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旧方志中明清女性文学史料探析

2015-03-27 20:37赵慧芳
关键词:萧县县志皖北

赵慧芳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明清时期,官修方志呈一时之盛,而“地志至此与史并立”(《民国阜阳县志续编·郭序》);而方志中“列女”一目的设置,则给女性一个难得的入史之机;民国方志的纂修,也着意搜求女性史迹。这为后世研究明清性别/文化,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其中辑存的女性文学史料,更因其难得且鲜见而至为可贵。若一任其在旧方志中湮灭,则非但前人修志之目的落空,我们在研究当时当地女性文学生活时也必将失去一种重要史料。笔者检索三十余种皖北旧方志,仅得21位女性的51首诗作,其中生平不详者五,姓名亦无可考者一,诗作中则有四首属断句残篇。尽管数量极其有限,但这些资料,还是部分地反映了明清时期皖北女性的文学生活状况,让我们得以在连篇累牍的节烈记录中,看到入史女性的另一种面貌。

皖北旧方志中,仅存少量明清女性文学史料,作品皆为诗词。概而述之,可分三类。

一类仅有存目:

《乾隆颍州府志》[1]载刘搢妻李长宜著有《云锦楼诗》,亓敬存妻刘何减著有《镜阁诗集》,宁擢之子宁某妻刘令右著有《涓亭集》,均已佚。

《嘉庆怀远县志·列女》[2]载杨浵妻方氏著有《哭下灵山歌》,已佚。

《嘉庆萧县志》[3]载郝筠妻周氏著有《晒书轩诗草》,已佚。

《同治续萧县志》[4]载张仁寅妻金淑娴著有《修琴轩诗草》,张凤纪女、永城方惠妻张佩芬著有《绣余诗草》《琴韵楼诗钞》,已佚。

《光绪重修五河县志》[5]载萧寅妻张氏著有《余阁诗草》。

《光绪寿州志》[6]载孙树南妻陈氏著有《古香阁诗集》,孙长和妻王氏著有《壶间吟》一卷。

一类断句:

《嘉庆萧县志》载明代慕馌耕人鬻宅断句,朱氏《移居》及描写穷困生活的断句。

《光绪重修五河县志》载萧寅妻张氏赠夫、《哭侄女》断句。

一类是完整诗作,计有:

《乾隆颍州府志》载郭淑芳《秋夜》,刘搢妻李长宜《秋波媚·同诸女伴游园》,亓敬存妻刘何减《春晚吟用考功叔父郊游韵》四首、《田家行》,宁擢子某妻刘令右《西湖听莺曲》二首,吕般班《春游》,宁慰《如梦令·春风词》,武德班《游芦花湄和夫子观斋韵》。

《嘉庆怀远县志》载李振先女李顺姑《送燕》。

《嘉庆萧县志》载郝筠妻周氏《无题》《忆母》《送郑甥应试》。

《同治续萧县志》载张凤纪女、永城方惠妻张佩芬《春日偶成》《新秋》。

《民国阜阳县志续编》[7]载吴克昌妻郎氏《绝命诗》十首。

《民国涡阳县志》[8]载夏光儒妻李氏《咏菊》四绝。

《民国重修蒙城县志》[9]载李南华子松筠妻邵宜元《雁字》《雨后同诸姊花园闲眺》《灯下寄家姊书》《集王次回句(二首)》,张殿华女、江西汤云林妻张襄《题定之夫人梅林写影图》《谢友人菊夫人惠题拙稿》《小窗听雨》《杏花》《寄仲绾叔持两姊》《题记梦图(二首)》、《闲行》,某氏(失名)《绣扇囊送夫乡试》。

明清方志中,多数都有章学诚所抨击的将“列女传”写成“烈女传”的情形。《光绪凤阳府志》[10]记载,清代光绪前朝仅凤阳一地就有烈妇5310人、烈女1206人,节孝女性之多,更不用说。这与才媛之少,形成绝大反差。除从事过文学创作的女性较少、其作品之流传不易或文学价值不高之外,纂修方志者因袭旧例、固守性别偏见、以为妇德“尽出于妇烈”[11],也是导致此一情形的重要原因。当然我们断不可认为女性不向往更为丰富的精神生活、不需要接受文学的滋养、没能力提供优美的诗作。相较于大量以孝义节烈入志的明清皖北女性,这21位女性似乎微不足道;然而她们毕竟留下了诗作及文学创作活动的记载,且以此标举,卓尔不群,奋力挣扎出女性的创作空间,也使女性文学的根脉得以绵延。

与本省其它地区相比,皖北女性文学著述堪称历史悠久。如曾著《说经》六篇及《老子传》的临淮徐小季,三国时期沛国相人丁廙妻,唐代濠梁文士南楚材妻薛媛等等,均有史可稽。以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为例,其汉魏六朝至唐宋所收录的才媛中,确切可考的今安徽籍女性均为皖北人。然而时至明清,随着江南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多年来战乱频仍、灾害连年的皖北地区完全失去了经济优势,女性文学著述也无法望江浙之项背,甚至远逊于本省安庆、徽州、合肥等地。皖北旧方志收录明清女性文学史料较少,与历史史实在某种层面上是匹配的。然而这仅有的五十余首诗作,也不乏值得涵泳的清辞丽句、值得深思的情感表达。

这21位女性中,刘何减、张佩芬、张襄的诗作艺术价值更高。

刘何减,颍上人。顺康间在世。同知刘佐临第五女,郎中刘体仁之女侄,贡生亓敬存妻。著有《镜阁诗集》(已佚)。《乾隆颍州府志》存其诗。

春晚吟用考功叔父郊游韵四首

连朝积雨锁寒烟,榆荚缘阶似碧钱。

正欲栽花系春住,丝房蚕子报将眠。

长廊夕霁晚风轻,飞鸟穿林若送迎。坐爱红芳人不寐,湖光皓月两争明。

初晴天气净尘沙,碧柳疏篱相映斜。

忽忆韶光三月半,卷帘愁对一丛花。

垂帘燕子数相窥,正是闲人默坐时。

满院落花春不管,黄莺啼过绿杨枝。

这四首诗作对自然风物的体察均细致入微,“正欲栽花系春住”“飞鸟穿林若送迎”“垂帘燕子数相窥”,将人与景之间的互动、人与物之间的体贴细腻描摹,呈现出一种动感十足的心理对话性,读来颇有怦然心动之感。

其《田家行》也清新可人:

生事纷万端,亦惟食与衣。

蓼虫在堇辛,习苦不知非。

好乐岂一致,至理不相违。

田野有村夫,媸媸转忘机。

言哭发天真,对人无矜持。

宠辱不关心,丽靡岂所希。

但愿桑麻长,不至长渴饥。

驱犊披星出,荷锄乘月归。

机上有蚕丝,园中余蕨薇。

公田税既完,无复更驱驰。

诗人对田家的描写,抛开了俯视的悲悯,也绝少刻意的美化,只将发自内心的称扬与理解表达出来。在此类题材的诗作中,这首《田家行》自有其动人之处。

张佩芬,萧县人。嘉庆间在世。张凤纪第四女,适永城人信阳州知州方惠。据《同治续萧县志·列女·才媛》记载,张佩芬“幼读书,工词章,善绘,得南田恽家笔意。著有《绣余诗草》、《琴韵楼诗钞》。”该志收其诗两首,其中《新秋》尤好:

碧天云净夜悠悠,消受微凉暑乍收。

落叶高梧三迳雨,花开扁豆一篱秋。

时凭短槛添新句,偶步名园忆旧游。

向晚深闺清景好,临池闲看水中鸥。

诗作画面感非常强,给人一种“从前慢”[12]74-75的悠然之感。作者如非有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很难写出这么清丽可人、栩栩如生的诗句。

跟张佩芬同样擅长绘画的,是张襄。她是在旧方志载录的所有明清皖北女性中,留有诗作最多的一位。张襄字蔚卿,一字云裳。蒙城人。道光间在世。张殿华女,江西汤云林妻。张襄自幼即有诗才。据《民国重修蒙城县志·列女·才媛》记载:

张襄,号云裳,武进士殿华女。资质秀丽,赋性聪颖。幼读书辄成诵。十岁能文,兼工诗词,擅书画。所绘人物、花草、昆虫如生,得者皆珍同片羽。随父居苏州参将任。年十八于归,适吴门汤贡士次子云林。云林少登词垣,随夫供差京师,未几,病殂。所作文词,乱后多散佚,画尚留鸿爪,诗见志余。

也许因为善画,张襄诗作非常重视色彩的运用。比如“轻黄乍染柳丝丝,恰好江南二月时。昨夜前村烟雨过,一梢红压酒家旗。”(《杏花》)“轻黄”淡染柳丝,花“红”色压酒旗,色彩的搭配与画面的构图,使诗心寓于画心、画境融于诗境,彼此相谐而又相生。

其他女性诗作,亦有可圈可点者。她们共同代表了明清皖北女性文学创作的高峰,在女性文学史上,留下皖北女子的可贵印记。

细察旧方志中明清时期皖北女性的文学史料,顺势搜求,还可发现诸多文化史实。

《乾隆颍州府志》所录刘何减、刘令右、李长宜,同属清代颍上刘体仁家族。刘体仁是顺治十二年进士,后任刑部员外郎,人称“身践华要,名重一时”,但他很快就“高蹈收荣,长往而不悔”,辞职后四处游历、问学,与顾炎武、黄梨洲、傅山、冒襄等名士交往。王士祯与之为同榜进士,私交甚笃。在《居易录》中,王士祯多次提到这位同年,并曾记下刘家几位女性的学养:

颍川刘氏闺阁皆知书。同年公勇吏部往为予述其女侄名第五,幼工诗,兼能古文,从侄搢妻李氏亦工诗,予壬子使蜀时,搢令洪洞,李以诗卷来相质,今皆殁矣。第五之女侄名令佑,嫁为公勇甥宁擢益贤子妇,今年才二十,诗词书迹以至金石篆刻皆臻妙,何巾帼之多才也。尝为予刻二小印,款云颖川女士。[13]

这里所呈现的,已经是一个女性文学家族的概貌。颍川刘氏家族,女性有文学创作记载者,就有刘体仁的侄女、进士刘佐临女刘令佑(著有《涓亭集》)、刘何减(著有《镜阁诗集》)、刘氏(著有《纫兰轩诗》),刘体仁从侄、进士刘搢妻李长宜(著有《云锦楼诗》),秀才刘振女(著有《宝田堂诗》)以及刘体仁妾汪静宜。由于史料缺失,我们无法证明她们也曾像桐城方以智家族女性一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早期女性文学社团,但她们的作品曾集中收藏一处,留下的作品亦不乏彼此唱和之作,因此称其为中国历史上较早的家族性女性文学创作团体应不为过。可惜的是,她们的诗集早已亡佚,名字也渐渐淹没于历史长河。

与刘氏姐妹不同,生活于嘉道年间、诗画兼美的蒙城张襄,很早就随父亲离开家乡,远赴苏州,加入了另一个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女性文学创作团体,成为“碧城仙馆女弟子”之一。这也让我们看到明清皖北女性对生活空间的着意拓展。

除了这些出自高门深院的女性之外,也有女作者来自蓬户筚门。《嘉庆萧县志》中,录有一位朱氏,其生平不详,但知“适田家子某。夫目不知书,家贫,赖妇十指以养尊嫜。工诗。”其《移居》云:“最怜来岁堂前燕,社后还寻旧主人。”又云:“鹑衣无线补,野菜少盐调。”虽仅存断句,但可以想见其居无定所、缺衣少食的贫困。而诗句所呈现的才华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未被艰难生活消磨一空的诗情,使其能够在凡俗庸常中振拔,挣扎出一片文学空间,用以对抗困苦的现实人生。古人修志,虽着意搜罗采辑,然穷乡僻壤中有畸行奇节而子孙困于无力邀请旌奖者,亦常被漏收;贫苦女子的断句残篇更难引起修志者的关注。朱氏以诗而记述生活,并得以载入志书,不能不说是极其偶然的情形。而正是这种偶然,才让我们看到底层女性对真实生活的记叙和描摹,这自是比一般有产男性的代笔更为真实可信。

亳州方氏夫亡子夭,遭人生巨变,而作《哭下灵山歌》,悲惋凄绝;阜阳郎氏夫死而一心殉节,写下《绝命诗》十首,投渠身亡……这些女性的诗文是在旧方志中因节烈而流传;然细读诗作,却会感到她们绝非仅为观念而轻易殒身。对身世的悲叹,对亲人的不舍,对失去丈夫也失去知音的哀痛,让人深切体会到作者那份生无可恋的绝望以及节孝难以两全的纠结。

纵向来看,明清方志对于列女的记载,以节烈孝义为主。时至民国,重修旧志者就已经掺入了新的性别认知。《民国重修蒙城县志》之凡例中,表明要增置列女一卷,“列女旧列人物志内,今分一卷,以皇后冠首,且增才媛一目,以为女学发达之希望”。性别观念的变革尽管缓慢幽潜,在方志中却也有迹可循。

相对来看,方志对女性生活状况的记载,比正史更自由、细致、充分、从容,并保留了大量历史背景资料,是性别/文化研究的重要文献。现存皖北旧方志对于女性的记载,信息丰富,正可补救正史中女性诗作几乎淹没无闻之弊。明清时期的皖北,社会经济在长年水灾、兵乱、社会动荡中被折磨得千疮百孔,文化发展也成为安徽全省最落后的地方。但明清皖北女性的经历与创作,却恰恰更多地体现了中国更广大的内地女性之生存状况,并因此成为全面了解中国女性文学发展态势的重要资料。

[1](清)王敛福,纂修.乾隆颍州府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2](清)孙让.嘉庆怀远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3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3](清)潘镕.嘉庆萧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4](清)顾景濂,段广瀛,纂修.同治续萧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5](清)赖同宴.光绪重修五河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3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6](清)曾道唯,修;葛荫南,纂.光绪寿州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7]南岳峻.民国阜阳县志续编[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3).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8]黄佩兰,修;王佩箴,等,纂.民国涡阳县志[M]∥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九十一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

[9]汪篪.民国重修蒙城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26).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10](清)冯煦,修;魏家骅,纂;张德霈,续纂.光绪凤阳府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3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11](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848.

[12]木心,编.云雀叫了一整天[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4-75.

[13](清)王士祯.居易录:第10卷[M].文渊阁四库全书:8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猜你喜欢
萧县县志皖北
摄影·美好安徽
春天的脚丫
皖北“民间艺术之乡”生态化发展机制
皖北小麦病虫害防治
狮子山
县志里的乡贤
华艺园林建设的萧县街头游园
安徽萧县通联站站长——刘云升
皖北区域社会保障服务水平实证分析
缠访者入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