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凌 胡益民
(1.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2. 株洲市广播电视台 节目部,湖南 株洲 412000)
信仰的力量和爱的无字歌
——电视剧《悬崖》文本分析
杨晓凌1胡益民2
(1.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2. 株洲市广播电视台 节目部,湖南 株洲 412000)
谍战剧《悬崖》,以超越政治的认识逻辑塑造信仰的力量,以非常情境下的情感困境谱写爱的无字歌,谍战线与情感线交织并行,使全剧从对个人情感与命运的描述上升到对于人类战争的审视与批判。
《悬崖》;信仰;情感;文本
与一般快节奏、强动作(包括剧情、演员的强动作和拍摄、剪辑的强动作)、不遗余力地调动各种视听手段制造紧张悬疑的谍战剧相比,《悬崖》一剧堪称“淡定”,从剧情设置到演员表演,从摄影机调度到剪辑台创作,都在追求不着痕迹、不动声色的经典叙事,它似乎刻意地不想惊动观众。习惯强戏剧性、强悬疑暗示、强渲染、强煽情的观众可能会觉得有些没劲,喜欢它的人却认同创作者对荧屏喧哗的“反动”,那些厌倦了喧闹、无厘头以及无处不在的噱头的电视观众,会在静静观想中体会到悬崖之上将坠未坠的惊心动魄,感受到丝丝缕缕不着痕迹的内在张力。
和许多谍战剧一样,《悬崖》设置了双情节线,其一是周乙与高彬斗法的谍战线,其二是周乙和顾秋妍假扮夫妻的情感线,软硬两条线交织并行,枝枝蔓蔓间编织着信仰与底线、智慧与阴谋、坚守与沉沦、人格与人情、亲情与爱情等丰富的内容。与其他谍战剧相比,该剧触及到侵略与反侵略、殖民与反殖民、战争与和平、正义与非正义等重大命题,在认识上有一定的高度。同时,该剧对于情感线的处理相当特别,剧名《悬崖》,既指周乙和顾秋妍作为间谍随时可能暴露身份,始终身处悬崖边缘,亦可理解为周顾之间的“危情”,六年同处一室,六年同生共死,却始终挣扎在情渊边缘拒绝陷落,剧情出乎意料而又合乎情理,显示出创作者对于人性的深刻洞察。最后的结局,以周乙之死打破两难困局,成就了一个关于伟大人格的梦想。
两个特务,一个共产党(周乙),一个特高课(高彬),名为战友,实为死敌,在1938年至1945年伪满洲国时期的哈尔滨,以生死与共的姿态展开你死我活的争斗。此外还有一个国民党特务(陈景渝),代表着当时中国大地上另一股势力,不时搅进局中。多方势力在伪满东北交叉冲突,在白山黑水的鲜明背景之下不显山不露水地出招接招,故事本身无疑是充满张力的。
一部电视剧的价值,应当首先体现在认识的高度与深度上。作为编剧和导演,首先要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我作为这个世界的一分子,究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看法?”[1]不止如此,还要进一步问:“我的看法是否具有独特性,是否具有震撼性,是否能够刷新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是否能让人类灵魂的空间拓展到新的境域。”“谍战片”是形态特征相当清晰的类型片。道德处境的两难,善恶定义的暧昧,正义与非正义的争议,使得间谍人生天然具有令人兴奋的看点。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间谍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形象多义地存在着。他们常常在意识形态和普遍伦理的交叉点上徘徊伫立,孤独纠结的身影之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永远面对两难抉择,永远都是别无选择,任何一条路,于他们而言都是不归路。间谍几乎没有纯粹正面的形象,很难说间谍的目的和行为在哪种情况下就具有百分之百的正当性,很难说为不同政治组织服务的间谍在人格上就有高下之分;也几乎没有纯粹负面的形象,即使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也可能因其超人的智慧和过人的意志而令人无法忽视他作为强人的巨大能量。这就决定了间谍的艺术形象必须是一个复杂多义的个体,充满矛盾纠结,因而也充满魅力。
《悬崖》所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尽管很难说为不同民族、为不同政治目的服务的间谍在人格上有高下之分,但就此剧而言,它必须赋予周乙的使命与行为以正当性,同时这种赋予又必须合乎逻辑、悦服人心。那么,它最好是超越政治的。唯有超越政治,上升到人类的普遍情感,才能使整部剧首先透过认识的高度震撼人心。有认识的高度作为基础,才有可能避免人物塑造的政治化和脸谱化,从而使人物充满人性的力量,包括不时暴露出人性的弱点。
《悬崖》选择用“信仰”来区隔和塑造人物。信仰是人类特有的高级精神活动,意味着对人生、对世界的清晰的观念,对某一价值体系的深刻认同、绝对忠诚与执着追求;意味着磐石无转移般的信念和虽九死犹未悔的奋斗、奉献直至牺牲。坚定不移的信仰,能够赋予血肉之躯不可思议的力量。毫无疑问,有信仰的人是大写的人,即使信仰有善恶之分。反之,没有信仰的人无所坚持,无所执着,永远只着眼于自身的现实利益来取舍抉择,其生命终究流于庸俗,难脱猥琐。
共产党地下组织在清除内奸老邱夫妇时,邱妻试图用再一次的反水来换取苟活,被地下组织负责人老魏严辞拒绝。邱妻于是说:“反正是要死,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老魏正色道:“不,你会说的,因为你没有信仰!”
对于周乙和高彬这两个核心人物,《悬崖》既未刻意美化前者(收买利用春三、谋杀任长春等情节设置,刻画了他作为职业间谍冷酷无情的一面),也未刻意丑化后者。高彬其人,在人格上与周乙是平等的,在智慧上与周乙是不相上下的,在职场上是尽忠职守的,在工作中是富有人情味的。若要对其进行道德情操的评判,也是需要考虑许多前提的。唯有信仰,使他们的形象最终泾渭分明,云泥立判。
《悬崖》截取了伪满洲国这段历史作为故事背景。创作者透过这段历史让我们触摸到侵略与反侵略、殖民与反殖民、战争与和平、正义与非正义等重大命题。作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周乙的信仰无需赘言,为了抵御外侮、维护民族的尊严,他可以六年如一日在悬崖之上完成各种高危动作,可以忍受与娇妻、爱儿生离死别,可以不动声色地目睹爱妻在自己面前被酷刑折磨。而高彬,其实也是有信仰的人,只不过他的价值观完全是另一个体系,他追求个人实现,罔顾民族大义,他崇拜土肥原贤二,尽职尽责地为日本特高课服务,忠心耿耿地维护“满洲国”的统治,他相信日本人会造福东北,带给东北一个美好的未来。周乙到关内执行完任务返回哈尔滨,在高彬为其所设的酒宴上感慨了一句:“还是觉得我们哈尔滨好。”高彬立即借题发挥:“哎,他这话说得对。满洲国成立后,我看哪,再过二十年,这地方全世界最富有!”他甚至还说:“千秋功罪,要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评说判定。”这是典型的“汉奸”思维,这种思维里没有关于家国完整、民族尊严的信仰,相反,他们信奉的是“有奶便是娘”的生存哲学。
信仰也许没有高下之分,人有选择的自由为不同的主义而奋斗,但信仰确然有善恶之分。区分信仰善恶的唯一标准,是看你所信奉的主义对待生命的态度。罗素曾称:“我的生命始终为三种激情所支配,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唯有对人类苦难抱有不可遏制的同情,尊重生命并且愿为增进其幸福而努力的信仰,才是真正崇高的信仰。高彬甘为日伪政权的鹰犬,不惜用同胞的尸体铺就自己在伪满洲国的成功之路,无疑犯下了反人类的恶行。枪毙张平均一场戏中,高彬发现新来的任长春表现出对行刑场景的不适,立即逼他亲手开枪射杀死囚,说是开了杀戒就没感觉了。这一细节有力地表现了高彬对待生命的麻木不仁及其向地狱的堕落。
没有哪一个民族甘心屈服于外来侵略,沦为其他民族的附庸,丧失自己民族的尊严,这就是所谓民族大义,不容置疑。如果在面临外来侵略的时候,每一个民族都逆来顺受,甘为“良民”,争当“顺民”,恐怕整个人类的文明史都要全部重写。在这个意义上,《悬崖》为共产党特工周乙的间谍生涯找到了合法性与正义性,为其正面形象奠定了坚不可摧的基础。国民党特务陈景渝作为配角,虽然并不十分突出,但在国共两党联手抗日的背景下,其形象亦被赋予了正面的光彩。在这三个人的角力中,高彬作为最强势的一方,最终发现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沦为一个可悲的笑料,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惊恐、战栗、空虚和悲凉。更可悲的是,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一对男女,各有家庭,各自深爱自己的爱人,却奉组织之命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以便开展谍报工作,必须像真夫妻那样共处一室,时间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最后是整整六年),他们会不会假戏真做?会不会弄假成真?会不会发生情感转移?会不会导致家庭重组?我们都愿意相信关于坚贞爱情的神话,可是爱情的坚贞是否能够经受如此极端的考验?信仰是一个人的基本观念,或许可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但是情感是何等微妙的东西,它总是人的理智的最有力的挑战者,有时候连人自己也无法想象,无法控制。而在此片中,甚至观众都在期待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事实上,组织上的这种安排赋予了他们的出轨相爱以某种正当性。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一句爱的告白,没有一个暧昧动作,没有吻戏,没有床戏。周乙和顾秋妍之间,最亲密的举止只限于几个干干净净的拥抱。在感情戏越拍越泛滥、性爱戏越拍越大胆的今天,《悬崖》可以称得上庸俗荧屏爱情海洋里的一只逆行之舟。逆风飞扬的旗帜令人深感意外,就是这种意外,给观众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体验。但是,也可以说,什么都发生了,除了性爱。他们休戚与共,祸福相倚,直至最后生死相许。最后的结局令无数观众扼腕动容,唏嘘不已,并且陷入价值判断的两难:周乙在暴露之前安全撤离,与同是亲密战友的原配妻子孙悦剑和亲生儿子会合,眼看跨过边境线进入苏联就可安享后半生的岁月静好,岂料周乙“临阵退缩”,送妻儿安全过境之后毅然回返,回到了顾秋妍母女身边,回到了高彬的罗网之下、枪口之前。在他身后,无垠的雪野上,他曾经深爱的妻子孙悦剑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他坚定的背影让她清楚地知道,她其实早已失去了她的爱情。那个因长久分离而与周乙深深隔膜的亲生儿子,向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终于喊出的一声“爸爸”,已经唤不回父亲早已安放在别处的心。
剧集没有着力渲染周乙在越境前夜的两难心境,过于简约的叙事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个重大情节的感染力,但情感丰富的观众仍可想象他在作出抉择时所经历的心灵风暴。他完全可以坦然离去,既保全自己也顾全妻儿,符合正统伦理的要求与期望,没有任何道义上的负担。顾秋妍只是一个曾经的同事,莎莎只是他名义上的女儿,她们自有组织的安排和自己的宿命,周乙对她们,没有任何道义上的责任。那么,到底是什么令周乙不顾一切地重回险地?他明明知道,回转身就是一条不归路。编剧在这里安排了一个莎莎失踪的桥段,尽管让周乙获知莎莎失踪这一消息的时间和方式都有些牵强做作,但总算为剧情大转折提供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规定情境。
全剧刻意强调内敛风格,从未正面描述周乙和顾秋妍之间的情感,尽管顾秋妍眼波流转之间,已经充满女性的温柔、依恋与怨怼,分明已经为爱所苦,但是周乙目不斜视,自始至终紧闭双唇,除了几个拥抱,不曾有过半点暧昧。这是剧情张力所在,也是该剧特殊的魅力所在。但是不难推想,六年的父女名份可以培养起周乙和莎莎之间深厚的父女情份,六年的夫妻名份又如何不能培养起周乙和顾秋妍之间的夫妻情份?周乙对莎莎的无法割舍,何尝不是对顾秋妍的深情眷顾。无论理智的力量多么强大,伦理的约束多么牢固,爱情实际上还是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悄然发生了大转移。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相互排斥,无论他们多么想要忠于自己之前的爱情,他们终究还是在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祸福相倚的过程中渐渐渗入了对方心灵的最深处,由最初的捆绑夫妻渐渐变成灵魂相依的伴侣。只是,他们始终拒绝正视这一现实。
也许到了一走即成永诀的这一刻,周乙才开始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而莎莎的失踪,适时地给了他一个毅然返顾的理由。或许也可以说,直到此时,他仍旧不能分辨自己对于顾秋妍究竟是何种感情,只是内心有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驱使他回头,哪怕回头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但是观众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顾秋妍母女早已成为周乙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孙悦剑之于周乙,代表的是一份逝去的爱情,剩下的只是一份道义上的责任;亲生儿子,变成一个抽象的伦理概念,周乙多次不无自责地对地下党上级老魏说起,他觉得自己爱莎莎超过了爱自己的亲生儿子。观众在这一刻,为逝去的爱情和淡漠的亲情感到悲凉,亦为不该爱而又终究爱了、想舍而又终不能舍的无奈深情打动。
人生如梦,道是无情却有情,道是有情还无情。在这样一场为非常情境所迫的情感大转移中,没有一个爱的赢家。亲生儿子与父亲深深地隔膜,莎莎得到周乙父亲般的爱,却从来不知生身父亲的存在。孙悦剑与爱人相见不能相认,同处一城却被迫分居,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无法言说内心的隐痛。那一场她作为“表姐”睡在周乙顾秋妍“夫妇”楼下的隐忍戏打动了无数观众的心。她最终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周乙,情感的大转移在特定的时空、特定的情境之下无可避免地发生,几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甚至无法对此说出一句责备的话,只能发出绝望的悲鸣,特殊的使命迫使他们牺牲了作为正常人的普通情感。周乙和顾秋妍,从相互排斥到逐渐认同、渐生依恋,理智让他们拒绝投入更多情感,情感却像他们共同呼吸的空气那样悄然包围与渗透,尽管浑然不觉,却已不可或缺。顾秋妍看起来像是一个情与义的赢家——周乙无法割舍她们母女,竟然抛妻弃子重回险境,甘愿用自己的死去换取她们母女的生——可这是怎样的一种赢,重聚即是永诀,相见即是死别,确认爱情的一刻也是永远失去爱情的一刻。
周乙最后,实际上是用从容一死来殉了一场无法言说的爱情,也完成了自己对于完美人格的追求。那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爱情,也是一场拒绝言说的爱情。周乙和顾秋妍之间的爱,是那种一直积蓄、积蓄,又一直抑制、抑制,因为从未释放而格外深沉、格外饱满的爱。所以最后,它必须要以付出生命的方式来做一次彻底的释放,要在生命的血泊之中开出凄美绚丽的花朵。
周乙去而复返、主动赴死,这样一个结局,必不为偏爱大团圆结局的观众所乐见,但显然寄寓着创作者的深意,也决非荒诞无稽。可以说,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必然会选择的一个华丽的生命造型。人生的意义,在生,亦在死。海子说:“生命只有两天,一天活着,一天死去。”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死的意义,未必小于活的意义。周乙之死,使得全剧蒙上浓厚的悲剧色彩。情感的困境,源自扭曲变态的非常情境。非常之情境,源自非常之时代。最后,批判的锋芒自然而然地指向战争的罪恶,创作者由此完成了他的神圣使命:从对个人情感与命运的描述上升到对于人类战争的审视与批判。
(责任编辑 陶新艳)
[1] 何可可,李波. 电影剧作教程[M].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 2.
2014-11-26
杨晓凌(1969-),女,北京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新闻传播学。胡益民(1968-),男,湖南株洲人,株洲市广播电视台节目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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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454(2015)01-0047-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5.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