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人格论及《可以吃的女人》的主题纷争

2015-03-28 15:09:33丁林棚
关键词:玛丽安邓肯弗洛伊德

丁林棚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北京100871)

阿特伍德的小说《可以吃的女人》自发表以来引起国际学界的强烈反响,常常被当作女性主义小说的典范并出现在大学文学课堂或被选入文学选集,也往往被视作加拿大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代表。从表面看,她的作品描绘了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女人受到排挤的生存困境。在她笔下,女性的统一、完整、连贯的自我受到威胁,女人们不得不踏上寻找自我、构建自我的旅途。就像《强盗新娘》中的西尼亚(Zenia)一样,女性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自我统统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然而,细读《可以吃的女人》,我们发现,女性主义以及女性主义框架下的精神分析解读似乎不能很好地契合原著的情节发展,甚至在不少细节上显得生硬而格格不入。例如,小说中最大的疑点在于,在小说末尾,作为玛丽安的精神导师,邓肯告诉玛丽安,她的精神危机根本不在于她和彼得的关系,“彼得并没有打算把你毁掉,这只是出于你自己的想象,其实是你想要把他毁掉”[1]328。女性主义批评者往往突出小说中两性对立和斗争的描写,却无法解释这个至关重要的评论。按照邓肯的评论,彼得对玛丽安的威胁似乎都是无中生有,自然也不存在两人之间的对立,仿佛一切都是玛丽安自我臆想的结果。无疑,女性主义的视角在此不能很好地解释小说的寓意。事实上,在细读《可以吃的女人》的基础上,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把视角撤回到两性对立之外,通过回归对主体本身的分析,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和以往批评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自我的三元矛盾

对于《可以吃的女人》,传统批评往往聚焦于主人公玛丽安和彼得的关系,将两者放置在两性冲突的社会框架中加以考量。这种分析事实上忽略了小说中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即邓肯。正如里格尼所说的,邓肯在小说中“是玛丽安自我的投射,是她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2]。加拿大著名评论家基思也指出,邓肯在小说中扮演了“玛丽安的本能的角色,是她的智慧的声音”,甚至是玛丽安的“精神向导”[3]。然而,有趣的是,这些学者们注意到了邓肯的作用,但对于他的角色却言之甚少,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实际上,当前对《可以吃的女人》的批评大多没有突破二元对立的视角,无法回到小说的原貌。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里达曾经指出,传统思想中的二元对立思维占据了高地,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话语和批评模式。在二元对立的范式下,一切被置于两极世界,如太阳/月亮、强/弱、正确/错误,在场/不在场,等等。德里达的解构批评颠覆了二元对立的统治,给女性主义提供了强有力的批评武器。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女性主义理论在解读诸如《可以吃的女人》这样的文本时,在企图推翻男性主导价值观的同时,依然不能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比如,格林认为,小说结尾玛丽安最终获得了反抗几乎扼杀自我的社会体系的力量,因而“从被猎杀者变成了猎杀者”[4]111。女性主义的解读依然是在二元对立的范畴之下进行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颠覆。再者,作者阿特伍德多次强烈反对给《可以吃的女人》贴上女性主义小说的标签。她认为,这部小说“不是女性主义作品,而是一部社会现实主义作品”[5]。的确,小说事实上并非突出玛丽安作为女人的认同危机,而是描绘了玛丽安作为一个个体在面对不同社会角色和身份时感到的迷惑和彷徨。例如,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玛丽安发现自己的“人格核心就像被虫蛀的苹果核一样撕得粉碎”[1]235;作为未婚妻,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作为一家调查公司的普通职员,她看不到工作和生活的意义……自我和存在对于玛丽安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导致她的自我分裂,对存在感到深深的迷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可以吃的女人》所传达的核心主题是关于自我的危机,然而对小说的二元解读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可以吃的女人》实际上描写的是玛丽安、邓肯和彼得三个人的关系,而不能局限于非此即彼的逻辑。因此,这是一部关于三元矛盾与冲突的小说,我们应当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探讨小说所揭示的自我的困境。如果我们把小说中的三个中心角色即玛丽安、邓肯和彼得看作阿特伍德这篇哲学式寓言文学中的三个原型的话,那么三者的相互关系恰恰对应了弗洛伊德的关于人格自我的三层结构的理论。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吃的女人》的主题意义就不再是男/女、我/非我的二元逻辑的表达,而成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方力量相互制约和平衡的隐喻。这样一来,回归对弗洛伊德自我本身的审视自然也就摆脱了两性对立的视角。不过,在对小说进行分析之前,我们不妨先来简单了解一下弗洛伊德的理论。

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其人格论是最为关键的组成部分。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一书中阐述了人的心理人格。他认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组成的动态系统。其中本我代表了自我的本初和原始状态,它隐藏了人的各种被社会视为禁忌的欲望,包括性欲望、恋母情结、乱伦欲望、权力欲望,等等,本我的活动遵循的是“快乐原则”;自我则是通过后天的学习和对环境的适应发展起来的,遵循“现实原则”,它是有意识的结构部分,充当本我与超我的缓冲地带,对二者进行不断的调节,使本我的显现能够符合超我的要求和限制;处在人格结构最上层的超我则是道德化的自我,它是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所统辖的自我外在表现,其社会化实质要求自我遵循追求完美的“道德原则”。因此,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相互交织,形成了动态人格的整体,分别代表了人格中的生物本能、理性和心理社会以及道德理想。只有三者处于协调平衡的状况,人格才表现出健全的局面。

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邓肯和彼得恰好对应了弗洛伊德的三层人格,而小说中最激烈的矛盾冲突,即玛丽安和彼得的矛盾,象征着本我和超我的冲突。①在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理论中,本我和超我的对立还可以用来象征个体活动和社会禁忌与文明的对立。在个体层面,本我代表了无意识的欲望,是社会所不能容忍的。无意识和本我两个概念还被广泛应用于口误分析、写作、解梦、心理分析等不同领域。在拉康的理论中,无意识更多地被放置在文化和社会的象征意义中加以审视。本文中的人格三重论主要基于弗洛伊德人格理论中的认同理论,即自我内在结构的冲突。本文对本我的关注主要聚焦于本我与超我的冲突,而不是对本我所隐藏的社会禁忌内容进行分析。换句话说,本文主要关注玛丽安自我认同的困惑,如后文所述的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的冲突,对于本我和无意识的其他方面内涵,此处不再赘述。换句话说,彼得在《可以吃的女人》中就是玛丽安超我的化身,而玛丽安就是本我的象征。本我和超我的冲突从来不间断。本我总是遵循快乐原则,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而无视社会和超我的约束。在小说中,玛丽安如同一个婴儿一般,性格极不成熟,行为变化莫测,对于社会的一切约束力量(包括婚姻)表现出抗拒的心理并拒绝成熟。玛丽安的这种心理在隐喻的层面代表了本我暗中涌动的力量。玛丽安对于“正常”的概念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组织完美的婚姻”,不愿意听到人们说“把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安排得合情合理”。[1]120不仅如此,玛丽安周围的人都认为她的表现极不成熟。比如,在办公室举办的宴会上,同事们在谈话间影射玛丽安,认为她就像在伦敦长大的那位女孩,4个月不换衣服,“很不成熟,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而当意识到自己“有毛病”的时候,就一把火把衣服全部烧光。[1]223室友恩斯丽也认为,玛丽安非常幼稚,因此她不时地告诫玛丽安应该像“大人一样成熟稳重才是”。同样,彼得就是玛丽安本我的对立面,即超我。在彼得看来,玛丽安就是一个孩子,只要“犯了错,孩子就应该加以惩罚,甚至进行体罚”[1]178。的确,小说中玛丽安自始至终“毫不懂事”[1]179,她所代表的本我总是随时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因此常常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玛丽安在听到彼得讲述了自己的打猎经历后,莫名的恐惧使她把自己幻想成那只兔子,惊慌失措地藏身于床下,最后不得不像一个顽童一样被当众拖出。在彼得看来,玛丽安总是“太孩子气”,尽管她“不愿意淋雨,却也不想被塞到车的前排座位”。[1]189小说中玛丽安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潜意识中自我和超我的斗争,她觉得“自己太不理性”[1]105。玛丽安发现,“我的潜意识战胜了我的有意识自我,潜意识毕竟有它自己的逻辑”,因此“我做事的方式和我真正的人格有点不统一”[1]105。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超我代表了社会的规范力量,而作为超我象征的彼得正是社会现实的化身。在小说中,彼得前途光明,有着稳定的收入来源,无论从职业、身份和地位来说都代表了社会文化的主导价值。作为一名事业蒸蒸日上的律师,彼得就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和仲裁者,他代表社会的理性、规范和约束。彼得的日常工作是研究各种各样的法律文书和文献,阅读侦探小说,训练自己的推理和理性分析能力。小说中,彼得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汇就是如何“维持稳定”“遵守纪律”“维护公正”,以及“给予惩戒和教训”[1]89。这些词汇显然代表了超我的力量,即社会规范力量。作为本我的玛丽安时刻感到来自超我的社会规范力量,劝说她按照至善原则行事。整个小说到处可以看到社会规劝体制对本我的约束和管制:各色传单、手册、广告、电影宣传海报、大街小巷的彩色横幅,还有字迹模糊的黑白色报纸复印件等,无不在劝解玛丽安的本我要“懂得成熟”,告诉他如何做一名“成人”。[1]123在这种超我社会机制的包围中,玛丽安不得不再三告诫自己要“像大人一样表现得再成熟一点”[1]237。对彼得来说,这种成熟不仅意味着玛丽安必须“能够靠得住”,也让他自己能够远离众人“不正常”的指责。[1]105显然,小说中玛丽安对成熟的拒绝反映了她自我分裂的焦虑。正如她自己所说,成熟就意味着自我的“人格核心”被侵略和被摧毁,这事实上是本我在面对超我力量的一种抗拒反应。

毋庸赘言,在小说所描绘的三元关系中,邓肯是玛丽安自我(ego)的化身。小说中充满了对二人平行关系的暗示和隐喻。例如,在宾馆的房间里,邓肯看到玛丽安穿上他的睡衣,忽然诧异地发现自己仿佛无法记起“她是谁以及她是怎样来到这个房间的”,因为此时的玛丽安竟然“看起来有点像我”。[1]144事实上许多评论家都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相似。例如,格林认为,邓肯是玛丽安的另一面,他代表了“玛丽安被正常世界所压抑的一面”。[4]108进一步说,玛丽安和邓肯的关系正好映射了本我和自我的关系。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自我是本我和超我之间的人格成分,发挥防御和中介职能。自我遵照现实原则行事,是人格的执行者。自我一方面对自己进行仲裁和监督,并适时给予满足,另一方面也要接受超我的管束和制裁。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邓肯作为玛丽安的自我化身,既表现出对本我的容纳和压制,又表现出对超我的顺应。如同自我作为调节本我和超我关系的角色一样,邓肯在小说中扮演了玛丽安和彼得关系调节者的角色,在玛丽安的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穿梭往返。的确,小说作者把邓肯刻画为一个性格极不稳定和行为表现古怪的人。作为一名20多岁的研究生,邓肯看上去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的逻辑含糊,言辞不易理解,甚至非常自私。然而,邓肯却能在关键时刻给予玛丽安精神的抚慰,帮助玛丽安解决情感危机。邓肯的作用在于,他既能够部分满足玛丽安的需求和冲动,同时又帮助玛丽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小说中,惧怕步入婚姻世界的玛丽安和邓肯从暧昧发展到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床上关系正可以说明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冲突与调节关系。邓肯带领玛丽安来到安大略皇家博物馆,这里保存着一个胎儿木乃伊。就是在这里,邓肯通过和“子宫象征物”的遭遇象征性地满足了玛丽安本我的需求,并再次带领她回归社会。的确,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自我在本我和超我之间发挥双向调节作用,既顺应本我的部分冲动,又保证其不跨越超我所划定的界限。正如里格尼所说,小说中邓肯的婴儿形象“不是玛丽安的替身婴儿,而是玛丽安自己作为婴儿的化身”[2]31。也就是说,邓肯作为玛丽安婴儿化身的角色象征着玛丽安对无意识的回归。

二、自我理想与理想自我

据上文所述,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阿特伍德的主题旨意在于描绘自我的焦虑以及自我三重人格的冲突。那么,造成玛丽安自我焦虑的根源是什么?事实上,玛丽安的自我危机一方面来自于自我的三层冲突,另一方面也来自于自我构建过程中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之间的矛盾。这是自我在进行社会分化时所面对的根本冲突,而对于玛丽安来说,这种冲突是不可调和的,以至最终导致了玛丽安在主体建构上的障碍。二者的冲突也正是玛丽安自我危机的根源。我们不妨先来了解一下上述两个概念的本质含义。

理想自我(ideal ego,或称 idealized I,即理想化自我)和自我理想(ego ideal或称I idealized,即自我理想化)是自我认同的两个正好相反的模式。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和哲学家伊斯特霍普指出,理想自我“是主体投射到客体,并同客体认同而形成的”[6]62,而自我理想则是“把外在客体内在化”的结果。拉康指出,理想自我是“沉浸在自我满足欲望中的自我”,而自我理想则是“主体用他人看待自我的方式看待自己的自我”[7]257。拉康进一步运用他的象征秩序①简言之,拉康认为,婴儿主体在镜像阶段认识到了自我的影像并迷恋于其完整形象,与此同时,自我开始分化,意识到自我的不完整。在婴儿获得语言之后,主体即进入象征秩序。象征秩序代表社会体系,是语言能指符号建构起来的体系,它使得言说的主体能够用语言反指自身,在语言中接受自我的异化。象征秩序在拉康的理论中是具有深刻社会和文化含义的概念。此外,拉康理论中的大他者概念首先是个体他者,但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社会秩序,大致对应于弗洛伊德的超我。下文同此,不再赘述。理论解释了两个概念。他认为,理想自我,就是镜像阶段中主体在镜中看到的那个“稳定、完美、统一的主体形象”[6]62。理想自我是“未进入语言世界的原始的‘我’,它尚未成为言说主体,不需要凭借来自象征秩序的内在化能指来维持自我”[6]61。齐则克这样解释拉康对理想自我、自我理想和超我之间的关系:

“理想自我”代表主体被理想化的自我形象(我想要成为的样子,我想让他人看到的我的样子);自我理想是我想用我的自我形象施加印象的介质,它是对我进行检查并驱使我呈现最佳状态的大他者,也就是我想追求并实现的那个理想的我(ideal I);而超我就是这个介质本身,但它呈现出一个复仇、施虐、惩戒的形象。[8]

根据上述理论,我们发现,玛丽安在小说中的自我危机来自于她对自我的不确定理解,源于她面对自我的不同可能性或不同版本无所适从,产生认同危机。换句话说,玛丽安在“以自我的方式看待自我”和“以他人的方式看待自我”这两种视角之间徘徊不定,产生困惑。比如,在小说中,玛丽安一方面畏惧和彼得的婚姻,另一方面却认为“彼得是一个理想人选”,这种矛盾心理也一直贯穿小说始终。或者说,玛丽安的问题实质上在于她迷恋于稳定和统一的理想自我,从而对于社会所要求她呈现的自我理想无所适从。用拉康的话来说,更多的时候,玛丽安“无法用他者看她的方式看待自己”[7]268。在小说中,他者的凝视和评判对玛丽安来说是毁灭性的。玛丽安一直无法搞清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树立自我的社会形象。她的自我理想并没有完全确立,而是在大他者和超我的双重驱使下以碎片拼图的方式逐渐呈现出来。

拉康在分析自我焦虑时指出,困扰自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我是男人还是女人?”[9]同样,用拉康的理论来看,玛丽安的危机在于,她总是无法解决“女人是什么?”这样的问题[9]。小说中玛丽安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怎样做一个女人,如何保持她和彼得以及邓肯的关系。玛丽安尤其无法想象自己的社会形象应该是什么样子。面对社会中不同的女人形象,玛丽安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例如,尽管玛丽安承认,高中同学克拉拉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女性特质形象”[1]36,但她对这种如同广告宣传中的形象感到厌恶。另一方面,玛丽安的室友、激进女性主义分子恩斯丽则认为,“女性特质”在于展现女性的独特性,比如,只有女人才生孩子,这就是“深度实现女性特质”的一个必要步骤,而男人和婚姻都是外在的。可是,对于这种激进的实现纯粹女性特质的观念,玛丽安依然无法认同。玛丽安感到,女性特质只不过是“体内某个部位的骨架支撑起来的流体”[1]167,它总是游移不定,无形无迹,不可捉摸。事实上,玛丽安对于社会化的女性自我理想感到困惑,而她的本我却不断地试图回归客体认同之前的理想自我,在拒绝用他人的方式看待自我的同时,玛丽安本我的欲望企图永远用自我的方式看待自我,这就是玛丽安精神危机的根源所在。

实际上,超我或社会化他者就是通过对自我限定来提出对自我的要求并压抑自我。这种限定既是自我必须作出的选择,亦即成为自我理想,但同时它将理想自我永远地抛弃在社会象征秩序的领域之外。事实上,小说中,正是彼得所代表的社会为玛丽安确立了自我理想的形象。正如齐则克所言,自我理想是“对我进行检查并驱使我呈现最佳状态的大他者”,通过靠近大他者所确立的理想自我,主体便可以接近理想的我。正因为此,玛丽安才对彼得忽然“产生了种种占有欲”[1]90,此时的她处在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以及大他者的冲突前线。在超我的作用下玛丽安有意识地实现自我理想的目标。当她把头靠在彼得肩上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那么,这个东西(object)就属于我了。”[1]90玛丽安在此使用“东西”指涉彼得本人,这个词体现了无意识里的矛盾,因为“东西”既可以解释为“目标”,又可以理解为“客体”,它既暗指彼得,又暗指彼得给玛丽安设定的理想自我的目标,象征玛丽安即将认同的象征秩序中的客体。正如伊斯赫普所说,理想自我是“主体投射到客体并与其认同而形成的”,而自我理想则是“外在客体被吸纳到主体内亦即内投射形成的”[6]62。通过暂时地将“东西”据为己有,玛丽安执行了自我理想的命令,但同时又体现了她无意识中将彼得的存在客体化的欲望。正如玛丽安所说,彼得实际上“有意识地”给她提供了“一种展现性格的方式”[1]62,但这种自我的表达方式却是对自我理想的确立,这使玛丽安不能沉迷于本我所奢望的理想自我。玛丽安这样想道:“在我的面前呈现了数不清的新的可能性:他真的把我看作盥洗室的一件物品吗?他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女孩?”[1]62显然,玛丽安意识到自己在彼得的凝视中被物化,她对自己身份的担忧体现了主体的矛盾:一方面超我要求自我服从于超我或社会大他者的要求,另一方面本我在暗中抵制大他者对自我的碎片化。

三、自我防御机制

无论是本我和自我、超我的冲突,还是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之间的矛盾,主体在面对自我认同困惑的时候,总是采取无意识的自我防御机制来消除自我的焦虑,实现对自我的保护企图。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同样采取了不同的自我防御机制来保护自我,而回归无意识本我则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防御手段。当然,在小说中,对无意识的回归披上了不同的伪装,常常以地洞之旅的形式进行。这种无意识的回归如同邓肯第一次带领玛丽安访问胎儿木乃伊一样,象征着对子宫的回归,是对自我的一种无意识保护。

首先,何谓自我防御机制?弗洛伊德在一篇名为《精神分析运动史》的论文中指出,自我防御机制(ego defence mechanism)是“自我在受到外在威胁时一系列的反应机制”[10],此时,焦虑将无意识地激活一系列的防御机制,以某种伪装的形式来保护自我,缓和或消除焦虑。在小说中,玛丽安的无意识回归实际上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一种特殊的自我防御机制的体现,即退行(regression)。所谓退行,就是在自我经受焦虑时回归到心理发展的一个早期阶段,以避免自我焦虑。[11]在小说中,玛丽安的无意识回归都是在地洞之旅的伪装之下进行的,地洞在小说中都是子宫的隐喻。例如,在朋友伦恩的寓所。玛丽安为了躲避自己的自我焦虑,她注意到“在墙壁和床之间的那片黑暗清凉之地”,觉得那里“很吸引人”,而且“一定很安静”[1]75。一旦藏身床下,她感觉“我自己就在地下,我给自己为了一个私密的小窝。我感到很自在”,玛丽安决定,“既然做了这个举动,我是不会返回去的”[1]76。

毋庸赘言,玛丽安的无意识回归欲望实际上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发挥作用,是对子宫的一种象征性回归和眷恋。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看,这种自我防御实际上就是他所说的“对原始自恋的回归(regression to primary narcissism)”。所谓“对原始自恋的回归”,是两种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另一种即回归婴儿的原始性征状况),也就是“回到本我和自我没有最终分化的发展阶段之前”[12],而在小说中,阿特伍德巧妙地借用互文手段,利用邓肯的室友兼“替代母亲”费什暗指了玛丽安的回归。尽管费什针对的是罗尔·刘易斯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但在互文性上却是作者对主人公玛丽安的评论。爱丽丝落入的兔子洞正是玛丽安在床底发现的那个“私密的小窝”。根据费什的评论,爱丽丝“实际上回到了出生之前”[1]194,准备寻找她的角色。而费什所说的小女孩就是玛丽安本人的隐喻,通过“对原始自恋的回归”,玛丽安也象征性地回到了出生之前,这种象征性的子宫回归使玛丽安回到了本我与自我的混沌状态,实现了自我的防御功能。

玛丽安的最后一次子宫之旅也是在邓肯的带领下完成的。在小说的末尾,玛丽安的订婚会结束之后,邓肯和玛丽安一起向下来到城市中心的一个巨大的大沟谷里,在这里他们一起经历了精神之旅。他们手拉手一起穿过城市的中心,而邓肯“突然间拔腿跑起来”[1]159,并告诉玛丽安“我们是在逃跑”[1]160。阿特伍德通过这戏剧性的“逃亡”给我们描述了二人返回子宫的努力。小说中的被冰雪覆盖的沟谷在这里被赋予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它代表了被象征社会和城市文明所压抑的主体的无意识欲望。这个“空荡荡而布满危险”的地洞显然是对本我的最直接的隐喻,这里充满了为超我所代表的社会秩序所不容的禁忌。例如,小说叙述道,“常常有老酒鬼光顾这里”,这里“垃圾遍地,人们四处堆放的垃圾正在填满沟壑”。[1]261邓肯告诉玛丽安,沟谷的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监狱。这些意象都是被压抑到无意识中的原始欲望的象征,它们为社会所摒弃,是社会规范和法律所禁止的。回到无意识的就意味着回到了主体混沌的整体状态。玛丽安也意识到,“在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大洞似乎是个错误:这沟谷似乎能够让你不停地向下走”。[1]262

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阿特伍德描述了自我的典型症状,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玛丽安的妄想症(paranoia)。简单而言,妄想症就是迫害狂,即臆想周围的事物和人对自己进行迫害的精神症状。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指出,“人们在无法容忍一些事物时就发展为妄想症”,也就是说,“妄想症是自我防御的一种机制”。[13]在小说一开始,玛丽安就表现出明显的妄想症症状,玛丽安感到自己的工作没有出路,她只是整日坐在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里整理调查问卷,感觉自己的双腿被牢牢地用胶带粘住,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对她表现出一种贪婪的好奇,让她“紧张不安”。[1]9玛丽安感觉周围的一切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1]27社会养老保险在她看来也是“强制性的”,在上面签字让她“感到一种迷信的恐惧”,仿佛自己的生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掌控。[1]6由于怀疑周围所有的人都具有威胁性,玛丽安的妄想症常常无缘无故地爆发。例如,她感觉彼得总是在试图“要把我完全抓在他掌心里”[1]89,甚至“一直在设法把我毁掉”[1]337。彼得是个猎枪收藏者,但这种爱好加剧了玛丽安的妄想症。当彼得和谈论自己的猎枪时,玛丽安的妄想症爆发,她似乎看到彼得“肩挎猎枪,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放声狂笑,脸上到处溅着鲜血”[1]80。玛丽安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夺门而逃。然而,等到她刚刚平静下来,却又感觉彼得的眼神“似乎对我不满”,觉得到处“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那低声交谈声中也一定掩盖着不易察觉的危险”[1]82。在马路上仓皇而逃的玛丽安感觉远处“汽车的影子好像坦克一样来势汹汹“[1]84,一切好朋友此刻都变得面目狰狞,令人恐怖。当玛丽安看到跑来帮助他的伦恩时,她意识到,“伦恩可是我的朋友啊!可现在他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1]85。

玛丽安的自我焦虑还体现在她的梦境之上。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梦境往往成为研究无意识的最佳对象。弗洛伊德认为:在理性意识世界,人们总是按照超我和社会规范的约束行事,而心理的基本部分却来自于鲜为人知的无意识地带。无意识中所收纳的各种欲望在正常的场合下往往被压制,只有在梦境或其他偶然错误的场合下才会短暂地浮出水面。另一方面,梦境也为无意识本我的活动提供了缓解压力的场所和平台,使得欲望能够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得以转移。小说中,现实世界对于玛丽安来说十分压抑和恐怖,以至于她随时感到对自我的毁灭性威胁。即便在睡梦中,她也时时被一种不安包围着,害怕丧失自己,包括自己的身体。玛丽安的梦境常常经过弗洛伊德所说的各种伪装加工过程呈现出来,如凝缩、视觉化、位移、象征和转移,等等。比如,在一次梦中,玛丽安看到“自己的双脚融化掉了,就像融化的果冻一样。我连忙套上一双胶皮靴,结果发现手指尖都变得透明无比”[1]46。按照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中所论述的梦境的工作原理,玛丽安在白日里所感受到的对自我焦虑的恐惧经过“位移”,在梦中被再现为身体的分解,隐藏了自我的极度焦虑。浩博古德则认为,玛丽安的梦“反映了她从妄想症和向精神症的转变”[14]。

关于妄想症和向精神症(neurosis)的区别,弗洛伊德在《简论自恋》一文中讨论了二者的临床上的差别及其成因。他指出,精神症“是心理的一种无意识防御机制,其目的是为了压制对患者的自我形成反向控制的不兼容的思想”。所谓“不兼容的思想”,就是“自我的分裂”。[15]249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自始至终表现出怪异的举动和行为,作者把她的精神症巧妙地通过动物园里笼子中的困兽的状态作出了暗示。在动物园里,邓肯看到一只疯狂的犰狳,他认为这只犰狳就是玛丽安的状况,她的紧张不安和犰狳形成了平行关系。邓肯这样告诉玛丽安:

有一次我去动物园,看到一个笼子里的一只疯犰狳,它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走八字,一圈一圈地原地反复……他们说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的表现就是那样,这是一个精神症的表现,即便你把动物放了,它们仍然会像那样以相同的方式不停地转圈。[1]95

在小说结尾,通过多伦多大沟谷这次象征性的洞中之旅,玛丽安得以在邓肯的引导下认识到自己的精神危机。玛丽安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到彼得身边,或者说是否重返社会。玛丽安知道,进入社会的规范秩序就是要实现本我与超我的平衡关系,让理想自我接受自我理想的调节。玛丽安领悟到,她从自我危机中所获得的启示“有可能就像其他事物一样都具有同样的欺骗性”[1]264。小说中玛丽安第一次怀疑“是否我应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1]263,这也是玛丽安的本我第一次意识到超我和社会力量的存在,第一次让超我掌舵自我的航船。值得注意的是,当邓肯劝说玛丽安不要回去看精神病医生的时候,玛丽安一反常态,头脑清醒地告诉邓肯:“我想被调整,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这么不稳定没有什么意义可言”[1]263。在小说第31章,玛丽安终于重返社会,小说也忽然从第三人称回归第一人称,标志着玛丽安能够借助自我理想切换视角从而回归自我,最终“能够重新用第一人称来看待自己”[1]273,先前的种种逃避只不过是“要故意消除自己的存在罢了”[1]71。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结尾玛丽安制作并亲自消费掉的女人形蛋糕实际上代表了自己的本我,而玛丽安能够以外在的视角摧毁本我象征,通过他人的视角看待自我,从而完成了自我的疗伤。同样,小说结尾邓肯严肃地分析了玛丽安的危机,他指出:“如果要真正追究起来的话,这一切根本与彼得无关。而是我,是我想要毁掉你。”[1]348用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论来看,这个令众多评论家不解的分析在此迎刃而解:代表玛丽安自我的邓肯最终发挥了对本我的调节,只有将本我追求的理想自我压制之后,自我理想才能出现,从而进入社会的体系。

综上所述,《可以吃的女人》所关注的焦点并非是男女两性的对立,而是普遍意义上的自我的困境。主人公玛丽安的精神危机代表了自我在社会中的种种困境,这样,小说实际上就是一个关于自我和社会(也即超我)的矛盾的寓言故事。小说中玛丽安、邓肯和彼得分别象征了本我、自我和超我,而玛丽安的自我危机实际上来源于她无法解决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的矛盾,在第一和第三人称视角之间徘徊,在经历了不同的防御机制之后,玛丽安最终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况,能够让代表超我的部分接管自我。《可以吃的女人》借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类主体所面临的困境与迷惑,因此,具有普遍而深刻的现实意义。

[1] Atwood,Margaret.The Edible Woman[M].Toronto:McClelland and Stewart,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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