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涛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科学选择与伦理身份:阿西莫夫小说中的人机伦理关系
陈 涛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本文以阿西莫夫的中短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借由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尤其是“科学选择”和“伦理身份”的概念,探讨小说中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问题。一方面,阿西莫夫提出了“弗兰肯斯坦情结”和“机器人三定律”,为探索“科学选择”阶段的人机伦理问题奠定了“人类优越性”的基本准则;另一方面,他在某些小说中也表达了对于机器人奴仆式伦理身份的反思,并赋予机器人对于情感的追求和人类伦理的认同,彰显了机器人的主体性。因此,阿西莫夫在机器人伦理问题上的思考和探索,是多层次、多面向且具有冲突性的。
阿西莫夫 科学选择 伦理身份 机器人小说
阿西莫夫是20世纪最负盛名、最具创意且最多作品问世的科幻小说作家之一。他一生著述四百多部,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基地”、“帝国”和“机器人”三大系列,而“机器人”系列小说主要包括两部分:一是长篇“机器人小说三部曲”(《钢穴》、《裸阳》和《曙光中的机器人》),一是32篇短篇小说(后来全都收入《机器人短篇全集》中)。
相比“机器人小说三部曲”,阿西莫夫的短篇小说虽然在名声上没有那么响亮,却更能反映出阿西莫夫对于“机器人学”的丰富知识、无限创意和奇妙想象,其情节、人物、主题等因素也更为多样化和细致化。而且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小说创作,其实是从短篇开始的[1]。相对而言,中外学界对于阿西莫夫机器人小说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机器人三部曲”,而他的短篇小说则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的确,同“机器人三部曲”相比,这些小说并没有宏大精巧的架构、悬念丛生的故事和生动丰满的人物,然而它在不同的短篇中探讨了“机器人学”的不同问题,也借由不同的人物、主题和情节再现了他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换句话说,这些短篇小说更能够表现出阿西莫夫对于机器人诸多问题在深度和广度上的探索。
在人类和机器人的伦理关系问题上,中外学界的一致看法是:阿西莫夫一反此前科幻小说中人机对立的模式,将机器人塑造为人类的忠实奴仆,服从人的命令并为人类服务;这样一种从“敌对型”到“服务型”的人机伦理关系转变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笔者发现小说中的人机关系绝非这么简单:一些机器人拥有了对抗人类的意识,甚至有发展为人类敌人的可能;还有一些机器人不甘于做人类的附属产品,希望能够变成同人类平等的族类。因此,阿西莫夫笔下的人机关系其实是复杂、多元,甚至具有一定矛盾性的。
为更好地展开这一问题的探讨,本文借由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尤其是“科学选择”和“伦理身份”的概念,思考阿西莫夫小说中的人机伦理关系问题。我们发现,一方面,阿西莫夫提出了“弗兰肯斯坦情结”和“机器人三定律”,为探索“科学选择”阶段的人机伦理问题奠定了“人类优越性”的基本准则;另一方面,他在某些小说中也表达了对于机器人奴仆式伦理身份的反思,并赋予机器人对于情感的追求和人类伦理的认同,彰显了机器人的主体性。
1920年,捷克作家恰佩克(KarelCapek)在他创作的舞台剧《罗素姆人造机器人》中第一次使用了“robot”一词,这一概念是从斯拉夫语的“劳役、奴隶”(robota)一词派生出来的。在恰佩克的笔下,机器人类似于人的奴隶,只知道埋头干活、任人支配。机器人在后来得到了改进,甚至拥有了思想,于是他们意识到自己奴隶的地位,开始反抗人类并最终发动了暴乱。受到这部作品的影响,早期的机器人小说,主题都大同小异:人们制造了机器人,把机器人变成奴隶,而后机器人不断造反并与人为敌,甚至打败了人类。
机器人的这种与人类对立的“恶魔化”形象,早在世界上第一篇科幻小说中就已经奠定了。尽管存在争议,但大多数的科幻小说研究学者都将玛丽·雪莱(MaryShelly)于1818年创作的《弗兰肯斯坦》(或译《科学怪人》)作为科幻小说的开山之作。那时还没有“机器人”这一词语,《弗兰肯斯坦》描写了一个“人造人”怪物,这个怪物是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利用许多具人尸的肢体、器官拼凑、缝合而成的。这一怪物本来秉性善良,但由于遭到人们的嫌恶和歧视,变成了杀人恶魔,甚至最终杀死了创造他的科学家。
正是这部划时代的作品给了阿西莫夫灵感,令其创造了“弗兰肯斯坦情结”(Frankensteincomplex)这一术语。它最早出现在小说《钢穴》中,机器人学专家格力高用这一词语指称“由一本中世纪小说衍生出来的情结,用以描述人类所制造的机器人最终会将矛头指向它的制造者”[2]。而后很多学者对其进行了剖析和精解,例如克兰斯诺夫就将“弗兰肯斯坦情结”解释为“对于新科技,尤其是机器人的恐惧”[3]。
“弗兰肯斯坦情结”可被看作人类在“科学选择”阶段的重要伦理焦虑之一。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类文明在经历“自然选择”和“伦理选择”后便进入“科学选择”的阶段,如何认识和处理人与科学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科学对人的影响成为“科学选择”的重要问题[4]。从这一角度来看,“弗兰肯斯坦情结”表达了人类对于新兴科学技术的矛盾心态,成为人类进行科学选择时重要的伦理焦虑:一方面,机器人是人类的产物,是人类智慧和劳动的结晶;另一方面,人类对于机器人又没有十足的控制力,而且畏惧于机器人强大的能力,因此总担心机器人有朝一日会不听从人类的命令甚至与人类为敌。
“弗兰肯斯坦情结”存在于很多阿西莫夫的小说文本中。例如在《罗比》(又译《小机》)中,威斯顿家买来一款不会说话的机器人“罗比”,送给家中的女儿葛洛莉雅做保姆。后来由于宗教狂热和工会的原因,反机器人的情绪在全世界蔓延,威斯顿太太害怕机器人会伤害到她的女儿,于是坚持要将罗比送回工厂。在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
“(机器人)总有什么地方可能出毛病,什么……什么……”威斯顿太太对机器人的内部结构不甚清楚,“什么小零件会松掉,让这个可怕的东西发狂,而且……而且……”她一时无法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5]
因此,“弗兰肯斯坦情结”在威斯顿太太身上表现为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和不安,正是由于她对于科技的“不甚清楚”,才产生了她的焦虑情绪。与此类似,在《正电子人》中,主人马丁非常惊讶地发现安德鲁相比其他机器人具有创造力,极富好奇心且喜欢同人类交流,于是带着安德鲁来到机器人公司。公司主管在看到马丁用木头制作的玩具,尤其是听到他说“喜欢制作手工品”时陷入了恐慌,希望能够马上回收安德鲁并将其拆解掉,原因是“机器人所具有的危险性,在人类根本无法预测的范围内”[6]。类似于这样的情节,其实都延续了此前机器人小说中人类对于科技和机器人的“弗兰肯斯坦情结”。
然而,阿西莫夫通过自己的小说,表达了对于这种情结的反思。他曾说:“科幻小说中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模式便是机器人题材——机器人通常都被写成是金属的质地,拥有灵魂或情感……机器人被人类制造出来,最终又摧毁了人类:就像弗兰肯斯坦和罗素姆一样。”[7]罗比、马丁等忠诚善良的机器人保姆或管家形象,颠覆了科幻作家们对于机器人的负面再现,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弥漫在科幻小说中的“弗兰肯斯坦情结”。
为了应对和消除“弗兰肯斯坦情结”,阿西莫夫创造了一系列温顺而忠诚的机器人,一改人们对于机器人恶魔化、怪物化的刻板印象。为此,阿西莫夫创造了“机器人三定律”,来实现人对机器的完全控制,并保证机器人的无害性。所谓“机器人三定律”,指的是: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法则。
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法则。[8]
这三个定律被誉为“机器人世界中的‘万有引力法则’”,即它在“机器人学”中的重要性,犹如物理学中牛顿三大定律一样。“机器人三定律”成为机器人领域最重要的伦理秩序准则,此后众多的机器人小说都自觉遵循这一伦理准则,以保证人类对机器人的绝对控制,巩固和维系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伦理秩序。
事实上,“机器人三定律”的提出,离不开阿西莫夫的编辑坎贝尔(John W.Campbell)所提供的灵感。据阿西莫夫回忆,1940年12月23日,他来到坎贝尔的办公室,谈起自己一个关于机器人科幻小说的构思,宣称这个机器人具有看透人的心思的能力。作为《惊人科幻小说》的主编,坎贝尔指出:“我觉得人和机器人都必须遵循三条法则。首先,它们不能伤害人类;第二,它们必须执行命令;最后,它们必须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阿西莫夫深受启发,并将其加以补充和完善[9]。在1941年5月号的《惊人科幻小说》杂志中,阿西莫夫发表了他的第三篇科幻小说《骗子!》,其中的一位心理学家说:“你必须知道,机器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阿西莫夫虽然只写了第一定律,却是科幻小说中第一次树立了“机器人不能伤害人”这一重要法则。
完整版“机器人三定律”首次出现在1941年10月发表的短篇小说《转圈圈》中。小说塑造了一个名叫速必敌(Speedy)的采矿机器人,发疯似地围着矿场跑个不停,完全不理会工程师的任何指令。这是因为,根据“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进入矿区的危险地带势必会伤害自己,而不进入矿区又违背人类的指令,处于矛盾之中的机器人只能环绕矿场不停转圈。在这一小说中,阿西莫夫不仅完整清晰地表达了三定律,而且探讨了三定律之间的主次关系。小说解释道:“各个定律之间的冲突,是由脑中不同的正电子电位来摆平的。例如一个机器人正走向险境,并了解这个危险,第三定律自动产生的电位便会令他回头。但假设你命令他走入那个险境,这样一来,第二定律产生一个高于前者的反向电位,机器人便会冒着自身的危险服从命令。”[10]
然而,促使“机器人三定律”受到广泛关注的,是1950年出版的作品《我,机器人》。这本书集结了阿西莫夫在十年间零散发表的9篇短篇小说,令读者第一次领略到其机器人小说的整体魅力。阿西莫夫将全书引言的副标题定为“机器人三定律”,于是突出了它的重要性。
“机器人三定律”所创造的重要社会效应是改变了人们在“科学选择”过程中对于未知科技的一种态度。阿西莫夫告诉人们,科技的进步、机器人的发展所带来的并不只是威胁,还有一种更为新鲜、便捷的生活方式。即便科技脱离了人们所能控制的轨道,那也并非因为科技自身的特征或逻辑,而是应当归咎于人类的滥用。1975年,阿西莫夫在一篇发表于美国政府官方杂志的文章里写道:“科技的发展和应用是不可预测的,它一定会给人类带来好处和弊端……然而,人类终归具有主动权和智慧的大脑,能够确保先进的知识和科技被用于正途……今天的科学就是明日的答案,却也同时是明日的难题。”[11]
以“机器人三定律”为核心准则的机器人伦理秩序和规范,从本质来说,其实是一种对于人类优越性的彰显和保障。由于人类是机器人的造物主,因此从一开始就规定了机器人从属于人类的阶级身份地位;机器人都被描写为人类的仆人,在伦理身份上比人类第一等。这也注定了机器人只能是客体,是从属于人类、服从于人类的客体。因此,“人类优越性”的法则,正是“机器人三定律”最重要和核心的内涵。
从本质上说,“机器人三定律”和“人类优越性”法则是人类实现对于机器人完全控制的手段和途径,以确保人类的支配性地位,维系固定的人机伦理秩序。正因如此,机器人完全丧失了自由意志:机器人不仅不能伤害人类,而且没有权利自杀,因为自杀违背第三定律。然而科幻小说毕竟不等同于现实,于是在阿西莫夫某些小说中,一些特殊的机器人或多或少拥有了人类的自由意志,能够选择或决定自己的行为。自由意志的后果是打破既定的伦理秩序,同机器人三定律之间构成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冲突导致了机器人开始反思自身的奴仆式伦理身份,从而探索自身的主体性。
尤其是对于自身屈从式伦理身份的反思,令机器人追求同人类平等的地位,于是在一些阿西莫夫的小说中出现了机器人伦理身份的转变,即机器人放弃自身机器性的诸多优势,选择并追寻人类的情感特征和伦理身份,以实现人和机器之间的平等关系。这一转变过程无疑是复杂的,其动机也具有多样化的特征。
例如在《机器人之梦》中,机器人艾尔维克向苏珊·凯文博士说它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没有见到人类……只有机器人”,而且这个梦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我看到机器人全都被苦工和重担压弯了腰,对自己所背负的责任和牵挂都感到厌倦,我希望他们能好好休息……我觉得机器人似乎必须保护自己。”[12]当凯文博士质疑它引述的第三定律必须符合第一和第二定律时,机器人认为现实和梦境是有区别的,在梦境中“只有第三定律”。这场谈话随即演变成一场人和机器人两个物种之间的对抗:
“凯文博士,在我的梦里,最后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不是机器人?”
“是的,凯文博士。那个人还说:‘放掉我的同胞!’”
“那个‘人’那么说?”
“是的,凯文博士。”
“当他说‘放掉我的同胞’时,所谓‘我的同胞’,他是指机器人喽?”
“是的,凯文博士。在我的梦中是这样的。”
“你知不知道——在你的梦中——那个人时谁?”
“知道,凯文博士。我认识这个人。”
“他是谁?”
艾尔维克答道:“那个人就是我。”[13]
这段精彩的对话将整篇小说推向了高潮。机器人所做的梦,其实在主要情节内容上同恰佩克的《罗素姆人造机器人》别无二致——机器人拥有了自由意志,认识到自身的从属、奴隶和被支配地位,于是决定反抗。而机器人艾尔维克在梦中变成了一个人,拥有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情感,于是决定拯救自己的“同胞”。这样一种人类最惧怕的“弗兰肯斯坦情结”,出现在机器人的梦境中。不过所幸梦境不是现实:现实中的机器人艾尔维克还是需要遵从三定律,不能伤害人且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于是当凯文博士意识到这一点后,便举起电子枪将艾尔维克射杀了。
在《机器人之梦》中,机器人的自由意志是通过梦境来体现的,其对于三定律的反叛也是通过梦境和现实的差别来完成的。而在更多的小说中,即便没有梦境的激发,现实中的机器人也会拥有一定的叛逆情绪或心理,甚至有产生自由意志的可能。例如在《总有一天》中,一个陈旧的小电脑“说书人”在线路紊乱后,开始不按照原有既定的书本编写故事,而且开始带有感情色彩地讲起自身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电脑名叫说书人,孤零零地和一些残酷的小主人不停地捉弄小电脑,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一无是处,说他是个没用的东西。他们动手打他,还一连几个月把他关进空屋子里……
某一天,小电脑发现时尚还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电脑,多得不可胜数……他们有许多都非常强大,非常聪明;比那些如此对待小电脑的小主人要强大得多,聪明得多。
于是小电脑明白了,电脑会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强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14]
作者在这里省略了“总有一天”之后的内容,也留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或许“总有一天”后面的故事,同恰佩克的机器人、艾尔维克的机器人梦境等是一样的。这里的小电脑其实已经拥有了自由意志以及对于人类的叛逆情绪,只不过还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而已。
诸如艾尔维克和小电脑这样的机器人,它们的自由意志体现为希望摆脱机器人的屈从地位,能成为同人类平等的物种。对于平等的渴望,是它们萌生自由意志的动力来源。然而它们在变成拥有自主权和主体性的人类之前,都已经被人类察觉并遭到人类的处置。而在阿西莫夫的名作《正电子人》(又译《两百岁的人》)[15]中,机器人安德鲁通过自身的努力,最终真正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和阿西莫夫此前的小说相比,这篇小说在机器人伦理领域所进行的探索更为深刻和进步:这不仅体现在安德鲁最终成功跨越了物种并变成了人类,而且作者细致描写了安德鲁逐渐拥有自由意志,最终成为人类的循序渐进的过程。从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来看,安德鲁由机器人到人类的伦理身份转变,主要经历了三次重要的伦理选择[16]。
安德鲁的第一次伦理选择表现为追求“自由”的意识和行动。小说中,他认为变成人类的第一步就是获得“自由”。一开始地方检察官认为“‘自由’两个字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而且“自由只属于人类”,然后安德鲁在法庭上这样申诉:“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够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只有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17]这句话打动了法官,于是世界法院确认了他获得自由的宣判。法官的宣判实质上确认了安德鲁已经是一个“能够领悟自由真谛”的拥有自由意志的人。这种自由意志,令他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同类”。于是对于安德鲁来说,第二次伦理选择就是找寻自身的主体性——探寻“我是谁”的答案。他踏遍世界寻找和自己同型号的机器人,终于在纽约遇到一个同样“有个性”的女机器人,但发现她只是被工程师安装了个性芯片,并不真的具有思维能力。
对安德鲁来说,最关键的一次伦理选择是对于爱情的追寻。安德鲁发现自己逐渐爱上了马丁家“小小姐”的孙女波西娅,而波西娅也爱上了幽默风趣、温柔体贴的安德鲁,但由于他并不是人类,因此无法接受他的爱。遭到拒绝的安德鲁终于下定决心,希望能够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人类。他不断地寻求机器人工程师的帮助,开始穿上人类的衣服,将人类的器官植入他机械的躯壳,并植入神经中枢系统。通过最后的手术,安德鲁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步:他在机器体内注入了血液,完全拥有了有机体的生命。最终,他具备了人类的所有生理和精神特征。然而,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必须要面对有机体的衰竭和死亡。
经过这三次伦理选择,安德鲁最终完成了从机器伦理身份到人类伦理身份的转变,而驱动这个过程的最重要因素就是安德鲁的自由意志。《正电子人》中跨越既定身份伦理的机器人,在拥有了人类的情感之后,便不能被简单地定义为“机器”了。这种违背人机伦理秩序的异类机器人,虽然经历了艰难的转变和悲剧性的结局,但也挑战了“机器人三定律”,质疑了人机之间简化的“主仆”模式和人类优越性原则。
毋庸置疑,阿西莫夫小说中的机器人,由于受到“机器人三定律”的管制,必须要服从人的命令、为人类服务;因此,其笔下的大多数机器人和人类的伦理关系都类似于一种“主仆”关系,人类拥有对于机器人的绝对掌控权和领导权。然而,随着20世纪末和21世纪人类科技的发展和观念的转变,这样一种“服务型”关系,正在逐渐演变成一种“伴侣型”关系。尤其在未来的五十年内,机器人设计理念的主潮将会由提供日常服务和机器作业,转变为提供精神陪伴和身体慰藉。大卫·李维(DavidLevy)在《人与机器人的性与爱》一书中明确地表达了这一观点:
在21世纪开始之时,人工伴侣——机器人丈夫、机器人妻子、机器人朋友和机器人爱人的观念开始逐渐挑战人们对于“关系”的定义。而在此之前,人类和机器人之间主要是一种主人和奴隶、人和机器的关系。[18]
相比起服务型人机伦理关系,陪伴型人机伦理关系具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情感的牵涉与互动。对于人类而言,无论将机器人看作宠物、朋友、工作伙伴、恋人抑或是亲人,都会在机器人身上投注情感,这在伦理关系上比起简单的服务型雇佣关系要复杂和微妙得多。这样的一种“人机恋”的伦理关系,在20世纪尤其是后半叶的科幻小说中并不乏见。正如阿西莫夫的小说《正电子人》,这些“人机恋”的故事虽然挑战了人类的伦理和道德规范,却也迫使人们思考未来可能会面对的难题。
回顾科幻小说的发展历史,我们发现,人与机器之间的伦理关系经历了从敌人到仆人、从仆人再到恋人这样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机器人对于人类的威胁性和危害性是逐渐减弱的。有趣的是,书写了机器人变成人类寓言故事的阿西莫夫持有一种观点,认为未来的趋势并非机器会便成人,而是人会被机器取代。他的理由是机器人比人类更加优越:“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被取代,公平地说,是因为我们创造的智能机器确实比我们优越,而且他们会朝着理解和利用宇宙的目标努力迈进,达到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19]所幸,我们除了机器人之外,还有赛博格[20]。正如机器人追求人类的伦理关系和情感意识,人类也追求着机器的体力和智能优势。而机器人小说和赛博格小说的交织,必将令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伦理关系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13&ZD128】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注释:
[1]阿西莫夫在1939年就创作了第一篇短篇机器人小说《陌生的玩伴》,后来以《罗比》为标题发表在1940年第9期的《超级科学故事》杂志上。
[2][美]艾萨克·阿西莫夫:《钢穴》,《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132页。
[3]B.Kransnoff,Robots:ReeltoReal,NewYork:Harper&Row,1982,p。24.
[4]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1页。
[5][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 2005年,第170页。
[6][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 2005年,第713页。
[7]IssacAsimov,“IsScienceUseful?”Dialogue,8,1975,p。82.
[8]叶永烈:《序》,见《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3页。
[9]叶永烈:《序》,见《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11页。
[10][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273页。
[11]IssacAsimov,“IsScienceUseful?”Dialogue,8,1975,p。83.
[12][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678页。
[13][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680页。
[14][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43页。
[15]“正电子人”安德鲁的故事最早源于阿西莫夫1976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正电子人》,是同年出版的《正电子人和其他故事》这一“机器人短篇故事集”中的一篇。1993年,阿西莫夫和席维伯格(RobertSilverberg)又将这一故事扩写为长篇小说《正子人》。而后在1999年,根据长篇小说《正子人》改编的电影《机器人管家》上映。因此“正电子人”的故事经历了一个逐渐丰富的过程。
[16]第三次的伦理选择及爱情和追求与获得,在阿西莫夫1976年的短篇小说中并未重点描写,而在1993年的长篇小说和1999年的电影中则被浓墨重彩地表现;本文的情节分析主要以1976年的短篇小说本文为依据,同时也兼顾1993年的长篇小说。“伦理选择”概念及其解释,参见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6~270页。在科幻小说中,机器人依然被作为人类形象来描写,因此可以用“伦理选择”这一概念进行分析。
[17][美]艾萨克·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汉声》杂志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年,第694页。
[18]DavidLevy,LoveandSexwithRobots:TheEvolutionofHuman-Robot Relationships,NewYork:HarperCollinsPublishers,2007,p。12.
[19][美]艾萨克·阿西莫夫:《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涂明求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61页。
[20]“赛博格”这一名词是克莱恩斯(ManfredClynes)和克里恩(NathanKline)于1960年提出来的,指的是采用辅助的器械来增强人类克服环境的能力,后来指有机和人工的系统存在于一个生物体上。简言之,赛博格是机器人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