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英 维
(集宁师范学院 政史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道、咸朝中西平等关系的较量
——以士大夫的认知变化为视角
王 英 维
(集宁师范学院 政史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封贡制度向近代条约体制让步是晚清的一个显著特点。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天朝上国”中国被迫承认与西方列强在外交上的平等关系,西方列强不再是不受中华文化所醇化的“化外之邦”,而是与中国平等的敌体国家。中国虽然被纳入条约体系,但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封贡关系亦能维持,故士大夫的“天朝上国”心理还很普遍,多数士人在心理上仍顽固地视西方各国为蛮夷之邦。
封贡制度;近代条约体系;天朝上国;士大夫
网络出版时间:2015-07-07 11:03
封贡制度,也称朝贡关系、宗藩关系。这一制度在传说中创制于夏朝的大禹,规定天下分为5服,周边的夷狄所居之地是要服和荒服,而“要服者贡,荒服者王”,即要求要服之君定期朝贡,荒服之君在有生之年觐见天子1次。该制度是以儒家伦理思想为依据,按照以小事大的原则,“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2]270的先后顺序安排“天下”秩序。其核心是靠礼教醇化番邦属国,推行仁政以示怀柔。这一理论可以说就是儒家政治的外部秩序。在封贡制度之下,中国与藩属的关系并不平等。如汉代荀悦称:“《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欲一于天下也。”“要荒之君必奉王贡,若不供职,则有辞让号令加焉,非敌国之谓也。”[1]886
经过4 000多年的传承发展,封贡制度在鸦片战争之前已成为东亚地区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换言之,中国视自己为世界的中心,是“天朝上国”,而周边的朝鲜、琉球、越南、南掌(老挝)、暹罗、苏禄和缅甸等,都是向中国入贡的国家,是起着屏藩作用的属国。属国以外的世界是不受中华文化所醇化的“化外之邦”。那时,“朝廷以四夷待外国,称外交曰夷务,称来华曰入贡”[3]342。《清史稿》的《交聘年表一》也称:“清有中夏,沿元、明制,视海内外莫与为对。凡俄、英之来聘者,国史皆书曰‘来贡’。”[4]8 781这些“化外之邦”的来使觐见中国大皇帝必须行跪拜礼。据统计,从16世纪20年代到18世纪末期,将近300年的时间里,西方使节来华入觐中国皇帝至少22次,其中俄国8次,葡萄牙5次,荷兰3次或4次,罗马教廷3次,英国2次。除了1793年和1816年的英国特使外,其余的俄国、葡萄牙、罗马教廷以及荷兰等国使臣都向清朝皇帝行了跪拜礼。如《清史稿》的志书《礼十》称,康熙五十九年“葡萄牙使臣斐拉理入觐”,“凡出入皆三跪九叩”[4]2 676。1795年荷兰德胜使团也完全是按照朝贡制度所规定的礼仪行事[5]44。
然而,后来强大的英国则试图打破这一交往规则。在1793年,英国派马戛尔尼出使中国,马戛尔尼虽然觐见了乾隆帝,“自陈不习跪拜”,最后仅仅单膝跪地,并未磕头,由此发生了中外历史上第一次觐见礼仪之争。对此,1808年嘉庆帝在谕旨中论及中英两国地位,他说:“天朝臣服中外,夷夏咸宾,蕞尔夷邦,何得与中国并论。”[6]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来华,由于没有遵从中国的宫廷觐见礼仪,故未受到嘉庆帝的接见就被打发回国。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文祥密疏称:“泰西各国官商一气,政教并行,各商舶远涉重洋,初至中华,处处受我侮抑,事事被我阻塞”[4]11 693,是这一时期“天朝上国”心理的真实写照。
近代,封贡制度逐渐被不远万里来华的西洋各国所否定,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制逐步向近代条约体制让步,最终中国及各藩属国一一被纳入近代国际体系。绵延传承4 000年的儒家政治的外部秩序,作为旧制度被近代条约体制这一新制度所代替,世界才有一个统一的国际秩序,融为一个整体。封贡制度为近代条约体制所取代,实为晚清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故研究这一课题意义重大。东亚封贡体制的解体,其第一步就是该体制的中心国家——中国承认西方各国并非是犬夷之邦,而是平等敌体关系。以往学者或者从中国接受近代条约体制的过程,或者从封贡体制本身解体的过程来分析该问题,从中国士人心理认知这一角度出发来研究却寥寥可数。以士人的“天朝上国”心理为视角,就此问题作系统考察,以期抛砖引玉,进一步推进对这一问题的研究。
1840年,英国发动了鸦片战争,不远万里侵华,在《璞鼎查告示》中明确提出其目的之一就是要求:“两国官员嗣后以友理相待,平行交通。”[7]452马士等亦称:“在一般外国人看来,鸦片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事件。至于需要解救的其他种种疾苦,则胪列了一大串,总结起来可以用‘国际平等’四字概括一切。”[5]111该战争打了两年之久,最后有城下之盟——中英《南京条约》,该约在形式上清廷已确认英国为平等敌体国家,英国名前面冠以“大”字,“该夷之有职者,与中国官员平行往来”[7]524。但当时的清廷上下,大多数地方士绅还自欺欺人,认为这样做仅仅是对英夷进行安抚和羁縻。如在英方节节胜利,其舰队驶进长江内河之时,牛鉴致璞鼎查的照会中还称:“禁鸦片而并禁通商,亦非我皇上怀柔远人之本意。若禁通商而大启兵端,尤非我皇上绥靖万邦之本意。”[7]460其天朝上国的自大感觉溢于言表。就连条约中的对英国赔款,“吾国公私文书,則每每讳赔偿为抚恤”[8]458。可以说,清朝统治集团内部普遍“拒绝接受这次战争的结局,继续批评这个条约并且敌视条约中的各项规定”[9]427,“试图尽量缩小并抗拒它们”[9]337。
当时,道光皇帝已年过花甲,不欲海内再起干戈,订约之时只是为了“暂事羁縻”,“徐图控驭”[10]2 206。他认为该夷是前来诉冤,令耆英和伊里布与之谈判,对于“其平行礼可以通融”,但“务须慎持国体”[10]2 127。签约之后,对此结局亦尚未甘心,史料记载称:“白门和议成,宣宗退朝,负手行偏殿,亘一日夜未尝息,内侍但闻太息声。”[8]253另据《李星沅日记》记载:“楞香(程庭贵)书,于进见时,蒙谕及英夷,辄以用人不明,深自悔恨,至于握拳锤心。”[11]432后来陈康祺在《郎潜纪闻初笔》卷8中亦称:“先朝慎重海疆,耄期凭几之年,犹无日不以驱攘为志也。”
至于大多数士人认为,虽然西方各国有船坚炮利,中国不能战胜之,但西方各国亦不能为害中国。如后来以洋务自居的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二年9月17日《禀祖父母》的家信中就称,“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宴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曾国藩认为,即使对英夷妥协,“于国威不无少损”[12]33,但仍然将英国入侵视为历史上的蛮夷之患,清朝与之相比仍然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又如梁廷枬称:“夷之伎俩,全在恫吓以取虚声。”[13]170虚声恫吓如同以往蛮族侵入中原,既使入主中原则不久皆为汉人所同化,遂说其无所为。基于以上认识,故鸦片战争之后的士林风气仍不思振作、浑浑噩噩。有人称:“和议之后,都门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7]529换言之,绝大多数官员依然囿于天朝自大的心态,认为求和是羁縻,把订约看作是宗主国对藩属国的“以大事小”。连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一思想,亦不被当时社会主流所接受。如当时较有新眼光的梁廷枬也称:“但能实事求是,先为不可胜,夷将如我何。不然反求胜夷之道于夷也,古今无是理也。虽然,服之而已矣,何必胜。”[13]172《李星沅日记》中亦载称:“外间浮议颇不以默深为然。”[11]726
有些士人蒿目时艰,痛定思痛开始关注海外各国。但对于西洋各国还不能平等视之,仍将其视为蛮夷。比如梁廷枬著有《海国四说》,在《和省国说》中将美国亦归为“六合以外,自中华以迄夫海隅出日之乡,使鹿、使犬之地”[14]50。在《兰岑偶说》中称英国为“其国远处西隅,修朝贡未及百年,土俗攸殊,原无可述。惟积岁叩关入市,叠受天朝怀柔,其事足资稽索”[14]103。就连魏源和徐继畲等人也概无例外。后来的宋恕就认为,“近人撰外史,如《海国图志》、《瀛寰志略》、《四裔年表》等书,题名皆陋。将以尊内,适使外人笑我学者为井蛙”[15]63。
由于清廷上下还未从心理上对西方国家屈服,故虽然有明文条约,然却没有认可条约,如魏源称美法来华定约“皆上书求入贡”[16]204。同时,中国亦不认真履行条约。比如英国请循江宁旧约入广州城,而中方大员屡屡拒绝之。对此从皇帝到士大夫多暗自庆幸,引以为功。如道光帝闻之,“圣情大悦”[13]166。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九年4月16日《禀父母》的家书中亦称:“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嘉悦之至。”[12]185当时的道光帝确实欣慰之至,封阻英国入广州城的官员徐广缙和叶铭琛为子爵和男爵。李星沅对此亦拍手称快:“岭南以官民心齐,华裔不与夷商贸易,英酋文翰即为所窘,顿罢入城之议,众绅颇有胆识,宜应懋赏。”[11]782英国不仅难以入广州城,对于中西贸易,各地总督巡抚也明里支持,暗里加以抵制。所以,西方各国在华的贸易利益并不可观。
至于修约问题,英美各国亦交涉无门。1850年道光帝驾崩,咸丰帝奕詝嗣继大统。其执政之初就不满前朝的对外政策,遂罢免穆彰阿和耆英。《清史稿》中《文宗本纪》称穆彰阿的罪名为:“大学士穆彰阿柔佞窃外,倾排异己,沮格戎机,罔恤国是,即行褫职。”[4]713“至若耆英之自外生成,畏葸无能,殊堪诧异。伊前在广东时,惟抑民以奉夷,罔顾国家。”[17]45此后,咸丰朝的对外政策采取强硬态度,对外重用两广总督叶名琛。而叶名琛“颇自负,好大言,遇中外交涉事,略书数字答之,或竟不答”[4]11 764。赫德回忆称:“叶大人又死抱着他那鄙夷洋人代表的态度,顽固不化,不肯做出任何让步。”[18]219然而按照《望厦条约》规定12年以后修约,而叶名琛对于英美法3国提出的修约要求,屡次拒绝。3国企图与两江总督交涉,然得到谕旨仍令其与两广总督叶名琛交涉,致使3国交涉无门。这时英国和法国的使者“包令和麦莲各自向本国政府打了报告,说明若不用武力示威来支持他们的要求,就不可能达到修订条约的目的”[18]218。
此一时代的特点是,英国等列强虽然强迫中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但中国朝野上下并不认可条约,亦不认真履行条约,其与西方列强交往亦处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如耆英就奏称:“夷人生长外藩,其于天朝制度多不谙悉,而又往往强作解事,难以理晓。”“若绳以藩属之礼,则彼又以不奉正朔,不受册封,断不肯退居越南、琉球之列。”[10]2 891-2 892换言之,第一次鸦片战争虽然中方被迫签订了《南京条约》,但中方仍然不甘失败,不肯承认西方列强与“天朝上国”中国是平等的关系。是故,双方交往矛盾丛生。马士称:“事实上,从1842年起,战争就在酝酿中;过去的每一年,都增加了战争的不可避免性。”[5]164
咸丰时期的中国仍以“天朝上国”自居,其官方来往文书称英人仍为“夷”,如同以往历史上的蛮族。赫德来华也观察到:“中国一直有自己的地位高于外部世界的观念。”[18]300对此,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11月初九日郭嵩焘的日记记载称,英国《代模斯》新报后来报道云:“未经天津交兵以前,中国待西洋各国尚不足侪缅甸、安、暹之列。”[19]698
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后,1858年中方战败与4国签订了《天津条约》,其中中英《天津条约》规定“英国自主之邦与中国平等”,公使常驻北京,其觐见中国皇帝时用西方礼节,“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20]102。在外国人看来,中国“同意使节常驻,事实上就已经是承认国家地位的平等了”[5]201。至此,西方各国从形式上最终获得了与中国平等的资格,中国在西方面前再也不能妄自尊大,不能称之为“夷”,而是称之为“泰西各国”。中方被迫接受英法的条件,其实满朝文武并不甘心失败。“时廷臣佥谓洋人叵测,喜怒无常,非大彰挞伐不足以振国威。”当时侍讲殷兆镛云:“近闻和议垂成,为赔偿兵费筹款,以堂堂大一统之中国,为数千洋人所制,输地、输银惟命是听,而祸之尤烈者,莫若京城设馆、内江通商、各省传教三条,闻者椎心,虽妇孺咸知不可。”[21]269至于咸丰帝亦“愤和约之成于不得已,或献策许全免入口税以市惠,冀改易驻京诸条”[4]11 709。
1859年,由于进京换约路线问题产生争执,战争又起。1860年9月16日,中英法3国两方在通州谈判时,巴夏礼要求向中国皇帝亲递国书,而清廷仍坚持“如欲亲递国书必须按照中国礼节,拜跪如仪,方可允行”[7]85-86。清廷极力想挽回“天朝”的颜面,维护封贡制度,扣留英法外交代表团成员,致使两方谈判破裂。紧接着战争继续升级,终有英法联军进北京之举,这就是被后人所称谓的“庚申之变”。对此,郭嵩焘在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10月初四日的日记中痛而言道:“盖中国与夷人交接二十余年,固无能知其要领者也。”[22]407以往办洋务者,若琦善、耆英、叶名琛和僧格林沁“上以罔君父,下以欺蛮夷,其用心皆同也”[22]506。
清廷受挫于1860年的“庚申之变”,列强用条约制度把中国纳入它们殖民体系的“统治范围”之中。总理衙门就是为适应条约制度而被迫产生的一个办理外交事务的专门机构。这种专门的外交机构是近代欧洲的产物,代替了中国过去的理藩院和礼部。至此,中西之间的关系也进一步发生变化。正如马士所云:“在1839年以前,以非遵办则不许国际关系存在的条件强加于西方各国的,是中国;自从1860年以后通常以共同往来的条件强加于中国的,则是西方各国。”[5]127中国事后也认识到,满朝上下必须要遵守条约。故咸丰帝于1860年9月30日的上谕中要求各省督抚府尹,对于与英法两国签订的条约,“既经通行各省,势难再有变更,全在各省封疆大吏,设法羁縻,于条约外,不得任另生枝节”[7]276。
虽然封贡制度的中心国家——中国被纳入条约制度体系,但中国还是周边国家的“天朝上国”,清廷仍想在西方各国面前维护封贡制度。总理衙门这一机构其全称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陈登原就解释为“盖显然居于天朝上国”[3]344。其对于西洋各国的承认还是心有不甘。咸丰帝虽然对外彻底失败,但他迟迟不愿还都,就是怕见外国使臣觐见呈递国书。他认为:“二夷虽已换约,难保其明春必不反复,若不能将亲递国书一层消弭,祸将未艾。”就连奕訢与洋人谈判画约一事,咸丰帝亦耿耿不满。他说:“此次夷务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见朕弟,已属不成事体。”[7]2691861年咸丰皇帝病死热河,年幼的同治帝继位。清政府以皇上年幼,不便见人为由,拒绝外国公使入觐。外国公使觐见中国皇帝问题,一直拖延到1873年同治帝亲政。该年“六月壬子,上幸瀛台,日使副岛种臣,俄使倭良嘎哩,美使搂斐迪,英使威妥玛,法使热福哩,荷使费果荪觐见于紫光阁,呈递国书”[4]843。接见时“以鞠躬代拜跪,惟易三鞠躬为五,号为加礼”[4]4 528,形式上采用西方礼节。换言之,中国完全被纳入西方的条约制度体系之内。
经过“庚申之变”,少数有识之士认识到西洋各国与以往中国历史上的蛮夷迥然不同。最有代表性的是恭亲王奕訢的说法,他上折称:“该夷并不利我土地人民,犹可以信义笼络驯服其性,自图振兴,似与前代之事稍异。”[7]340曾国藩亦称英法“不伤我宗庙社稷”,“能灭不灭”,是“有德于我”[23]748。在其书信中进而称:“今之外夷,乃前古未有之局,与汉之匈奴,宋之辽、金,迥不相侔。”[24]7 263王韬亦称:“今日泰西诸国之来中土,非同于有宋之于辽、金、元也。”[25]73
少数士人虽然承认泰西各国与中国是平等敌体关系,中国不是他们的“天朝上国”,但中国仍然是周边各属国的“天朝上国”,故战后中国士人“天朝上国”的心理还很普遍。如曾纪泽在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的上书中称:“伏念西洋大小各邦,越海道数万里以与中华上国相通,使臣来往于京城,商舶循环于海上,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奇局。”[26]47可见曾纪泽虽然感于世变,但中华上国的自信却仍存在。对于他国称中国为天朝者,他还津津乐道。如其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己卯二月初四日的日记中就格外醒目:“是日土国公使称中国为天朝。”[26]342据时人郭嵩焘观察,曾纪泽“一以虚矫行之”[19]895。严复也认为其“喜为轻藐鄙夷之论”[19]912。当时的惊才风逸之士王韬,虽然称述西洋各国为泰西各国,但称中朝仍为上国。他认为“中国天下之首也”[25]220,面对法国入侵越南,他不无愤懑地说:“岂堂堂天朝而不能庇一越南也哉?”[25]249
虽然少数士大夫对西洋各国有了新看法,由于以中国为中心的封贡制度还有相当维持,多数士大夫旧有的夷夏观念仍然很强,在心理上还执意不肯承认中国与西方各国关系的平等。据何刚德称:其翻阅总理衙门的历年档案,“见咸同年间,外国所来照会,肆意谩骂,毫无平等地位”[27]33。换言之,中方大员仍然视洋人为历史上的蛮夷。宋恕亦称:士大夫“斥西人为外夷,深闭固拒,不求其说,谩骂厚诬,自矜为正”[15]501。康有为亦称:“文宗守热河,洋使入住京师,亦可谓非常之变矣。然而士大夫以犬羊视之,深闭固拒。”[28]238至于在士大夫影响下的下层人民,更传统地认为中国是“天朝上国”。如李提摩太1875年在山东青州府附近的村子里碰见一个老百姓,两人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那人认为:“英国,‘就是那个反叛我们的国家’!”“她就是属于中国。”对此,李提摩太解释说,是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天子’是全世界的唯一主宰”[29]135。
综上,该文所探讨的问题较为芜杂,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不惮语絮,再将主要观点精简如下:
第一,中国被纳入条约制度体系框架之下,可分为两个过程。第一阶段为鸦片战争中国签订第一批不平等条约到第二次鸦片战争,此期间中国虽然与西洋各国定约,但不履行条约。第二阶段为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政府屈从于条约,认真执行条约。从此,西洋大国不再作为中国所不能醇化的“化外之邦”,而是与中国有了平起平坐的地位。换言之,封贡体制的中心环节“天朝上国”被纳入条约制度体系,这成为东亚国际秩序封贡体制解体的第一步。中国被纳入条约制度体系之后,还力图维护封贡体制。在东亚地区从此有两套国际秩序,即近代国际条约制度体系和封贡制度体系同时并存。封贡体制是儒家政治体系中的外部政治秩序,其向西方条约制度让步就意味着儒家政治制度产生了危机。比如王韬早就认识到,“世变至此极矣。中国三千年以来所守之典章法度,至此而几将播荡澌灭,可不惧哉”[25]303。
第二,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有识之士开始关注海外西洋各国地理历史,但同时多数士人对西洋各大国的认识尚停留在战前的水平。如《清史稿》论曰:“当道、咸之间,海禁大开,昧于外情,朝野一也。”[4]11 769他们认为西洋各大国不过是蛮夷而已,且无害于中国,遂多不思改革。就是少数能睁眼看世界的士人也仍然视西洋各国为蛮夷之邦,其自大情节溢于纸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少数有识之士开始认识到西方国家非同以往历史上的蛮夷南下,祸乱中原。虽然如此,他们心中的华夷观念却仍然固执不化,天朝的自大情节依然根深蒂固。至于大多数士人根本不了解外情,在心理上更是将西方各国视为蛮夷。
第三,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天朝上国”中国已经被迫承认其与西方列强在外交上的平等关系,承认西方列强不再是不受中国所醇化的“化外之邦”,而是与中国平等的敌体国家。虽然中国被纳入条约体系,但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封贡关系亦能相当维持,故士大夫的“天朝上国”心理还很普遍。换言之,少数士人虽然承认泰西各国与中国是平等敌体关系,中国不是他们的“天朝上国”,但中国仍然是周边各属国的“天朝上国”,两者实为两事,不能混为一谈。只要封贡制度还存在,中国士大夫“天朝上国”的虚骄心理则必然与之并存,中国加入世界体系的进程亦必将曲折而艰难。
第四,自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西洋各大国逼迫清政府承认其是平等的敌体国家,随之又产生了新的不平等。如“英使威妥马尝曰:总理衙门大臣,皆喃喃学语之小儿耳,击之则号哭,抚之又骄惯。左手打之,右手摩之,乃对中国外交家之善法也”[8]457。换言之,此后中国沦为西洋各大国宰割的对象,动辄受制于人。此后,中国不独不能保全自我,还要极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封贡制度,这样一来中国便宁日不多,从此左右支绌,在国际外交舞台上极为被动尴尬。
注 释:
① 主要参考论文有:杨晓梅《近代中国对西方外交制度的抗拒与适应》,载于《北方论丛》1997年第五期,第50页。任复兴《晚清士大夫对华夷观念的突破与近代爱国主义》,载于《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三期;田毅鹏《甲午战争与华夷观念的崩溃》,载于《吉林师范学报》1995年第七期;宝成关、田毅鹏《从甲午到庚子——论晚清华夷观念的崩溃》,载于《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2年第一期;马粼《晚清宗藩体制的终结对“洋人的朝廷”形成的影响》,载于《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五期;张双志《清朝皇帝的华夷观》,载于《历史档案》,2008年第三期;杨芳《宗藩体制与晚清外交》,硕士论文,山东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2005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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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薛志清)
Contest of Chinese-Western Equality Relations during the Reigns of Daoguang and Xianfeng from the Scholar-officials’ Perspective
WANG Ying-wei
(Politics and History Department,Jining Teacher s’ College,Ulan Qab,Inner Mongolia 012000,China)
It is a remarkable characteristic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at Tributary System made a concession to modern treaty system.After two opium wars,the overconfident China was forced to admit the equal relationship with western powers in foreign affairs.And they were no longer “foreign countries beyond being nurtured by the Chinese culture”,but equal enemy states with China.Although China was brought into the treaty system,the Tributary System centered on China could be maintained.Therefore,the psychology of the Chinese scholar-officials’ imperial court was still general,and many of them were still stubbornly taking western countries as barbarian ones psychologically.
tributary system;modern treaty system;imperial court;scholar-officials
2015-03-31
王英维(1977-),男,辽宁绥中人,集宁师范学院政史系副教授,历史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政治史、思想史和民族边疆史。
K 25
A
2095-462X(2015)04-0044-06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50707.1103.0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