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舒扬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法语系,武汉,430072)
马拉美《最新时尚》述略
范舒扬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法语系,武汉,430072)
斯特芳·马拉美(StephaneMallarme)(1842—1898)是法国19世纪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和散文家。他早年主编的《最新时尚》无论是在作者本人的创作史上,还是在法国时尚报刊发展史上都有重要的意义。本文通过查阅、梳理欧美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第一次在中国大陆地区全面介绍和综合评述马拉美及其主编的《最新时尚》的创办缘起,以及报纸在内容、形式、读者定位、艺术风格等方面的特点。
法国 报刊 马拉美 《最新时尚》
也许是出于对装饰艺术在地位上低于诗歌等纯艺术的理论偏见,马拉美时尚专栏作家的这一身份,似乎一直不能被学术界轻易接受。作为“纯诗”理论的崇高代表[1],马拉美将精力投入到对潮流风尚细致入微的观察中,这与他“排除一切”的诗学理想显得格格不入。面对这个问题,多数评论把马拉美办的时尚报纸(也有称为刊物,其实那个时期报纸和刊物没有明确的分界)比作是一系列“漂亮的散文诗”[2],或是像马拉美主题学研究的权威让·皮埃尔·理查[3]这样作一些哲学上的思考,“如果让我找到一个在美学的超验性上说得通的解释……那只能说存在一种纯粹的内在性……被赋予特殊意义的小玩意儿……这种表面上的无价值抑制了我们最本质的追求:用无意义的表象去掩饰虚无”。在各种对马拉美作品中这个“异类”的解读之下,我们希望首先理清楚诗人是出于何种原因才投身于这项短暂却意义特殊的时尚编辑事业。
当他早年在外省城市当英语老师时,大概还接触不到太多时髦漂亮的女士服装,散文诗中出现的服饰描写多半只是人物形象的陪衬[4]。至少在《未来的现象》里,女性美的认知还停留在上帝对人体最原始的创造之上,这种美不需要衣裙装饰或涂脂抹粉:“除去浮华的衣裳,她有有血有肉的身体。”即便是通过《烟斗》里对未婚妻朴素着装的描写,我们也能体会到一种不流于外表的含蓄情感,“……我流浪的爱人,穿着旅行的衣服,一条长裙暗淡得和路边的灰尘融为一体,潮湿的外套紧紧贴着她冻僵的肩膀,头戴一顶那些有钱小姐一到目的地就会扔掉的,没有羽毛丝带装饰的草帽,被海风已经吹得不成样子。而这些心爱之物却会被她补了再补,接着用上好几个季节。她脖子上系着那种在告别的时候会取下来挥舞的,有些难看的方巾”。尽管并不是华美精致的穿戴,这一连串描写却使人感受到另一种不张扬的优雅,在没有一句赞美之词的情况下却依然流露出一丝丝温情和感动。不过在这一时期开始创作的《海洛狄亚德》中,我们已经可以发现后来出现在《最新时尚》里的词汇了[5],如洁白的蕾丝、美丽的镂空花边、镜子、云纹绸等。马拉美对女性美或者说美本身的认识始终处于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之中。
1863年,波德莱尔的《现代生活的画家》分三部分发表在《费加罗报》上。也许是受到这系列美术评论散文的启发,马拉美于三年后也开始筹备一部名叫“论美”的书,试图从美学和哲学的角度去探讨美的意义。这时的美对于诗人而言相当广泛的,并不局限于时尚品位。然而这个计划尚未实现,马拉美又有了新的打算。1871年春天,刚刚搬到巴黎,还来不及体会大都市生活的马拉美便前往伦敦参观当年的万国博览会。尽管后来席卷欧洲的工艺美术运动仍处在萌芽阶段,在博览会上,诗人已经发现传统手工艺所体现的设计美感,开始前所未有地与大批量生产的粗糙工业品相结合。从外省到潮流的前沿城市给马拉美带来了持续性的震撼,这使他开始把对美的观察和思考聚焦到装饰艺术上来。他日思夜想办一份高档精致的杂志(或报纸),甚至在1872年为他这份仍在酝酿中,名字就叫作“装饰艺术”的杂志向全巴黎征稿。可惜马拉美写书和办杂志的雄心壮志从未实现,后来的《最新时尚》也并非是他自己的主意。德国学者安娜玛丽·克莱纳特(1980)查阅法国国家档案后指出,“最新时尚”其实最早是一个叫温尔伦的人所拥有的系列版画的名称,而这个温尔伦正巧是马拉美的老邻居。出于对马拉美才华的认可,温尔伦邀请他为这套版画配上文字,这样的珠联璧合才促成了《最新时尚》这八期时尚报纸的诞生。我们并不清楚马拉美在接受邀请前是否有过犹豫,但可以说这是一个继续他未完成抱负的机会,还能顺便赚点外快。如他后来在给魏尔伦的信中所说:“……像这样同时满足个人乐趣和生活所需的机会并不算多。”[6]
作为半月刊的第一期《最新时尚》于1874年9月6日出版。接下来的第二到第八期于每月第一和第三个礼拜天问世。报纸的浅蓝色封面以“最新时尚”几个花体字为中心,围绕着五幅表现女性在不同场合下姿态的图画:在包厢里看戏、在海边游泳、在马背上驰骋、在餐桌上就餐以及和姐妹们做针线活儿。这五幅图画概括了后面八页报纸的内容:从衣着时尚到室内装潢,从体育活动到社交新闻,从美食烹饪到诗歌鉴赏。马拉美发动他的作家朋友,包括一些高蹈派的代表人物向文学专栏供稿,戴奥德尔·邦维尔、苏利·普吕多姆、阿尔丰斯·都德等文人都先后在文学专栏发表了作品。然而马拉美在第八期出版之后,于当年的12月便卸去了主编之职,其他一些答应供稿的作家如左拉、奥古斯特·维里耶等,未曾来得及在报纸上发表作品。有趣的是,时尚期刊在19世纪的法国并不被作家们认为是低端的通俗出版物。巴尔扎克、雨果、拉马丁、小仲马等人,都曾有作品通过时尚期刊走向被大众熟知的道路。甚至可以说,这一现象从1830年以后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传统。
除去文学专栏刊登了一些外来稿件,《最新时尚》其他版块的文字内容几乎全由马拉美一手创作。他一人分饰几角:推荐首饰、衣裙时他是出身贵族的时尚专家玛格丽特·德·邦缇(MargueritedePonty);介绍外国潮流时又换了个洋气的英文名叫做纱丁小姐(MissSatin);作为文娱专栏评论人的伊克斯(Ix),他不仅提供时下舞会、画展等活动信息,还对最近的文学出版物发表评论……这也意味着,马拉美得光顾并熟悉许多时髦场所,得对流行的裁缝手艺了若指掌,每两个礼拜就要挖空心思地交出一份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兼具美学思考与实用价值的观察报告。随着“暴富新贵”的崛起,第二帝国(1852—1870)的女士服装风格,已经与大革命影响下盛行的至简主义决裂,又推崇起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宫廷的繁复、铺张和奢华[7]。在报纸里,马拉美扮演的时尚行家不仅能够细致讲解各类布料、滚边、皱褶,甚至能向读者介绍缝纫机的用途,以及如何用滚线轮修改随每期附赠的衣服样纸大小。透过玛格丽特·德·邦缇的描写,我们可以窥见1874年巴黎的秋季流行趋势——厚重的大格纹呢子和粗纹理锦缎正大行其道,中性色尤其是茶褐色在秋季备受欢迎,蝴蝶结、花边装饰是长裙的流行指标,尽管这样层层叠叠显得下半身造型臃肿。这位体贴细致的时尚行家为读者考虑到了几乎所有场合:散步、看戏、接待来宾、正式或非正式拜访、小聚餐或大晚宴、私人派对或公开舞会。还不忘附上一些注意事项,如少女不宜佩戴羽毛饰物,但可使用再生毛替代,服丧期间的女士身着披肩比外套更好。考虑到马拉美几乎毫无编辑出版经验,此前仅在几份报刊上发表过诗作,这项细致繁琐的工作无疑对其对个人精力和想象力都形成了巨大挑战。因此让我们毫不意外的是,这一时期他的英语教学任务完成得一塌糊涂。一位学生甚至抱怨说:“我们在马拉美先生的课上什么也不干,但这不奇怪,谁让他一天到晚都在给时尚报纸写稿呢!”[8]
德国学者克莱纳特[9]将《最新时尚》与1874年法国市面上出现的另外73份同类刊物进行比较。她认为从纸张质量、印刷工艺到设计美感,《最新时尚》都完全能够称得上是奢侈专业的潮流刊物,也对得起时尚报纸远高于其他类型刊物的价格。从内容上来说,《最新时尚》和同类报纸一样,与文人雅士合作,推荐好品位的文学读物,对于看似昙花一现而又肤浅的流行风潮力求挖掘其背后的历史、原因和影响。可以说,马拉美这份呕心沥血的作品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竞争对手。但是,这73份刊物中有三分之一针对的是制衣行业的专业人士,三分之一面向中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妇女,还有一小部分特别针对年轻女性,而《最新时尚》属于其中少数以上流社会优雅女士为目标读者的类型。它不满足于为小商人、女工、佣人提供实用可行的缝纫技巧,更期待在沙龙聚会、社交晚宴上引起话题。从“读者来信”单元我们可以发现有来自外省的也有来自国外的读者信件(也有说是虚构)。信件的出处几乎遍布欧洲各国中心城市:伦敦、柏林、华沙、圣彼得堡、米兰、马德里。这很好地解释了作者在报纸中提供的一些看起来天马行空的建议:在室内安装鱼缸、制作异域风味的大餐、尝试深受皇室喜爱的名牌凯歌香槟、抽俄罗斯香烟、找有声誉的画家订购肖像画……如果不是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哪来此等闲情逸致呢?
对于马拉美来说,时尚几乎不存在什么实用目的。它不仅是一个提供物质消费品的工业,也不仅是一种被社会化、典型化了的,用以区分人们性别和身份特征的媒介,时尚是与戏剧、小说、绘画、音乐一样值得被批判性研究的艺术形式。而这种艺术,绝不仅仅流传于裁缝师的手指间和服饰商店里,他认为这些工作室、消费场所只能算得上是时尚的试验场。他理解的时尚是贵族式的优雅,不能简单地与“奢侈”、“流行”混为一谈。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马拉美对时尚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巴尔扎克在《风雅生活论》中的观点:时尚作为构成风雅生活的一个因素,产生于一个宏观且综合性的美学观,不只关乎化妆穿戴,它与室内装潢、建筑设计、消遣娱乐、语言艺术、行为举止、风姿气度这些大到社会生活、小到个人修养的方方面面都有着密切关联。在《最新时尚》里,马拉美甚至建议一位优雅的女士在购买胸针前,应该向她的府邸建筑师而非珠宝商寻求意见[10]。这样看来,作者的提议也并没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们还可以把马拉美和19世纪其他一些热衷于对人物妆扮进行细致描绘的大作家进行比较。比如来不及投稿的左拉,为了准确描写《娜娜》中歌剧院女伶的生活细节,他曾在戏院的女演员化妆室度过好几个夜晚,边观察化妆穿衣的动作手法边做详尽的记录。但笔者认为,时尚之于左拉和普鲁斯特这些人更像是艺术表现的工具,这和马拉美“时尚是艺术”的态度有所不同。
除了目标读者群有别于多数同类刊物以外,《最新时尚》的行文措辞也显得异常生动和细腻。让·皮埃尔·理查[11]认为,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这份时尚刊物窥见马拉美的诗学特点。在《最新时尚》里,作者会用到一些诗歌里的意象,并通过一连串形容词和同义重复来使饰物充满画面感。《最新时尚》的语言容量远远超过了形容清楚一个漂亮物件、一场流行风潮的需要,它似乎旨在把时尚的概念抽象化。如果说同时代的查尔斯·沃斯为高级定制时装的诞生做出了贡献,那么马拉美则力求在语言上使时尚变得诗意和高级。尽管用了好几个假名,我们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句式、节奏、断句及时不时地晦涩难懂判断出,这份刊物无疑是出自马拉美之手。在关于《最新时尚》为数不多的学术评论中,露西安·弗拉皮尔-马祖尔[12]指出,比起对女性作为独立个体本身的兴趣,马拉美对时尚的细枝末节表现得更加着迷。这种对女性生活不遗余力地刻画描述,在从男性视角拓宽了诗歌创新可能性的同时,反而是对女性主体身份的忽视。尽管在《最新时尚》中,女性被比作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雕塑家让·古戎创作的山林水泽仙女,但这是一种被物化了、扭曲了的身份,女性存在对于马拉美来说有怎样的意义,其实并不清楚。正是基于对这种男权主义立场的考虑,弗拉皮尔-马祖尔认为《最新时尚》相比马拉美的其他作品而言,没有做到“排除一切”[13],离他的“纯诗”理想有相当的距离。然而,玛丽·李维·肖在做马拉美和罗兰·巴特的对比研究时提出了不同看法:即便在《最新时尚》中,马拉美的虚无构思和诗学旨趣也得到了有机统一。正如过多的时尚描写模糊了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一般,文章内涵也因为华丽辞藻的过度堆砌而显得难以琢磨。借用巴特在《流行体系》中反复强调的观点,李维·肖认为女性身份和文字意义的模糊并不能简单归结到马拉美的诗学特点,这实际上是所有时尚写作的必要手段和共性[14]。在早于巴特几乎一个世纪的时候,马拉美已经把时尚看作一个符号系统了[15],他开始有意识地用语言符号去表现服饰符号,尽管这二者间的关系还很含混。
跳出对马拉美的时尚观和其诗歌艺术联系的探究,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一个问题:那些来自欧洲各地的热情读者,在习惯了阅读更浅显流畅的时尚评述之后,怎么会有耐心去对付一个个突然冒出来、让人匪夷所思的标点符号和倒装句式呢?逼着这些妇女做阅读理解的消遣读物,到底乐趣何在?我们不妨大胆假设她们根本没有逐字逐句地从头看到尾。当《最新时尚》出版到第六个月时,下一年的订阅量已经少到无法支撑报纸的运作了,此前的热烈反响并没有真正带来多少忠实拥护者。过于艰深和诗性的语言很有可能是导致报纸失败的原因之一,而高端的定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指南也使广大中低阶层读者望而却步。时尚报刊的世俗作用和媒介性质决定了它所能提供的文学创作空间是有限的,只有遵从大众品位、社会传统的内容和文风才能不显得突兀,才能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站稳脚跟。
虽然不再继续负责报纸的编写工作,马拉美对时尚的热情似乎并没有消减。他后来又陆续在类似《艺术与时尚》这样的刊物上发表过以女性服饰为主题的诗歌,折扇绝对是他的心头之好,但他也歌颂蕾丝、自行车上的女士服装、绅士圆顶礼帽,等等。在告别《最新时尚》十年之后,他仍然会时不时回想起这段特别的经历。还是在给魏尔伦的那封信中他写道:“……直到现在,每当我拂去那八期还是十期报纸封面上的灰尘,还能做好长时间的白日梦呢。”[16]由于国内几乎还没有学者对马拉美的《最新时尚》做系统介绍和分析,仅有个别学者在研究其诗歌艺术时偶有提及,本文在参阅了大量国外的相关成果的基础上,对马拉美及其与《最新时尚》的关系进行综合梳理和评鉴,以期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和进一步研究。
注释:
[1]张亘:《马拉美:“无”与“物”之间》,《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第164~174页。
[2]R.deGourmont,Promenadeslittéraires,tomeIII:LeSymbolisme,Collection Littératuregénérale,MercuredeFrance,1963,p.21.
J.J.Phillips,HandbookofTrainingEvaluationandMeasurementMethods,Houston, TX:GulfPublishing,1991,p.10.
[3]J.P.Richard,L,UniversimaginairedeMallarmé,Paris:Seuil,1961,p.296.
[4]R.Fortassier,MallarméetlesSolennitesduMonde,LesEcrivainsFrancaisetla Mode,Paris:Puf,1988,p.121.
[5]R.Fortassier,MallarméetlesSolennitesduMonde,LesEcrivainsFrancaisetla Mode,Paris:Puf,1988,p.122.
[6]S.Mallarmé,CEuvresComplètes,Paris:Gallimard,ed.H.MondorandG.Jean-Aubrey,1945,p.663.
[7]多米尼克·古维烈:《在时尚中融化:时尚、审美与女性独立》,治棋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24页。
[8]A.Kleinert,“‘LaDernièreMode’:uneTentativedeMallarmédanslaPresse Féminine”,Lendemains,17/18,1980,p.168.
[9]A.Kleinert,“‘LaDernièreMode’:uneTentativedeMallarmédanslaPresse Féminine”,Lendemains,17/18,1980,p.168.
[10]R.Fortassier,MallarméetlesSolennitesduMonde,LesEcrivainsFrancaisetla Mode,Paris:Puf,1988,p.126.
[11]J.P.Richard,L,UniversimaginairedeMallarmé,Paris:Seuil,1961,p.296.
[12]L.Frappier-Mazur,“NarcissTravesti:PoétiqueetIdéologiedanslaDernièreModede Mallarmé”,FrenchForum,11(1),1986,p.46.
[13]张亘:《马拉美:“无”与“物”之间》,《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第165页。
[14]M.L.Shaw,“TheDiscourseofFashion:Mallarmé,BarthesandLiteraryCriticism”,SubStance,21(2),1992,p.50.
[15]E.Benoit,NéantSonore:MallarméoulaTraverséedesParadoxes,Geneva:Droz, 2007,p.149.
[16]S.Mallarmé,CEuvresComplètes,Paris:Gallimard,ed.H.MondorandG.Jean-Aubrey,1945,p.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