迹——开国将军裴周玉》,20余万字和百余张照片,对将军的一生做了一些基本的介绍。书中不仅有他和毛泽东的合影,还有毛泽东给他的两次任命通知书,但更多的还是他和周恩来的合影和周恩来给他的任命书。我问他周恩来的照片和任命书为什么要放那么多,他说:“因为总理救过我的命!”
随后他向我讲述了周恩来对他的解救:“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我被扣上‘贺龙的骨干分子’‘罗瑞卿的分子’‘刘少奇在兵团的代言人’这三顶帽子,开始对我进行无止境的批斗和殴打,被折磨得四次胃出血,而且不准住院治疗。1969年冬天,周总理得知我的遭遇后,立刻派出专机和301医院外科主任陆维善飞往新疆,把我接回北京,送进了301医院进行抢救和治疗。要不是周总理派飞机接我、救我,我早就被造反派打死在新疆了,根本活不到今天的103岁。所以,为了感谢总理的救命之恩,我出自传的时候,特意多放了几张我和周总理的合影,回忆总理、纪念总理。”
抗战老兵曹廷明(黑明/摄)
曹廷明,1914年2月22日生于山西省灵丘县石家田乡温东堡村。由于家庭贫寒,兄妹4人均未读书,大哥终生未娶,二哥早年借高利贷为自己买了媳妇,妹妹很早嫁人,他12岁下井挖煤,22岁报名参军。日后,集结的号声和抗日的枪声不断把他推到战争的前沿阵地,无论是日寇血洗卢沟桥,还是我们血战台儿庄,无不闪现着他的身影。经过艰苦卓绝的8年抗战,又参与了4年内战,1949年他在重庆被俘,后又逃脱,终因身无分文,只好隐瞒身份,留在重庆,继续靠苦力谋生。
对于曹廷明来说,当年参军只是因为十年的矿工生涯早已让他累得精疲力尽,当时正好赶上机会,让他选择了另一条谋生的途径。曹廷明说:“如果知道当兵出去第二年就打仗,我绝对不会去当兵,如果知道当国军的下场,我宁愿一辈子挖煤也不愿去当兵,就是因为自己不知道,所以才走上一条比挖煤还苦的路。1936年正月初五,我们乡来了征兵的,当时也不知道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那时候还在过年,煤矿还没有开工,我和村里一起挖煤的六个年轻人就去乡上看热闹。当时还没有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的说法。我们一看有不少人报名,而且听说管吃、管穿、管住,还给发钱,大家一听都说这是好事情,肯定比下井好,所以我们就都报了名。那时候我们都不认识字,好像谁也没想过当的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兵,反正就知道是中国的部队。等把我们集中起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的部队归蒋介石管,但当时没有人觉得我们是匪军,而是正规的军队。”
几天之后,人数招够了,征兵的几个人把他们集中起来带到县城,随后他们跟着几个征兵的徒步走到了察哈尔的省会张家口。在他的记忆中,训练他们的长官叫李九思,是一名旅长。他们几个虽然都不认识字,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和听话,训练了两个月之后,曹廷明被编入第29军38师独立26旅225团3营11连3排8班,成为一名二等兵,他们6个人是每人一个班,并且给他配发了一支79步枪,没几天他所在的部队离开张家口,被调往北京黄寺喇嘛庙附近驻防,随后又拉到天津马场曹锟当年练兵的院子里受训。
1937年7月7日,吉文星在卢沟桥打响了抗日战争的第一枪,震惊了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第三天,曹廷明便跟随部队赶到北京丰台增援卢沟桥。曹廷明说:“当时,我们除了每人有一支河南巩县制造的79步枪,每人还有一把大刀、4个手榴弹。我们赶到丰台的时候,卢沟桥的枪声还很激烈。我们在外围打了一个星期之后,死了不少弟兄,包括我们29军副军长佟麟阁也阵亡了,随后又把我们从丰台调回天津阻击日军。我们虽然在天津火车站和海光寺一带消灭了不少日军,但我们的弟兄也死了很多。天津失守后我们开始撤退,从天津、石家庄一直往南,一个礼拜后我们跑到河北邢台一个叫马连坡的地方,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我们又开始扩充整训部队。大概两个月之后,日本鬼子到了邢台,我们又与日军展开交战,打了整整一个礼拜,我们又往山东撤退,一路打,一路跑,一路扩充,一路伤亡很大。那时候最主要的是我们的枪质量不好,刺刀也不硬,子弹也不行,比如离得远,我们打不到日本人,日本人一枪就把我们撂倒了。人家的枪威力大、打得远,我们的枪劲小打不远,这一点最吃亏。还有我们的枪打不了几下,管子就发热打不出去了,经常卡壳,着急得要死。”
1938年初,曹廷明所在的部队又被调往山东枣庄驻防。他说:“打台儿庄战役的时候,我们是第一批上的战场。当时让我们连去守茶叶山,我们刚到山顶还在喘气的时候,日本鬼子就像恶狼一样,一群一群扑上来了。我们竟然连瞄准的机会都没有,立刻开始打,上来一批,消灭一批,杀得鬼子遍地都是。一直打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左腿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伤了,而且伤得很厉害。把我送到后方医院,医生说伤口感染了,要把腿锯掉,我死活不同意,最后还是没锯。住院期间,日军的飞机来炸过我们好几次,医院只好把我们转移到河南的驻马店,转移途中还发生了火车相撞,死了不少伤员,后来又把我们送到安徽祁村后方医院,住了11个月才恢复正常。1939年2月底,我正准备出院回部队的时候,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来医院看我们,当时他把所有的伤员集中起来讲话,最后说,在台儿庄、牛家铺、茶叶山的全部站出来,我们不少人就站出来了。当时谁也不知道让站出来干什么,结果他说站出来的都留下,其他人各回各的部队。也许是他觉得我们这些人在台儿庄这几个地方打得太辛苦,所以就把我们100多个在台儿庄受伤的人全部留在了司令部,成立了特务营第四连,当时特务营也叫警卫营,等于我们成了总司令身边的警卫部队。”
我问曹廷明和张自忠将军的具体接触有哪些?他说:“总司令到祁村医院去看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不认识他,在医院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个人虽然官大,但对我们这些当兵的都很好,说话也和气。有一次我在门口站岗,他问我老家是哪的,还问我家里有什么人,嘱咐我不要乱花钱,要把军饷都寄给父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背一支快慢机在总司令的门口站岗,连长吕茂庭出来查岗,吕连长这个人从小就跟着总司令当兵打仗,有时也吊儿郎当。那天晚上他查哨,问我总司令吃夜宵了没有?我说总司令刚睡,还没吃。他说他有些饿,结果悄悄钻进厨房把厨师周老头给总司令蒸好的小笼包给偷走了,还让我也吃了两个,让我别说出去。半夜,总司令起来要吃夜宵,周老头发现包子不见了,问我谁来过,我只能说连长来过,但我并没说连长偷吃包子的事情,结果周老头就去找连长吵。总司令问怎么回事?周老头说吕连长把包子偷吃了。总司令说,吃就吃了,谁吃都一样,让周老头给他下一碗面条就行了,没有批评吕连长,也没有批评我。其实吕连长也很好,打仗很勇敢,对总司令很忠厚,那天偷包子肯定是他特别饿。”
讲完吕连长偷包子的故事,我看曹廷明有些困了,他用枕头旁的奶瓶喝了一点水之后,闭上眼睛睡着了。我只好和他儿子聊天。半小时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问我,还要说吗?我说,要啊!他笑了笑接着说:“1939年,我们部队在湖北打仗,那时候湖北的仗最多,武汉、随州、枣阳、宜昌到处都打。有一次下面打了十几天,缺人手,总司令就派我们特务营去扩充增援。走之前他说,如果这次打赢,就给你们放一个月假,让你们去北大和清华找媳妇,谁找到的话,他做证婚人。那次我们下去在一个山坡上增援打埋伏,一家伙打死200多个日本鬼子,还俘虏了好几十个活的,还有3个女的。回来之后,总司令却再也不提让我们找媳妇的事了。”听完这个故事,我笑了,他自己也笑了。我问他那是什么战斗?他说:“那时候的战斗在打之前也不知道名字,有些可能是保密,有些可能打之前还没有起名字,打完之后才起名字,说给我们找媳妇的那一仗,好像后来叫随枣会战。”
我问他在总司令身边干过几年?他说:“我在警卫营只有一年半,那时候总司令经常亲自指挥战斗,而且打过很多胜仗,包括1940年他在枣宜会战牺牲的那次。当时警卫营除了我和史继生两个人留在宜昌杨岔路后看守军需库之外,其他人都被总司令拉上了战场。那次总司令走的时候,给司令部留下两个很重的皮箱,司令部送来让我看管,没想到他一走再也没有回来。直到5月16日下午五六点钟,我们的两个弟兄突然跑回来说,总司令被日本鬼子打死了,鬼子的骑兵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让我和史继生跟他们赶紧撤。我怕总司令的箱子里有机密落在日军手里,再一个我想看看箱子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我就赶紧把两个箱子撬开,结果金条、元宝、钢洋什么都没有,两个箱子一个装的是书,一个里面有很多猪血色的硬皮本子,那些本子都是总司令平时写的东西。我一看这些书和本子也带不走,而且又怕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就把两箱东西全部倒进仓库旁边的一个干堰塘,然后浇上汽油给烧了。烧完之后,我们从小路跑到山里藏起来了。晚上我们又回到仓库,这时候总司令的尸体已经被抬回来放在了我们的仓库门口。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合眼,心里很难受,一想总司令就想哭。总司令阵亡一周后,日本鬼子就过江了,仗越来越难打,那仗一直打到6月18日才宣布结束。”
我问他把总司令的箱子烧了之后,怎么向司令部交代的?曹廷明说:“后来司令部问我总司令的箱子去哪了,我说烧了,还把烧的过程讲了一下,他们也没说烧得好,也没说不应该烧,好像烧就烧了,只要没落到日本人手里就可以。只是听他们说,张自忠总司令的很多日记都让我烧了,不过我当时也不懂什么是日记。”我问他总司令阵亡的地方,他说:“总司令阵亡的地方有人说是南瓜店,有人说是牛家铺,当时我没去,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司令部警卫营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尤其是我们第4连,回来还不到10个人,最后我们剩下的人被扩充到了1连,从此4连就没有了,我们整天又跟着1连和日本鬼子打。记得大概是1941年和1942年期间,我们在宜昌驻防,有一天晚上划着门板过河去偷袭鬼子的一个岗楼,结果被鬼子发现了。当时鬼子的火力很猛,并且在机枪的掩护下开始追我们,我们跑到河边发现门板也不见了,大冬天只好游泳过河,好在河不宽,水也不深,总算逃了一条命,要不然那次每个人都得死,因为我们人少,鬼子人多。”
曹廷明祭拜张自忠将军
曹廷明1936年当兵,一直是一名最普通的士兵,他没有文化,也不知道哪是哪,有些地方他只知道村子的名字,根本不知道是河南还是河北、湖南还是湖北,和日本人稀里糊涂打了八年仗,好不容易等到日军投降的那一天,没想到内战又开始了。他说:“内战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安徽驻防,上级长官让我去前线当连长,我不想去,因为我侄儿、侄女都是共产党,我二哥还是八路军,也在前线打仗,所以我不想去打共产党和八路军,我就去机关找熟人,要求再回军需处的军械库,就回去了。等于从内战开始一直到被俘,我都在后勤工作,没有向共产党开过一枪。我们八年抗战打死那么多日本人没输,打内战反而输了。被共产党打败之后,我们军械库的几十辆车拉着武器、弹药、军饷,从南京撤到了武汉,然后又撤到广州准备去台湾,到了广州不知为什么又没让我们去台湾,又说要去西藏躲起来。后来就从广州出发,经过广西、贵州,一直撤到重庆就被俘虏了。”
3.公职律师与法律援助律师。法律援助律师是由政府出资委托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无偿法律服务的律师,其主要任务是帮助弱势群体,通过为他们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使其合法权益得以平等实现。我国的法律援助律师可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包括接受法律援助机构的指派,为某一个案件提供法律援助服务的社会律师,也包括专门从事法律援助服务的专职律师。狭义的是指受聘于法律援助机构或政府其他部门,具有律师资格,专门从事法律援助事务的人员,这部分人员也即公职律师。可见,公职律师和法律援助律师二者相互交叉,既有分离也有重合。
我问他撤退的过程,什么时候被俘,他说:“撤退的时候一路兵荒马乱,驾驶员还要搭黄鱼,搭的黄鱼还是一个穿旗袍的妇女。当时我已经是代理排长兼班长,本来我在驾驶房里,结果驾驶员让我到上面去坐,当着女同志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好爬到车厢里去坐。快到重庆的时候,不知道驾驶员和那个女的在下面搞什么名堂,分散了精力,车也翻了,一个班的人和车上拉的子弹全都倒进了河沟里,翻死了好几个。驾驶员怕被处理,人也跑了,我们没死的又坐另一辆车到了重庆。1949年11月我们刚到重庆没几天,重庆就解放了。我们被解放军俘虏之后,枪也给我们缴了,走到沙坪坝杨公桥的时候,我带着我的四个结拜弟兄逃跑了。那几个弟兄是湖北的向友前、毛群和安徽的何茂轩、浙江的许志祥,我们5个中打仗最厉害的是何茂轩,最有文化的是许志祥。我们从解放军那里逃跑之后,本来是想离开重庆各回各的老家,但大家没钱谁都跑不动,最后只好隐姓埋名留在重庆,各找各的出路。我当过搬运工、卖过菜、卖过柴禾、当过两年小商贩。后来第七军医大学盖楼,我就去建筑工地背砖,结果1952年底军大招人,我就被招去当了厨师,第二年就当了炊事班长。”
1953年,曹廷明和广安女青年文和芝结婚,婚后先后生了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林彪事件以后,第七军医大学搬到上海去了,他被安置到了重庆铸造厂当厨师,一直干到1976年退休。退休之后,军大又搬回重庆,他又被老领导叫回去烧了几年锅炉,1986年才彻底回家休息。他认为这辈子还算可以,“文革”在军大也没有遭受多大折磨,遗憾的是孩子们受他株连,没有一个上过大学,至今生活都很困难。
谁都想不到曹廷明最大的愿望是回家,很少有人80年没有回过家,他却是。他说:“1936年出来当兵到现在,我一次家都没回过。早年是国难当头,抗日没时间,后来是内战抢地盘不让回,被俘逃跑时想回没有钱,解放后怕连累父母都没敢说我还活着,改革开放敢回去的时候,经济条件又太差,所以一直没有回过家。其实父母生我白生了,把我养了那么大,我一天孝都没有尽,就连父母什么时候去世我都不知道,包括我那么多年是死是活,父母也不知道,他们那时心里肯定很难受。前些年,我还经常梦见父母来找我,也梦见我跑回村里看父母,这些年我虽然老了,梦也想不起来了,但还是特别想在死之前能回一次老家,回去给父母上上坟,回去看看我们村的发展和变化。”听着他在病床上的叙述,看着他那湿润的眼眶,我内心一阵阵惆怅,无论战火,无论岁月,从来没有阻挡住他对父母的思念……
采访手记
经过志愿者陈文平的推荐和带领,2015年1月1日晚上我俩一起去重庆市沙坪坝区爱德华医院拜访了病床上的曹廷明。经过两个小时的聊天,意犹未尽, 于是我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宾馆住了下来。次日一早,我只身一人再次来到医院,在病房照顾老人的依然是曹廷明的大儿子和大女儿。
他的大女儿告诉我:“这些年由于家庭条件有限,父亲被俘逃跑到现在,除了每年去北碚的梅花山给张自忠将军上两次坟,一辈子再哪里都没有去过。他和张自忠将军的感情很深,母亲2008年去世到现在,父亲一次都没去过母亲坟墓,但每年的清明和祭日,他绝对忘不了去给张自忠扫墓。父亲每次去北碚给张自忠扫墓,我们都跟着去,他还必须买一个花圈,去的时候拄着拐杖特别精神,一到墓前就全身发抖,不停地流泪,也不知究竟为什么。”
他的大儿子曹志忠告诉我,他的父亲确实很崇拜张自忠将军。他1957年出生的时候,父亲为了纪念张自忠,特意为他取名曹自忠,可惜在上户口的时候,因为父亲不识字,他的名字被派出所的人写成了曹志忠,和将军的名字比,错了一个字。但在我看来,对于不识字的曹廷明老人来说,不管派出所的人把曹志忠的名字写成志忠还是自忠,听起来叫法都一样,只要起到了老人心中对总司令的纪念就可以了。
前田光繁说:“1938年7月29日早晨,我被公司安排乘坐京汉路火车南下,过了石家庄,到达河北邢台双庙火车站下车,去双庙铁路采石场当监督。到了之后我被安排住在公所的一间小屋里。当天晚上我正要睡觉,汉奸村长来找我,说附近有朱毛军队在活动,要我和他一起去报告车站的日本警备队。我们带了一把手电筒,一起去把情况一说,日军两个分队立即进入战斗准备。我本来也想参加战斗,警备队长说:‘敌人攻击的目标是车站,你回去吧。’当时我对朱毛军一无所知,所以就回村公所和几个中国人打了一会儿麻将,穿着睡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突然觉得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睁眼一看,是一支枪管插在我的嘴里。对方人很多,他们说:‘不许喊,我们是八路军,不然就打死你。’我虽然没有喊,他们还是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把我绑起来,我穿着睡衣就被拉到了村公所门口。这时候有一名类似队长的人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日本人。他说你会说中国话吗,你是干什么的?我说少少的,我是满铁工作人员。他骂道,他妈的,张开嘴。我照他说的把嘴张开,他立刻拔出手枪,把枪筒直接塞进我的嘴里。我当时双眼发黑,很害怕他一枪把我打死。过了两分钟,他没开枪,而是把枪筒从我嘴里拔出,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走了。就这样,我被八路军给俘虏了。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用一根很粗的绳子把我的胳膊和双手捆得很紧,让我跟他们走。两名八路军每人倒背着一支破步枪,带着我半夜出发,一直往西走,走到清晨,又走到天黑。我只穿一件破睡衣,鞋也没穿,光脚走路,中途好几次休息,又没吃,又没喝,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好不容易走完平地,又到了起伏的丘陵地带,虽然一路上他们尽量让我坐沿途顺道的牛车或马车,但是第二天我的双手和双脚就全都肿了。走到半路一个村庄,我们在一个小庙里住了将近两个星期。送我的两个八路军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个姓王,一个姓唐,好像都是大学生。他们问我的身份,问车站的警备情况,而且还做笔录。我说我只来了一天时间,车站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们也不再追问。我反问他们什么时候处死我。他们拿出一份印刷好的俘虏政策,上面有朱德和彭德怀的名字,说他们不杀俘虏,但我不信。其实我希望他们把我杀掉,因为实在是太渴、太饿、也太累了。”
两个星期后,两名背枪的八路军押着前田光繁继续朝着大山走去。一路翻山越岭,又走了整整一周,他们才到达目的地。他说:“把我送到河北涉县王堡村的一家农民院子里,战士敲了一下门,里面出来一名中等身材的年轻人,他面带笑容,用日本话对我说:‘欢迎你!我是八路军129师政治部敌工科科长张香山。’这是我被捕后第一次听到日本话。当时组织上安排他和我同住一间屋,没有床,他把门板卸下来给我当床。我和张香山一起住了10天,他和我谈了整整10天。每顿饭他们都吃着野菜、糠皮和小米汤,给我吃的却是米饭、馒头、烙饼,甚至还有炒菜、炒鸡蛋、炒肉,连续10天都是这样对待我,让我特别感动。张香山这个人1933年到1937年期间,在东京高等师范学习过四年日本古典文学,因为在日本参加政治活动,被强迫送还中国,所以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我们交流没有任何障碍。我说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忠于天皇和帝国,现在当俘虏是人生最大的耻辱,我请求他把我杀掉。他不仅不杀,还说我想回日本的话,以后可以送我回去。他再三给我讲不能逃跑,不能自杀,还给我讲他留学日本时参加的反战运动,讲日本人也是战争的受害者,讲共产党的信念。不管我怎么反驳,他都是耐心地向我讲道理,摆事实,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更没有骂过我一句,让我非常感动。从此,我对中国人的抗战彻底改变了看法,再也不想逃跑和自杀,甚至把张香山当成了自己的老师和兄长,也希望以后能帮张香山和共产党的忙。我在涉县王家堡和张香山住了10天之后,那里的跳蚤实在是太厉害,就请求他给我换个地方,结果他就派人把我送到驻扎在太行山区的武乡县王家峪村八路军政治部。到了政治部,那里有一个比我先到两三天的日本人叫小林武夫,见到他之后,我觉得当俘虏的不仅是我一个人,所以就放心了很多,生活也热闹起来了。八路军还给我们念毛泽东写的《论持久战》。这时候我们又增加了一个俘虏叫冈田义雄。学习几个月后到了秋天,敌工部让我们到八路军的前线部队去宣传抓住日本俘虏不要杀害。有一天我们路过一个村庄,这个村的房子几乎全部被烧光了,而且亲眼看到一家5口人全部被杀的残酷情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也让我觉得日本军队的这种野蛮行为确实太坏,当场我就给八路军道了歉,道歉完继续上路,去做不杀俘虏的宣传。后来经过我们的宣传,被俘的日本兵基本都没有杀,大部分都送到了我们这里,日俘人数越来越多。”
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右一为前田光繁
经过几次外出巡回演讲和宣传,前田光繁和八路军之间逐渐获得彼此的信任,他决定参加八路军。他说:“有一天在政治部,我决定告诉冈田和小林我想参加八路军,没想到他俩也同意加入,我们提出后敌工部的同志双手赞成,于是我们向政治部写了申请,不久就得到通知,欢迎我们参加八路军。1939年1月2日,王家峪的打谷场上1000多名八路军进行元旦集会,我和小林武夫、冈田义雄3名日俘青年自愿加入了八路军。当我上台表完态之后,朱德总司令上台握住我的手说:‘我代表全军欢迎你参加八路军,今天你是第一个,不久便会有几十个、几百个日本青年参加我们的八路军……’我当时只有22岁。同年11月7日,是十月革命纪念日,这一天我发起成立了日本士兵觉醒联盟。当时我们在辽县,也就是在今天的左权县麻田镇,组织成立中国第一个日本在华反战团体。1940年春,我们的日军部队开始对华北地区进行扫荡,10月下旬的关家垴战役最为激烈。黑夜里我在罗瑞卿同志的指挥下,用铁皮做成的喊话筒不断向日军喊。当时我归罗瑞卿同志直接管,他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一般都是喊:‘你们不要开枪了,我是日本人前田光繁,过去我也是你们的战友,现在是八路军反战觉醒联盟的成员,我们来中国是一种侵略行为,请你们放下武器,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挽救你们的生命,因为我们的父母和家人肯定不想看到我们的骨灰……’我每次冒着生命危险喊话,却没有一个人投降。从那时起,日军就知道我们八路军里有日本人了,也知道前田光繁这个名字了。关家垴战役我们和冈崎大队的500多名日军进行了激烈战斗,消灭了400多名日军,朱德、左权、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罗瑞卿都参加了那次战斗。后来的战斗,每次我都重复向日军喊话。”
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在宝塔山下合影。后排右二为前田光繁
前田光繁在武乡县王家峪村的八路军总部工作了整整4年,尤其是百团大战以后,俘虏陆续增加,日本士兵觉醒联盟经过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日本人反战同盟华北联合会的几次演变壮大,他一直担任会长,截至1944年4月的统计,参加同盟的日本人一共有223人,发展到了13个支部,有30名成员在反战中牺牲。他说:“1942年的一天,罗瑞卿突然通知我,说要把我调到延安去工作,当时朱总司令已经回了延安。在我走之前,左权和罗瑞卿还设宴为我送行。当天晚上左权和罗瑞卿还跟我喝了送行酒,我走了不久,左权就牺牲了。到了延安之后,我被分配到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担任教员和政治干事,除了为500多名日军战俘上课和做思想政治工作以外,主要是在暗地里协助野坂参三的工作,当时野坂参三是延安日本人民解放联盟的负责人。1945年日本投降之前,我已经在延安住了整整3年。投降之后,延安日本工农学校一部分俘虏要求回日本,他们于1945年9月18日从延安徒步出发,回了日本,还有野坂、香川等4人由于有病,于10月8日乘坐飞机离开延安,剩余200多名日本人民解放联盟的成员,由我担任副队长,和一名姓刘的队长,带领他们从延安徒步奔赴东北。因为当时日本关东军在东北抛弃了好几十万日本难民,所以我们又投入到了遣返日侨和战俘的工作当中。这项工作我一直是和我们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校长、当时是东北局民族部部长的老熟人李初梨同志一起负责。完成遣返后,我又被调去创建东北老航校。经过大家一起努力,1946年元旦,我们在通化中学的操场上举行了航空总队的成立大会,党中央和东北局把我的工作关系从延安日本工农学校调到了航空总队,特意在航校政治部设立了日本技术人员工作科,作为留用日本技术人员,我被任命为科长。”
1958年,前田光繁按照政策回到日本。他说:“日本与中国共同决定让我们这些人回来,其实当时我并不愿意回来,因为按照中国话来说,我就是叛徒、汉奸、卖国贼,也知道自己回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已经商量好了,不回来也不行,所以我就冒着生死未卜的心情回到了日本。回来之后确实还不如不回来,因为我的身份太特殊,工作很不好找,直到80岁的时候还在打零工烧锅炉。几十年勤勤恳恳地工作,不仅待遇不好,即使烧锅炉,每天也都有人跟踪和监视我,直到1985年才放弃对我的跟踪和监视。现在,我和我老伴儿的年金都很低,我每月的年金还不到10万日元,我住在这里一顿饭就要640日元,每月各种费用要花将近20万日元,不够的全靠女儿和儿子帮助,主要是他们也不富裕。其实我要是不回来,继续跟着朱德他们一起干可能会好很多,因为我们那些朋友都在共产党当了官,就连张香山和李初梨那些普通人都当了中央宣传部和对外联络部的副部长。还有我们八路军的那些老同志后来都当了大官,朱德、左权、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罗瑞卿这些人我都很熟。那时候我们都住在武乡县王家峪村,而且在一起住了整整4年,罗瑞卿是政治部主任,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对我非常好。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1939年中国第一个日本在华反战团体——日本士兵觉醒联盟就是我发起成立的,我是第一任会长,当了很多年,其实也算是共产党的一个小头头。1941年4月3日,罗瑞卿主任和郝治平在太行山桐峪镇结婚那天,他还特意叫我去参加。政治部的人,包括我们觉醒联盟的人,我都带去了,大家嘻嘻哈哈,很热闹,很开心。还有那时候朱老总和彭老总也对我很好,经常叫我一起打篮球,包括在延安的时候,我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也有很多交往。解放以后,我每次去北京参加活动,只要他们在人民大会堂见到我,都要请我吃饭,没有一个人对我不好,所以我要是不回来,他们绝对不会让我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更不会让我没饭吃。”
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成立大会——抗战时的“日本八路”
采访手记
2014年4月26日,我在东京都板桥区的一个高龄者介护设施所见到了前田光繁先生,他的汉语比较流利,对话完全没有问题。他问我从哪儿来?我说北京。他立刻举起大拇指说:“啊!北京!好好好!”多年前,前田光繁经常组织反战同盟成员,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用演讲和出版自传等多种形式,宣传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各种罪行,促进日本正确对待历史。早年他和他的战友香川孝志合著的《八路军内日本兵》真实地反映了他们在中国抗击日军的经历,在日本出版后引起各界很大反响。
近年来,他多次受到中国政府的邀请访问中国,并且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先后到北京、延安、武乡等地参加各种庆典活动,促进中日友好往来。尤其是有一次他回到第二故乡——当年八路军总部山西武乡之际,发现那里的经济明显落后于其他地方,回到日本后,他多次组织商贸代表团访问山西,为武乡的经济发展招商引资,使武乡有了新的发展。他一再告诉我,日本人欠中国的太多太多,包括他也是中国人给了他新生,所以要多为中国做一些事情。
前田光繁应邀赴中国参加纪念抗战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活动。图为前田光繁(左二)与八路军老战士合影
如今,前田光繁已经是98岁高龄的老人,由于回到日本后被警视厅人员多年跟踪盯梢,导致他既找不到工作,又没有固定收入,一辈子以打零工为生,直到80多岁的时候,他还在清扫公园,一直都是过着清贫的生活。采访结束时,经过小林阳吉先生的同意,我给这位曾经战斗在八路军的日本老兵留下了1万日元,他双手合拢,握着信封不停地向我表示感谢。最后小林阳吉带着成都建川博物馆的委托,掏出一张白纸和一个红色印泥盒,让前田光繁在白纸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这个手印将被永远陈列在建川抗战博物馆,见证他对中国抗日战争所做的贡献。
后来,小林阳吉先生在微信上告诉我,前田光繁是1947年在东北老航校结婚的,他的夫人今年已经85岁,也住在东京。他的儿子前田哲夫,1948年生于东北密山,现在已经66岁,住在神户。他的女儿後藤晴代,原来在东京的一家邮局工作,去年退休,她对父亲的抗日行为非常反感。由于父亲是日本有名的赤色分子,常年被警察监视和跟踪,所以在她幼小的时候就经常被日本同学欺负,因此那种政治苦难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此对父母并不友好。
2010年7月,後藤晴代和她的哥哥带领他们的父亲前田光繁,由小林阳吉先生陪同,前往中国访问。每当中国记者和翻译问到前田光繁的事情,後藤晴代总是怨声载道,尽说些自己小时候因为父亲所受的委屈,搞得大家很沮丧,也使陪同的中国翻译对小林阳吉说,前田老爷子的这个闺女“真有点儿二!”于是“真有点儿二”这句话给小林阳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我和小林阳吉还经常在微信上聊天,用“二”这个字互相开玩笑。
我在撰写这篇文章之前,有幸在网上用10元钱买到一本由香川孝志和前田光繁先生合著、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的《八路军内日本兵》二手书,全书完好,共168页,扉页盖有藏书人图章,原书拥有人是杨旭,原价0.90元。本文当中许多具体的年份和相关数据,都是完全参考了香川孝志和前田光繁合著的《八路军内日本兵》这本书。这本书的翻译是赵安博和吴从勇。赵安博是著名的翻译家,曾经是毛泽东的日语翻译,全书翻译的语言极其流畅,读起来就像和前田光繁先生在当面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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