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国防大学教授 徐焰少将
采访:南方周末记者 赖竞超
2015年3月10日,安倍晋三罕见地出席了“东京大轰炸70周年”纪念活动,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提醒人们转换角色:贴上战争受害者的标签,把加害者的帽子丢进垃圾桶。而此时,默克尔还在苦口婆心地用德国经验为岛国上“历史课”,却被日本外相以“不要拿日本和德国做比较”回应。
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日本的年轻一代没有记忆。而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日本老兵,选择忘却过去。
1989年,我第一次见到二战日本兵,还是在中国。由日本退役将官组成的代表团来到国防大学访问,因为我会日语,受邀为他们翻译。聊到兴处,这群一个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老者和我挨肩搭背。
这一年,日本跟随美国制裁中国,结束了中日此前的蜜月期。果不其然,带队的老者曾在关东军情报部门工作,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我“趁机”聊起二战,这群将官却不愿再与我多谈。
如今想起那次会面,我还是难以将他们与战场上凶神恶煞的日本兵联系到一起。骇人听闻的菲律宾巴丹死亡行军中,日本士兵举刀刺向讨水喝的美菲战俘,15000人中途命陨。战后美国要追究,竟找不到一个发号施令者。虐待俘虏,由这支军队中的个体士兵自发施行,却又形成群体性行为。
一次,我在日本遇到两位日本战俘,他们向我哭诉在苏联西伯利亚服刑的艰苦,“那你们对待战俘什么样?”日本老人听后不语,悄然离去。这样的沉默,成为我遇见的大多数日本老兵的回答。
我多次去过日本,日本人大多持有这样一种想法:战争本身不对,但我也是受害者。
剩下的10%则坚决不认错。就如最后一位放下武器的日军中尉小野田宽郎,至死都活在1944年,上司谷田让他登上菲律宾卢邦岛作战的那天。“我禁止你自杀或者投降。3-5年之后,我将回来。这个命令只有我才能取消。”因为这一句话,战后整整三十年,小野田一直纠缠在二战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世界轮换,与他无关。没有谷田的命令,他死也不投降。
日本当权者在强化“受害”概念
南方周末:八成经历过二战的日本老兵不愿回忆过去。这造成一个什么后果?
徐焰:日本的战争观和历史观与中国从来不一样。过去,我们同日本能够达成共识的,就是反对战争,但是讲到战争责任始终很难达成共识。
那些亲历二战、感到忏悔的老兵,越来越少,没有人将真相告诉年轻一代。后来东京审判,很多日本老百姓无法、不愿相信自己的祖辈犯下的罪行。
当今日本社会虽然有反战意识,但是反侵略意识非常差。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普遍心理是,战争不好,但打仗就是弱肉强食,我打败了所以我受到审判。现在我复兴了,不应该再受审判。
南方周末: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徐焰:是的,我在日本有亲身体会。中国人跟他讲认清历史罪行,他就说打起仗来大伙都是受害者。他们纪念原子弹爆炸,纪念东京大轰炸,但问题是它忽略了自己还是侵略者,是加害者。
南方周末:安倍不久前出席了东京大轰炸70周年纪念活动,似乎在刻意强化“受害者”这个概念。
徐焰:日本社会出现这种错误的历史观,皆因战后对日军国主义清算不彻底所致。像安倍外祖父岸信介这种甲级战犯,战后还长期任日本首相。这么一来,日本政要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这些战犯的后人,他们怎么可能清算当年的侵略罪行?而且,三菱、三井、住友这些在侵略战争起支柱作用的财阀一个都没有受到清算,他们在战后日本政界仍起主要作用,这也决定了日本的政治走向必然持续右倾化。
兽性教育将恶释放
南方周末:您曾见过一些战后日本老兵,他们外表谦逊温和,可在中国战场上却展现截然不同的人性。
徐焰:战争和军国主义把恶的一面激发出来了。日本兵入伍第一课,老兵打新兵耳光。新兵唯一的想法是什么?赶快熬,熬到第二年我也变成老兵,就可以揍别人了。另外就是到战场上发泄,靠这种压迫转嫁和兽性训练,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入伍三年,再老实的人也变得跟魔鬼一样。
南方周末:资料显示,战时日军极少有人被俘。
徐焰:抗战初期,抓一个日本兵当俘虏很难。平型关一战,林彪试图抓两个俘虏以涨士气,但“鬼子”拼到最后一个也不投降。1937年,我父亲在120师某团担任教育股长,负责向日本人喊话。雁门关伏击战中,一个日本兵负伤,带着血迹逃跑至一处窑洞,八路军想抓活的,不曾想走近一个就被放倒一个,最后无奈只能扔了颗手榴弹,将对方炸死。
直到抗战爆发半年之久,120师才抓着一些负伤的日本兵,次日天明,我爸推开房门一看,那些个日本兵早已解下裤腰带,自缢身亡。唯剩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老兵想活下来,他对我父亲说:“三个孩子还在家里等我,我不想死。”
南方周末:日本兵也不是不想活下来。
徐焰:日本人也一样怕死。那些被选入神风敢死队的士兵,真到上飞机那一刻,很多人吓得两腿发抖,最后是宪兵给抬进去的,然后把外面一锁,敢死队员想逃也逃不出来。飞机是单程燃料,没有降落装置和逃生设备,出发前敢死队员的灵牌已经被送到靖国神社,他怎么能不死呢?最后,敢死队员们一边骂着自己的军官,一边开着飞机去撞美国的军舰。
但日本的耻文化教育根深蒂固,军人当俘虏,遭万人唾弃。百团大战中,一些日本兵俘虏向日军战壕里喊话,不敢报自己的真名。一旦知道你当了俘虏,你的家人在家乡会被歧视、孤立。嫁给中国人的反战战士绿川英子,她在山梨县的家人就饱受歧视,其父曾一度有轻生的念头。
根本原因还是日本的军国主义制度,当俘虏比战死沙场还要惨。日本军规规定,一百小时不归队,即视为阵亡,灵牌送往靖国神社,家属享受优厚的抚恤金待遇。此时若再回去,轻则赐予军刀剖腹,向靖国神社谢罪,仍保留灵牌,重则送军事法庭审判,最终极有可能被枪决。到头来都是死,还不如死得光荣点。
中国当自强
南方周末:能否这么说,现在日本国内对历史深刻反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徐焰:战争刚结束时,重建的日本共产党和一些左翼派别曾在国内发起过清算天皇、财阀战争罪行的运动,却受占领军压制,这场运动只造成些声势而未收到多少实效。
日本认为只是输给了美国。战后如何追究战争责任实际由美方决定,这致使中国错失了让日本承认罪行的机会。现在我们已经很难改变日本政府和社会主流的历史观。
南方周末:安倍正在筹备战后70周年的首相谈话,他是否想要颠覆“村山谈话”。
徐焰:1995年,村山富市是战后第一个公开承认侵略中国的日本首相。如果安倍谈话抹去“侵略”这两个字,那就是在推卸历史责任,势必对日本社会的历史观造成一次巨大的冲击。2015年元旦,明仁天皇发表新年感言,直接谈到要充分学习“九一八”事变后的战争历史,似乎也在透露对这个岛国未来道路的担忧。
现在对于中国而言要明确的是,当年未能让日本对战争悔罪,如今处理中日关系,中国首当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