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梅, 赵东阳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词是逐渐增长的黎明,是可靠的故乡
——杨方诗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阅读印象
薛 梅, 赵东阳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诗人杨方,是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的驻校诗人,其诗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以诗“词”题,有一种漫溯的效果,她让词成为她的诗意构成方式,成为一种诗歌的物件,并成为灵魂的一件护身符,从而呈现了她的经世之思与内在情调。故乡,是她的原初的情结,是故乡之于她的纠结和疼痛。花间、草木、流水,是她寻找到的可靠的遮蔽,并逐渐完成一种整合的、有节律的诗性生命形式,市诗性文化的浪漫体验和精神故乡的现实寻根,有机成为整体,完成陶醉和安放的永无止息的生态境遇和精神归宿。秋风,是她获取的清醒的力量。杨方依靠内心的力量离开了自身,观看和瞩望着秋风中万事万物的存在与涅,在精神故乡的永恒追寻中,她保持着对深不可测的生存意图的真诚。
杨方;诗集;故乡;花间草木流水;秋风
万物都在静观和交谈。杨方以《骆驼羔一样的眼睛》,成为万物中的一种诉说,一种活在词里的大写意。“词”之于杨方,就有了专属于她的气场。杨方将这本共有五辑的新诗集,每一辑都冠以“词”来统领:故乡词,花间词,草木词,流水词,秋风词。尽管在著名评论家霍俊明对她的采访中,她对以“词”题名曾做过解释:“好像也没有刻意,想到了就加了”[1]。而想到了“词”,就用“词”来嵌入诗题,这正是一种自知与自然相混合的状态。因为作为一位受过多年中文系系统专业知识教育的杨方来说,对于“词”的认知和体悟绝不会是狭窄和逼仄的,也不会是单一、单调的。“词”的丰厚不仅是有着古意葱茏的词牌雅趣,更是语言最核心的工具。当一种语言抵达另一种语境,“词”既承载着梦想,又扰乱着梦想。因为“词”一旦落地生根,无论之于何种体裁的运用,从某种程度上,都必然储存着词使用者的经世之思和内在的情调。
杨方以诗“词”题,有一种漫溯的效果,她常常恣肆打量着她的山川、河流、草木、故乡,以及时光。她用她骆驼羔一样的眼睛,进入了词,也穿透了词,她进入了她的梦想,也穿透了她的梦想,她是梦想的呓语者,又是清醒的解说人,她是不在场的在场。从热爱的熟悉事物到个人的神圣物件,也许只是一步之差。杨方很清醒地认知了这一步,她让词成为她的诗意构成方式,成为一种诗歌的物件,并成为她灵魂的一件护身符,像父亲或母亲一般,帮助她诗意的生活,并在生活中保护她的诗性。
万物都在静观和交谈。我们出生在北方,一个被称作塞外的山城小镇,那里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交接带,是由塞罕坝广袤的土地和坝下狭窄的盆地共同构成。除了一眼望不出去的连绵不绝地山峦,就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草原的枯荣是随着季节更迭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草色,常常最能牵动人那根纤细而敏感的神经。而起伏的山峦和草原的连接处,到处都生长着挺立不倒的松树、白杨树和白桦树。除了松树是常年不变的斑斑驳驳的褐色树皮,白杨树和白桦树的树皮都极为细腻,但白桦树的树皮却更具魅惑,因为它像天然得纸张,天然涂抹着各色形状的眼睛。白桦的眼睛,它们静守着这片土地,仿佛永远也看不够,深情到像电子探测仪的分解程序,不同形态的眼睛都指向不同的经纬度,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视野,都尽收灵魂深处。又仿佛一种审视,在场中的不在场,不在场中的在场,眷恋相依又清醒剖析。人们很容易迷失在白桦林中,与默默对接着的、内蕴不同情绪的眼睛交谈,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每一种情绪都是自我的情绪,每一种眼睛都是自我可能的成长。
杨方的诗集题名《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不觉便会让我们想起故乡,想起故乡与我们每一种情绪交流的“眼睛”。于是,我们便能够在杨方骆驼羔一样的眼睛里找到杨方的故乡,找到那片同样边缘地带的土地,安静着,又生动着;怀念着,又疼痛着的新疆。
“中国好声音”里有一首歌唱到:你是我的眼。杨方在诗歌中也反复歌唱着,故乡是我的眼,骆驼羔一样的眼。杨方的故乡是新疆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她将“三棵树”作为自己的笔名。我们的故乡也有一个小山村叫五棵桦,但我们并不确切知道是否只有五棵白桦。而杨方的三棵树,据说真的就只有三棵树,不过,那不是一般的树种,而是带有新疆地域风向标的胡杨树。三棵胡杨的村庄,一如沈从文建造的希腊小庙,杨方供奉的是前世的荒凉。她说:三棵树这个笔名,像一个领空饷的家伙,很多时候面目不清,且派不上用场。它仅仅是故乡一百六十六平方公里的缩小。我把一个自治县缩小成一个小村庄,把一个小村庄缩小成三棵树,把三棵树缩小在我的身体里。冥冥之中,我固执地认为那个荒凉的,只有三棵树的,被我偶然路过的村庄,就是我前世的故乡。我仿佛从那荒凉中来,终将回到那荒凉中去。”
这荒凉的三棵树,成就了杨方故乡情结的基调。一方面,她难以割舍;另一方面,又难以依靠。模糊不清却又忆念深醇。我似乎理解了远离故土、生活工作在南方的杨方,缘何在这本诗集中首辑即以 “故乡词”名之。她拥抱着故乡,又审视着故乡,她的吟唱里有着叹惋和咸涩。这是带给她人生向往的本源之地。“像白云一样生活”,可能,又不可能地穿越与靠近。从某个意义上说,现实的不可能的完美,越发映现心灵的故乡探寻,从《像白云一样生活》到《骆驼羔一样的眼睛》,无一不是杨方精神家园的诗意倾诉和价值坚守。
新疆,作为生她养她的故土,也是培育她求学成长的苗圃。杨方诗歌无法逃离这种原初情结,她的学识和教养所给予她的清醒和理性,只能更真切地“介入存在,介入周遭世界,是‘要到低处去,要在那里开出花来’”[2]。她的“低处”,无疑就是从高远处落到灵魂深处的故乡,是她的承载梦想的澄明和怀有古意的怅惘的故乡。她在那里开出一朵朵心花,开出她的命运和理想。
从荣格的心理分析学来看“情结”,它的核心是一种本能冲动。故乡情结则是人类集体的本能冲动,这便有了集体的中国文化想象,或者说故乡叙述总体。这种本能就意味着人类不可逃避的心理和命运。故乡实际上是能够多向度的引发个体的情感波动和诗意想象,它可以是过去存在过的、现在已经逝去的人间物事,是值得留恋与珍惜的,是想象中的诗性家园;也可以是记忆中原本憎恶的,只是生活在别处有了无根感之后,又重新审视和认知的家园,带着更多的理性和批判色彩,包蕴着既爱且恨的复杂情感;还可以是四处漂泊中,对其乌托邦式的想象,这个层面的故乡意象是臻于完美和纯净的,是诗人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依托。
杨方笔下的故乡,似乎不完整属于任何一类,也似乎能够交叉任何一类。她无意地理学的生态位,也无意生命之根,精神之源的老生常谈,她只是做她自己老老实实的叙述,原初情结的叙述:故乡之于她的纠结和疼痛。她是细致的也是粗粝的,是眷恋的也是叹惋的,是从容的也是紧张的,是甜蜜的也是酸涩的。在诗性的想象中,有真切的抚摸;在纯净的召唤里,有呕出一颗心来的衷肠。“故乡词”24首诗歌中开篇的《亲爱的博尔塔拉,亲爱的陌生人》,可以说是整本诗集的魂魄,它奠定了杨方的身份立场和地理生态,奠定了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里摄取的情愫和交集的悲欣:
亲爱的陌生人,没有人告诉我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旁晚,时光无限延伸
高原之巅的博尔塔拉,永远无法到达,永远,孤悬在天涯
这一辑,单从诗题来看,就已经将这一“孤悬在天涯”的故乡无限走进,又无限拉远,但始终在目力所及、心力所追之处:《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悲伤在这儿的,也是我的》《我是故乡的》《我无法找到一个新的故乡》《野望》《急胡相问》等,而这更加重形成了只属于杨方个人化的价值体和情绪场。杨方总是以命定的姿态,宿命般的,甚至是箴言似的声明她与故乡永恒的纠缠,在而不在的真实性:
很多时候,我怀疑自己已成为隆起山梁的一部分
那么地接近,一生都可以望见,一生都不能到达
——《我还没有回到故乡》
而我的故乡,如你所见
伊犁河从不睡眠,日夜逃离它的两岸
夕光在河面上铺开,像一把闪闪的大镰刀
——《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
我着迷于无限惨淡的秋天,像一个忠实的守园人
眼见苹果候鸟一样从枝头飞走
我沉重的部分是那些压弯了自己的成果
我空荡下来的,是一座城的空荡
——《阿力麻里》
毫无疑问,杨方的原初情结是散发着芬芳的疼痛,烙上宿命的痴情。她是一个执拗的追求者,又是一个清醒的疗伤者,她的语言里亲和中总有些疏离,她的意味上简单中总透着高贵。她带着形象化的描摹和呈现的机锋,以铺排的效果造境,她故乡的博尔塔拉,纳达旗牛录,伊犁河谷,博格达峰,赛里木,赤谷城,她故乡的畜群,风沙,植物,马粪,葡萄干,黄土的村庄,入云的炊烟,星星索,十二木卡姆……“它穿越一切的目光正和我静静地对视/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吗?是我生命中的那只鹿吗?/新疆时间七点半的风吹着/人们永远不懂,它站在那儿的姿势,它的庞大的鹿角”(《寻鹿记》)“我的热爱,悲伤和思念,是故乡的/我,是故乡的,我的死亡,是故乡的。”(《我是故乡的》)
杨方故乡的追寻与回望,超越了物质性而走向内心。在《寄往故乡的邮包》中,杨方以灵魂回归的仪式肃穆地叮咛:“陌生的信使,当你把包裹交给父亲和母亲/就是把我重新交给故乡/我以一个两公斤重的邮包出现在饭桌上/我是饭桌上的缺席者,我是故乡的缺席者/没有了故乡,我们会怎么样?/没有了平和安详,故乡会怎么样?/那么,请写上:小心,轻放!”这“小心,轻放”便有了宝贵的、至关重要的意义,这可以看做杨方漫长的修辞劳作,但更是一种发展性的清晰的思想。这寄往故乡的“礼物”,是一种寓言,或是一种象征。它只与心有关,只与心彼此指认,这是瞬间的真诚标记,是永恒的情感凝聚。她把自己安放在一幅绘画中,也将自己行走在一则故事里,她从一种内在深度的轴心线开始测绘,柔顺的,轻弱的,交织密集的袒露出一种毫不秘密的关系中:
我的脚步,是胸腔里杂乱的回声
当我终于沿着一滴鲜血从指尖走出自己
安拉,我就会成为新世界苏醒过来的一部分
我就是那双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从符号学来看,眼睛构成表意文字的一种特征。当原初的情结被毫不秘密也毫无悬念的置放在那里,并以无可逃离的姿态和不可逃避的命运,生成着幻想性和疼痛感的思想的尖峰。寻找可靠的遮蔽来完成一种灵魂的探险,就势必成为一种可能。杨方驾驭着词的马车,在花间、草木和流水中,逐渐完成一种整合的、有节律的诗性的生命形式:眼睛打开,眼睛闭上,眼睛沉睡。一条故乡的轴心线被眼睛牵动,飞奔,连缀,扩大,诗性文化的浪漫体验和精神故乡的现实寻根,就有机成为整体,完成陶醉和安放的永无止息的生态境遇和精神归宿。
整本诗集从第二辑“花间词”,到第三辑“草木词”、第四辑“流水词”,都可以看做将日常生活用花间、草木、流水作为可靠的遮蔽,将“故乡”成功拓展和扩大,成为中国自然地理的浪漫体验,呈现出可贵的诗性精神和审美品质。杨方说:“我在西域的生活,将给我带来一生的影响,它决定了我的思维,想象空间,甚至语言用词。西域的荒凉决定了我写作的荒凉,西域的开阔决定了我性格的开阔。而所有这些特性,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像一个人暗藏的坏脾气,无法隐瞒和改变。”
的确,杨方这三辑中,脚迹所到之处,无处不是故乡,无一不是“前世的故乡,灵魂的所在”(《另一个故乡》)。杨方诗歌的调子依然那样执拗的荒凉,胸口依然那样芬芳的疼痛。她的“花间词”,不是晚唐五代的“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的浮艳,到颇似“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热烈的寂寞。这里的燕山、龙门、饮马街、雾灵山、铜铃山等,均以花盛,她以《惊蛰》的铃兰唤醒花绪和诗思,她带着煎急又焦渴的盼望,召唤着被大自然隐藏的秘密,在人与自然的相遇中,将灵魂的触角惊醒,并钻进身体里,越挖越深:
五百年来了又去,春日生长,冬日睡眠
无论你是谁,出来吧
打开声带吧,尽情繁殖吧
不要像躺在坟墓里的人与电波失去了联系
那早已逃走的时光,为你又回来了一次
有着山林和湿地的南方又回来了一次
胆小怕光的我又回来了一次,铃兰花又回来了一次
整个世界,都为你又回来了一次
春天的花间总是春去春又回,诗人杨方采撷着一束束花朵,雀跃在生命故乡的大地上,她歌笑由心,歌哭由命。她像牡丹一样“依旧深爱无可匹敌的繁华”,也深谙凋零是不争的宿命,她坦然受领着“华丽退场之时,死在花下的,绝非我一人”(《花间错》)。她又在丁香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心里蓄满泪水,窸窸窣窣的响”(《丁香》);她在金莲花里叹息着“怕一失足,就跌落茫茫云海”(《燕山之顶》);她和蒲公英一样“痴迷人间”,却“还未曾找到回去的路”(《另一个故乡》);她自傲于梨花的白,“我始终是最白的,爱得最多最真”。杨方眼中的花,像命运的起落;杨方笔下的花,像世间的喧响。她说 《我看见我还在那里》:“我将被那枚钉子定在那里,永远的,裙子鲜亮,泪水盈盈”。她说《雾灵山,风朝一个方向吹》:“我最终要去的/是今生无法依托的故乡,和死后的故土”。可以说,“花间词”成全了杨方的热烈和秾深,成全了杨方的坚执和不舍。
看到霍俊明和杨方访谈录中,有关于女性特征的对话。或许并不仅是杨方的女性特征是“因为在江南生活久了,身上少了野性”的缘故,作为一位女性诗人,是自然有其性别本然的优势的。如果站在女性特征的诸多特质上看,似乎更应倾心于杨方女性中的柔软的可塑性和温暖的包容性。杨方的“草木词”已见端倪。
法国哲学家巴什拉认为,词是有阴性和阳性的。因为词语相互恋爱。正如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它们是天生而就的男与女。承此意,杨方的草木词里的确有梦想中的生命萌芽,带着阴性特质的草木笼罩下的词的深度和散漫思想。“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和他一起向着月亮长高/只有一个人,像折射的光线一样去往另一个星球/离开了故乡,白色的尘埃和苦难”(《今夜,只有一棵杨树向着月亮长高》),这棵超拔高蹈又悲天悯人的杨树,似乎完成了一个女人和男人在孤独存在中的交谈,悲伤很白,泪水很白,骨头很白,最终月亮的同向性使得诗意从深处走向更深处,从而有了单纯的宁静的歇息。这一辑,杨方几乎都是以心换心的交谈方式介入,你或我,他们或我们。其中,有接收微波和光亮的树梢和专注的群星,有使我沉默的山楂树,有“我把它喜欢过了的”老梨树,有“一直落到我的暮年”的珍珠梅,有“一直在替你生长”的无花果树,有“在炉里烧成了灰”的苹果木,有“有的结成正果,有的无疾而终”的苹果园,有“宁愿怀抱疼痛,一直飘零”的杨花,有“烈火中永生,或永不再生”的石榴树,有“回到世界尽头,万物的原处”的枇杷树。草木之心,皆是人心。这些场景,这些对话,这些陈述,这些懂得,无一不透露着杨方作为永恒的神圣女性,其天使般的温情特征,以及纯洁无暇的母性特质。杨方让她的“词”留下了滚滚的热泪,让她的诉说固守着天性中的安静。她寻找着宁静的本源,她在草木的心里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故乡:
如果一棵杨树对另一棵杨树心生爱慕
它们表达的方式就是永远不动
百步穿杨,秋风扫落叶,都没什么可怕的
它们一味的树干正直,不要结果
一味的坚持着,介于飞和不飞之间
翅膀展开,羽翼丰满,只欠东风
——就算东风来了它们也不动
它们知道,哪怕稍微挪一挪身子,世界就变了
2.养殖新技术上趋向于动物福利。西方一些国家提出了动物福利的条文,并组建了相关机构,制定了规章制度。据研究,动物福利措施得当,将有助于改善动物的健康状况,同时能让家畜充分发挥遗传潜能,提高生产效率。为此,应做到全盘规划,合理布局,改善猪的生长环境,引进、创新、开发养猪的生产工艺,全面实现动物福利,提高我国养猪业的生产水平和经济效益。
冰糖的月亮就会从树丫间掉下来,摔成人间碎片
——《两棵杨树》
活着,并做好自己,这需要怎样的热爱和隐忍。杨方在草木的遮蔽里,唤醒了她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增长,她在坚持的梦念里,醒着,又沉睡。
古诗有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世事总是相对的,运动的生命始终是常态。杨方在第四辑特设“流水词”,足以见其智慧和丰厚。当根脉、生活、情感,都已经一一呈现,时光早已在不自觉中登场,并成为不能忽视的存在。孔子当年不舍昼夜的咏叹,至今还在河流两岸回响,无情有情间,意料意外中,流水都不会有相同的流水,流水也依旧长流不息。杨方依然葆有她的本色,涉百河而安于俗世的光亮,渡百水而洗尽铅华,坚信一条河流内心的信念和力量。
谁都知道,一条河流有一生都不能改变的
方向和定律,它只能向东,向更低的地方流
而我得往高处走,一生都在爬坡
有时候我会突然坐起,黑灯瞎火地侧耳倾听
我惊讶一条河流在星辰隐没之时如此寂静,淡泊
仿佛消失了一样,仿佛它从来就不在
——《夜半,洪渡河》
这一辑,杨方呈现给我们更多的思辨性。从中国古代文化中,流水具有女性和情爱的内涵,无论是作为兴象物,还是作为禁忌物,流水都常常表达着潜意识的情感倾向。脉脉流水,寄寓深情。作为女性诗人的杨方,她不自觉地便潜隐了她的女性情爱观和人生感喟:
我试图冒险,乘羊皮筏,在水中抽刀断水
却被它瞬间夺走了身体里的刀剑,这多好
没有人争霸天下,也没有谁想在黄河里洗清自己
每个人身体里的泥沙都比黄河沉重
——《过黄河》
今日,当繁华落尽,我还是那个怀揣细软
典卖首饰的浪荡子,流连此地
只为在伊河的水里洗发,涤足,遇见一朵牡丹
——《伊河》
我想不起除了你还有什么可以怀念
然而,是否你也像往世一样,将被我遗忘
对面南明山有烟柱升起
是否是我看见的缥缈和虚空
——《流水之城》
隔三千秋水,一万星河
不说话,不携手,只是无比深情地
望着,望着,就一起白了头
——《七夕,洪渡河》
流淌只是一条河流的表象,宁静才是它的内心
它浪迹天涯的浪子,回头的浪子,会深情地停下来
它的河岸会潮湿,松软,林间会有鸦啼,霜落
连木香花都会收敛了体内的光芒,暗暗储藏
我会水洗过一样,头脑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只是无限平静地看着日落西山,大江东去
——《日暮,洪渡河》
当然,更令人欣慰的是,杨方的“流水词”里呈现更多的是生存本身的意味和朴素的思想。这让她的诗歌 “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纯正的气味”(邢晓菲),她验证了自己所说的:“我认为,很多时候,诗歌沉静地守在那里,它应该散发写作者灵魂美好的香气,应该向善,求真,与生活相融、相通,而不是平庸和单薄。”
所以,她笔下的流水,让她“安于俗世的光亮,在狗吠声中安然入睡”(《过黄河》),“多么好,这洗尽繁华的水,湿润,清凉”(《伊河》)。她隐藏着一掬智慧,“每一条河流都有相似的孤独/它们的深入,偏远,无限,以及盛大,辽阔/我只能眼看时光在流水之上滚滚远去”(《瓯江图》);她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忧郁,“我因此惧怕一生比一条河流还漫长/惧怕铺展开来的孤独,比一条河流的宽更不着边际/曾经落水的剑,会插在比一条河流还不知深浅的地方/我担心那些试图绕过的,却怎么也绕不过”;她怀揣着美好的愿望,“一条河流的生命一定比我们更久长/我们此生只能走过它的某一段/而它带走光辉,得以永续”;她怀揣着宁馨的理想,“它选择在最高的风口浪尖突然停顿/也是为了更久远地回到宁静”(《伊犁河左岸》);她尊重人道,“当落日烧红的城池变换成瑟瑟的青灰/这熄灭的水国,祖泽之地,自由,微茫,无比浩大”(《夕光中的白洋淀》);她赞美悲悯,“一生中,我们注定要经过许多微小的感动/就像经过码头浅水边这个刷洗苇草的老人。”(《从水淀村到大荷村》)
杨方让卑微的生命,在浩大的河流中站立起来,让她蓬勃的热情和真诚的感动,在对世界的赞美和自然的敬重里走向安宁。
霍俊明在访谈杨方时,谈到 “我在我不在的地方”。杨方对此深谙其味,她说:“我对故乡有一种无限亲近又无限疏离的感觉,我回来了,同时我又是再也回不来了。人生就是这样吧,有回忆,有回忆的光,有成群结队的家畜和漂泊。有消失,有冰释,有大脑和死亡,有高大的树木纸一样开放的花朵。故乡对别人,是一种温暖和归宿,是母亲子宫般安全的住所,对我,是一种伤害和逃离。你越热爱,你就越被伤害。……空间的转换,常常让我有一种恍惚不定的感觉。我常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到了北京,北方的气息越来越强烈,新疆在西北以西,江南在长江以南,而我身处陌生的异地,新疆或浙江,不知归去该归哪个故乡。在浙江时我说我是新疆人,在北京时我说我是浙江人。我属于哪?或者哪都不属于?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给我产生了巨大的时间和空间的美以及疼痛。”[1]这是清醒的疼痛,也是永恒的困惑。难怪林莽先生称她是“为寻找而不断行走的人”。
杨方清醒地寻找着她的故乡,她的精神故乡,或者另一个故乡,另一个自己。这是一种内心的力量。杨方将这种清醒的内心力量,隐身于第四辑 “秋风词”里。秋风,本源于晋人张翰的典故:见秋风起,因思故乡,辞官回家。这一见,一思,一回中,正是内心的力量使然。尽管秋风里有萧瑟寒凉,但秋风里也有云阔天高。秋风之于人生,一如“诗歌作为生命的一种见证和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属于万事万物的,而不仅仅属于我们的‘身体诗学’”,杨方依靠内心的力量离开了自身,观看和瞩望着秋风中万事万物的存在与涅槃,在精神故乡的永恒追寻中,她保持着对深不可测的生存意图的真诚。于是,意义就会在词的语言本身里被发现,并发出空谷传音的回声。
与其说“秋风”是一种象征,莫若说是一种观念,是遇见的命运与悲凉,是自我掌控的绿皮火车与行走:
你要把心里话藏起,一个人躲到秋日的山林中去
在陡峭的崖边,火棘果已经熟透
除了孤独的小兽在树下抬头张望,山外无人问津
它多像一个人的心事,无法触摸和安慰
——《务川,秋日山林》
杨方真诚的诉告,生存的秋风起时,要躲到秋日的山林中去,又要不被满怀疲惫和离愁的草木所困,要葆有一份内心的力量。杨方诗歌中这些有价值的东西支撑了她“活着就是活着,写诗就是写诗”的淳朴表达。她透明的感动,朴质的悲悯,在山川草木、迢遥途程中发出光芒,照亮人世的荒凉和无常:
天更晚些时,密林中那只落单的鸟叫得那么惊心
给我疼痛和惊慌,在粗糙的树皮上
我抚摸到爱人的脊背,他正不堪一击地老去
长出灯芯草的白发和地衣的褶皱
——《务川,秋颂》
别过脸,原来洪渡河一直跟着我
车窗外沉默,隐忍,时而左,时而右
不出声地呵护,送了一程又一程
后来,它在青黛的群山中艰难地拐了个弯
就泪水一样流出了我的眼睛
——《务川,秋别》
沿着墙根,一只甲虫背着夕阳晒在墙皮上的暖
细细的腿在沙地上留下蜿蜒足迹
多么像一个孤独的人背着过冬的粮食
满足而心无杂念地走在额济纳的天涯
——《额济纳》
雨滴在乌云中发芽
鸟群在最亮的光线里消失
我沉默,心里蓄满雪亮的泪水
——《听陆兄唱侗歌》
孩子们走在空空的秋天
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
只能将一切隐忍和原谅!
——《乌有之乡》
我的灵魂正被万物的灵魂所带走
自此夜起,它将停留在山峰永恒的孤独中!
——《夜行北雁荡》
姐姐!休把我今日的哭声和眼泪带到来生
那最后的一声姐姐,已把我们所有的情缘了断!
——《致姐姐》
“秋风词”里面有杨方最忍不住的泪水,最不舍的亲人,最疼痛的人间,她却能够十分理性地控制住笔墨的浓淡和尺寸,哀伤中有奉献的愿望,深重里有开放的心灵。她用词做梦,也阐释生活;她用梦在协调诗歌,也包容生活;她用诗歌在信仰灵魂,也升华生活。她说:
注定,我在此遇见人类最低处的忧愁和贫穷
在黄昏我遇见黄昏消失
在黎明我遇见鱼肚白和一条山路的寂静
霜降之日我遇见大气上升,水位回落
秋冬相交我遇见鸟雀绕枝,狐狸奔跑
在天上我遇见人间,在落日温暖和光亮
我遇见另一个故乡,另一个自己
——《在加勉,我遇见命运与悲凉》
这样清醒的遇见,让我们读来有强烈的阵痛。杨方的诗是必须要慢慢阅读的,应和着她诗歌的漫笔格调,才真正能够获得一页文字疼痛过后的镇静效果:
在英雄式的黄昏/我的体内有了一座山的顽石,无人能撼动
——《暮行北雁荡》
在这个星球,或那个星球,我就是对应的虚空和遥远
——《他山之石》
如果我离开,群峰将归于永恒的寂静和青黛
——《再见,北雁荡》
正如我们懂得的,时间能移动日月和星辰/但不能移动一座石头的嘉峪关
——《绿皮火车》
他只能往高处走,越走越高,越走越坚定
——《行走》
杨方很简单地让我们活在她的词里,她的诗意里,她的一些状态和真实里。她无意充当道德的训诫者和箴言的制造者,她只是清醒地认识到“诗歌需要持久,澄静而深入”。杨方诗歌中可靠的内在力量,具有了温暖的指向和浪漫的感受,她找到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获得了坚定的来源,并肯定了它的力量。
[1]吴思敬.诗人与校园[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2]许中华,杨方.缪斯的女儿[N].今日婺城,2012-7-4.
[3]林莽.为寻找而不断行走的人——序杨方诗集《骆驼羔一样的眼睛》[A].杨方.骆驼羔一样的眼睛[C].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7.
An Approaching Dawn in Loving Hometown Constructed by Language——an Impression in Reading Yang Fang’s Collection of Poems Eyes Like That of Camel Cub
XUE Mei,ZHAO Dong-yang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e,Hebei 067000,China)
Yang Fang is a poet-in-residence of Chinese Poetry Study Center in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In her collection of poems Eyes Like That of Camel Cub,language is used as a constructing tool of poetic flavor, a “thing”to ensure the existence of poetry and an amulet of soul.Thus,the poetic flavor has achieved a special effect of spreading randomly to show her thinking about the world and inner sentiment.Hometown is her primary emotional complex that brings her entanglement and pain.She finds flowers,grass and trees as well as streams as her reliable shade and has gradually accomplished an integrated and rhythmical form of poetic life.This has not only unified the romantic experience of poetic culture and realistic searching of spiritual hometown,but also achieved the intoxicating and endless setting of the biological state and spiritual destination.Autumn wind gives her the strength of soberness.With her inner strength,she gets away from self bondage,observing and looking upon the existence and nirvana of all things in autumn wind.With her permanent searching for spiritual hometown, she keeps an unfathomable sincerity on the existential intention.
Yang Fang;collection of poems;hometown;flowers,grass and trees,streams;autumn wind
I206
:A
:2095-3763(2015)01-0049-07
2014-10-16
薛梅(1968-),女,满族,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承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