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门卫养了一条狗,威武、机灵、讨人欢喜。它来到公司的第一天,没对任何一名员工嚎过,更令人不解的是,它竟然屁颠屁颠的,直接跑到老板跟前,“吱吱唔唔”说了些什么,它怎么就断定我们老板是老板,而我就不是老板?还真是狗眼看人,不仅能通过你的穿着来判定你的贵贱,还能通过你的发型、姿势、眼神、气度来判断你的身分。小年青们爱死它了,有事没事都要去盘弄它,还想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可能是我多识了几个字,这任务自然被推到我身上。我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看它这身墩、这气度,多像“龙城飞将”!老板说:这名字气派!可是,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名字太繁,干脆就叫他“将军”。于是,将军成了公司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的宠臣。
将军的待遇超常的好,小年青们轮流给他送好吃的,只要有饭局,必然要打包的,服务员看着小年青们打包时的洋相,忍不住捂着嘴笑。我问:你笑什么?服务员摇了摇头,还是笑。我说:这可是用来慰劳将军的。服务员蒙了,说:将军?没听说过将军也吃剩菜剩饭呀?小年青们都笑了起来,临走时丢下个悬念:你慢慢去想吧。
将军的食量羡慕死人,无论你带多少慰劳品,它都能像当年的小日本一样,来个“三光”政策,那些核桃般大小的骨头,它嚼都不嚼一下,就囫囵吞了下去,我对将军说,你也不怕咽着?门卫说:你小瞧它了。
周末,老板邀我们去农庄小聚,好事的小年青们把将军也拉上车。这次将军真的显示出将军范儿了。也许是它的块头太大,所以它不去钻桌底,而是围着餐桌转。农庄的一条草狗,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结果可想而知。好在农庄老板跟我们很熟,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那条草狗,灰头土脸地躲到草地的一角,趴在那儿舔它的伤口。
我们喝酒正开心呢,坐我旁边的小唐突然大叫起来。我低头看时,差点儿井喷了,将军竟把下巴轻轻地架在小唐的大腿上,目光炯然,似乎在说,嗨,嗨,美女,给我也来一口!可是,它的举止严严实实地吓着小唐了。我看了忍心不下,便夹了一块大骨头,骨头还没离开我的筷子,它一仰脖子,径直叼了去,它叼着大骨头,用嘴掂了掂,衔稳当了,径直走到一角,然后趴下,静静地啃着、舔着,无限幸福地享受着……
我没料想到的是,将军一旦有了骨头,我在它眼中就屁也不是了。那天,我把食堂里的几根大骨头带到门卫上(食堂并不是天天炖大骨头的),将军喜笑颜开,挤眉弄眼,向我表达了无间的亲密。于是我把骨头摆到它跟前,蹲在那里看它静静地享受,并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脊梁,这家伙很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虎虎地吼着,猛然侧过身来,想咬我的手,幸亏我躲闪得快,否则,我得去医院挨上几针了。
公司的项目开发接近尾声,因此,我们大多都闲着,每天除了在电脑上折腾,难得有事情做。有事做的时候,任谁都会屁颠屁颠的,显得很上心的样子。可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能感受到,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么上心。一些耐不住寂寞的,早早地打了辞职报告,另谋高就去了。这期间,我总盼着,老常能出现在我办公室,喝喝茶,聊聊天,也算是件事情。而每当我有这种愿望时,老常便适时地打来电话,问我方便不方便,我甚至觉得,我和老常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谋而合的心灵感应。
我去大门口接老常时,将军正和老常僵持在那里。住嘴,将军!我朝将军大声呵斥。将军根本不理我,继续履行着它自以为是的神圣职责,把老常拦在铁栅门外。老常无奈地说:干嘛啦,养这么大一条狗,不想做生意啦?我很清楚,将军是别有用心的,只要我将带来的骨头丢给它,它就会摇摇尾巴,显得听话的样子。将军你听着,我指了指老常说,他是我的朋友,下次你要再敢放肆,我就不给你骨头吃。将军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耷拉下耳朵,走到老常腿边嗅了嗅,走开了。
噢哟,想进你们公司还真难,必须得到将军的许可。老常不无讽刺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下次你带通行证来,我说,保你没事。老常不解地看着我,忽然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骨头。
骨头上已经没有肉了,将军还是钟爱得不得了,不断地舔着、啃着、坚守着,也许狗根本就不在乎骨头上有没有肉,狗在乎的是骨头的味道。我突然明白过来,是的,狗只在乎骨头的味道,骨头是狗的希望和梦想,也是狗钟爱的形而上的坚持。假如骨头上全是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一点,好莱坞的动画片上,描绘得活灵活现。
有没有不钟爱骨头的狗?我故意地问老常。应该有吧,老常说,比如看家护院的、放牧牛羊的、导引盲人的……它们并非不钟爱骨头,而是因为有了纪律。有了纪律,那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老常的话总是让我觉得颇有些歪理,老常说完还冲我挤了挤眉眼,那表情像是脚底抹了油。
我是看了电视剧《武林外传》,捕快六儿为他死去的狗讨要一根骨头,才跟老常闲扯起这事。因为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往来的人很杂,所以我更愿意听老常闲扯蛋。这好让耳尖的人摸不着脑袋,我们说事儿时,也夹杂着这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有一句没一句,耳尖的人也就没耐性听下去了。其实,老常说,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根骨头,那就是钱,钱可是好东西。我觉得有些不妥,钱可是大肥肉啊,我说。老常冷冷地看着我,你再想想,有钱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钱是不是骨头?我一口茶水憋在嘴里,差点喷了老常一身。想想也是,中国积累了五千多年,很多东西,都可以拿来当作自己心中的骨头,现今的人们,怎么都把钱当作自己心中的骨头呢?尤其可笑的是,新闻上报道的某位司长,竟在家里藏了一点五吨现金,太可爱了。
老常隔三差五就来我办公室坐坐。他一进办公室就说,今天好的。我问,好什么?老常因为生得高大,坐下来之前,总是要摇一下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生怕椅子不结实。今天我带了通行证,他说,将军放我进来了。我听后哈哈大笑,你这是在贿赂将军。一杯茶、一根烟之后,老常开始把网上看到的政治奇闻报一遍,还加了一些自己的主观推断。这倒好,我不用上网,就知得天下事了。我的三教九流朋友很多,但像老常这么投缘的就不多了。在闲扯中,我觉得老常身上有很多我想要的影子。老常是个外乡人,被我的小兄弟黄新请来做顾问,因此成了朋友,至于黄新是怎么认识老常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说实在的,因为老常,我的许多陋见有了改变,生活观突然宽敞起来。这是我结识老常的一大收获,我还真的特喜欢跟老常闲聊,闲聊中,我能享受到很多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东西。
我结识老常,更主要的是老常跟我说了件事情。当然,老常肯定也觉得我对他没有任何风险,甚至还可能对他有益,才把他的希望和寂寞拿出来与我分享。老常一直在等,等一个很诱人的机会,他已经等了足足三年,这机会对他太重要了,仿佛一旦失去,他的人生会从此暗淡下去。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在赌,别人赌钱,他赌命。老常说的这机会,对我来说也许也是个机会,而且,他希望把我也拉进他的等待,用他的话说,好东西一定要与朋友分享。似乎因为有了我,他的等待不再那么寂寞、枯燥、虚妄、飘渺,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的消息,他都会不失时机地往我办公室跑。当然,我也愿意在他的等待中等待。但吸引我的,也许不是机会本身,而是我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现状,我希望能在理想状态下说话和做事。偶尔,我也不禁暗自好笑,老常等待的东西,像不像一根骨头?我俩是不是在共同等待着这根骨头?
狗最是通人性的,老常说,所以人跟狗就有很多共性,比如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比狗鼻子还尖……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抖出玩世不恭的冷笑。我不知道老常说狗的时候,是否针对谁,可能是针对他生活中的某一些人,也可能是针对社会上的一种普遍现象。
老常在我们镇上蛰伏了三年,几乎没有朋友。这倒不是说他人不好,关键是,有几个人能够得上做他朋友的资格?他很少愿意吃混在喧嚣中,偶尔我请他吃顿饭,他必问,还有谁啦?如果我说还有某某,他必说,算了、还是算了。从这个层面上说,老常心气特高。老常除了生得高大,最惹眼的就是剃了个光头,因此,镇上一些熟人遇见我,总要问,老往你办公室跑的那个光头,是你什么人啦?我问过老常,为什么要剃光头?老常说,我是少年白,染头发又过敏,还不如干脆点。
老常愿意过来帮黄新,有他自己的目的,而黄新请老常过来也有自己的目的。黄新是个小老板,却很想做大,可他身边没有一个像样的人,黄新曾对我说过,老常是个高人。也许黄新认为我也是个高人,跟我接触了几回,受了我一定的传染,便认为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个把高人,才显得像个大老板。于是他亲自开车,把老常接了过来。上车前,老常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至少黄新这么认为。老常说,在你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冲着你的钱来的,我也是,但我又不是,我只是过渡,过渡也需要钱,需要维持我基本生存的钱。黄新认为,这根本算不上条件,自己拣了个大便宜。而我认为,黄新确实拣了个大便宜,如果请我做他的顾问,那就不仅仅是维持基本生存的钱了。就这样,老常上了黄新的贼车,来到我们镇上,他什么东西也没带,比如行李、妻子什么的。老常每天晚上都要在镇上东转西转,他很少有事情做,黄新只在紧要关头,才启动老常,我觉得,老常太幸福了。
老常为黄新顾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购买我们公司开发的商铺。其实,在老常来之前,黄新已经向我们公司预付了定金,可他立即就反悔了,于是跟我不断地扯皮,扯得我都觉得面上无光。好在他认我是个朋友,我中肯的分析和劝说,还能让他在后悔中犹豫一下。那天黄新要求我带他到工地上看看,看完后不无凄凉地说,这鬼不生蛋的地方,买得值不值啊?我说,你傻啊,这可是景区哎,商铺的价位比市区的住房还低,我敢说,不出三年,翻个跟头。其实我下这个判断是没有数据支撑的,仅仅是凭自己的直觉。黄新听后笑了,说,你只想着怎么把房子卖出去,所以尽跟我鬼扯。
真正打消黄新购买商铺顾虑的,是后来的老常,老常跟黄新说,左青的判断不是没有道理,景区的房子比市区的房子增值快,这是需要有战略眼光的,我的主张是:不仅要买,还要买一块完整的资产,不完整的资产是没有意义的。在老常的鼓动下,黄新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来跟我们谈判,但前提是,允许他欠一部分首付。我知道,要求欠一部分首付,不是老常的建议,而是黄新作为商人的精明之处。这是双赢的结果,所以我们老板也同意了。
当时我很开心,我认为这是他们卖面子给我。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黄新买房还不到三年的时候,老常突然打我手机说,左青,黄新要发红包给你了。我问,为什么?老常说,附近的一块地拍出了天价,房价肯定要翻跟头。我很庆幸,我还是有点战略眼光的。可事后细细一琢磨,我亏大了,黄新这小子,根本就不是给我面子,他不但赚了我一大笔人情,投资上还狠赚了一把。
再说,我的面子,又能值几个钱呢?
但我不是很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老常一直在等待的那根骨头。
有时候人生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就拿老常来说,为了跟朋友赌一口气,孑然一身就来了我们这儿。大概是五月份的一天,天气晴朗得让我老想出去走走。可我在上班,是不能随便出去的,我才觉得老常说的那句话是真有道理:有了纪律,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老常晃进了我的办公室,显然他的情绪有点低落,我敏感地观察到,他的眼角是潮湿的。黄新这小子,好几个月没来找我了,他说。我一时没听出话中之意,便开玩笑说,那你不是更清静吗?他流出无可奈何的沮丧,我心里慌啊,他说,手上没钱了呀。我说,那还不赶紧给黄新打电话?你不好意思我来打。老常说,别,千万别,这种事情我下一辈子都做不出来。我能理解,老常跟我是一路货色,再难,也绝不向人乞怜。我说,要不我借给你?三五千块钱还是有的。老常还是不愿意。这时老常真的让我很无语,都混到这个地步了,还是那么坚硬。
老常跟我一样,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想我们有很多共通之处,也许就因为我们都是排行老三。老常在老家时,也做过生意,而且还做得很红火,可最后一次竟然砸了锅。为此,他妻子开始对他横鼻子竖眼睛,好端端的一个家,因为钱而破裂。老常离婚时什么都没要,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东西,全划归了妻子。本来,他的一个企业家朋友要他留下,说,你来做我的办公室主任,有事儿你忙,没事儿你玩,一年5万块钱怎么样?老常听了就来气,我就值5万块?于是一赌气,索性跟着黄新来了。老常跟我说着这些事情时,我觉得他是个特有底线的人,换了我,也会生气。老常已经五十好几的人了,换了一般人,再也没这个勇气外出闯荡。
但是,老常跟黄新来,还是另有打算的。他的同学让他来我们这一带考察,他的同学正在做引外资进大陆的事情,有意向在我们景区一带做些投资。老常只有说到这件事情,眼睛才开始亮堂起来,他说他查看了附近一带山水,开始为这一带山水做大致的规划,那个规划是庞大的,庞大得让我都难以想象。
我意识到老常的情绪很坏,于是对他说,别想那么多,晚上我们弄点小酒。老常又敏感地问,还有谁啦?我说就我们俩,老常迟疑着,说,那行吧。
老常对于钱的概念很有见地,一分财一分命,他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父亲临终时,分给他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他分文未取,悉数转给了女儿。老常一边发短信一边对我说,要那么多钱干嘛?老常干脆把女儿发来的短信亮给我看,他女儿在短信上说:老爸,在外打拼很辛苦,有什么需要跟我说。老常回复:没。他为什么连手机短信都拿给我看?是怕我不相信,还是怕对我不够真诚?我真的被老常感动了。这么大岁数的人,这么尴尬的境地,却活得那么坚硬。我似乎感到一阵一阵的心酸,便举起酒杯,希望用酒来减轻老常心中的失落。这时我突然想,黄新这小子,虽然捡了个大便宜,但如果他不好好珍惜,可能很快就会失去这么个大便宜。老常说,左青,你始终要记住,在老板眼里,你就是个屁,你还真以为人家把你当人才啊?
我们选的是镇上很偏的一家小酒馆,放肆地吃着、喝着,更多的时候是我听老常在说,只偶尔发些感叹。老常平日里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一吐心声,我能做个合适的听众,也算是给老常一点小小的安慰吧。小酒馆的服务员一趟又一趟地在门缝里窥视,可能是希望我们早点滚蛋。我装着没看见,可老常立即火了,径直朝门口招了招手,服务员,他说,进来,他又压低了声音说,你怕我们不付钱是吧?你看我们像不付钱的人吗?他敲着桌子,大声呵斥道,我们花钱买服务,你们收钱就得好好服务,你再这么没耐心,我叫你们老板来,你信不信?小服务员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撅着嘴说了声: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老常不依不饶,说,你把我们当傻子啊?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便安慰着小服务员:开开玩笑,别介意。事后我细细琢磨,其实老常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我没想到老常酒量这么大,第二天醒来时,我只记得,昨晚那个小服务员气鼓鼓地走了出去,之后喝了多少酒,说了些什么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对了,我依稀还记得,老常要求小服务员把桌上的骨头打包,他的要求让小服务员目瞪口呆,但小服务员还是照着他的要求做了。临出门时,小服务员怪里怪气地说:什么人啦?吃剩的骨头也打包?
直到老常下午又来我办公室,我才明白过来,老常说:骨头打包怎么啦?那不是骨头呀,是通行证呀。我笑了,说,没通行证也不要紧的,我去门口接一下不就行了?老常说,干嘛啦?带上通行证,我还能跟将军交个朋友。嘿嘿,这个老常,还真够细心的。老常突然认真起来,左青,我跟你讲,人跟狗交朋友,有时候比跟人交朋友要简单得多。他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
老常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叠钱,扔到我面前。我说,这是什么意思?老常白了我一眼,嘿,左青啊左青,你这人……马虎不啦?以后要少喝酒啊,酒多误事啊,昨天你非要把钱借给我,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心想,先借了挺一阵子再说吧,没想到,今天早上黄新就送钱来了。老常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乐观很快感染了我。
平日里,我从不借钱给别人,我最担心的,是别人借了你的钱,却从来想不起要还,急死你,还把你的好心当驴肝肺。这次主动要借钱给老常,可能是我动了恻隐之心。我一边给老常泡茶,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你急什么?先拿去用就是了。老常怪怪地说,干嘛啦?我最痛恨的就是借钱不还,做人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
老常到我办公室来得频繁,一些小同事也都跟他熟了,纷纷进来打招呼。这时,老常显得很大方,客客气气地跟他们聊,很乐意跟他们聊些十分无聊的话题,昨日的阴暗无影无踪。直等他们都离开,他才把我的办公室门轻轻关上,小声说:我同学来消息了,说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我年纪也差不多了,以后这一块还指望你呢。尽管我仍保持着冷静的坐姿,但是,我恍惚看到,在我和老常之间的头顶上,一根巨大的骨头,正缓缓地飘下来。
到了年底,小唐也辞职走了,临走的时候,她还特地到菜场买了一根大骨头,让将军结结实实地欢喜了一场。小唐看着将军把骨头啃了一半,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公司大门,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朝将军摆摆手,将军隔着铁栅门,“吱吱唔唔”地说着什么,我虽听不懂它的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它是在感恩呢。
我虽没提出来走人,但我知道,我留下来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了,公司没有下一个项目了,我不能让人家白养着,这也许是我的底线。当然,我相信,只要我不提出来,老板绝不会叫我走的,那天赶完饭局,回来的路上,老板借着酒意跟我说,以后没什么项目开发了,我们在一起玩玩,养养老,也蛮好。尽管我听着心里很舒服,但又想,他这么说什么意思?赶我走?不像,想留我?也不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现状,允许我养养老么?
我没在今年就提出走人,还有一个原因,我做事情讲究有始有终,黄新欠我们公司的款子,还有一部分没收回来,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得隔三差五地催,有时,催得连老板都不耐烦,老板忍不住要说难过话,虽然不是指责我,但我心里也轻松不起来。老板说,你再打他电话呢,都到年底了,怎么还拖拖拉拉的?
我再次拨通了黄新的电话,黄新却在另一头大光其火,协议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按银行借贷方式还款,你叫我马上还清,我做不到。我也大声地说,可是,协议最后说,到明年底之前要还清的呀。黄新突然沉默了,我不得已,只能不断地“喂喂”,最后,黄新轻飘飘地甩了句: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老板肯定不会高兴的,但我得认,毕竟黄新算是我拉来的客户。
我正在办公室里难受着呢,老常的电话救了我。左青,你有空不啦?到我这里来一下。我觉得很奇怪,老常从来只往我这里跑的,怎么突然要我去?我也没多想,匆匆地跟老板打了招呼,走出大门,扬长而去,将军看着我走出去,屁颠屁颠地想跟我跑,却被门卫喝住了。
走进老常租的房子时,老常正在厨房里大动干戈。今天心情好,做了几个小菜,叫你过来喝杯小酒。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说,你心情好,我心情糟透了。老常像知道我的情况似的,扬了扬下巴,别急,放宽心,黄新一会儿就到。我有点坐不住了,刚才还在电话里跟黄新大吵呢,他来了,我该怎么说?
我没料到的是,黄新进门时像没事儿人似的,还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手,说,你这老兄,想跟你见个面都难。我傻傻地笑着,说,是你不想见我吧?对不起啊,刚才朝你发火了。黄新把我的手一甩,说,你不就是想在你们老板面前表现自己吗?以为我不知道啊?老常这时“嘿嘿”地笑了起来,左青,千万别小看我们黄总啊,这人比你我聪明百倍的。黄新也“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常,又在挖苦我了,你要想批评我就直接说,干吗藏着掖着?他们这么一唱一和的,我怎么都觉着,他们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黄新是不喝酒的,瘦巴巴的一个人,就好一口烟,但他抽烟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抽到一半时,就掐在烟缸里,接着再点一支,最后烟缸里全是半截长的香烟,多浪费啊。可是老常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黄总中毒比你我轻。老常说完就笑,黄新摇着头说,老常究竟是高人,任何不中听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得悦耳。黄新的话让我觉得十分惭愧,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看样子我比老常差远了。黄新划了一小碗饭,便急着要走,他在我面前永远显得那么忙碌,有时真叫人羡慕和忌妒。临走时,黄心丢下一句话:左青你带个话给你们老板,就说我下周过来看他。
黄新走后,我不解地问,黄新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爽快了?老常这时才漫不经心地说,他刚才跟我通了电话,我跟他说,左青也不容易,能帮帮就帮帮,欠款都还得差不多了,干嘛啦?我很感激老常,老常是帮黄新打工的,却反过来替我说话,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又过了一年,黄新按时结清了欠款,这小子真够拧的,他早不来晚不来,偏要等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才来我们公司。还完了款,还要跟我们老板有说有笑,抖出一大堆客气的话,我们老板提出请他吃饭,他也没推辞,对我说,左青,打个电话给老常,有酒喝我们也不能忘了老常。
晚上我显得格外轻松,仿佛一根吊在半空中的骨头,突然掉了下来,让我拣着了,轻松之余免不了贪杯。可是,老常却一肚子心事似的,我怎么劝他喝酒,他都坚决地谢绝了。而当饭局结束时,他却悄悄拉我的衣角,说,这么早回去干嘛啦?到湖边去散散步。
十二月的夜晚,景区的路灯闪闪烁烁地穿行在树林间,寒意虽浓,却不见飘一点雪花,要是加上点雪花,该多爽心!我和老常并肩走在湖边,觉得自己差不多跟老常一样高大了,我一味地扯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却总在有意无意间,试探着老常等待的那根骨头,而老常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左青,最好不要辞职,我都快对我同学失望了。我说,你也知道我的,我有我的底线,我不想惹人讨厌。老常长叹了一声,说,我突然想到你们公司的将军,有了一根骨头,就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左青,像你我这样的人,都有这种通病。我说,这样不好吗?
在风的作用下,我的酒意好像消了一大半,风没有刺痛我的骨头,却刺痛了我的心,老常的脚步也有些重,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他说,我也想好了,万一我同学的事情不成功,我大不了回去拿退休金。从他的话语中,我似乎听出些什么,他不会嫌我成了他的累赘吧?于是我显得很轻松的样子,其实,我说,第一次跳槽时,我就坚信,我是个书生,饿不死自己的。那自然,老常说,你我这样的人,还能让屁憋死啊?听老常这么说,我突然觉得,老常抛出来的那根骨头,也许还不是我内心坚持的那根骨头。也许,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内心深处守望着的那根骨头,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上班时,门卫在门口忙得不亦乐乎,我们的将军,正趟在地下呻吟着,抽搐着,我问门卫,将军怎么啦?门卫说,我也不知道,早上给它洗澡时,我用了点氯氯粉,他就成这样了。早来的小年青们都围了上来,指责门卫,你简直就是刽子手!我说,你们也别再指责了,赶紧去菜场弄根大骨头来,让将军安心地上路吧。我这么说,纯粹受了《武林外传》中捕快六儿的影响。
腿脚麻利的很快拿来一根鲜亮的大骨头,大骨头上虽然几乎没有肉,却很能吊起人或狗的食欲,我把大骨头轻轻摆放在将军嘴边,将军似乎不再呻吟了,它用力地抬起头,瞅了瞅,又嗅了嗅,然后安详地把头放平在地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简介:
陈志舜,1963年生,大学中文系毕业,常州作协理事,现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