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槐花蜜

2015-03-26 18:49夏涛
雨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高邮客车

夏涛

那壶蜜是我亲自为你酿就的,希望你能收到。信写到这里,该说再见了,永远地再见了,但愿你笔耕不辍,写出理想的作品。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文学青年是个很时尚的尊称,热衷文学的青年也算是有志青年。高邮县泾水乡的业余作者夏志锋的小说习作《她想哼支歌儿》在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后,在地方上小有一点影响,于是他就写了一篇创作体会文章《我属龙,愧对龙》,发表在一个青年刊物上。

一下子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起初夏志锋对每封来信都认真对待,来信必复,有远在北方黑龙江省漠河的,也有南方广东省汕头汕尾的,天南海北的都有。更有近在邻县宝应泾河乡的。

夏志锋曾经骑自行车,到相距百余里的宝应县泾河乡拜访过,写信的是个文学女青年,她在京杭大运河东岸边的泾河集镇上一家小针织厂工作。他们都才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两个人冒昧地相见了。

当她被针织厂传达室的人,从女工宿舍叫出厂大门口时,见一陌生青年男子找她,她满脸通红,有点手足无措。两个人通过几封信,彼此算有点了解,夏志锋开口通报了姓名,她的表情中流露出喜出望外。刚上过夜班的她,显得疲倦,便要夏志锋在传达室等一会,让她回到宿舍取出一辆自行车来。正好她刚上过夜班,白天派她休息,她便让夏志锋坐在自行车后座,摇摇晃晃地,就把夏志锋带到她家里去了。

她家住在离泾河镇子东边有好几里路的一个小村庄上,家里的人很热情,特地杀了一只鸡,招待吃午饭。吃饭时,家里还来了不少邻居看热闹,一个小姑娘带一个小伙子回家,让大伙就像是看初次上门的新女婿。

这次相见后,反让夏志锋大失所望,文学女青年长得都不漂亮,而且家庭也不富裕。这可能大多是因为爱好文学的女青年,想把文学当作才华与相貌差劲的平衡的。吃过饭后,夏志锋就打道回程了。

夏志锋从宝应县泾河乡回来后,就断了一些信件交往,只跟一个辽宁省辽阳市水泉满族乡的韩英,保持着信件往来。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她娟秀的字迹,优美的语言,浪漫的文字,总给夏志锋一种温馨的感受。

她寄来过她家乡的红叶,她也寄来过她爱读的诗集,她寄来她发表在报刊上的每篇作品,她寄来她家乡风景如画的相片,可她就不肯寄来一张她自己的正面近照。

她的文字像清泉,一次次流过夏志锋的心房,淡淡地冲走他情绪的忧伤。她的文字更像甘雨,润湿了夏志锋的心田,悄悄地种下他情境中的梦想。两个异性青年因为文学爱好的缘分,总是把文字组合成美好的语言,相互交流,互相倾诉。只是相距太远,就这么信来信往,夏志锋从她的文字中还读出自己的影子。信中谈人生,说理想,论文学,议家乡。夏志锋心想,即使她长得比泾河的女孩子还差一点,这样富有才华和情怀的女子,至少在精神层面上也值得一爱。

她的信准时十天一封地来,总是很巧妙地回避了有关她的个人话题,不温不火,夏志锋把她的来信,当散文诗一样地读,十天一次的回信,也成了夏志锋的功课。

后来经人介绍,夏志锋还是跟本乡泾水乡办厂一个女工结了婚,两个人就到高邮城里拍了张结婚照,买了些生活日用品,婚礼办得也很简单。

结婚之后,夏志锋写了封长信,寄给远在辽宁省辽阳市水泉满族乡的韩英,告诉她,他结婚了,新的家庭生活已经开始,但对文学的追求仍不放弃,会用一生的信念,不懈地坚持下去。

韩英给夏志锋回了信,表示了祝福,并寄来了一份贺礼,是三本厚厚的《辞海》词语分册精装本。

婚后的夏志锋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夏志锋跟满族女子通信有十年时间了,近来这个叫韩英的女子走出了她的家乡,到了省城沈阳的辽宁文学院进修。进修快要结束了,夏志锋就写信约她来苏北高邮走走。神交已久,也该见个面了,彼此也都有了这个心愿。于是约好,她从沈阳乘火车直达南京,在南京可转乘客车到高邮,夏志锋在高邮城的文游台景点接她。

“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是这个苏北小城高邮的文脉,当年苏东坡和秦少游等宋代四学贤相聚在文游台,吟诗唱和,如今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文人作家的汪曾祺纪念馆,也建在此台中。文游台成了这座城市的重要文化标识。两个神交已久的男女文学青年,把第一次相会放在文游台,该是件多么浪漫而且特别有意义的事。

夏志锋跟文化站长赵仁说好,有一个神交已久的女文学青年,要从遥远的东北辽宁来看他,要他出面接个风,给他打个掩护,在泾水乡三塔庙小集镇上,不要引起别人的非议和老婆的猜疑。

赵仁也曾是个文学青年,懂得些文人的意马心猿的杂念,明确表态,只要她来了,我们站上负责接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赵仁还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那是个大热天,夏志锋早早进了县城,到了文游台门口等候,通讯信息不通畅,夏志锋就打了一张门票,进到文游台内漫步,注意每个从身边走过的年轻女游客。按照约定,她要在胸前别着枚“辽宁文学院”的校徽。

文游台不大,台上台下周游了一圈又一圈,一个一个的年轻女子,从夏志锋身边经过,夏志锋多么希望其中有一个是她。可是,浪漫的会面没有出现。

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中又迎来一场暴雨。夏日的狂风暴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风停雨止了,又从云层中钻出头来的太阳已经西下了,文游台内已没有游人,夏志锋也只好走出了大门。

站在“古文游台”的石坊下,夏志锋东张西望搜寻着目标,一个瘦弱的女子身影,远远地进入了视线,她上身穿蓝白相问的横纹长袖衫,下身穿黑白条纹的踩脚紧身裤,远看像匹瘦小的斑马,见她守着身边的一只旅行包,站在那里也在东张西望的。

夏志锋走上前去,一看她胸前别着枚白底红字的“辽宁文学院”的校徽,顿时感到心被人揪住似的一阵痉挛,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凉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每根汗毛直竖。

她黑滋滋的脸上长满一层细小的肉疙瘩,双眼陷在眼眶内,高高的眉骨上两道眉毛长成了一线,脸简直就像一只刚进化已脱毛的猩猩。夏志锋没有喊出口,妈呀!这就是诗文写得优美,跟自己神交十年的韩英吗?上帝啊,造人太不公平了,让她长这么丑陋,为什么又让她这么富有文才呢。

没有想象中的初见面的兴奋和喜悦,更没有第一次相会的浪漫和激情,夏志锋冷冷地说,你怎么站在这里?我都在文游台内,找了你好长时间了。

韩英没有说话,想不到夏志锋初一见面,就是责怪的语气。

夏志锋挥手招来了一辆出租车,两人上了车,夏志锋关照出租车驾驶员,车往平胜乡方向开。夏志锋不能把韩英带回泾水乡了,见韩英长成这个样子,要是被文化站长赵仁传出去,是会让人笑话的。所以夏志锋灵机一动,平胜乡文化站有个夏志锋的好友,就到他那里暂住一晚,不让人知道,明天再送她回程。

夏志锋把韩英带到平胜乡朋友那里,朋友在他们平胜乡文化站开了个舞厅,吃过晚饭,就一起在灯光眩目,歌声震耳的舞厅里坐到舞会结束。

晚饭时,夏志锋多喝了点酒,舞客一散,舞厅冷落了下来,夏志锋已经沉沉睡去。朋友考虑到夏天的舞厅开着空调也很凉快,就没有叫醒他。韩英也表示就在舞厅随意休息一夜,也好看护着酒醉的夏志锋。

夏志锋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当他清醒之后,已不见韩英。

夏志锋出了舞厅,天已经大亮。朋友应夏志锋要求,准备了一辆小车,陪夏志锋一起护送韩英回程。

不一会,韩英乘黎明天色,已经在苏北里下河的小集镇上,步行转了一圈回来。夏志锋和朋友坐在小车上,招手要她上车,韩英坐上车后,都没有开口说话,驾驶员把着方向盘,返回高邮县城。

到了县城车站,夏志锋在车站门口的摊头上,买了几只茶水煮鸡蛋和地方小吃连环饼,给大家当早餐。韩英没有接手吃,只坐在车站大厅的椅子上,深深地埋着头。夏志锋去售票窗口打票,没有北去的客车,最远到徐州,而且要到下午才有车,于是见多识广的小车驾驶员,建议把她送到城市外环线上,搭乘过路北去客车,只要到达徐州,即可乘上北上火车。

韩英坐在车站的椅子上,懒得挪身,双手捂脸,默不作声。朋友帮夏志锋一起劝韩英,劝她再回小车上,开到城市外环边,转乘过路客车。

见两个男子汉围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劝说,引来一圈好奇的看闲人围观,有围观者误以为夏志锋他们是人贩子,甚至要报警。夏志锋和他朋友都有点心慌害怕,怕真的引来公安人员,带来麻烦。

经一气劝说,韩英站起身来,有气无力地跟着夏志锋他们回到小车上。

小车在城市外环边刚停稳,一辆大客车由南往北开来,一看标志,是南京开往徐州方向的。客车被招停,韩英提着她的旅行包,吃力地上了车。韩英上车后,夏志锋将准备好的两张百元钞票,放在韩英的行李包上,客车门关了起来,客车又启动了。

夏志锋和他的朋友目送客车走了,发现从客车窗口伸出了一只手,两张百元钞票从伸出车窗外的手中,飘落到路边,夏志锋赶上去,拾了起来。

回到小车上,驾驶员说,说句真话,我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子,也开过几年客车,我的车上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丑的女人。

朋友和夏志锋都没有吱声。夏志锋坐的位子下多了只白色的塑料圆壶,壶里装了满满的一壶金黄色浓厚的液体,驾驶员说他车上本来没有这只壶,可能是那个丑女留下来的。就要夏志锋先把壶带走。

过了几天,夏志锋收到了韩英的来信。

信中说到,自从她收到夏志锋的邀请来高邮相会的信后,她很高兴,心早就飞向了苏北高邮,她只打了一张无座站票,从沈阳一路站到南京,两天一夜的长途旅程,十分疲惫,又从南京转车到高邮,打问到高邮文游台,终于见上面。见夏志锋的态度很冷淡,她心情很不好受。她还说,她从东北山区来到苏北平原,见这里风清水秀,多想在这里多待几天,想不到,她还没喘过气来,就送她回程了。

她信中说到,知道你这么快送我回去的原因,是我长得不如人意,想不到男人们都是以貌待人。我跟你同龄,也三十出头了,可我还是个处女,我发誓这辈子不嫁人,只等待有机会能跟你见个面,想不到你那天晚上竟沉睡不醒,真不知你是真醉还是假醉,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却无人可诉。我这次去,是想去做次女人,把女人的贞洁献给你,可是,你却无动于衷。

她信中还说,你们送我到车站时,我是累得就要晕倒,所以坐在大厅想歇一会儿,可你们怕我不走,连忙催促,引人围观,我很难受,硬把我送上了往徐州的客车。你的钱我不能收,我去不是为二百块钱去的。

信的最后写了,自从决定到你那里去会你,我早就准备好自家酿就的一壶槐花蜜。可惜没有能够亲手交给你,就放在你的座位下,那壶蜜是我亲自为你酿就的,希望你能收到。信写到这里,该说再见了,永远地再见了,但愿你笔耕不辍,写出理想的作品。

收到来信,夏志锋反复阅读,恍若一场大梦醒来,就这样,把很美好的长达十年的心灵交流,断送了。想回她一封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写起。

后来,夏志锋把她以前来信中的几首诗歌作品,寄给高邮文学刊物《珠湖》发表,并将样刊寄给她,也寄过一本高邮籍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汪曾祺自选集》给她,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再给她写信,全都石沉大海。

一次夏志锋从一文友通信中,意外获悉,韩英从辽宁文学院结业后,就已经自杀离世,只不知是何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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