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琼
(宿州学院 校办公室,安徽 宿州 234000)
善恶妍媸堪相较
——明清五大古典小说中真假人物形象分析
付 琼
(宿州学院 校办公室,安徽 宿州 234000)
真假人物关系模式是中国古代小说常见的人物塑造模式,明清古典小说中的真假人物塑造经历了由性格外部对照方式到性格内部对照的转变。文章以《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及《儒林外史》五大古典名著为研究对象,分析作者设置与描写真假人物形象的用意,探讨其所代表的不同的道德评判及价值观念,进而探究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在古代小说中的意义。
明清五大古典小说;真假人物形象;道德判断;艺术价值;意义
网络出版时间:2015-10-09 9:50
中国古代小说中多次出现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塑造了一批真假人物形象。所谓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就是指作品中存在一真一假两个姓名、形貌、性情相同或相似的人物形象,真假形象之间形成对比或映衬[1],如真假李逵、真假美猴王、甄(真)贾(假)宝玉及真假阿绣等。真假人物的设置能深刻地揭示人物性格,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增强作品的艺术内蕴和社会生活容量。在历史演义小说、神魔小说、英雄传奇小说、世情小说与志怪或传奇小说等几大类型的小说中,都不乏这样的设置,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已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文章以《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与《儒林外史》明清五大古典名著为研究对象,揭示真假人物反映的不同道德标准,探讨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在古代小说中的意义。
聂石樵先生认为“中国历史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大致可分为善恶、正邪两大阵营,这两大阵营泾渭分明,构成不同的道德形象系统”[2]24。古代小说中的真假人物形象大致也可归入该系统。一般来说,小说中的真假人物形象分别与善与恶、正与邪及顺与逆相对应。以七十回本《水浒传》中的真假李逵和真假宋江为例:第四十三回中剪径贼人李鬼冒充“黑旋风”李逵打劫,结果不幸“假李逵碰到真李逵——冤家路窄”。李鬼谎称“家中有九十岁老母”,使李逵动了恻隐之心,不仅赢得了同情,还获赠银10两,但李鬼不但没悔改,反而生了谋害之心。真李逵既有忠恕仁孝之心,又嫉恶如仇;而假李逵专做抢劫勾当,谋财害命且不思悔改,真与假孰善孰恶,昭然若揭。真宋江是108位好汉之首,是一位仗义英雄,他济弱扶贫仗义待友,深得人心;而假宋江冒充梁山好汉劫财骗色,强抢民女,真假形象之间的对比是非分明。假人物多打着真人物的旗号做坏事,破坏了真人物的名声,但邪不压正,真与假较量的结果是假的被打杀,正义的一方取得胜利。
不惟现实题材如此,神魔及志怪小说中也有此类型,《西游记》中的真假人物基本都可归入此类。以天竺国真假公主和乌鸡国真假国王为例:假公主本是蟾宫捣药的玉兔,只因真公主曾打过她一掌,为报私仇思凡下界,变成真公主的模样,为了得道成仙,又欲招唐僧为夫,取其元阳真气;再如乌鸡国的假国王是文殊菩萨坐下的青毛狮所变,他把真国王沉尸后花园,自己侵占江山。他们的存在构成了取经路上的障碍。《聊斋志异》中,如《花姑子》和《董生》等篇亦如此类。花姑子是獐子精,她与书生安幼舆的交往由为父亲报恩(安生曾经救下花姑子的父亲)到真正相爱。她两次为安生治病,使其起死回生,是位善良的精怪;而蛇精假扮的花姑子却故意伤害安生,使其“裸死危崖下”。《董生》中,狐妖冒充董生的旧邻——周氏阿琐色诱董生,使他“渐羸瘦”,“久之,面目益支离”,最终因狐惑而死。
例析可看出,伪的通常并非善类,真假人物形象所反映的道德标准是相对的。从艺术手法上来说,是“以假写真”,即写假是为衬托真人物的形象服务。例如真、假李逵的较量处处体现出李逵绝假纯真、嫉恶憎假的“真人”性格。金圣叹甚至认为真假李逵的描写从正反两方面衬托了宋江之假。七十回本《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夹批批曰:“此篇全是描写李逵之真,以反衬宋江之假,又以李鬼之假,以正衬宋江之假也。”[3]574这种对比与衬托突出了正面形象的性格特点,加深了人物性格,强化了真假人物形象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但真假人物性格的对照方式还只局限在人物性格外在的对比,没有注意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与多面性。
在是与非、正与邪的关系中,特殊形象要特殊分析。真假美猴王之争就不再是简单的外在形象与外在性格的较量。《西游记》第五十七至五十八回,悟空因打杀了几个强盗,被唐僧怒斥,一气之下回了花果山。六耳猕猴变作悟空的模样,打昏唐僧,抢走行李,并扬言自上西天拜佛求经,万代传名。假悟空与其他妖怪不同,他不是为“吃一口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而是要去取经并世代传名,出发点甚至颇为正义。其实,真假悟空的斗争是“二心竞争”。小说回目及正文中均有暗示,如“二心搅乱大乾坤”及“人有二心生灾祸”。真假悟空的对比实质上代表深藏在潜意识中的原始欲望的“本我”和代表理智节制的“自我”的较量[4]。正如纪德君先生所言,“这里的假猴王乃是孙悟空潜意识中的表现。本来,凭他的能耐,要去西天取经易如反掌,如今却在唐僧手下倍受屈辱,所以他偶尔产生打昏唐僧,自去取经的念头是不难理解的,而真假猴王的苦斗,也说明了人要战胜自我,最为不易”[1]。最终,“自我”战胜了“本我”,真猴王打败了假猴王,继续斩妖除魔护送唐僧西行,他逐渐对佛法理解和接受,直到九九八十一难完结,终成正果。真假美猴王较简单的性格外部善恶与正邪对照又近了一步,使作品具有一层耐人寻味的哲理意蕴,具有启迪意义。
有的真假人物形象呈双美并立的态势,以《聊斋志异·阿绣》和《聊斋志异·张鸿渐》为例。在《阿绣》中,刘子固所爱的阿绣已与他人订婚,狐妖冒充假阿绣与刘子固恋爱,虽然最终被识破真身,但她没有加害子固。后来经过3次妍媸较量,假阿绣承认不如阿绣美,甘愿成全对手。假阿绣宽厚、善良且有情有义,与真阿绣相比,其形象更鲜活可感。在《张鸿渐》中,张鸿渐的发妻方氏是一个世情练达和眼光敏锐的妇人,当诸生结党“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时,她敏锐地预感到丈夫可能会受牵连。后来张鸿渐孤身一人背井离乡逃难,狐仙舜华接纳了他。当张鸿渐因想念妻子乞求回家时,狐仙幻化出方氏母子,以恶作剧试探他对自己的感情。虽然不忍张鸿渐离去,但狐仙深知张鸿渐爱妻子胜过爱自己,最终选择了悄然离去。上述两位假人物形象面对所爱的人的“抛弃”,选择了以德报怨,她们重情重义,树立了真与假双美并立的典范。两美之间形成真假相较和人妖互映的态势。
与《水浒传》和《西游记》不同,《聊斋志异》中假人物形象的塑造并非意在衬托“真”,而是有了独立的性格,甚至反客为主,个性更加凸显。在有的作品中,作家着力表现的是“假”,而无意去刻画“真”,原本居于主角地位的真人物形象已弱化为一个姓名符号。以《聊斋志异·红玉》为例:狐女冒充邻女红玉,与冯相如私定终身。因冯翁反对,狐女只好离去。后来冯家遭遇横祸,妻死子散,假红玉带着冯生被官府遗弃的儿子归来,重整家业。真红玉的性情如何,读者不得而知,但蒲松龄凭艺术想象虚构的假红玉却深入人心。作家塑造真假双美相映的人物并不是为了彰显正邪与善恶,而是借以寄托某种理想或寓意。《聊斋志异》中的假人物形象大多由狐女所变,蒲氏赋予了她们美好和善良的品格,体现了作者对异类寄予的特殊感情,也体现了作者对真善美的理想。
从《水浒传》《西游记》到《聊斋志异》,真假人物关系呈现多元的变化,即从简单的善恶、正邪对立到双美并存;从关注真假人物形象外在性格对比到关注人物内心的复杂变化;假人物形象也经历了从陪衬到拥有独立个性的变化。真假人物关系模式呈现出由简单到复杂、由表入深的变化。
将真假人物关系发展到顶峰的是《红楼梦》。甄宝玉与贾宝玉的对比较之前任何一部小说中的真假人物形象都复杂和深邃得多。甄谐“真”、贾谐“假”,但作者的评判态度并非褒甄(真)贬贾(假)。以《红楼梦》中最能揭示贾宝玉性格的《西江月》判词为例:“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于国于家无望。”表面上字字在贬,实际上明抑实褒。判词是从世俗的角度作出的评价,是作者正话反说。贾宝玉系神瑛侍者下凡,是“幻身”,是“假”;甄宝玉是现实中人,是“真”,甄宝玉和贾宝玉分别代表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其实,甄宝玉和贾宝玉原来只是一人,他们代表宝玉心中的两种观念:世俗思想与新异思想的较量。小说中甄宝玉形象的设置不仅对贾宝玉的性格起到了映照和强化作用,同时还深刻地揭示了根植于贾宝玉心灵深处的两种思想价值和人生追求的矛盾与斗争。真与假构成了虚实相映、亦真亦幻的境界,也符合曹雪芹假中有真和虚中见实的创作原则。《红楼梦》第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甄宝玉,而甄宝玉也在梦中梦见自己。孰假孰真,难分彼此。这种境界体现了作者对世界真假有无的哲学思考,充满辩证色彩。
《红楼梦》中的人物性格并不是那种大贤、大忠、大凶和大恶的绝对化性格,而是包含着矛盾侧面的复杂性格[5]224。曹雪芹没有把贾宝玉塑造成万恶之首,也没有把甄宝玉写成完美的“善人”,而是着力塑造其互相矛盾的性格:传统思想与新思想影响下的两难性格,写出了宝玉的苦痛。庚辰本第四十三回,脂砚斋批语“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是作者一个重要的美学观点,也是《红楼梦》在真假人物关系设置上高出之前任何一部小说的原因。刘再复曾说过,一些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典型性格,就是这种模糊集合体。因此,人们很难用“好人”和“坏人”等明确的概念来规范他们,甚至也很难用“正面人物”、“反面人物”和“中间人物”这种现实语言来规范他们[6]255。
刘再复认为,任何一个人,不管性格多么复杂,都是由正反两极所构成的,人的性格世界中存在对立统一的正反两大脉络,这就是性格二重组合论。他将其分为两种情况:美恶并举与美丑泯绝。“美丑泯绝”即正反性格因素互相渗透、互相交织以致彼此消融,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同一行为中包含着善,也包含着恶,美中有丑,丑中有美,同一性格元素在不同的视角下呈现出双重意义或多重意义,于是,从某种角度上看,善恶和美丑界限已经消失[7]72。《红楼梦》脂批本第十九回评贾宝玉曰:“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这正是美丑渗透到了“泯绝”的境界,也是性格二重组合的最高境界。曹雪芹采用实写贾宝玉和虚写“甄”宝玉的手法使真假相映、虚实相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形成了《红楼梦》深远的艺术境界,并蕴含扑朔迷离的哲理意蕴,也使真假人物的构思与塑造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绝妙境地。
有的作品塑造真假人物形象虽没有达到《红楼梦》的高度,但并非没有意义。例如在《儒林外史》中,作者通过描摹假牛布衣——牛浦郎的形象揭露世相,表达对社会更深层的思考。牛布衣是个流浪文人,他依靠无着,留下一本无署名的唱和诗集后客死他乡。牛浦郎原本朴实好学,但得到牛布衣的诗稿后性格陡然变化,他混充牛布衣招摇撞骗,寄食四方。牛浦郎前朴诚后狡狯,吴敬梓没有揭示这种巨变的内在性格逻辑,而是借其人揭露欺世盗名的世相。写人并不是吴敬梓的出发点,他是为了揭示世相。牛浦郎固然可恨和可悲,但吴敬梓没有对其德行上的自弃作出谴责,而是揭示了众名士道德堕落的根源——封建科举制度。为追求富贵,文人不顾文行出处,把生命耗费在毫无价值的八股制艺和无病呻吟的诗作中,精神空虚,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和人生价值。吴敬梓以敏锐与独到的眼光,揭示了世风世相,对文人的命运及存在价值作了理性的沉思,这也是作品刻画假人物形象的意义所在。
古代小说中真假人物形象之间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斗争,真假人物的设置体现了作家的道德评价与价值取向。真假李逵和真假宋江之间的互相斗争,显示了作者对“真”——真善美的肯定,对“伪”——假丑恶的扬弃;真假悟空之间的斗争暗示着要剪灭自身心魔,克服二心,战胜自我;真假阿绣与假方氏等双美形象则体现了真与假之间的互相依存,寄托了作者对真善美女子的理想;甄宝玉和贾宝玉的关系既依存又斗争,他们代表的是世俗思想与新异思想的较量。曹雪芹正话反说,实际上肯定的是代表进步新思想的“假(贾)”,扬弃落后、陈旧的“真(甄)”;吴敬梓刻画牛浦郎,意在描摹世相,揭露造成文人无行的社会深层原因。朱光潜先生认为:“文艺要忠实地表现人生,人生原有善恶妍媸幸运灾祸各方面。我们的道德意识天然地叫我们欢喜善、美的、欢乐的一方面,而厌恶恶的,丑的,灾祸的,悲惨的一方面。”[8]190总的说来,明清小说中真假人物形象的设置各有其意义所在,折射的道德评价也体现了作者扬善惩恶的用心。
作家价值判断的变化源于对社会生活及人性复杂性的辨证认识。古代小说家设置真假对照的人物形象,并不是凭纯粹的艺术想象,而是有现实生活基础。如假李逵和假宋江就反映了社会中以假乱真及以次充好的事实。现实生活中,真相与假相并存、以假乱真、真假混乱的现象存在,要具备去伪存真的辨析能力。真假美猴王映照出人心中的“邪念”与“正义”的对立和斗争;甄宝玉与贾宝玉反映的是进步观念与落后陈旧思想的对比;《聊斋志异》中那些善良的“假”也是有社会生活基础的,如袁世硕先生所说,“在现实社会中,就有着这样的善良妇女,她们的感情是赤诚而深沉的,即使不得与所爱的人相爱,甚至被所爱者遗弃,也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不得相爱的痛苦,依然为对方尽心,关切对方的遭遇,当对方遭到困难和不幸时,更会挺身而出维护、救助”[9]276。
综合来看,真假人物塑造经历了由性格外部对照方式到性格内部对照的趋进。性格外部对照塑造出的多是类型化人物形象,对性格复杂性的关注不足;而性格内部对比则具有普遍性与概括性,甚至富有深远的社会及哲理内涵,反映了作家对社会认识的深度及在材料处理上的高超技巧。在真假人物关系模式的运用上,《红楼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从《水浒传》到《儒林外史》,小说中真假互相对比与映照的模式影响了故事的构建及人物形象塑造,反映了作家的价值判断及进步的创作观念,丰富了古代小说的人物塑造模式及艺术技巧,在古代小说发展中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1] 纪德君.古代小说中真假人物设置的艺术匠心[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2):1,3.
[2] 聂石樵.古代文学中人物形象论稿[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 (元)施耐庵.第五才子书:水浒[M].北京:线装书局,2007.
[4] 王莉.“真假美猴王”故事的心理学解读[J].长沙大学学报,2009,(3):84-85.
[5]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
[6] 刘再复.文学的反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7]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8]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9] 袁世硕.一篇并不虚幻的狐女故事——红玉简析[A].聊斋志异鉴赏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张盛男)
Image Analysis of True and False Characters in Five Classical Fiction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U Qiong
(General Admin Office,Suzhou University,Suzhou,Anhui 234000,China)
The relationship pattern about true and false figures is the common characterization model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The pattern in the Ming and Qing classical fictions goes through the contrast from external character to inner character.TakingOutlawsoftheMarsh,PilgrimagetotheWest,StrangeTalesofMake-doStudio,DreamofRedMansionsandScholarsas the objects of study,the paper analyzes the authors’intention of setting and describing true and false figures,discusses the different moral judgments and values they represent,and further investigate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attern of true and false figures in the ancient literature.
five classical fiction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rue and false characters;moral judgments; artistic value; significance
2015-05-25
宿州学院一般科研项目(2014yyb25)
付琼(1985-),女,安徽宿州人,宿州学院校办公室助教,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高等教育学。
I 207.41
A
2095-462X(2015)05-0001-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51009.0950.0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