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黄亚生教授

2015-03-26 01:54
南方周末 2015-03-26
关键词:南方周末新加坡机器人

访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黄亚生教授

政府支持创新当然是好事情。基本不赚钱的事情,都应该政府去做。

中国更应该强调大学和企业的自主和自由,因为政府已经够强大了。

工业革命4.0后,大规模的制造业生产很可能被机器人取代,那些工人以后怎么办,这真是一个人类面临的史无前例的问题。

南方周末记者 冯禹丁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欧阳柳依

在“万众创业”的口号席卷中国之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黄亚生教授,携他与人合著的新作《MIT创新课:麻省理工模式对中国创新创业的启迪》来到北京,向读者介绍MIT的创新创业生态系统。

MIT是世界公认的顶尖研究型兼创业型大学,产生了80位诺贝尔奖得主,同时,MIT校友创办经营的公司年营业收入已超过2万亿美元,若作为GDP,能在全球排到第11位。

黄亚生之前写过两本关于中国的书——《出售中国》和《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

这一届政府将创新驱动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黄亚生的建议是,政府只管出资,保证大学和企业创新活动的自主、自由;不要学习新加坡,要学习以色列。

2015年3月24日午后,黄亚生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可以出钱,但不可以主导

南方周末:就在昨天(3月23日),中国政府发布了《关于深化体制机制改革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若干意见》,力挺创业投资、科技创新,指出要打破制约创新的行业垄断和市场分割等,你在新书里着重写的是麻省理工模式对中国创新创业的启迪,不知如何看这届中国政府的创新驱动发展战略?

黄亚生:我还没有看到你说的这个文件,总的来说,政府支持创新当然是好事情。

创新需要的必要条件有几方面:首先要给创新者创造无后顾之忧的环境空间;

第二,高校创新的知识产权政府要让渡出来,这样才能形成创业,否则容易被束之高阁;

第三才是创业机制,比如风险投资,知识产权转移制度等。

最核心的一点是,政府出钱,但不能影响学术机构的独立性,不能干涉学术研究。创新,从政府和大学的关系上应完全是大学主导。

中国更应该强调大学和企业的自主和自由,因为政府已经够强大了。

南方周末:你观察到的中国创新模式是怎样的,能否与你说的MIT模式做一下比较?

黄亚生: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式。

中国比较多的往往是政府要上一个大项目,要搞一个课题,然后组成一个学术和政府机构联手的班子来攻坚。而欧美只有极少数创新项目是由政府直接推动的,即便资金是政府出,也是通过学术机构去推动。美国没有科技主管部门,虽然美国有国家实验室,但管理和资金的分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或者说是完全独立的。像MIT这种学校,如果政府的规定被认为是干涉学术自由,它都不会接受政府的资金,创新成果的产权也不是政府的,产权归学校和研究人员。这是第一点不同。

第二点不同,美国政府要求你做的基础科研,你拿到我这个项目资金的一个重要要求是,信息必须公开,知识和成果全社会分享。甚至公司提供资金支持的项目,大学通常也要坚持这个基本原则。

第三点,美国政府出一笔钱,整个研发过程它都不管,到最后谁搞成功了谁得到这笔资金。MIT教授申请研究经费时,申请书里强调的是推动科研水平而不是政府哪个具体的政策目标。

南方周末:由于制度、文化等方面的原因,中国可能更倾向于学习日韩、台湾的东亚模式,或者新加坡模式,即政府在创新活动中起比较强的主导作用。

黄亚生:最近李光耀去世,新加坡模式又被热议,中国学新加坡有确凿的证据,新加坡这么小一个国家却是接待中国官员最多的国家。新加坡把自己管理得很好,我不否认,但你在世界上能找到第二个新加坡吗?任何一个模式无法复制,本身就不成其为一种模式。

我老说,新加坡的飞机一起飞,就在跟国际航空公司竞争。新加坡就400万人,一个大公司的规模,李光耀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经理人,他看到了市场信号,把新加坡转化为一个产品。

同样,你也可以说日本、韩国、台湾早期的成功是市场经济的成功,它们都是出口导向型的经济,是海外市场价格的接受者,不是制定者,它们的政府干扰不了海外市场信息。

而中国这样大一个国家,发展主要靠国内市场。中国不是价格接受者,而是一个价格制定者。这和东亚四小龙的经济发展模式是有本质区别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色列也曾搞过政府出资,由企业和研究机构进行大规模创新创业,它的创新活动是自由的、市场化的,创新能力比新加坡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中国为什么不学学以色列呢?

由政府从头到尾主导开发的模式,在赶超国家可能存在,但日本、韩国、台湾等赶超型国家或地区有腐败,在政府权力缺乏约束的体制下,政府主导的赶超模式结果往往容易滋生腐败。

南方周末:创新创业方面你认为政府应该做好哪几件事?

黄亚生:我认为基本不赚钱的事情,都应该政府去做。

比如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大学教育政府应该出资,但保证大学独立。

在科研方面,政府应该做的事情首先是支持科研水平的提高,而不是支持大项目。现在中国很多的科研项目是为了“弥补国内空白”,花了很多钱,我对这种做法是有看法的,因为知识已经存在,基础科学都是全人类共享的,完全没必要自己再搞一遍。应该鼓励中国的科研人员去搞一些世界前沿的研究。

在创业方面,政府的作用要体现在简政放权和法治方面。

还要同时讨论政府不该做什么。比如对投资的审批要大规模简化;比如在财政上为创业平台的建立提供补贴,但不要规定方向;再比如科技知识的公开化共享,而不要把数据、知识封锁在政府部门里。

“工业革命4.0”后, 就业怎么办

南方周末:现在欧美很流行的“工业革命4.0”、“第二次机器革命”,对中国制造业的升级会有何挑战?

黄亚生:我觉得其实威胁挺大的。过去在人工智能里有一个定律,说机器做得好的事情,是人做得差的事情,对人容易的事,对机器是很难的。比如数学对人来讲很难,对机器简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机器很难,对人很简单。

但现在有证据表明,这个定律已经被征服了,机器人已经能够做出像人一样的举动。你想想这个对制造业的影响,美国现在的制造业在大规模地回升,大家都用机器人,机器人的崛起会弥补人力成本的劣势。

所以好几年前,国内有种看法是已经到了刘易斯拐点,非常担心劳动力不足问题。我说这个根本不是要担心的问题,最终担心的还是失业的问题。那时国内还做了一些在我看来不正确的决定,把低端制造业通通换掉。当时有一些官员觉得,让这些简单的加工业到越南、老挝去。他们不知道,很多国家要获得制造业的集群效应,是很不容易的,对中国来说能获得集群效应,是很大的一个优势。

从长期来讲,要非常鼓励中国人创业,不光是科技的创业,就算是简单的创业也要。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说如果废除城管的话,会增加非常多的就业,这些都是创业,街上卖碗鸡蛋面,这是没法用机器人去取代的,但大规模的制造业生产很可能被机器人取代,那些人以后怎么办?

当下,美国制造业的指标回升非常好。机器人可以以很低廉的成本在美国生产这些东西,固定成本很高,边际成本为零,老板、投资人最喜欢这个,而且福利、劳资矛盾等这些头疼问题都不用面对了。所以这真是一个人类面临的史无前例的问题。以后就业怎么发展,我觉得真是应该提前考虑这个问题。

南方周末:欧美国家的哪些行业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冲击?

黄亚生:美国现在甚至包括一些白领,比如律师事务所做简单案例研究的人,几乎都没有了。因为美国是判例法,一个律师要找出以前怎么判,过去都是研究助手来做的,现在搜索一下就可以了。

我在MIT,计算机的研究生给我写了个找资料的程序。你给它一百篇文章,告诉它,找一百篇类似文章,它就去学了。这个侧重动词多一点,那个侧重名词多一点,机器都会学,真是不得了。我看了以后目瞪口呆,准确率达到85%,根本不需要人了。像以前我要做这种事情,我起码得雇三个人三个月,现在这三个人就失业了。我跟计算机教授说:“哎呀你们这个真不得了啊!准确率达到85%。”他还说:“怎么可能,肯定什么地方搞错了,应该100%才对。”

这是全球范围的冲击,可能有比中国更惨的国家,比如非洲。因为当一个国家形成了产业的集群,集群本身会使它具有强大的竞争能力,成本可能完全不一样。非洲完全没有形成集群,它的工人也刚刚开始学习技能,中国工人已经有30年积累的经验,所以那边的企业离开他们是最容易的。我觉得对于非洲、印度这些还没有形成产业规模的地区,工业革命4.0对它们的打击最大,中国次之。

猜你喜欢
南方周末新加坡机器人
一份来自南方周末的特别邀请
新加坡
更多评论,请见南方周末APP
更多评论,请见南方周末APP
更多评论,请见南方周末APP
机器人来帮你
认识机器人
机器人来啦
球赛来了——原载新加坡《联合早报》
在新加坡的兰兰姐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