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岛国地理位置影响,日本人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结构,进而形成了崇尚“物哀”的美学意识。作为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日本电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这种美学意识。岩井俊二作为新世纪最具日本特色的电影导演之一,他的作品中可明显看出大和民族独有传统美学观念的影响。他将其发挥到极致,并成功地征服了全世界的观众。虽然研究岩井电影者甚众,但分析该导演作品中体现的“物哀”意识的相关研究仍相对较少。本文拟以“物哀”意识为切入点,采用文本分析与美学理论相结合的方法,通过对岩井电影文本内涵、镜头语言、叙事风格的详细分析,以岩井俊二代表作《情书》为例,来揭示岩井电影拥有独一无二魅力的原因所在。
一、何谓“物哀”
“物哀”由江户时期著名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并将之视为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之间的最大不同。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乃至日本古典和歌所要表现的就是“物哀”,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和辻哲郎在《论<物哀>》一文中将本居宣长所言逻辑化,认为“物哀”中的“物”,虽是宽泛的、随机的,但是这“物”的内里必然有着它成为“物哀”感对象的哲理根据。同时,他还指出,宣长的言论未能考虑到读者的立场:对于读者而言,“物哀”究竟是什么,“物哀”又是究竟内化为读者(日本人)的美意识的。 [1]对此,草稚正夫在《“物哀”的美学》一文中,对“物哀”的根源进行了分析,认为它并不仅局限于平安时代的日本人之中,而与古往今来所有的日本人形而上学的感情相联系,是一种对“永恒”的思慕,即对“挫折”的一种哀叹,是一种悲剧式的美意识。 [2]齐藤清卫则把“物哀”归结为:(1)哀怜的情趣;(2)对对象的情爱;(3)控制情绪的一种心情;(4)与静观谛念相联系等四个方面,认为“物哀”是一种与开发性的积极情感相远离、比之情绪更接近于热情的、属于感情范畴的一个概念。 [3]
国内学者对“物哀”的研究早期主要围绕“もののあはれ”的译法展开,如李芒的《“物哀”汉译探索》、 [4]李树果《也谈“物哀”的汉译》、 [5]严绍玺《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 [6]等,近期代表性研究成果则有王向远《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审美概念的形成流变及语义分析》一文等。王向远在该文中指出,“物哀”之“物”指的是客观事物,“物哀”之“哀”指的是主观感受和情绪,“物哀”就是将人的主观感情“哀”投射于客观的“物”,而且这个“物”不是一般作为客观实在的“物”,而是足以能够引起“哀”的那些事物,即本居宣长所言“物之心”和“事之心”。所谓“物之心”,就是指能够给予人感动的客观的事物(如四季自然景物等);而“事之心”主要是指人性和人情。“物之心”与“事之心”合起来就是感知“物心人情”。这种“物心人情”就是“物哀”之“物”,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事物,是摆脱政治、道德、伦理束缚之“物”。要到达“知物哀”的境界,必须在使自己感动的人与事产生充分共鸣之后,能够迅速从中这份感情中抽离出来,让自己站在一种旁观者的立场来静观之。看透无常,不执着。即所谓“静观”。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物哀”是一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作者与读者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美学概念,以下笔者将以岩井俊二代表作《情书》为例,层层剥茧,不断找寻作品中所包涵着的“物哀”之美。
二、文本内涵的“物哀”之美
叶谓渠认为,物哀的首要层次就是“对人的感动,而其中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 [7]本居宣长在评述《源氏物语》时也从两性关系入手阐释“物哀”美学。他认为“‘知物哀’与恋情紧密相连。” [8]因此,在物哀中,爱情始终占据了重要位置。《情书》中男女藤井树与渡边博子之间的爱情纠葛就充分体现了物哀之美。
影片的开始便是因山难而不幸离世的男主人公三周年忌的场景。当其父母都渐渐开始遗忘儿子离去所带来的伤痛时,渡边博子却始终对恋人藤井树无法释怀。她受藤井树母亲的邀请,来到恋人家中做客,却在无意间看到了藤井树的初中毕业纪念相册,发现了他在小樽老家的住处。鬼使神差下渡边博子竟偷偷地在手臂记下了那个地址。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往那个早已是国道的旧地址寄了份信。明明知道那封信不可能寄得到他在的那个地方,心底深深思念的人儿也永远不会读到那封信,可她却依旧这么执着地做了。这从常理而言或许匪夷所思,可是从人情与人性出发来解读,又能深深理解。纵然思慕之情连绵不绝,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下笔,“你好吗?我很好”,寥寥数语,意味深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牡丹亭》中的这段话恰恰可为“物哀”中所言“物之心”作注脚。
博子寄往天国的信因缘巧合被送到了女藤井树手中,由此两人开始了一段奇妙的书信往来。当博子获知女藤井树患上了感冒,还给她寄了感冒药,并且一直挂心她是否吃了药,感冒又是否痊愈。即使与对方素未谋面,博子却一直珍藏着两人之间的来信。这一系列行为看似有些荒诞,可背后却隐藏着导演的良苦用心。渡边博子这个形象恰恰最能体现“知物哀”。当她渐渐察觉到恋人对女藤井树的感情时,虽然很伤心,但仍选择理解,同情自己曾经那样深深爱着的恋人,将写满回忆男藤井树之细节的信还给了女藤井树。对于曾经的恋人和女藤井树之间的感情,她一直保持着客观冷静。这样的态度正是上文中所提“知物哀”所必需的“静观”。
男藤井树作为男主人公实际上并没有正面出现过,关于他的事情几乎都是从女藤井树的回忆、还有渡边博子的对话,慢慢地在影片中还原的。他追求渡边博子,其实源于她跟自己的初恋——女藤井树相貌很相似,并不是出于内心真正的喜欢。这或许对于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博子而言并不公平,并不道义,可是人们在观赏这部影片时,却不禁为他为吸引女藤井树注意而做的一些小动作而宛然一笑:一起放学途中故意将纸袋套在对方头上,试卷发错后明知道她在等却硬托到天黑、非要缠着女孩一边摇自行车发电照亮一边对试卷,一起当图书管理员时悄悄在很多冷门书籍背后写上心爱女孩的名字……人们无法指责他的行为,却为这样一个美好鲜活生命的早逝感到惋惜,为那段深藏在心中未能说出口的恋情感到遗憾。
此外,渡边博子与秋叶之间的爱情故事也深具“物哀”之美。秋叶与男藤井树一起同时认识了博子,并对她一见钟情,却因为男藤井树突如其来的表白而不得不将自己的一腔情思埋藏心中。当男藤井树因为山难不幸逝世后,秋叶静静守候在博子身边,帮助她慢慢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玻璃工房里当他质询博子什么时候去雪山告诉已逝的朋友两人之间的关系时,博子左右躲闪,他无奈、包容地微笑;女藤井树家门口当博子面对真相即将揭开临时退缩时,他理解、宽容地微笑;雪山脚下当博子泪流满面大声向过去告别时,他释怀、欢喜地微笑……这样一个“暖男”形象也深深打动了观众。
随着剧情的开展,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道德的束缚,立足于人性和人情来理解剧中男女人物的感情,品味岩井俊二导演作品中深含着的“物哀”,懂得这部电影真正的感人之处。
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恋情,电影中细水流长的亲情与友情同样令人感怀。
儿子去世经年,男藤井树家人的悲伤似乎已淡,葬礼上父亲甚至欢快地邀请亲朋好友结束后一起去喝一杯。可当博子无意间提起藤井树求婚时的细节时,母亲不禁失声痛哭,丧子之殇溢于言表。朋友们同样没忘记藤井树。秋叶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扫墓、追忆三人(树、博子与自己)初次相见时絮絮叨叨、再三建议并最终带着博子去雪山向树告别等言行举止无不弥漫着感伤。电影支线人物中女藤井树的爷爷平时迷迷糊糊,但却精确地记得当年自己徒步冒着大风雪将儿子遇到送到医院的出发时间、抵达时间以及送到手术室前总共花费的时间;连姐夫去世的原因都已忘记的叔叔貌似人情冷漠,但仍细心照顾着孤儿寡母,为她们一家人找房子跑前跑后。电影中被追奠的亲情与友情同样深谙“物哀”之道。
三、镜头语言的“物哀”之美
并非所有的东西都能体现“物哀”,“拍什么?”“怎么拍?”镜头语言的选择上有着强烈的审美诉求。
对于男女藤井树和渡边博子之间的感情经历,岩井极尽渲染之能事,通过景深唯美的空间构图和枯淡的色调设计,缓缓叙述着人心之微妙。
电影一开始,一身黑衣的渡边博子横躺在茫茫白色雪地中,身旁是光秃秃的大树,大提琴和钢琴合奏的《his smile》静静流淌,博子的孤单、寂寞以及她对男朋友深重爱恋呼之欲出。此后,博子起身独自前行,越走越远,一望无际的大雪和孤零零的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再加上旁边萧条的房屋和荒凉原野的映衬,显得此刻的她是那么孤单而悲伤。
与之相呼应,当渡边博子在新男友陪伴下到雪山上问候男藤井树时,“你好吗?我很好!”“你好吗?我很好!”……简单的话语中却藏有最复杂的情感。此时的画面运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将渡边博子和女藤井树的动作、语言交织在一起,而博子一直重复着那句问候,情绪越来越激动,从一开始的试探性问话变成了最后的哭喊。此时博子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镜头配合画面也运用得十分完美。从全景拉到中近景,将博子的脸部表情和她的情绪变化呈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同样也是以大雪做背景,却带给观众异样的感受。穿着大红色毛衣的博子在雪地中奔跑时,给人的不再是孤寂的背影,而是释怀过往、开始新的爱情的勇气。
此外,电影中描述少男少女藤井树之间往事的片段拍摄技法同样深具“物哀”之美。两人在图书馆一起担当图书管理员,安谧的午后,少年静静地倚在窗边,微风轻轻拂动白色的窗帘,似有似无地拂动少年那被阳光照耀着的脸庞,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少女悄悄地打量着那美好的少年,恍惚间,少年好像突然不见了……逆光拍摄、缓缓推进的镜头下那白色窗帘掠过的或许不仅是少年的身影,也有少女那颗悸动的心吧。此外,该场景中一直飘荡着小提琴伴奏的《Childhood days》,旋律活泼,立马给人青春洋溢的感觉,让人觉得无限的美好。岩井电影中的“慢”在于对细节微妙细致的描绘。
“物哀”要求敏锐感受人生无常以及瞬间的微妙感觉,命运的无常总是被岩井有意凸显出来,而在这种无常中,死亡无疑是最为不可琢磨的。
女藤井树因为感冒咳嗽不得不去医院,侯诊漫长而无聊,正昏昏欲睡,护士小姐的呼声突然响起:“藤井,藤井!”朦朦胧胧中,时光倒流,电影中下一个镜头立刻就切换到藤井树的父亲在医院抢救的场景。如此拍摄手法在《情书》中不止一处。男藤井树骑着自行车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故意使坏,把袋子套在也正在骑行着的女藤井树的头上,女藤井树一声尖叫,方向走偏,自行车一下子撞在路沿上。观众正为少年幼稚的示爱窃笑,下一镜头却是少女藤井树在父亲死后行走于雪山之时,发现了一只冻僵了的蜻蜓。蜻蜓又唤“蜉蝣”,本就有世事变幻之意。
影片中没有大肆渲染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病危病态的仔细描绘,有的只是慢节奏的突然加快。前一秒虽然还是平缓的生活,后一秒却可能是命运的无常。岩井以这种“慢”与“快”的相统一准确表达了日本人人生观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无常”。而“无常”恰恰是“物哀”内涵中不可忽视的一环。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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