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伟利,孙雅琦
(华南师范大学1.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所;2.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屈原的一生如戏剧一般,他曾经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1]2481,可以说是位极人臣。然而,在被楚王放逐之后,却又 “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2]179。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屈原一生一次被疏,两次被放。他的被疏约当楚怀王十六年(前313)。他的被放,第一次自顷襄王元年(前298)至三年(前296),放逐地点在江南一带;第二次自顷襄王十三年(前286)至二十一年(前278),放逐地点先在汉北,九年之后,亦即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仲春前,屈原历经险阻返回郢都,适逢郢都陷落,他不得已再次踏上流亡路途,经夏浦、辰阳、溆浦等地,在向长沙进发途中投汨罗江自尽。”[3]83-84一疏两放,曲折沉浮,却为何始终不愿离开楚国?这一问题往往被笼统的解释为屈原对楚国的热爱。使这一问题取得突破的是戴伟华先生,他认为相比一般的离别,“尽管都是别,内涵则大不一样,屈原的‘别’是沉重的”[4]91,并从“爱国”之外的其他四个方面对 “沉重”进行具体分析,近乎完美地再现了即将踏上去楚之路时屈原的复杂感情和矛盾心理。但总体而言,仍属于情感因素的范围。
那么,包括“爱国”在内的诸多情感因素是唯一的解答吗?孔子也曾被鲁君弃逐,但他却选择了周游列国,难道孔子不热爱鲁国?屈原本人也曾不止一次想要离开楚国,是什么因素让他最终选择了留下?
诚如郭杰先生所言:“故国意识虽然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情感,却远不曾重要到可以支配人们一切行动的程度。”[5]74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宗国意识”——“一种比故国意识有着更直接社会物质生活根基的思想感情。”[5]75笔者认为除了对故国的不舍与牵挂等精神情感因素使他不愿离开以外,还有物质现实因素使他离不开楚国,也即 “更直接社会物质生活根基”。具体表现在屈原作为楚国贵族而且是与楚王同姓的贵族,在楚国享有较大政治经济权益,这是他实现 “美政”的保障和维持生活的来源。且屈氏贵族和楚国政权是一种相互依存关系,唇亡则齿寒,楚国灭则家族亡,离开楚国这棵大树则家族及个人都将不复存在。
屈原及其宗族在楚国享有较大政治权利,离开楚国意味着这一权利的丧失,而这将导致 “美政”理想的彻底幻灭。
战国时期的楚国贵族在国内享有极大权力。在楚国,“世族几乎占据了楚国显要官职的半壁江山。”[6]151据《韩非子·和氏》:“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7]96可见贵族权力之大已经到了 “贫国弱兵”的地步。
单就屈氏而言,其为楚国强宗大族。从史书记载看,屈氏一族在楚国一直担任军政要职。春秋时期的屈氏贵族:楚武王时期有屈瑕和屈重,成王时期有屈完和屈御寇,穆王时期有子朱,庄王时期有屈荡、屈巫臣等,康王时期有屈到(字子夕)、屈建(字子木)、屈荡,灵王时期有屈申和屈生,平王时期有屈罢和屈春,昭王时期有莫敖大心,惠王时期有屈庐和屈固。战国时期的屈氏贵族:悼王时期有屈宜臼,威王时期有屈章,宣王时期有屈原之父伯庸,怀王时期有屈旬和屈原,襄王时期有屈署和屈景。“屈氏宗族在战国中晚期仍是强宗大族,其宗长仍旧世袭大莫嚣一职。包山简所见11位以屈为氏者,中层及以上的贵族约占64%,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战国中晚期屈氏宗族在楚国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和影响。”[8]62
司马迁对屈原的记载,亦可看出屈原及其家族在楚国所享有的政治权利之大:“(屈原)为怀王左徒。博闻疆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1]2481楚国并不缺少人才,而屈原在他二十余岁的时候,就已位极人臣,这很难不让我们联想起家族势力所起的作用。同时,这也正是屈原对楚国深切依恋感的来源之一,这份依恋感 “最突出地集中在他对岌岌可危的宗国社稷之现状的焦灼关怀和无限忧虑。”[5]76因此才有了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2]8、“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2]9的诉说。
至于屈原在被放逐而失去政治权利之后依然不愿离开楚国,司马迁给出了较好的解释:“(屈原)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1]2485他相信会有“君之一悟”、“俗之一改”的那一天,自己则可以重振朝纲,大展宏图。“为了实现得到楚王召回、重返政治舞台的愿望,就只能留在楚国。”[9]42屈原相信凭借自己楚王同姓的高贵出身、显赫强大的家族势力的“内美”,以及自己 “重之以修能”而获得的峻洁品质、满腹才华,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
屈原纵然不是一个贪恋权利的人,但是理想的实现,却又必须借助楚国政治权利的支持,因此他离不开楚国。
屈原作为贵族,不是生产的直接从事者,其生活的维持,需要借助他在楚国所拥有的采邑。离开楚国,意味着采邑的丧失,生活的维持就只能有两种途径:出仕他国或自己耕作。
对于离开楚国的屈原而言,出仕于其他诸侯国或许也是一种选择,但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至少有三个问题是他必须考虑的。
第一,并不是所有有才华的人都能在他国谋得职位,许多时候这些人并不受到重用,甚至受到歧视。由于战国时期各国之间的竞争关系,国君更倾向于任用本国人。以善于用人的秦国为例,在韩人郑国间秦事件后,秦王下令逐客。先是李斯险遭逐境,后有李斯、姚贾进谗言于秦王:“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1]2155最终致使韩非客死秦国。类似的情况同样在楚国发生,世族占据中央到地方的重要职位,“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以监其官,是为百姓。”[10]579“百姓”指官族,可见王公子弟无论贤与不肖,多被委以官职,享有禄食,成为官族。何况屈原身份特殊——“楚之同姓”,这与 “韩非,韩之诸公子也”是何其相似,五十年后韩非子的死似乎证明了屈原选择的正确性。
第二,战国时期的客卿多属 “聘任制”,升迁随意,且往往出现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状况。客卿是指这一时期在本国任职的其他诸侯国的士人。从当时的客卿制度来看,多是有任期的,而不像春秋时期的终身制,这就使得外来臣子的命运与国君的变更或喜好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关系简单,且不像国内贵族那样拥有更多的保障,“国王”逝世之日往往是客卿任期结束之时。任期的结束则意味着他将再一次回到被聘任前的状态,需要去 “找新工作”。
第三,屈原本人不愿出仕他国,即便有高官厚禄。战国时期,各国之间的和战关系极不稳定,在利益的吸引下,曾经的盟国可以变为敌国。屈原若出仕他国,那么在这个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则无疑要和自己的故国为敌,这一刻的到来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对深深爱着楚国的屈原来说,是他不能容忍的。以楚国和齐国为例,“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1]2483。六百里的土地,就使得齐楚反目,“从亲”关系尚且如此,何况一般同盟关系。
另外屈原和那些往来于各国之间的谋臣策士是有巨大差别的。这种差别至少有两点,其一是离开故国前的处境不同,其二是人生追求和人生信念不同。申不害在到韩国之前,是 “故郑之贱臣”[1]2146;李斯赴秦国之前,“年少时,为郡小吏”[1]2539,且“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1]2539;苏秦、张仪等人亦是 “贫而无行”之人。于人生信念而言,他们是一群没有政治立场与原则的人,他们的人生目标是“求得富贵”、出人头地。屈原则不同,他是贵族,不仅衣食无忧,而且有自己远大的政治理想和坚定的政治立场。
孔子和屈原均是才华满腹而遭 “弃逐”,面对近乎同样的遭遇,孔子却选择了周游列国,两人的选择为何如此不同?仅仅从对故国的感情方面来作答,恐难以服人。难道孔子对鲁国的感情就比屈原对楚国的感情弱吗?离开故国和爱国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上官大夫等人没有离开楚国,但我们并不认为他们热爱楚国。屈原至死不离开楚国,应该还有别的因素,从两人在社会身份和地位上可以获得一些信息,孔子被弃逐后,在鲁国接近一无所有;而屈原则不同,他在楚国享有的许多权力是孔子所不具备的。对于孔子而言,离开鲁国,并没有损失,离开意味着更多的机遇,对屈原而言,离开楚国则意味着一切政治经济权益的丧失。因为按照那时的惯例,臣子出境则君臣关系自动解除。
屈原若离开楚国,既不愿出仕他国,那么生活的维持就只能躬耕农亩,然而这却是屈原不能做,也不愿做的。
先秦时代的贵族不参加劳动,他们依靠封地内的人民的地租和赋税生活。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莫过于《诗经·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獾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11]300“不稼不穑”、“不狩不猎”恰恰是那个时代贵族生活的真实写照。屈原作为贵族,且与楚王同姓,曾经位极人臣,是不可能直接从事生产的。就连孔子这个曾经不被当作 “士”的人,也被认为是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12]193。况孔子本人也说过在农耕的问题上,“吾不如老农”[12]133,“吾不如老圃”[12]133,而屈原作为大贵族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影响屈原直接从事生产的因素还有封建时代的贵族意识。在古代社会,人们对体力劳动较为普遍的看法是 “劳动是屈居下级的标志,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所不屑为的。在这样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下,人们感到劳动是要降低品格的”[13]30。《论语·子路》记有孔子对学稼的樊迟的批评,“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2]133在这一点上,屈原应该是和孔子相似的,不能因为某些因素而刻意拔高,以至于使其超越阶级和时代。
这一点也可以从屈原的作品中得到证明,在诸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的诗句中,频繁出现的是“兰蕙”之类的鲜花芳草,而非农作物。而真正走向田间地头的陶渊明则不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14]85这才是躬耕农亩的亲身体验。
那么屈原在被放逐之后,是靠什么生活的?其实屈原被逐之后,仅仅是远离了政治中心,原本享有的经济权益并未丧失。这一点已有学者研究,如周建忠先生认为“‘三闾大夫’之职,则与屈原政治生涯相始终。”[15]13郑志强先生认为:“‘三闾大夫’的封爵封地并未被剥夺。”[16]79他认为屈原仅仅是在具体政见上与楚王相左,并不构成 “削爵”之罪。
当然,这并不是说贵族就没有离开故国的,但都是在其经济权益丧失之后。《左传》哀公八年,鲁叔孙辄、公山不狃离开鲁国到吴国,此二人均为鲁国公族,离开鲁国的原因是逃亡,人身安全已经受到威胁,其政治经济权益的丧失则不言而喻。就楚国而言,此前阳城君曾离楚逃亡,是因其参与楚悼王灵堂作乱一事,按律当诛灭三族,更无政治经济权益可言。而屈原则不同,他虽遭弃逐,但从未失其封地,更没有人身安全上的威胁。换位思考,对于贵族而言,谁又会放弃既得利益而前往充满未知数的异国他乡呢?
分封制下的楚国,其贵族所拥有的土地和人民来自楚王的分封,一旦楚国覆灭,则家族利益荡然无存。这就使得楚国的兴亡,已不仅仅是楚王一个人的事情,也关涉到楚国境内许多家族的根本利益,屈原作为屈氏家族的佼佼者,不能不考虑家族的利益。
封地,或者称为采地、食邑、采邑,是王家赐予王族功臣或卿大夫的田邑,包括土地,也包括人民。楚国由于吴起变法的失败,直到屈原的时代依然没有建立起封建式的生产关系,其社会形态仍是和西周春秋时期相类似的封建领主制。这是一种建立在宗法血缘基础之上的家国一体关系:周天子作为天下之 “大宗”,居于分封制的顶端;诸侯作为“小宗”世代占有封国,代表天子治理周王朝的各个地区;在诸侯国内部则是各国诸侯对自己的子弟和功臣实行的再分封。随着周王室的衰微,此时第一层分封已经名存实亡,但第二层分封却很稳定。所以,贵族的利益也就自然地和楚国政权的兴衰紧密相关。因家族所拥有封地来自楚王分封,而封地的不可移动性,使得屈氏家族离不开楚国。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性,屈原是不会选择 “抛家弃子”而远适他国的。
一个宗族只有一个祖庙,离开楚国后将无法祭祀祖先。对祖先的追念是先秦时代人民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7]861,“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12]6。冯谖千方百计为孟尝君设计的“第三窟”便是 “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18]178。这些在楚国这个以 “重淫祀”而著称的地方更加鲜明。
西周以来,宗法制逐渐确立,“实际上是确立宗族成员之间等级差别的原则,其核心是在维护宗子在本宗族内的至尊地位,这种地位表现为拥有对宗族祖先的主祭权、对族人政治上的治理权、对宗族经济的支配权。”[19]342-343所以,“宗庙祭祀是由大宗家长代表整个宗族全体,进行祭祀始祖和列祖活动,其他人不得僭越。”[20]160在楚国,楚人的念祖之情远远超过古代中国任何一个民族,“楚国的公室所格外重视的,是祭祀祖先和大川。”[21]114屈原与楚王同姓,祭祀远祖的宗庙位于郢都,屈原只能在楚王的主持下才能参与祭祀,不能主祭,更不能另立祖庙。因为对祖先的祭祀同时也是在代表全体族人接受祖先所赐的福禄,只有楚王才有这项权利。屈原若是离开楚国,则再也不能参与对祖先的祭祀活动,不祭祖就是不孝,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罪名,人皆难以担当。留在楚国,除了可以参加时祭和临事而祭之外,还可以保护着祖先的陵庙。
然而,正如屈原所担心的那样,秦军攻破郢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楚王先人的陵墓。“(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1]1735这无疑是要摧垮楚国民众的精神支柱,瓦解楚国民众的民族意识。正如今天学者所言:“周代以降,历代统治者都把宗庙祭祀权与政治权力同等看待。史书记载国家的灭亡通常以宗庙的存亡为标志。”[20]160
从当前的考古发掘来看,重视丧葬是楚国的一种普遍民族心理。考古发掘的先秦楚国贵族墓葬,不管是墓室规格还是陪葬品,都极为讲究。在这一社会风气和民族心理影响下,屈原本人也要考虑自身的归葬问题。如果离开楚国,自己不仅要埋骨他乡,也无法在死后得到子孙后代的祭祀。这也正是为何他要在《九章·哀郢》中吟唱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国家被破之后,国中贵族将遭杀戮、流放或降身为奴,家族不复存在。秦国统治者以残暴著称,早在怀王赴秦时期,楚臣昭睢就曾言:“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1]1728秦楚交战中楚国将士被斩首者竟达数十万之众。“(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
、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馀人,遂取汉中之郡。”[1]1724“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1]1729秦韩交战,“(顷襄王)六年,秦使白起伐韩于伊阙,大胜,斩首二十四万。”[1]1729以秦国之残暴,若楚被灭,国中族人将难逃此劫,这一点屈原很清楚,所以他不能离开楚国。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屈原去世后,秦先后灭掉六国,魏王被杀,魏国贵族降为奴仆,韩王之王室贵族迁至下邑,赵国贵族被迁葭萌,楚之大姓被迁陇西。虽有少数贵族侥幸逃脱,却失去了往日的荣华,楚怀王孙心在民间牧羊,魏国贵族张耳在陈县做看门人。
当然,屈原并不是没有产生过离开楚国的念头,“历吉日乎吾将行”[2]42、“欲高飞而远集”[2]127、“愿摇起而横奔”[2]137。然而他最终并没有离开,是什么使他打消了这样的想法?这显然是慎重考虑之后的决定,而上述因素应该是在其考虑范围内的。比如,他曾经打算离开楚国去别处实现理想,他想象自己离开楚国后的场景,“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 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於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然而,紧随其后,他也预料到了这样做的结局——“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显然他预知自己若是离开楚国去他国会被拒于门外。在《橘颂》中,他以 “独立不迁”的橘树自比,赞美橘树“深故难徙,更壹志兮”[2]153的品格,如果后者是指屈原 “专一己志”的精神因素,那前者就当解为现实因素,自己与楚国的关系就像橘树与土壤的关系一样,楚国既是自己的衣食之源,自己的“根”,同时又因自己生于斯、长于斯,有家庭、有宗族,所以 “深”而“难徙”,形成对楚国 “所怀有的根深蒂固、异乎寻常的依存感”[5]75。
以上分析也可以更好地解答为何屈原选择自投汨罗的时间是在郢都被破之后,因为这次他彻底失望,国都被破已距亡国不远,如此则是自己政治权利的彻底丧失,“美政理想”失去保障;经济权益不复存在,生活失去来源。如果说前者是精神理想的破灭,后者则是物质支柱的坍塌。在国破家亡、宗庙被烧的巨大痛苦面前,同时失去了精神、物质两方面的支撑,除了以死殉国,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地表达自己对理想的坚定执着和不懈追求,对楚国的深深热爱和赤子之心?
丹纳《艺术哲学》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作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基因。”[22]7这里强调的便是艺术家的生存环境对艺术家行为特征的影响。“具体到中国文学学科的研究,还原文学的文化环境、在文化背景中阐释文学,使历史和逻辑融会,”[23]34如此,则可以更好地分析作家生活情趣和心理境界的形成。不考虑屈原宁死不肯离开楚国的现实性因素,固然使得屈原形象高尚峻洁而又美丽,然而在学术研究中除了追求 “美”和“善”之外,也离不开对 “真”的探索,只有建立在 “真”之上的“美”才是真实的美,而不是虚幻的美,不是人造的美。通过分析这些现实因素,使屈原回到他当时的生存环境中,对于任何一个拥有理性思维的人而言,丝毫不会有损屈原形象的高洁,反而益发使得屈原形象真实而丰满,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物,而不是在那遥不可及的高空,或是苍茫未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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