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4)
哪怕是在达尔文之前,人和动物在形态学上的本质区别也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作出了种种假设。像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里也提到了,人类的形态特点表现为一个是能说话的口,一个是能劳动的手,或者再加上能直立的腿,但这种器官上的特点是怎么形成的,他并没有能够阐明。阐明这个问题只是在达尔文的时代,比较经典的说法是恩格斯提出来的,他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人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而形成了人跟猿的根本区别:例如灵活而万能的手就是这样形成的。至于人为什么能够直立行走,他的解释是,早期的猿,由于气候的变化,森林消失变成了草原,所以被迫不得不从树上下来,下到平地;下到平地以后,由于平地的不同环境影响作用,他们就学会了直立行走,直立行走就把前肢、把手解放出来了。手形成以后,通过这个制造工具,手就变得越来越灵活了,这就是恩格斯的解释。首先是解放前肢,前肢本来是用来爬树的,也是用来帮助奔跑的,而现在前肢可以自由地用来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了。所以他提出来,“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人是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他的原话不一定是这样说的,但是后人总结出了这个意思。
人的本质,我们给他下个定义,如果要从他的起源来说的话,通常认为,人就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人,自从他制造第一件工具起,并且在使用这个工具之后,他就跟猿区别开来了,就是一个人了。这个定义是一个“属加最近的种差”的本质定义,其他那些定义,比如说人是社会的动物,马克思说的“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以及有些人仍然坚持人的语言本性,像卡西尔说“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在后来添加上去的定义,它们着眼于比较贴近的种差,但还不是最近的种差,只有制造和使用工具才是最近的种差。很长时期,恩格斯的这样一个定义被视为金科玉律,似乎可以解释一切,于是成为了人们的一个共识。现在如果要讲人与猿的区别,那显然就是制造和使用工具。有人做过实验,把一个猴子抓来,看他是不是会使用工具,把它关在一个大房子里头,顶上挂个香蕉,是猴子够不到的,然后放个箱子,站在箱子上还是够不到,然后再放根棍子进去。有的猴子就毫无办法,但是其中有一个猴子灵机一动,操起棍子把那个香蕉给够下来了,这就是使用工具。但是人还能够制造工具。你把猴子关起来,给它各种材料,好像也没有看到它会制造工具。这就是人和猴子的区别了,这一点似乎已成定论。
但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英国有一个动物学家叫珍妮·古道尔,她通过对非洲黑猩猩的长期观察,几十年住在黑猩猩的群体边上,每天都跟它们在一起,进行调查。她发现黑猩猩居然也有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这个例子就是黑猩猩想吃到白蚂蚁,非洲草原上白蚁的窝到处都是,是白蚁用泥和唾液造成的很坚硬的窝,白蚁的蛋白质非常丰富。那么怎么样才能吃到白蚂蚁呢?珍妮发现有一只黑猩猩掰了一根树枝,把它的叶子去掉,制造成一根很实用的“钓竿”,然后伸到白蚁洞里去,那些白蚁就认为是大敌入侵,纷纷来咬树枝。黑猩猩从洞里把树枝抽出来,上面满是蚂蚁,于是黑猩猩把树枝放到口里顺着一过,吃到了一口蚂蚁,然后又放回到洞里面去,接着又抽出来,再吃一口,这样交替着来。这是一只比较老的黑猩猩,其他年轻的黑猩猩都围着在看,然后都学它的样,这个群体的黑猩猩都学会了这种技巧。珍妮·古道尔把这个过程拍成了纪录片,并且写成论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一发表出来就引起了轰动。这至少说明了,黑猩猩也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你说它不会制造工具,它掰一根树枝,从一根树枝上面把多余的叶子去掉,它就是在制造工具,你也许嫌它的工具太简单,这没有关系,再怎么简单它也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改造自然物,它有很明确的目的,就是要把它用作工具,来钓蚂蚁。现在我们能不能说黑猩猩也是人呢?不能说它是人,它是猿,顶多是类人猿。这件事情引起了学术界很大的震动,现在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人们都陷入到了困惑之中。很长时间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悬念了,大家都认为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人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而其他动物不能,但现在这样说不行了。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连珍妮·古道尔自己也感到茫然了,既然不能承认黑猩猩也是人,那么总得找一点理由来把它和人加以区别,来证明人和黑猩猩虽然都制造和使用工具,但两种制造和使用工具还是不一样的。珍妮·古道尔找到的解决办法是,认为人的制造工具是双重的,二次方的,即不但能够制造工具,而且能够用他制造的工具再去制造另外一件工具。比如说,我制造一个石斧,我再用这个石斧砍一根树枝来,把它砍削成大棒,石斧就是“制造工具的工具”。这就是人和黑猩猩的区别,人能够制造工具的工具,而黑猩猩则只能制造简单的工具。这个区别从现在看,也还可以,但是呢,解释有点复杂,这样解释从类人猿到早期人类的过渡,这个中间跨越的幅度太大,不太自然。要想到先制造一件工具,为的是制造另一件工具,这个恐怕只能是成为人以后很久的事,需要很大的想像力和远见。人要能够做到这一点,还有一些必要的前提需要准备好。其实我倒是觉得,可以不必讲得这么复杂,我们只要对人类的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整个过程进行一番哲学的思考,我们就可以形成一种更加单纯的假设。
这个假设是我提出来的。我认为,人类制造和使用工具与黑猩猩制造和使用工具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如果从整个过程来看的话,人类在制造和使用工具完了以后,他不是简单地就把这个工具扔掉了,像黑猩猩那样,用完了就撂一边不管,然后下一次碰到类似情况,再去找材料来制造工具,临时去制造。但人类不是,他用完了工具以后,就带在身边备用。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人们都没有注意到。所以,我把人的本质定义重新拟定了一下,归结到一个定义——原来那个定义也没有错,但是有缺陷,不够完整,还需要补充,补充以后就是我的定义:人是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的动物。
我的定义与旧定义的区别就在于增加了“携带工具”,看起来区别不大,其实已经有了本质的飞跃。“携带工具”为什么这么重要?这只有运用哲学思维才能阐明。从哲学的眼光看,携带工具表明:人类已经把某些自然物看作他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他与自然界之间已经产生了一个“中介”,这个中介既是自然物,同时也是他自己的身体部分,这个部分是他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他为什么要把他制造的工具带在身边?因为在他眼里,工具已经成了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黑猩猩只是暂时利用一下自然物,利用完了就把它交还给自然界,猿和自然界还是相陌生、相外在的,工具是为了特定的目的制造出来,一次性地用完就扔掉了,下次再去找、去制造。所以黑猩猩在自然界中虽然已经爆发出某种创造性的灵感,能够在某个当下瞬间改造自然界,让它为自己的目的服务;但这种能动性还只是偶尔闪现的、机会主义的,还没有固化为它自身的一种日常的功能,它所制造的工具也还只是受到过自己影响的自然物,而没有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人和自然的关系在人所制造的工具上面已经有了本质性的变化,因为在他心目中这样一个自然物已经成了人的“延长的手”。我们有时候也说,猴子用棍子够到天花板上的香蕉,是它把自己的手“延长”了,但那是我们代猴子所做的解释,猴子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棍子是它的“延长的手”,否则它不会拿到香蕉后就把棍子扔了。人们有时候也讲到了工具是人类延长的手,但是人们没有去想这里面的哲学意义,而是把这种现象轻轻放过了,以至于人们在定义人的本质时完全没有把这点考虑进去。但人是真的把工具看作自己延长的手了,而且还不光是延长的手,还是比自己的手更加厉害、更起作用的手。比如石头工具能够使你的手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攻无不克,动物有爪牙,我有石头,比动物的爪牙更结实,我有锋利的石头,是我自己打造出来的,比猛兽更厉害。我有棍棒,使动物攻击不到我,我却可以攻击到它。
所以说自然物,比如说石斧啊、棍棒啊……这些延长的手,都成了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肢体,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肢体不是天生的,它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人的一部分身体。所以人对他制造出来的工具是非常爱惜的,决不会由于嫌它太累赘而把它扔掉。例如他制造出一把石斧,也许他花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把它打造得那么锋利,他怎么能舍得把它扔掉呢?也许最开始制造出来的工具太简单,像黑猩猩的那根棍子,扔掉了不是很可惜,再找一根也很容易;但随着工具制造的复杂度加大,时间加长,再就是有些材料很稀少很珍贵,如水晶石,所以人必须像带着他的宝贝一样带着它,像带着自己身体一部分一样带在身边,就像自己的手一样。你不可能把自己的手扔掉,那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工具扔掉。在许多原始人那里,工具甚至是人死了以后还要陪伴在他身边,要和他埋葬在一起的。所以我这里提出来,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是人和猿的根本性的区别。当然还有“保存”工具,你把工具带在身边,你就已经在保存它了,但是携带工具和保存工具性质上还有所不同,携带是更根本的,保存则可以是保存在另一个地方,不一定带在自己身上,因此它不一定表达了人和自然的那种不能相互分离的关系或中介关系。国内其实有人已经意识到保存工具也是人和黑猩猩的区别,[1](p89,204)但却没有追溯到携带工具,而且没有把这种要素添加到人的本质定义中去。人们之所以没有能够迈出这最关键性的一步,我认为主要是由于没有能够从哲学的眼光来分析这种经验现象,没有抓住这个现象里面的本质结构,也就是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结构。
由上述本质定义中,我们还可以继续推出其他的次级定义,首先就是人的手脚分化和直立行走。我认为,甚至于人的手脚的分化和人的直立行走都是与携带工具直接相关的。人类为什么能够直立行走?就是因为直立行走可以腾出手来携带工具,使他具有了各种生存优势。我看到网上说,最近有几个英国科学家提出假设,认为原始人的手之所以解放出来,是为了可以拿更多的食物,那些可以带走更多食物的种群活下来了,那些没有这种习惯的种群就灭绝了。我想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说人为了要拿更多的食物,所以才把手解放出来,所以人就学会了直立行走,那何不更推进一步呢?说是要拿食物,你还不如说要拿工具更合理啊!食物多到吃不完,要靠手拿,这种情况是很偶然的现象,不是经常性的;但工具可是每天都要携带的啊。但这些英国科学家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提出想要用手拿自己所制造出来的工具。工具比面前的这些食物更重要,因为它是你安身立命的家伙,而食物呢,有时多就多拿,当然是尽可能的把手腾出来,但是没有食物的时候呢?没有食物的时候你拿什么呢?如果不需要拿工具的话,没有食物的时候,你还是四脚着地的好啊,你还是要爬行啊,这怎么能够形成日常的习惯呢?可见这个解释是说不通的。我认为仅仅只是由于随时要携带工具,工具不能离手,所以经过长时间的进化,人的手才能真正的分化出来,否则的话,手不用了还是会在地下爬,或者是用来爬树。即使周围没有树,手还是闲不下来,因为与其让它空着,不如让它帮助奔跑,四条腿跑肯定比两条腿跑得快。我们今天可以试试,一只小狗它也能跑过你,我们肯定赶不上它。当然如果遇到一棵树,那么空着手也有利于爬树,这也是一个优势,再加上四条腿可以跑得更快这个优势,这都不会让早期人类的手单独分化出来。所以说,仅仅只是由于要携带工具,人类才会不得不把前面两个优势都牺牲掉了。手拿工具,手拿石斧,手拿棍棒,无论是对于追逐猎物还是抵御猛兽,都足以抵偿他的奔跑速度和爬树功能的损失,所以长此以往,人就直立行走了。制造工具并不像恩格斯说的那样,是以人的直立行走为前提、以手脚分化为条件的,比如说黑猩猩,它并没有直立行走,在奔跑的时候还是四脚着地,但黑猩猩已经能够制造工具了。所以并不是先要会直立行走、腾出手来,才能制造工具。黑猩猩虽然有时也可以直立,熊或其他有些动物也可以,但是在奔跑时肯定都是四脚着地的,而不像人手持工具两足奔跑。同样,直立行走也不是使用工具的前提,海獭用石头砸开贝壳,就是躺在水面上在自己的肚子上进行的。反过来说,单是制造和使用工具,也不会导致直立行走,如果不是为了要携带工具,人是不会直立行走的。而人一旦直立行走,他的前肢是不会退化的,也正是因为他要用来携带工具,所以他的手呢,在直立行走中,他是派有用场的。有时候,工具很沉,石头做的工具拿着是很费体力的,所以他的手呢,就不会退化。其他的凡是两足动物,前肢一般来说都是处于退化的状态,比如说霸王龙,比如说袋鼠,袋鼠的前肢就在退化,凡是两足行走的动物,它的前肢都是呈现退化的倾向。而人类不同,人类的前肢和后肢,手和脚,在分化以后,仍然是呈齐头并进的进化趋势,十分匀称。所以,直立行走不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前提,而是携带工具的后果,由于携带工具,所以人能够直立行走,就是这个关系。由此可见,在人类起源的问题上,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进展。
目前国际人类学界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人类起源于三百多万年以前东非埃塞俄比亚的南方古猿。1974 年在埃塞俄比亚发现了露西化石,露西是一具南方古猿的女性骸骨,考古学家起名为“露西”,有二十来岁。发现这个化石以后,研究证明她已经能够直立行走,是界于猿和人之间的环节。所以我们今天的人类全部要追溯到人类的这样一个始祖,我们把它称之为“夏娃”,那就是当年的夏娃——露西,它能够直立行走。有的科学家根据她的骸骨化石,画出了复原图,但是所有这些图都画得她两手空空,并且加上这样的解说,说人类之所以直立,是为了在大草原上视力更加开阔。这是一种对于人类直立的原因的更为流行的说法,说人之所以直立行走是由于地球气候变得干旱,原先栖息的树林消失了,变成了草原,草原上没有树,人不能在猛兽来了时及时爬到树上躲避,所以必须在天敌还没有靠近自己、还在很远处的时候就发现它,这就需要站立起来扩大自己的视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站立的习惯,因此就把手腾出来做别的事了。恩格斯当年就采用了这种说法。但是这种解释也是经不起推敲的。为了视野开阔?他们不会需要一天到晚视野开阔,他们可以派一两个人站在高处警戒,其他人就可以埋头找食物、挖草根,干自己的活。说他们为了视野开阔,一天到晚站在那里,这是说不过去的。比如说,非洲有些动物,像猫鼬,它们派一只猫鼬站在高处,去观察天上的飞禽、远处的猛兽,一旦发现有异常情况,它就报警,其他同伴一下子就撤离,钻到洞里去了。不光是猫鼬,还有其他的一些动物都是这样,凡是群居的动物,如羚羊,也都是有负责警戒的,其他的都低头吃草,接到报警就奔逃,这样更节省安全成本。所以为了视野开阔,人类也不必要固定一个直立行走的姿态。后来在露西发掘地点的附近,又出土了与此同时代的、甚至更早的石质工具,还有带有被石器砍砸痕迹的动物骨骼,证明当时的人类已经开始使用工具了。当然在这个露西的旁边没有发现工具,但是这可以解释为,也许她当时使用的不是石器,而是棍棒什么的,年代久远烂掉了。但是既然她能够直立,她的手又没有退化,我们就可以合理地设想她手中应该是握有某种工具的,设想她已经处在一个能够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的阶段。我感觉要是我来画露西,或者拍一部关于露西的科教片,我就会在她的手里放一件工具,否则的话,她就还只是猿,而不是人类的始祖。
在上个世纪末出现了大量的野人报道,现在还有,经常有哪里又发现了野人,甚至还有拍成录像的消息。但是用我这个观点来分析呢,可以说都是假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者报告说,看见一个野人手持工具在那里行走,没有一个是手持工具的。有一个最新奇的视频是,有一个两米多的野人,大脚怪,甩开膀子走到树林里去了,中间还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一个美国的摄影师、著名的帕特森,一个电影导演拍的,据说他是在森林里面所遇到的。当时我看了,我就说,他甩开两个膀子走到森林里面去了,他那两个胳膊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我看就是没有用的,他两个胳膊那么粗壮,它们不会退化吗?要么他就用来爬树,要么他就用来奔跑,这并不妨碍他的前肢也可以用来御敌或攻击,就像其他猛兽那样。他两条腿在那里直立着走路,两个膀子在那里甩来甩去的,那两个膀子空着是没有用的,他还要保留着那么粗的两个膀子,不用来走路,这不是浪费吗?如果你手里面给他放一根棍子,那就好说了,他留着两个膀子是用来拿工具和使用工具的。生物学里面任何东西都要解释,解释它的合目的性,那么这两只手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合目的性,我们看不出来。①这个视频后来证明是造假。
这就是人类的起源问题,我在这里特意把这个问题强调了一下,因为这是最重要的,携带工具是人跟猿类相区分的一个最重要的界限。携带工具有重要意义,这不是我凭空想出来的,而是根据现有考古的实证资料,加上最简单的想象而推出来的。这种想象比珍妮·古道尔的想象要简单得多,不需要增加任何假设,不需要设定人类更复杂更高级的思维能力,而是在黑猩猩已经达到的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水平上,将这种制造和使用加以时间上的延续,就是携带工具,就成了。然而这种时间延续肯定有它的哲学性,就连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最后也要落实到这上面来,就是使人的工具成为了人和世界的恒常的中介,形成了新型的关系模式、“此在”的模式。
谈到人类的起源,除了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之外,还要谈到一个问题,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人是能说话(logos)的动物”。恩格斯也说,首先是劳动,然后是劳动和语言一起,使猿变成了人,这是人猿之间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如何来解释人的语言的产生?人为什么那么聪明,能够发明语言?这个单从大脑的发育或意识的飞跃是解释不了的,显得颇为神秘。但是,如果我们从哲学上看,把上面所设定的人和自然的中介性模式加以扩展,从一种客观的行为模式扩展为一种思维模式和语言模式,并且在人的行为和思想的互动中考察这些模式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是不难解决的。这里我们可以借用现代心理学的一些新的理论,如结构主义、格式塔心理学,还有功能主义和控制论等等,来提高我们的思维层次。
首先我们从哲学上来看,携带工具这件事表明,人类已经能把间接性的东西变成一种直接性的东西。间接性的东西就是我运用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那是间接性的目的和目标,通过这个手段来实现那个目标。由于我着眼于那个目标,但又不能直接达到它,而必须采用工具,所以那个目标是间接的。而这个工具就是促成那个目标实现的中介,我用这个工具不是着眼于这个工具本身,而是要用这个工具来达到别的东西。但是我手里面拿的这个东西是直接性的,我直接抓住它,使用着它。但在黑猩猩那里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直接性,它仍然把这种工具看作还是一种间接性的自然物,是它临时需要一下但本质上并不需要的东西,它不过是把两件间接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然后从中留下了它所想要的,而把另一个用完就抛弃了。而人就不同,人意识到这个本来也是间接性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直接性,是我自己把它变成了直接性,所以我要把这个工具保存在我身边,好像它是直接长在我身上的。当然其实它也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在我外面的间接性的自然物,例如它要是被损坏了,它不会感到痛,也不能像我的手一样自行修复、长好,但我仍然把它像用自己的手那样来直接支配和使用,这就使直接的东西和间接的东西成为了一个东西,或者说通过工具,我就把直接性和间接性打通了,把我和我之外的自然界打通了。我之所以要保留那个工具在身边,其实是为了达到和自然界相通的目的,所以这表明了人类已经把间接性的东西纳入到了直接性的东西,统摄进了直接性的东西。直接性的东西已经在我手里面,已经抓在手里面了,我用这些工具去作用于别的东西,不仅仅是这一次作用,而且可以多次使用,这就叫做“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当十”,遇到任何情况我都可以用这件工具去对付。这里面就有一种行为模式,这种模式广义地来说,叫做“符号”。
什么是符号?一般来说,符号就是那种既是间接性又是直接性的东西。它是一个直接性和间接性的统一体。在这种统一体中,直接的东西就是呈现在面前的东西,间接的东西就是隐藏在后面的东西;而呈现在面前的东西是确定的,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则是不确定的;或者说,呈现出来的是“一”,而在后面有待于被带出来的则是“多”。按照这种模式,工具就是一,而工具所能够达到的这个那个目的就是多,所以工具作为符号,就是我们通常讲的,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当十的那种具有概括性的东西,或者那种“纲举目张”的东西。纲就是一种普遍性的共相,是抽象和简化了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它才可以以一当十、以不变应万变。原始的工具几乎是万能的,一把石斧,我可以用它干各种事情,可以用来打猎、砍树、割草、挖掘植物的块根、切碎食物、抵抗猛兽等等。我把它随时带在身边,是因为它的用处太多,更因为这个共相、这个工具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的,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够制造出来的。如果随时都能找到,并且三下两下就可以制造出来,就像黑猩猩掰一根树枝去钓白蚁那样,那这根树枝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共相,它还只能是一个因地制宜的殊相。当然,在东非草原上,到处都有灌木丛和树枝,但是万一到了一个没有树枝的地方呢?全是红土和岩石呢?那你就需要把一根树枝带在身边,带着就可以到处漫游,不受局限了。这就是原始人所考虑到的问题。工具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够找到的,你不带着怎么行啊,必须要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能够进行这样的思考,表明原始人类已经具有这样一种抽象思维能力了,他的工具已经脱离了具体的这一次现实的运用场景,而能够考虑到无数可能的场景了。而且这样思考也很实在,绝对不会白花力气,虽然目前看起来带着这种东西没有用,还要花上多余的力气,但是这是值得的,带上会有用的。
但“符号”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相符合的记号,“符”字本身就是记号的意思,中国古时候的兵符,叫“虎符”,是用来调兵遣将的。一块虎形的铜制品剖成两半,主帅和将军各执一半,主帅的传令兵要传达命令,必须带上虎符,与将军手中的那一半合上了才有效。西文的symbol 这个词也有类似的意思,本意是“陶片”,是说古罗马人招待朋友,两人谈得投机,分手时发誓永做朋友,就举行一个仪式,当场摔破一个陶罐,双方各执一片,即使几十年后,或者双方的后代,只要拿着这块陶片到对方家里,对上了,就会受到盛情款待。当然这种“符合”不仅仅是指两样东西相吻合,而是指它们所代表的含义与这个符号相合,两块陶片或两半虎符合上了,就意味着想要传达的意思合上了,所以西文中这个词又有“象征”的意思。虎符是权力的象征,陶片是友谊的象征,一个有形的符号象征着很多无形的东西,意义大于形式。现在,工具在人类这里就具有了这样一种象征性,它不光是拿在手里的这件东西,而是象征着其他的东西。一个是对大自然的权力,人类可以借此向自然界发号施令;再一个,它传达着人与大自然的友谊,有了这个符号,大自然不再是陌生的、可怕的,而且也是亲切的,是人类的老朋友。工具本身就是自然物,既然我可以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像马克思和黑格尔说的,当作自己“无机的身体”,那么由它所控制的其他自然物也将一个个成为我的无机身体,最终,甚至整个自然界也会在原则上被看作是我自己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2](p49)所以,工具在这里具有一种符号结构,它象征着人与自然的统一关系。
注意马克思讲的“精神的无机自然界”,这表明人与自然界的统一关系一旦发生,就不仅仅是人的肉体与自然物的关系,而且是精神和自然的关系,就是说,这种关系中的一方是人的精神。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种关系使人具有了“精神”,或者说,人的精神就是在这种关系中形成起来的。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悖论,但也正说明人的精神的发生是一个历史的渐进过程,最开始的精神是朦胧的、沉默的,并不伴随着语言。当然不排除有表情语言和肢体语言,特别是手势语言,但还没有分音节的口头语言、言语。最初的猿人与黑猩猩一样,他的口腔和喉部结构很不适合于发出清晰的音节,只能发元音,就是嚎叫,而不会用辅音分出一个个音节。人类从能够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以来,要形成能够说话的一套发声器官,人类学家估计至少经过了一、两百万年,有的甚至认为人能够清晰地说话还是最近十几万年的事。但人的行为则早就具有了“精神”的特点,也就是有意识、有目的甚至深思熟虑的特点。携带工具表明他已经具有了抽象能力,并且养成了携带工具的习惯,在他的大脑皮层上面就开始形成了这样一种抽象思维的心理能力,而这个时候还没有真正的语言。不过即使还没有产生真正的语言,人的心理已经具备了产生语言的一切必要条件,这就是在人的行为中形成了那种符号模式,或者说,人的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的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符号活动。
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所提出的儿童心理发展理论可以作为这里的参考。皮亚杰认为,儿童心理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地与外界互动的过程,在2 岁以前称之为“感知运动阶段”,形成了一定的“感知运动图式”,也就是运动和知觉之间的某种协调模式。而到了第二个阶段即2-6 岁的“前运算阶段”则是语言形成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各种感知运动图式开始内化,成为表象或形象图式。这个阶段出现了语言,标志着婴儿期的结束。儿童开始用表象和语言描述外部世界和不在当前的事物,并用语言开始与人交际。”[3](p442)可以说,原始人类在产生语言之前,就相当于人类的婴儿期,他通过携带工具所掌握的运用符号的能力就是这个时期形成的“感知运动图式”,而语言则是这种图式或行为模式在人的心理中“内化”的产物,也就是由外部行为内化为心理模式,再由这种心理模式外化、表达为语言。所以携带工具和掌握语言这两种外部现象是出自于同一种心理模式,而这种心理模式首先是由携带工具形成起来的。通过分析其结构模式可以看出,人的携带工具和运用语言这两种能力是同一级别和同一类型的能力,也就是运用符号的能力。所以德国哲学人类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给人下了这样一个的定义:“人是制造和使用符号的动物”。他的这个“符号”就包括工具,制造和使用工具,当然也包括制造和使用语言。他没有提及携带工具,不过他这个定义既然把工具看作一种符号,也就包含有这个符号是常设常备的意思,因为符号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它的内容可以像流水一样流过了,但它本身作为形式却一直不动。所以他这个定义和一般说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是不一样的,排除了那种“用过就丢掉”的意思,因为丢掉了就不成其为符号了,就只是符号所要表达的东西了,——因此它隐秘地包含有我说的“携带工具”的意思。但这个定义同时又有人是语言的动物的意思,因为语言同样也是符号。我们说的语言都是符号,每一个词、每一个发音从我们嘴里说出来,都具有符号的性质,都是代表某种含义,但除了某些像声词和感叹词之外,又不是直接显示出含义,因为同一个含义、同一个所指对象,在不同民族的语言中的发音是不同的。而在同一种语言中,某种发音、某种符号意指着什么,那是相对固定的,约定俗成了的,都代表某种共相、普遍的概念。
现在我们来考察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动物也有“语言”。首先动物有“肢体语言”,比如说动物它有表情、姿态等,高等灵长类动物都有肢体语言,还有各种不同含义的发声,呼叫,用于求爱、报警、威胁、宣示领地或者招呼同伴等等。这些都是“语言”,但是都不是真正的语言。为什么呢?它们不能用来讲述。这些打引号的“语言”能够用来进行某些联系和交往,能够用来命令、祈求、警告、威胁等等,但它们都只是些信号或者记号,而不是符号。符号和记号、信号是不一样的,真正的语言应该是符号,符号是可以用来讲述,或者如皮亚杰说的,用来计算和操作的。黑猩猩和那些动物所发出的那些都是信号或者是记号,是直接的表示和发泄,而不是间接的操作和计算。真正的语言是符号,是一种象征,就是它必须要从直接性进入到间接性,并把间接性包容进直接性中,两者“相符”,词和意义、能指和所指既有区别,同时又有内在的联系,但这个联系又不是直接的。也就是它不是单纯指面前的这个对象,而是从那个对象回到自身,使语词自身作为象征有它的相对独立性。一个词可以有它自己的意味,但这个意味不一定在跟前,当我说那个词的时候不必指着一个东西来表示我说的意思,而是像皮亚杰说的,用表象和语言描述外部世界和不在当前的事物,所以可以当作一件本身好玩的事情来操作,这才是真正的语言。我用一个象征、一个符号去代表一个对象,我给它“命名”,然后我可以用这个简化了的符号、这个“名”在人与人之间相互约定、相互交流,这就是讲述。这个“名”就是一种公共的符号,我们可以用它在人与人之间沟通,我们要讲述的对象可能不在这里,但是我们运用这些符号,我们可以交流对它的想法。这就是符号和记号、信号的区别。
比如说动物在天敌或者猛兽来袭的时候,就发出声音来报警,有的动物可能比较精,不同的敌人就发出不同的信号;但是它们不会在猛兽没有来的时候用这种声音来“谈论”猛兽,只有人可以这样做。所以动物用不同的声音代表不同的猛兽来发警报,这个还不叫做命名,只有人才以某种声音来给某种动物命名,因为人不仅仅是在遇到威胁的时候用这种声音来报警,而且在没有危险的时候,我们用这些声音来谈论这些动物,来交换我们对它们的看法。比如我们可以来谈论狮子,这个你遇到过,我也遇到过,我们就可以通过一个符号来命名它,然后来传达对它的感情、恐惧或者崇敬以及对付它的办法。或者我们有什么目标,我们下一次要打一头野牛,那我们就要交谈,要统一目标,制定计划,分好工,这些都需要进行符号操作,光是默契是不够的。再或者,我们打到了野牛,吃饱喝足了,有了剩余精力,只是为了好玩,只是为了娱乐,当然其实也是为了把积累的经验传递给大家,留下深刻的记忆,我们开始庆祝成功,重复表演这次狩猎的过程,并谈论这次冒险经历。这时候语言就不是一种单纯的发声和嚎叫了,而是articulation,也就是各种声音单元的有规律的连接,这就是分音节的语言。你不能是一个发声只代表一个警告,而必须要接下来,要和别的发声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句子,形成一个“命题”。动物的发声就表示警告、威胁或是别的直接的意思;但是真正的语言应该形成命题,这就是命题语言,命题语言才是真正的语言。什么叫命题语言?命题语言的标准形式,就是要有一个系词,作为联系纽带,把主词和谓词联系在一起,来构成一个句子。比如说“这是…”,“this is…”,这里有一个“是”字,后面可以安上任何词,这是最简单的命题语言,最初用于命名。小孩子学语言就是这样,我们告诉他,“这是爸爸”,“那是妈妈”,然后要他“叫爸爸”、“叫妈妈”,“叫”就是和他约定一个命名。最简单的命题语言就是这样的,不是为了向同伴们通报威胁,而是想和别人交流、商讨。当然,不是任何命题语言都是这么标准的,它可以是名词加任何动词,也可以在某种语境下,或者配合以某种手势,单独一个词就表示一个命题。比如说,我向同伴们大喊一声:“狮子!”,意思是:狮子来了!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把狮子赶走了,赶走以后,我们聚在一起,我说:“那是狮子。”这就是用命题语言和大家约定,我们以后就把这样一个名字安到这样一个动物的头上。所以不一定要用“是”字来联系一个句子,像中国古代常常是这样表达:“此乃狮子也”,孔子说“人者仁也”,谭嗣同说“两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原始人更简单,往往用一个单声词来代表一句话,就像小孩子一样。小孩子说一个“椅”字,有可能是表达“给我椅子”或“让我坐椅子”等等。[1](p156-157)但这都是语言初创时的情况,说话者心目中已经有命题语言的意思了,但还没有学会表达,比如我们假设问他:“你要的是这把椅子吗?”他会点头。所以他说的意思可以转换成标准命题语言的形式:“我要的是这把椅子。”①现代语言学者可能有很多会不同意我的这种“转换”,认为这是一种“还原论”的做法,把原始民族很多丰富细腻的内容丢掉了,但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里主要讨论的不是那种语言更好、更丰富,而是语言是怎么产生出来的。
有了命题语言,大家的交流就变得随时随地的了,就变成普遍的了。比如说一群黑猩猩在一起休息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语言交流,顶多就是互相梳理毛发,它们没有什么可谈的,只会是一片安静。有时候,一只黑猩猩要向另一只黑猩猩讨一点吃的,它也不会说,而只会可怜巴巴地伸一只手过去。而原始人在一起呢?他们就会喧哗,不断地说话,不断地做表情,不断地做动作,在篝火跟前,不断地讲述他们的故事。你看看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大叫,也不怕把猛兽吸引过来。为什么在所有的生物里面,在所有动物的新生儿中,就只有人类的孩子一生出来就哇哇大叫呢?康德曾经提出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种情况解释为孩子对自己的无能和受到强制表示“愤慨”,体现了人追求“自由”的天生本能。[4](p180)这当然是瞎猜了,他主要想以此来证明“天赋人权”。但也有一点道理,就是人类的孩子生出来就大声哭叫,表明他在要求声音上的交流,要求亲人的语音上的关爱和抚慰,这是人类的孩子跟黑猩猩和其他动物的幼儿不一样的。人类的孩子是要求语言交往的,所以他要用声音来宣告他的到来,这是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面进化出来的一种先天机制。在人类的基因里面已经有了语言的基础,人生来就是要说话的。其他动物分娩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千方百计设法隐蔽起来,因为怕天敌发现。人类当然也怕天敌,但是人类的天敌已经比较少了,他们的语言交往的需要迫使他们在先天结构上必须准备好说话的身体机制。所以亚里士多德说,人是能说话的动物。海德格尔也说,语言是存在的家。
可见,人和猿的区别,一个是工具的问题,是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而且,我特别强调了携带工具的重要意义;再一个呢,讲到了语言。那么我们可以总起来考察一下。就是说,携带工具和使用语言这两者,它们具有一种同构性,都具有一种符号结构。携带工具是一种符号性的感知运动图式,它内化为人的心理思维模式;语言也是一种符号结构,它由人的这种心理思维模式外化而来。那么,携带工具这种符号模式有什么特点呢?它是人与自然界交流的媒介,我们通过自己携带工具而和大自然打交道,来征服大自然,来利用大自然,来亲近大自然,使大自然成为自己无机的身体。而语言符号模式有什么特点呢?它是人与人交流的媒介,我们通过语言而和他人打交道,来支配他人,来和他人共同合作,来使他人和自己构成一个和谐的社会,成为一体。两者都起到了媒介的作用,一个是人与自然的媒介,一个是人与人的媒介。媒介的作用也就是符号的作用,它们都是人的符号,都是用一个直接的东西,去支配无数的间接东西。我们讲符号有这样一种作用,就是说,我们可以用一个符号去代表很多很多的意思,我们不要讲那么多,只要抓住一个关键性的要点,把它提出来,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都概括到里面。当我们把这样一种符号结构内化于心理中时,它就是概念的抽象作用,也就是理性。我们可以用一个概念概括很多很多具体的事例,或者从很多事例中抽象出一个共同的概念,这就是理性的功能。
例如说,人类的携带工具,以及语言的形成,都表明人类具有了一定的概念抽象能力。你的思维方式达到了一定的抽象水平,你才能够携带工具,你才能够创造和使用语言,你才能够形成命题和给事物命名。这种抽象作用使得动物的心理活动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一个质的飞跃。我们说,动物,特别是高等动物,它也有心理活动,心理学家除了研究人的心理活动以外,还研究动物心理。那么,如果动物的心理活动有了这样一种抽象作用,我们就称之为意识。动物,我们在类比的意义上来讲,它也有“意识”,比方说它“意识”到它的对象;但是严格来讲,它是不具备意识的。因为意识需要用语言来作为它的载体,只有表现为一种语言、一种概念、一种共相,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我们才能把它称之为意识。早期原始人类当他还没有产生语言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产生出语言的心理结构,只是生理上、发声器官上还跟不上,还不配套,只能有各种肢体语言和手势语,所以这个时候他的意识是朦胧的,他的概念是模糊的,还没有摆脱表象的含混性。清晰的意识是伴随着语言即口头言语而产生的,最早的一种,我们称之为“类意识”。什么叫类意识?类意识就是一种共相,把我们讲同一种语言的人视为都是同类。动物种群虽然也聚集为一类,但是靠本能,而不是靠类意识;所以动物有类而无类意识,因为它们缺乏形成类意识的语言媒介。原始人一旦有了语言,就有了类意识,就是把他们能用语言交流的一些人,认同为同类,其他的呢,就是禽兽,就不是一类的了。类意识使人类的聚合不再凭单纯的生殖,也不再凭借武力,而是凭借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普遍媒介,即共同的语言;他们的群体由此就不再是偶然的聚集,而是有规范、有礼俗、有等级和道德秩序的,这就是荀子所讲的“有辨”、“有分”,也是亚里士多德讲的“人是政治的动物”。当然,真正要能成为“政治的动物”,除了语言之外,还要有文字。没有文字,人类虽然已经有“文化”,但还没有“文明”。这就是进一步讨论的话题了。
人类最先产生的意识就是类意识。类意识表明人是不可能孤独地存在的,私人语言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语言是自己独自使用的。你可以说个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一种独特的情绪,但是语言不可能是私人的,语言是公共的。语言再独特,也是要说出来给别人听的,而且是能够说出来让别人懂的,否则就不叫语言。这就和人不可能孤独地存在是一个道理,人在社会交往中才能形成自己的本质,是通过与他人打交道来给自己定位的。当然,与他人打交道和与自然界打交道是交织在一起的,人们首先通过携带工具来和自然界打交道,工具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媒介;但是工具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或延长的手,实际上也是可以传承给别人的,比方说我的手是不可以借给你用的,但是我的工具可以借给你用,甚至送给你。把自己用得顺手的工具送给另外一个人,这只有具备强烈的类意识的人才能做得到,因为他不但把这工具看作自己个人延长的手,而且看作整个部落、整个类的延长的手,说明他把自己看作和整个类是一体的。当然,做到这一点的前提,一个是携带工具的习惯,有携带才有保存,有保存才有传承;另一个就是语言的形成和传承,它导致类意识的形成。语言也是可以传承和必须传承的,因为语言是社会的,这个社会性不但表现在同一代人之间,而且表现在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代代相传。人们通过传承工具和传承语言,实现了他们的社会性。我们世世代代处在同一个社会中,在社会中生活,这才体现了人与动物不一样的地方。动物也有一种群体,如牛群、马群,还有黑猩猩群体,但是动物却没有一种语言,也不能够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当然也不能够传承工具和语言。只有通过这两个要素,一个是对工具的制造与传承,一个是对语言的使用和传承,这才能体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性。所以马克思讲,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就是人的本质不是他个人固有的抽象物,你把一个人孤立出来,去考察他的本质,那是考察不到的,那是抽象的,没有内容的,人的所有的本质都取决于他在社会关系中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和他人是一种什么关系。这里马克思强调是“在其现实性上”,不是空谈的,那就要看他在社会上是如何生活的,在历史中又是如何传承的。我们由此就进入到下一个话题:历史的起源。
人类的社会关系一开始体现出来就是一种历史关系,也就是一种时间关系。不论是携带工具也好,分音节的语言也好,都体现为一种在时间中不同要素之间关系的连续性。我们通常讲“社会历史”,社会是从空间上讲的,历史是从时间上讲的,好像这两者是可以分开讲的。但其实社会的就是历史的,历史上的也肯定是社会中的。
首先我们看历史的概念,它有双重含义。通常来说动物是没有历史的只有人才有历史。当然人可以为动物写一部历史,如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但是动物自己却没有历史,大自然给它安排怎么样,它就怎么样生活。所以只有人才有历史。这个历史如何理解?首先要有一种传承,这个传承一方面是工具的携带、保存和传递,另一方面是语言传承,比如小孩子一生出来所学的最重要的一门功课,就是学说话。这样,我们所讲的历史它本身就具有这样的双重含义:第一,过去实际发生的事实或者事件,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么我们就把那些事情叫做历史,这是由过去了的事件所组成的历史,这是历史的第一个含义;第二,是指对这些事实或者事件的一个描述,历史的讲述。我们说,把这个过程写成历史,或者说,这件事历史上有记载,这个意义上的历史就是对历史的讲述,也就是“历史学”,我们也把它叫做历史。但是“历史”(history)这个字在希腊文、拉丁文里面是没有区别的,在英文和法文里也没有区别,唯独在德文里面有所区别,Geschichte 主要指历史事件,Historie 主要指历史讲述或者历史学,当然常常也可以混用。这类似于我们中国人说的“故事”,故事,本来的意思就是过去的事,但是同时又意味着我们所讲出来的故事。
历史的双重含义在人类的起点上已经都具备了,一个是作为历史事件,最基本的历史事件就是人可以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这就有了历史。单是制造和使用工具,这个还不算历史,就像黑猩猩一样,用完就扔下了,就不用了,下一次要用再去制造,那就没有历史了。你一扔下工具,那个历史就中断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历史意味着不能是间断的,断断续续的,而是积累性的,必须有一条线索把它保留下来、延续下来,前后照应,前面的影响后面的,后面的在前面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前进,这才是历史事件。这个线索就是人能把自己的工具携带在身边,并且能够传承,不仅传承工具的实物,而且传承制造使用工具的经验和知识。这就形成了一系列的历史事件,组成了一个连贯的历史。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讲历史的主要线索就是工具的发展,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为历史阶段命名也是这样,叫做“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机器时代”、“电子时代”等等。再一个,就是历史记述,作为历史记载的历史,那就是有了语言。我们有了语言以后,首先用它命名各种事物,对我们所经历过的感觉对象、事情、人物,加以概括、加以命名,它们就留在我们的讲述中了。比如远古时代的神话和传说,就已经是初步的历史讲述了,语言本身也有一个历史沿革过程。后来发明了文字,就更是有了“文字记载的历史”。
所以,在历史的起点上面,历史的双重含义同时具备了,一个是历史事件,一个是历史描述。通过历史描述,我们形成了历史语言,然后就形成了历史故事、史诗、民族的传说、神话、英雄传记,中国古代的官方修史和野史,以至于后来有实证材料证明的历史。这些都属于历史。这两个层次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作为一种媒介。刚才讲了,工具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媒介,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媒介,它们的层次和结构都是一样的,它们所达到的心理层次和心理结构也是一样的。心理结构没达到那个层次,像黑猩猩没达到那个层次,就上不来,成不了人;达到这个层次呢,这两个是一样的,都使用符号,而符号的特点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具有普遍性、概括性。所以说,历史的传承,在原始人那里是最初工具的保存和传承,以及语言的传承。我们讲携带工具,本来就有保存工具、传承工具的含义,对于个人来说,我死了,在工具还没有用坏的情况下,就可以传给子子孙孙,或者被别人拿去用。这种保存和传承,不仅仅限于个人,而且会延续到子孙。对集体来说,作为一个整体保存了工具,也就是这个群体本身始终携带着这件工具,不被个体的死亡所中断。另外,通过语言传承,把人们的历史经验,尤其是劳动经验,以信仰和知识的方式,在代际之间传承、传递下来,保证了人类生存的世代延续性。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历史,它的起源就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再来深入分析一下。就工具来看,前面讲它是个人延长的手,但就传承性来看,工具不仅仅是个人延长的手,还是群体延长的手,我们一群人都属于同类,不管哪一个人制造的工具都可以传承,使用和制造工具可以彼此学习,工具一旦制造成功可以相互分享。工具虽是人延长的手,但是毕竟与人生来具有的手有所不同,工具是你延长的手,但是又是可以给他人使用的,它是可以借出的“手”,人凭借习惯把它保存在身边。工具是大家共同延长的手,也可以说是社会延长的手,它是社会性的手,而不是自然性的手。自然性的手你只能自己使用而不能借给别人,工具是社会性的手也是历史性的手。黑格尔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工具比它所要达到的目的更高贵。”因为产品会被消费掉,而工具会被保留下来。通过制造、使用和保存工具的过程,工具显得比你所获得的那些产品要高贵、地位更高。所以我们在划分历史的时候才通常用工具来划分。用工具来划分时代能最大程度地突出那个时代的特点,人们历史的进步和发展是根据使用何种工具或者如何使用工具来决定的,使用工具不同,那么人的历史就处于不同的阶段。从工具方面看,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工具的历史的传承性。那么从语言的学习和使用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语言的学习和传承是原始人最重要的维系族群的方式,它不仅协助我们制造、使用和携带劳动工具,保存了劳动的可贵的经验,传授给后代以劳动经验和技巧,而且本身也形成一个日益丰富化的语言系统。语言系统与现实的劳动有一定的区分,它虽然不能带来直接的实际利益,但是通过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所带来的利益更大,而且表现出层次上的超越和提高。
比如说,一群原始人围绕一堆篝火,听语言大师(祭师、法师)讲故事,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我们现在还可以在边疆的一个部落找到某一位祭师,他可以背诵他们民族好几万行的史诗,记忆力非常惊人,这都属于语言大师。就像马克思所讲的,他不仅可以“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而且能够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早期的人类有了语言能力以后,他们不仅可以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现在把它想象出来,我们称之为“回忆”。当然,回忆里就有想象啦,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够把它回忆起来,并且把它生动地讲出来,这需要很大的想象力。这是一方面,不仅能够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并且能够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呢?哪怕是不真实的东西,神话、鬼和神(我们今天叫做迷信),这是不真实的;但是他想象得很真实,他觉得真有这回事。这是原始人类精神能力的巨大的飞跃,是想象力的巨大的飞跃。最开始他只能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经历过、感受过的,他感到恐惧、痛惜、悲伤……这些东西,他能够把它复述出来,这个当然需要想象力,这个想象力是复制的、再生的。康德说过,想象力有再生的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想象力,创造性的想象力是先天的。马克思所说的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就是能够把真实的东西再生的出来、复述出来;而且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那就是创造性的,也就是一种东西哪怕不真实,但是他可以真实地想象出来,用生动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当然这是因为他形成了一种命题语言,我们上次已经讲了,有了命题语言,你就可以在一个对象不在跟前的时候来谈论、讲述它,那么你也就可以进一步谈论从来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而完全只是想象出来的东西,或者是一种幻觉、错觉、一个梦……凭空想象出来,你说给别人听,你说的是假话,但你说得跟真的一样。人就具有这样一种能力。所以,有的人类学家对人这样定义,说“人是能够造假的动物”。因为人能够把不真实的东西真实地想象出来。
但是这个能力对人是很好的,他不仅可以讲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而且还会讲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根本不会发生,而只是理想中的事情。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本来认为不会发生的事情,甚至压根儿不会有的事情,你要想出来,异想天开,那你就要有想象力,所以这是人类想象力的巨大进步。有了这种想象力,人就可以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鬼点子来,比如说他可以计划我们下一次的狩猎,想出什么聪明的办法,真实地进行策划,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有时候那一头野兽,好几天都没有把它搞到手,它太狡猾了。那么,我们想一个办法出来,比它更狡猾,来把它弄到手。这个办法就要靠灵感、天才,以前都没有人做过嘛,要靠想象力把它想出来,这种创造性的想象力、虚构能力,对于人来说是很有用的。这个想象力是基于一种命题语言所形成的概念思维和符号思维,也就是可以通过一个发声、一个词语来概括无数相同和相类似的事物,在此基础上加以“类推”或推理,因此它具有普遍性和共享性。这样一来,人和动物的记忆也就不太一样了。有些动物的记忆力很好,特别是象一些灵长类,还有狗、大象……都几十年的事情了,它都记得非常清楚,谁对我好,谁对我坏。几十年了,有一个人对我做过好事,我见到他时就要报答他,几十年前,有人伤害过我,那我见到他就要报仇。有些动物,它有非常强的记忆力,但是它的记忆力是非常情绪化的,当下见到了,有情绪就想起来了,没有见到、没有情绪就不会去想。而人的记忆力是概念式、符号化的,通过命题,可以脱离现场的那个情绪,来回忆以前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并且在其中进行想象力的加工。以前的仇敌早已不在了,我们还可以谈论他们,事过境迁了,成为了千古笑谈,这样就形成了民族神话传说、民族史诗、民族历史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通过这样一种想象力的、概念式的记忆,形成了民族的、历史的记忆。
所以我们讲什么是历史呢?历史就是人。历史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是由人的本质所演化出来的。历史本身就是人,人就是历史。只有人有历史,人本身就在历史中,而且这个历史就是由他所构成的,所以人只能是历史的存在,不能够脱离历史而存在。我们前面追溯到人的起源,如果猿没有变成人,没有携带工具,没有形成语言,那么就不能形成历史,就不能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就是受大自然的本能所支配的。人的生存、交往手段都是历史所形成的,它们构成了人的历史。每个人都降生到历史发展的既定环境之中,这个环境对他也有一种期待,期待他去延续和发展历史,因为延续和发展历史就是延续和发展他自身、他的本质。我们说一个人生下来就有历史使命,很多人不以为然,但实际上是有的。你活在历史的发展中,历史就必然赋予你一个使命,这就是让你在历史环境中,把你的生活传承下去,进一步发展历史。所以历史学就是人学,人类产生以后,从他最初的携带工具、发明语言,在历史上有一个发展过程。他从最初的人与动物相区别,然后到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脱离愚昧、野蛮,进入到文明,到文明社会还要不断地发展,这个发展就是人性的发展。人性在历史中不断由低级到高级地发展,人性追求自由、理性、理想……这个过程整个来说都是人学、历史学的对象。历史所要研究的无非就是:人性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因此,研究历史就是研究人和人性,研究人的来源、人性的发展和人类的最终目的。历史学就是人学,研究历史就是研究人性。
[1]张浩.思维发生学——从动物思维到人的思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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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觉敷.西方近代心理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康德.实用人类学[M].邓晓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